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老姜头和老榆木疙瘩,还有二皮子,跟在装得满登登粮袋子马爬犁的后面,灰淘淘的脸上,胀开着大烟花似的笑容。二皮子两眼直盯着手里捧着的两块大洋,哗啦啦地绷着来回颠着个,仰颏笑着问老姜头:
“哎大爷,你那两块大洋呢,别弄丢喽,这可是大太太的荫德呀!俺拿这钱到镇上给俺娘抓两付汤药,再置办点儿棉花棉布啥的,让俺娘给光腚拉嚓的两个妹子做条棉裤,也出屋跑达跑达,要不得在炕上窝儿一冬的炕席花子?大爷,你的钱可篙好喽,给你那嗷嗷叫的孙子买两袋代乳粉,俺在姜老财家闻过,可香甜啦!” 老姜头拍拍兜儿,哗啦响了两下,咧开胡子,“能不放好,这是救命钱呐!搁往年,四十斤洋面才一块大洋两个子儿。如今哪,够买啥的,可也丁点儿壳。咱东家真是个大善人,心眼多好啊!” 老榆木疙瘩眼馋地说:“咱又没老又没小,又没病人,才赊了五斗粮,嗨,也凑合。” 老姜头说:“不稀说?咱上你家借半碗儿苞米面,想馇点儿糊糊粥喂喂咱那没奶的孙子,你瞅你老婆摚三褶四的,愣是把咱像狗似的撵出了屋。人心不古啊,到真张谁能豁出来呀?还得东家,又是粮又是钱的。知道咱饿的扛不动东西,还让劳金套马爬犁把粮送到家。嗨嗨,多好的人呐!我说呢,大水过后,胡六领着账房先生地里地外挨家挨户地跑达,原来是摸底,心里早有了谱了?东家多有心计,我原以为是要逼租呢,哎,咱错怪他了?” 老榆木疙瘩说:“三贵,那个三懒头!哼,还是本家呢,胡六一斗粮都没赊他,他气哼哼地找他大爷去了,还不知他大爷咋答对他呢?” 二皮子蹦到老榆木疙瘩跟前儿说:“活该!他家也不缺粮,鼻孔放屁嘴巴拉屎,凑啥热闹啊?还找东家,蝎拉虎子吃烟袋油子,得瑟不出好的。指不定是背着他爹,往东头李二寡妇那娘们裆里添奉。你看东家粮囤子里还剩个啥啦,门都大敞四开的,也不替人家虑想虑想,净抠人家屁沟子自个儿好嗍啦手指头,哼,不得好死!” 老榆木疙瘩扑拉下眼毛上挂的雪花,眨巴两下眼皮,隐绰瞅清迎面走过来的两个人,忙推推二皮子,小声说:“别胡嘞嘞了,东家和三懒头过来啦,小心三懒头听见揍你?” 劳金吁吁地停下马爬犁,和姜板牙打着招呼。
老姜头紧走两步,噗咚给姜板牙跪下,磕头作揖地说:“东家我呀的好东家呀,你可救了咱全家的命啦!我替我的小孙子给你磕头了,活菩萨啊!我还要到大太太坟头上拈香烧纸磕头,求她保佑庇护咱们呐!东家我的好东家,我明年一定把地侍弄好,加倍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咿咿……”老姜头泣不成声,哭倒在地。二皮子也含着泪,跪下小身板儿,给姜板牙磕了三个响头。老榆木疙瘩作揖不迭,咕囔地说:“东家善心善举,我是没齿不忘,受用终身。”姜板牙晕菜了,忙扶起老姜头,撅撅花白胡子,抻崴抻崴老斑脸皮,鼻子一酸,兜拢舌头说:“老哥们,这是干啥呀?谁没点儿灾儿没点儿难的呢,你这么一整,我往后还咋见我那老妹子了?嗨,僧多粥少,大伙将就将就,救急救不了贫,糊啦啥样是啥样,大伙儿可别怪罪我呀?老子说呀,祸之所伏,福之所祸,我此举是祸是福,还很难预料啊?