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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魅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岁惟
孙清岷琢磨了会儿,往兜里掏出空白的符纸:“你要真有这个本事,传送不一定能做到,但是要让你看见,那是很容易的事。”
他脸上戏谑的神色都消尽,苍老滑稽的脸突然无比严肃,朱笔沾在符纸上,像划动黑白无常的生死簿:“不过,你真要试么?跟阴间的玩意儿打交道,不是什么好本事啊。”
姒今没料到她把孙清岷留下来,反而给他添了个帮手。只是无意听了听手机里的声音,阒寂得不寻常。
傅简察看了一周,说:“村民说看到这里有人把守,应该是假的。这地方至少废弃有几年了。草都长这么高了。”
姒今点点头,但是聂远生说里头有东西,他们还是得来这一趟。
大门年久失修,几乎是摆设。两人没花多少力气,就进入了废弃的平房。傅简打上灯,面前是一条封闭的,墓穴一般的走廊。
傅简说:“聂远生人呢?”
姒今拿出手机想和聂远生联络,却发现信号不知何时受到了干扰,连和周思诚连着的电话都“嗞——”地一声断了。再想拨通聂远生的号码,也是徒劳。
两人只好径直往前走。一开始没有拐角,也没有房间门,这栋房子的形制和一般现代建筑迥然不同。手电筒能照得到的地方有限,傅简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踩在阒寂又落满尘灰的阴暗空间里,仿佛走进了一条循环无尽头的道路。
但那只是他的想象。走了十几米远,面前就出现了一条走廊。
依然是灰暗的,水泥筑成的粗砺地面。没有任何的装饰,连尘灰都仿佛是这个空间本来就有的铺设。
典型的九十年代十几级台阶回环一次旧式楼梯,没有出口,没有任何的岔路,一直走了三层。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平台,延伸出去。傅简将手电筒朝那个方向一照——
那是一条空中平台一般的道路,两旁都是玻璃,泛着他和姒今两人的影子。
他将手电筒光轻移,对着玻璃照进去。
反射来的强光刺得人眯起眼,而那一部分穿透了玻璃的光线,照亮了灰色的墙壁。
三层楼高的墙上,挂满了锁链。一条一条,手腕粗的铁链,绕着墙壁上的长钉与凸出的平台,像一条巨大的赤链蛇,盘踞在玻璃笼子的深处。





半生为魅 第51章 伍壹
幽暗的光线中,几乎不能分辨锁链中的事物。然而那东西像是能看见他们般,忽然动了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空旷密闭的空间里,令人头皮发麻。傅简不断变换手电筒的角度,却不能看清那东西的面貌,它是在示警、挣扎、还是恐吓?
他尝试数遍之后终于放弃,警惕地向后退两步,说:“这里有蹊跷。”光线不能抵达,像被鬼魅吞噬,一切都不能以科学原因解释。
姒今却闷声不响,悄然走近玻璃墙壁,手掌贴上去,一股火炙的炎热,将她苍白的手心都烫得发红。傅简骇然地喊她后退,姒今却无所畏惧地忍着疼痛,齿间逸出一声隐忍的轻哼。一束覆天灭世的白光吞尽这处空间,傅简被刺眼的光线迫使着以手掩面,紧闭双眼。
再度睁开,姒今依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眼睛空洞洞地望着玻璃,瞳孔抖动。
傅简照过去,仍然是一片黑暗,狐疑:“怎么了?这里有古怪,聂远生到底在不在。实在找不着人,我们出去联络他吧?”
“他在。”姒今静静道,“他在那些锁链中间,被扣着。”
她夜能视物,无论是阴世还是阳世的东西,她都能看见。在她面前的那堵高墙之上,悬挂着无数魂魄,有些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有些面目全非,仿佛只有一张空洞的脸。只有聂远生的身体很清晰,是刚刚缚上去的,鲜活得仿佛是一个活人在受折磨。
然而姒今知道,不是这样。那个浑身血污不断挣扎的聂远生,紧闭着他的眼。
姒今缓缓开口:“他已经死了。”
傅简几乎向后撞上另一侧的墙壁:“死……了?”