你们对我感恩戴德,就有人要骂我,恨我,杀我,甚至要掘我祖坟,我不怕!儿子反了,老子早晚得上肉案子,菜墩子,当嚼裹!死,啥滋味,谁知道啊?知道的,死了!所以呀,我想啊,死是最痛苦的。可又有谁知道这痛苦呢?痛苦嫁给死,死和痛苦结伴,就圆满了,一了百了了!人不死,就是积攒痛苦,逼出死,把痛苦寄托给死吧!咱们亲不亲,都是乡里人。咱们自个儿人不帮衬自个儿人,那还叫人揍的吗,白披了一张人皮!” 姜三贵帮腔说:“这也就我大爷吧,换个人儿你试试?灾荒年,你们不仅没交一粒租子,还连赊带拿的,上哪噶达找这美事儿呀,回去自个儿偷偷乐吧噢!” 二皮子瞪了姜三贵一眼,转过身儿,对姜板牙说:“东家,你别赊给三懒头他粮?赊了,指不定都添活他哪个窟隆去了,多少也没有个够?搭秋,我去他家地里偷青苞米,他和李二寡妇在地窝棚里,光巴出溜像狗连裆似的哼哼,整得啥似的。咋,你瞪俺,俺就说!” 姜板牙瞅了眼嘴里压低声骂:“小瘦猴儿”,拿拳头威胁二皮子的姜三贵,狠叨叨地喝道:“三贵!去把你爹叫来!” 又和颜悦色对老姜头说:“老兄弟,回吧!打头的,到家帮着整屋里去,都饿脓歪啦,个个的。”
串换粮的人,陆陆续续,人来人往,都感激地和姜板牙点头打招呼,说些拜年嗑。姜板牙来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赊粮大粮囤前,姜三贵还跟在姜板牙尾巴根后面吭唧说:
“大爷,你别听小瘦猴儿瞎掰掰,他跟我有底火,瞎勾芡?他偷我家青苞米我揍过他,记仇啦!那小鳖儿,兜比脸都干净,穷掉底了,摔死的虱子就一层皮了,连血筋儿都没有。小伢子,也饿疯了,属疯狗的,谁都咬?大爷,你大人有大量,就赊我几斗呗,明年一上秋,我就加倍还你。大爷,大爷!……”
姜板牙火冒三丈,急呶(nao)地嘴里骂道:“你这个败家玩意儿,我非打断你的腿!”随手操起个大木锨,抡圆了,叭一声打在一个人身上,哎哟一声那人声倒地。姜三贵在一旁蹦高高地喊: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大板牙打死人啦!大板牙……啊!?爹呀啊?爹!爹 !”
姜三贵扑向他爹姜富有,叭嚓一声,一个大耳雷子搧在姜三贵脸上,“妈呀呀,你咋打我呀你?” 姜富有一个驴打挺,旱地拔葱,轱辘起来,尥蹶子就给跪在地上捂着嘴巴子的姜三贵一脚,重重地踢在后腰上,姜三贵一个前趴子,趴在雪地上,姜富有一个饿狼扑食,骑在姜三贵背上,拳打如雨点,掌搧如旋风,没头没脸,“虎玩意儿,不争气的玩意儿,啥脸你都敢丢?我今儿个非打死你这个牲口不可,鳖犊子王八羔子,我让你遥哪丢人现眼?上寡妇炕,钻小媳妇被窝,不走正路的玩意儿,咋不让你替好人死喽!丢人都丢到自个儿家人头上了,牲口!驴豁的你,大板牙也该你叫的……”姜富有这一出现这一忙乎,赊粮把秤胡六儿、扛袋子倒口袋的劳金,还有赊粮的人,呼拉拉围成一个铁桶。
李福看人手不太夸堆儿,就主动在囤子里帮助往仓外倒粮,听见吵声后,放下大铁皮搓子,噔噔几步,扒开人群,上前扯巴姜富有,“大叔,这是咋地啦?不是亲儿子呀这么打,打坏了你不心疼啊?三懒头多大啦,你还下这死手?” 姜富有见有人拉架,更逞赛了,耍起死砣子,嚎叫,“我打死你这个逆种!”,李福和大伙拖拖捞捞,才把姜富有像拖死狗似的从姜三贵身上捞下来。