她对生死看淡,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能牵动她的情绪的是,是这个古怪的玻璃空间。里面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一个阴魂的囚禁地。那些灵魂都有一张人脸,看着都像普通的人类,然而死后魂魄不灭不轮回,只有通灵师有这个能力。
这里囚禁着这么多通灵师的魂魄,难怪聂远生初次查探的时候,告诉她,这里很可能有魅的存在。
令她错愕的是,正当她查探这堵被施了术法的玻璃墙幕的时候,对面突然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那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隔着玻璃与她鲜活地对视。周思诚的手就覆在她手掌的位置,热力仿佛能穿透玻璃,让她感觉到他的体温。
周思诚恢复意识的时候,先是惊喜,然而很快发现自己在玻璃的另一头,开始从里捶打那玻璃。
然而没有一丝声响,甚至没有丝毫的震动。里面的一切仿佛发生在另一个维度,外部的人感觉不到任何的存在。
傅简觉得这里邪门,竭力平复呼吸,维持理智:“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聂远生调查了这么多年,今晚进来都出事了。这里光秃秃一面墙,什么机关都找不到,万一突然……”
姒今打断她:“你走吧。”
傅简一愣:“……什么?”
“你先走。”
傅简不能置信,然而姒今却像疯了一样,灵力向手掌汇聚,身体渐渐穿透这面墙。她不要命了?!
瞬息之后,姒今的身躯彻底消失不见。无论他再如何向墙对面探照,光线能抵达的范围越来越小,即便是朝着姒今穿过去的方向照,面前也仿佛根本没有活物,只能看见高墙之上那些生锈的、泛着邪异颜色的锁链。他再支撑不住,终于逃也似的跑出了这栋房子。




半生为魅 第52章 伍贰
密闭的玻璃牢笼里,周思诚看着面前渐渐现形的人影,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喊她:“姒今。”
他冒冒失失闯进此地,姒今的脸色本来不甚好看,但见了这张笑脸,只叹息一声,还敬他一句:“你也很傻气。”
周思诚蹙蹙眉:“你说什么?”
姒今却别开脸不再答,好像在置气。再兀自转身,勘测这处空间里的物事。
高耸的墙壁上,绑着聂远生的锁链咔嚓咔嚓地沿着蜿蜒的轨迹扭动,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姒今巡视一周,找不到机械动力的来源,手腕粗的锁链像一条条链纹巨蟒,缓缓贴着墙壁游弋。
周思诚在黑暗中看不见这一切,仰着头细听:“这是什么声音?”
说着一脚前踏,正猜到一段金属质地的链子,锁链突然急速收拢,金石之声咔咔作响,仿佛列车急碾铁轨。周思诚警惕之心乍起,不敢妄动,两耳边却穿来两道风声,他这才向下一个急滚,避开了锁链。姒今的手臂穿到他的肋下,带着他疾退几米。
高频率转动的锁链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破空而去。姒今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些链子是个捕杀阵。”
“沈眠婴的?”
姒今点头:“有些年头了。”
看这个地方的破旧程度,至少已经好几年没有启用。她甚至还在这里闻到了许晓殊的气息,血腥气久久不散。也许最后一个被这个阵法吞没的,就是她也未可知。
可是这个废弃多年的阵法,聂远生来查探过这么多次都没出事,居然在今天又启用了起来。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阵法的主人在这里。
沈眠婴,在这里。
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姒今紧皱眉头,说:“跟上来。”
周思诚的表情却很轻松:“觉得我累赘吗?”
她站定,回身说:“她既然把我引到这里,就算你不来,也是一样。”
本以为大难临头有千言万语可说,可是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才发现在这个无光的黑暗世界里,他并不能看见她的目光。
周思诚能感觉到她突然的安静,甚至能感知到她的注视。那种目光很宁静,就好像初初认识她的时候,她说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活了一遭,有太多恩仇要回报,却没有什么让人甘愿活着的期盼。所以生命的结束对她而言,和长途跋涉的结束,繁杂工作的结束,是相同的。
一种很自然的解脱。
死亡能够给她一直渴望的,不再为恩仇奔波的借口。
姒今松开眉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说:“过来。”
“不要踩到链条。很麻烦。”她说。
也不知在彻底的黑暗中,他要如何避开遍布满地的链条。但他确实做到了,很慢很慢地向她靠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最后,回身转向她的方向。
接应他的是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毫无重量的一个吻,姒今式的冷淡低凉。
周思诚愣住。
姒今转身带着他走,说:“上面走不通,下面该有通道,恐怕要走地下室了。”她的声音抿着层笑音,“约莫会见到许多骸骨。幸好你看不见。”
他问:“看见又怎样?”