这倒把姜板牙弄得迷糊了,他知道姜三贵那些臭毛病,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所以,姜三贵一来找他,他就知道这是来拿冤大头。不管姜三贵咋样磨唧打混,他都不理不睬地搪塞,推托,旁敲侧击地让姜三贵自悟。可姜三贵耍起磨磨丢,变本加厉地玩起黑瞎子死磨硬泡的赖皮缠来。姜板牙看这么多面黄肌瘦破衣滥衫的饥民,对姜三贵的这一出熊色气不打一处来,非好好教训他一下不可。可谁曾想,打儿子把他爹从地缝儿里打出来了,这是演绎哪出狸猫换太子呀?姜板牙瞅姜富有还啡啡地坐在雪地上,指着鼻口穿血的姜三贵痛骂,就扔下大木锨,跑过去蹲下问:“你咋来了老八?” 姜富有生气地说:“大哥,这不要脸的玩意儿,能活活把人气死?我也喝出我的老脸不要了,不瞒你说,这死玩意儿泡在那尿骚罐里一宿没回家,他媳妇一大早就在家里作开了,说啥要回娘家,又寻死觅活的摔盆砸碗的。你弟妹还在家里劝呢,我跑出来躲清静也是找这鳖玩意儿,碰上二皮子,说是他在你这噶达给你添赌呢,我这就赶上你那一木锨,嗨,该揍!不管教管教,指不定作出啥祸呢,不争气的玩意儿?” 姜板牙示意李福把姜富有拽起来,又让胡六派两个劳金把姜三贵送回家,留下姜富有待会儿嗞溜小酒。
这边刚消停会儿,又来了一帮不速之客,兴师问罪。姜万财和姜守财哥俩,急匆匆地拥着老辈人姜老财等一大群乡绅财主,怒气冲冲的直奔姜板牙走过来了。
姜板牙惊讶地迎了上去,连向说:
“五叔,老辈人啊,风天雪地的你老咋出来了呢?看冻着,有啥事儿打发个劳金啥人儿说一声不就完了?这拎风扫地,急头掰脸,吓人唬道的有啥急事儿呀?”
姜老财是圩子里仅存的一位长者,快九十岁了,白须皓发,耳聪目明,身板硬朗,是晚清远近闻名的秀才,一肚子墨水,满腹经纶,写一手好字,书法更是叫绝,独成一家。此人孤芳自赏,孤漏寡闻,从不掺和族里圩子里的任何事儿。儿孙一大堆,都离乡进城读了洋学堂,后多为官执教,年八辈也不回来一趟,眼下只有一个孙子打理田亩地产。三位太太相继撒手而去,后续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小老婆。人都说人老采嫩枝,大补源髓,姜老财也正应了这句话,越活越返老还童。姜老财一生最大嗜好,敛财,吝啬,抠门儿!所以,人缘极差,族里人对他敬而远之,垮垮淡淡。若大个庭院,终年累月冷冷清清,静寂的如冢(zong)似坟,鸦雀无声。
姜板牙想,今儿个老爷子打破冬天‘蹲仓’的习惯,顶风冒雪找上门来,这里除了有人撺掇外,这也是他心中所想所愿,来者不善呐?着实为了啥事儿,姜板牙已猜出**。
姜老财还没等站稳就发问:
“姜村长,你别扯这个?我问你,你干啥杵咕佃户到我家串换粮栽钱呀?你当善人我不反对,你这一充愣充傻,不把我们置于不仁不义,不善不德之地了吗?你知道不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渔池的道理,你这不祸害人嘛?”
姜万财倚仗姜老财之势装大,一腔的盛气凌人,不客气地说:
“罕摸见的,让我说你啥好呢你一个大活人?一出一猛,整啥都是七拧八挣,里出外进的。这么个大事儿,你蒙头盖脑地自个儿就整上啦?你心目里还有没有五叔,还有没有咱们这些哥们?咋的也得商量商量,通个气儿吧?就你腿脚金贵,也不至于六亲不认吧?咱们不王字上长两疙瘩,把女字压趴下吗?你的轿,我们哪次没抬?你的喇叭,我们哪回没吹?到刹裉啦,你一脚把我们踢了,你啥意思你?啊,你捞够干的啦,让我们喝你的洗脚水?你这不是拿泔水桶往我们身上浇脏水吗?五叔这么大年纪了,让泥腿子们围着,呱呱地数落,拿你说事儿?你到成了救世主,我们成了王八蛋,你说你这事儿办的欠不欠火?”
李福气不忿地说:
“姜家圩子都像你们铁公鸡一毛不拔,得饿死多少人呐?东家接骨我们点儿粮食碍着你们啥事儿啦?裤兜里自个儿有虱子,还怪得着别人了嘛,还让别人给你挠痒痒啊?五老爷子都这么长阳寿了,都摸着阎王鼻子了,还不积点儿阴德?等饿死鬼上阎王爷那告你就晚三春啦?你还不赶紧落点儿人缘,等你仙逝那天谁给你抬棺材呀?躺冷炕洞那滋味也不好受,白瞎了你一世的英名啦!”
姜守财气得唔啦嚎疯地说:
“你虎熥巴脑,姜家的外狗你?李福你算个啥东西,这噶达有你瞎嗙哧的份儿,滚边拉去!五叔你瞅瞅,泥腿子让他惯的都蹬鼻子上脸了,连你都赶抓挠?五叔啊,这事儿呀,谁拉的屎谁揩屁股,咱们叫死倒们都到姜家大院来串换粮栽钱,看谁祸害谁,他不能撑大屁眼子吗?”
姜富有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和稀泥地说:
“五叔,两位大兄弟,话可以这么说,事儿不能这么办?家里家外,不能让旁人瞅笑话?姜大哥这也是不得已才冒唔暄天的,谁都知道饥荒年粮金贵,谁都不易,大伙都扫扫门前雪,混个十个来月也就熬过去了?如果有粮户都舍不得,那姜家圩子用不了到明年开春 就得十户九空,都得饿死?我看你们几家粮仓登登的呢串换出点去,也好窜窜陈粮。虫咬鼠盗的,一年下来也不少遭尽粮食,户枢不蠹。再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存储那些粮干啥?不有那么句话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稀,指不定啥时候那东洋人一抽疯,这个税那个捐的,你不鸡飞蛋打,一场空嘛?还不如先搁在人肚子里,等东洋人想起把势,早变成大粪妈个姥姥屎的啦!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姜大哥不比你们傻,他能倒嚼,反刍回来的都是好嚼裹,划算。这么一想,多余的粮食,是搁在乡亲们肚子里保险,还是放在粮仓里安全?这样不仅埋下了好,也获了利,名利双收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也至于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呀?这话也就我说,他一个当村长的咋说?只有做笔成样,你们不画瓢,反倒找种葫芦的来了,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吗?”
姜板牙心里这个骂,姜富有啊姜富有,我肚子里这点儿蝎子黄都让你给叨咕出来了,天机在明眼人儿里也是****啦?我算枉费心机了,遇到这个丧门星的再世诸葛孔明?我姜板牙得轻描淡写,溢盖弥彰,忙说:
“嗯,富有嘴茬子不错呀?置喙得行啊!五叔,别听富有瞎扯?我这个人,做事儿一向欠妥帖,一意孤行。您老剋的对,我认罚。这么着,您老十回八招地也难得到我家一趟,今儿个,人这么全磕,喂牲口的刚刚打死一头送上门的傻狍子,我再让厨子预备两菜,吃了再走,咋样五叔,您老赏个脸吧?”