她答:“不想让你看见。”
即便行走在这样毫无指望的黑暗里,她依然想给他一个正常的光明的世界。
周思诚走着走着,渐渐听到水声。寂静空间里的滴答声刺激着人的耳膜,不像是人类世界的声音。手腕的皮肤已经习惯了姒今冰凉的体温,渐渐变得不能感知,整个空间里只有她的呼吸声是真实的。
让他觉得她还活着。他们还可以一起活很久。
但是这样的想法给他强烈的,挥之不去的预感,觉得不对劲。
她的态度,她说的话,整个这件事,都透着不对劲的地方。
姒今果然找到了她预料的那个地下室的入口,生锈的铁门像一个装饰,挡不住任何人的去路,像一个地狱的路牌,欲盖弥彰着提醒着来路人,吸引灵魂抵达漂泊的终点。她说:“准备好了吗?里面的味道可能不好闻。”
他牢牢拽住她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跟我说?”
姒今想抽出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异样地大:“嗯?”
“你不肯回去救周念,一定有原因,是不是?”他也许不知道,黑暗里的他表情从未这么有逼迫感。
“我现在就是在救周念。”
姒今终于顺利抽身:“用过引魂咒的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如果一起活着,就一定会有一方衰败。沈眠婴就是这样,找不到我的日子里,她开始生白发,惧光,惧火,控制不住地苍老,连长相也越来越像我。如果我继续活着,周念也许也会那样。但是她没有沈眠婴的不死之身,也许很快会死也不一定。”
她说:“这些在我第一次救她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多说无益。”
“多说无益?”真的获悉真相的事情,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她怎么可以这样坦然,坦然地将这个秘密保守了这么久,又如此坦然地将它宣之于口。
姒今低下头,破天荒地,开口道:“对不起。”
“我以前对‘未来’这两个字,没有概念。”她说,“对我来说,现在就是现在,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从来不懂得如何为未来打算,所以生死的决定对我而言都很轻易。后来……一切就不同了。”
她本来可以泰然至终,因为从未抱过任何奢望。
可是如今,不得不承认,她觉得有些遗憾。
真遗憾啊,从前没有认清。原来对每一个人来说,“未来”这两个字都是存在的。那里有很多变数,许多真相和残酷。但它同时,有着很多盼望。
她从未想过的那种盼望。
说着,她彻底打开那扇生锈的门。
巨大的铁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刺耳到无法忍受,一层一层,如钟磬之音,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回馈予人。
同时,那些被砸到的链条,也开始重新活动,像无数没有意识的蛆虫,开始吞没这个世上一切的腐朽气味,也将一切变成腐朽。
她弯腰走进去,被里面的尘土和酸腐气息,呛得咳了两声。
“进来。”
“来不及了。”她说。
已经分不清拉着他的究竟是她的,还是命运的手。总是毫无气力,没有他申辩的余地,就被拉进下一个深渊里。
周思诚木然地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异样顺从地往下走,好像那些侵入呼吸道的异味和飞尘对他毫无影响。
他自嘲,觉得荒谬也觉得可笑,可是最后都木然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你去吧。我不会拦你了。”
也许真的有过那种不自量力的念头。希望成为她对人世的一点点期待,希望她在尘埃落定之后,就循着他用真心点燃的一点点光源,找到存于人世的路。
可是都是假的,都是一厢情愿。
根本没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他们之间,一切都是尘埃造就的海市蜃楼。当尘埃消散的那一天,彼此也会不复存在。
他淡淡说:“姒今,你真的没有心。”
姒今一步步往后退,在幽暗的底下通道里越走越深,端详着他僵硬的脸色,笑笑说:“是吗?我也觉得我没有。”




半生为魅 第53章 伍叁
地下通道走到深处,有两条岔路。
姒今几乎没有犹豫地选了一条,走到底,是死路。
这里的空间越走越宽广,到最后一整面石洞,墙边整整齐齐摞着一个檀木大柜。粗看很像中医馆里药柜,上下几十个小抽屉上安着铜锁,上面用铁片刻了名姓。
铁锈得厉害,很多已辨不清了。
周思诚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强自平静:“这是什么地方?”