姜老财刚来时的一肚子气,让姜富有一席话给泄怠开啦,琢磨琢磨是这么个理儿,也就顺着姜板牙的话茬儿下坡,一副息事宁人的架势,呵呵地说:
“不能光听咱说,我看富有说的有道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好吧,咱退一步海阔天空。万财、守财,你们没瞅见乡亲们都饿得红眼疯似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就积点儿德,行行善,修修好,多多少少的,帮助穷乡亲迈过这个坎儿,普渡众生嘛!那咱们就蹭你大哥一顿。姜村长能出血,可不易呀?他家的饭碗,可都是金边银边的,净招待顶梁前檐啥的大人物,咱土鳖灰脸的,能整上一顿,也算借泥腿子臭屁股的光了,别狗尿苔不识抬举啊?这个脸,打肿喽咱也得撑着啊!”
乌拉草 第462章
姜板牙呵呵的搀着姜老财,又谦和地让着姜万财和姜守财等,随帮唱影不相干的人都作鸟兽散了。姜老财边走边指点若大个仓库说:
“姜村长啊,不是光我说你,你瞅瞅啊你,十囤九空了,得悠着点儿,都拼巴折腾光了,可咋整?大媳妇才走几年光景啊,你就把这家业造祸成这样子,家有贤妻呀,这话一点儿不假?我那小的,也不会过日子,大手大脚,一个劲儿地往钱上使劲,就像花冤家似的。我瞅,你那老疙瘩也够呛,一天花哩胡梢的,也不是举家过日子的良善。过家过家,过的是人气儿。你也大不如以前了,家丁不旺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虑虑点儿后事儿了。你那老二能指上啊?整天挂在枪口上和东洋人对命,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没稍带上你,你就糊拉得不善啦!历朝历代,子忤逆,哪有不灭九族的。东洋人也算开明,父为仆,子为寇,分道扬镳,各为其主。虽失礼数,不孝悖矩,不失家风。尔,我看未免也是脚跐两只船,倚墙头的吧?”
姜万财说:
“五叔,你老两耳不闻窗外事,朽木疙瘩,哪懂得大哥的心思?他那脑袋、脖梗子,拉的都是小鬼子的屎尿,埋汰的是自个儿。这村长那么好干呢?像块豆饼,上挤下压的。受小鬼子的气不算,还得受二鬼子的欺负,塞嘴垫牙的没少添补,指不定啥时候勒大脖子,敲你一把竹杠子,没有十块二十块的,你别想过这个坎儿?”
姜富有说:
“可也是,天也不作美?自打小鬼子逞晒,这老天爷也瞎了眼,一点儿也不可怜咱种地的庄户人。开始一滴眼泪疙瘩也不掉,后来又哭起来没完没了,这又捂上一场大雪,啥生物扛得起呀?我说是不是咱们哪噶达得罪天老爷了,才这么惩罚咱们?”
姜板牙说:
“天老爷惩罚咱们?咱们又没偷贼养汉的,干啥惩罚咱们?都是小鬼作的祸!要不引水坝顺水壕,再有个月七程的早就修好了,咋能遭这么大灾?把围子里青壮年都抽去修那没影的啥破铁路,咱能借啥光呀,还不是为了那几个大煤矿?五叔这边请,去上房,那边宽绰,大洋铁炉子可热呼啦!”