“档案室。”
姒今翻过几枚铁片,拽了一个抽屉出来:“这柜子上全是名字。”
抽屉里的纸张已经很陈旧,翻阅起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在黑暗的地道里如虫蛇流窜。
她一目十行,看完一叠,扔在脚边。
周思诚好像拒绝和她过多交谈。
但在这完全的黑暗里,他失去视觉,不知道前路后路是怎样的光景,也不知她眼里又有怎样的发现——他甚至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一切给他带来难以阻挡的焦灼感。
难耐的时间里,姒今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许晓殊死了。”
她说。
然后她起身,路过他的时候,将一叠旧文件和一块生锈的铁片交给他。
周思诚下意识接住:“这是什么?”
“要是能出去的话,你把这些交给傅简。”
她顿了顿,又说:“你一定能出去的。”
说完,她一如往常地径自向外走,换一条通道尝试,冷静地解释:“这上面有许晓殊被抓到被折磨致死的经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早年是一个试验房,兼监狱。沈眠婴找不到我,为了延缓衰竭,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抓一堆通灵师来,把她们当养料。可惜收效甚微。”
“许晓殊就是里面倒霉的一个。”
姒今笑了笑:“我先前通过傅简感应到过,她还活着。不知她用什么办法,撑到最近才死。但她运气不好。这时候我出现了。她们这些替代品,也就失去了价值。”
她步子迈得很闲散,像无数次的从前那样,闲庭信步,悠然赴死,不惧怕谁,也从不等谁。
突然,她的背影顿住了,说:“她是怎么坚持这么久的呢?”
周思诚循着声音,握住了她的手腕。
风从不知名的方向灌进来,吹得他手上的纸页沙沙作响。
姒今返身,毫无预兆地抱住他,声音令人心沉地平静:“她也许一直强撑着在等人救她。但她没有等到……”
“……姒今。”
他是很克制自己情感的人,但此刻,呼吸已经不受他控制。眼角莫名地湿润,眼眶发胀,吐息都困难,声音无法阻止地发哑。他的大脑竭力地否认,但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这预感太强烈。以至于他连自己的身体都骗不过——她要走了。
一个声音占据了他的身体,接管了神经中枢——她要走了。
不会回来了。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地下通道突然地动山摇,仿佛地底之下有什么东西在苏醒,正昂首掀翻地表。远处的锁链铿锵作响,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像无数尖叫着逝去的鬼魅。
周思诚的第一反应是抓住姒今的手。
然而她似乎也同样如此。电光石火之际,姒今已经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用身体为他挡住了坠下来的沙石和岩块。
通道尽头的檀木柜子轰然倒塌,在密闭的空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扬起呛人尘土。
视线所及之处,年代久远的柜子在面前四分五裂,带着那些资料和满身秘密,分崩离析。
不知过了多久,斜上方在剧烈的震动之中出现一个豁口。姒今在月光透进来的那一霎,带着周思诚在地一个打滚,钻了出去。
光线突如其来。
除了月光,还有不该存在的雷电。
妖异的闪电劈开天幕,伴随着浓浓乌云卷走月辉,不多时降下一场大雨。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窸窸窣窣,传来蛇蜿蜒游动的声响。
周思诚在紧急时刻把自己垫在了姒今身下,闷哼了一声。
草丛里的声响一丝丝移近,他警觉地睁眼,终于判断出来——这声音是脚步声。
一种几乎不属于人的脚步声。
姒今从他肩上抬起头,往月光尽遮的方向看。
雨丝淋湿了她的头发,额前鬓发贴在眼前,将视线割裂出几道岔口。破碎的画面里,一个阴影越走越近——那是一个红衣身影,自远处慢慢走来。
——沈眠婴。
人尚未至,她的声音已穿至耳畔:“好久不见啊,姒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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