姜板牙走到当院,高声喊李妈招呼客。李妈应声推开门,一股热气扑出屋。李妈笑咧咧的圆鼓脸,堆着浓浓的热情,透着几分大脚娘们的爽气,喝朗朗地说:“哎哟哟,这可是稀客,老老爷子,屋里请!啊,几位叔老爷也请!啊哈哈,怪冷的,这雪扯上拉拉尾儿了,下起没完了?” 进了屋里,李妈帮着姜老财摘下水獭帽,脱下貂皮大衣,忙让到炕沿儿上坐,回手又哈腰脱下千层底的棉鞋,又往炕里让了让,才从炉子上拎过来滚开的茶壶,沏上铁观音茶,盖好盖,放在炕桌上。在给姜守财沏茶时,姜守财问:“李妈,你这老妈子可真成了老妈子了,都多少年了都,打姑娘时我就认待你,扎两小抓髻,活蹦乱跳地也不守铺,没少挨大太太训?嗨,不扛混哪,一晃都混成大老娘们了。我那会儿还没说老婆呢,真有心想说了你,可大太太死活不干?末了末了,嫁给短命的那个打头的,到头来,连个后也没留下,撇下你这些年?要我说呀,守那青坟头干啥,趁还滚瓜溜圆的,有相当的再走一家,换换井水,指不定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到老好有个指向。” 李妈抿抿圆润的嘴唇,丢个漂亮的眼神,绵滑地说:“叔老爷,话是这么说呀!如今我已人老珠黄喽,走一家进一家不易呀,冷言冷语的。人呐得信命,我找算卦先生朱瞎子算了一卦,说我这辈子是谎花的命,命该无子,咋来咋去,无牵无挂,多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姜富有嘘了一口热茶,拿轻飘飘的眼神瞟着李妈说:“这嘴茬子,没风也能送出你二里地去?守财,没戏了吧?守寡的妇道人家,能守身如玉,凭的啥?不骚不躁,避重就轻,旁敲侧击,含沙射影,搪塞防身。你守财心怀不轨,想拉李妈下水,李妈全凭一张嘴,软糜条子打色鬼。你想吃天鹅肉,天鹅搁喙出溜你一溜胡同。哈,傻了吧?”姜万财坐在炕沿上,拧了一把青鼻涕,往鞋底儿上蹭了蹭,瞅着姜富有说:“你八哥说话,一溜子一溜子的,歪歪嘴吹喇叭,不着调!我老弟多本份的人哪,哪有你那邪心八道的。如果李妈真有心猿意马,我给拉纤儿,给我老弟当个二房太太,多美的事儿呀!” 李妈羞臊个脸说:“别瞎扯了,几位叔老爷净拿我寡妇耻业的开涮!老老爷子,就知道瞅着笑,你咋不管管他们呢?” 姜老财眯起眼睛,捋了捋银白长须说:“他们哥几个,眼皮子多浅哪?井底之蛙,能看见几个月亮?洞中之龙,能识水有多深吗?哈哈,他们哥几个绑在一块堆儿,也就是六条腿的蛤蟆,六个爪子的螃蟹,六只眼的大家贼,女人的心哪,深着呢!” 姜老财的话一出口,李妈的脸熥的通红,红得赶上了火烧云。李妈嘴里冒火,忙说:“这老爷子,老奸巨滑,满嘴跑毛驴儿车,越说越离谱儿,麻应儿人?你们喝茶,我去看看老爷去,客来了他咋没朝面呢?” 李妈放下茶壶,转身出屋,身后涌来一浪一浪的哈哈大笑。李妈抿着嘴,手按噔噔跳的胸脯,静静地靠墙站着,心里骂:这老色鬼,多毒辣的眼神,啥嗑儿都敢往外掏丧?谁守身如玉?傻瓜!去他妈个蛋的吧!
“哎,李妈。你不招呼客,在这站着干啥,看着了凉?一会儿去把奶妈和那两个丫头叫来,帮着你忙活忙活。这几个顶门星,来找老道会气的,好好答对答对。啊,别傻乐了,麻溜的。” 姜板牙从东厢房灶房出来,走过来说。
“你死哪去了,让老色狼拔我的罐子?” 李妈一口刁气地说。
“我?灶房啊!冷手抓热馒头,整啥给他们吃呀?这不,我叫灶上支个火锅,热乎乎的,也拿得出手。老财叔咋的你啦,脸也红,眼也搔的。” 姜板牙说。
“能咋的。要给我找婆家呗!” 李妈轻松地说。
“这老头子吃饱撑的,扯啥不好扯这干啥?” 姜板牙急头掰脸地说。
“关心我呗!” 李妈说。
“谁家?”姜板牙问。
“嗯……哼……啊……”李妈打开了唔啦语儿。
“麻溜的,吭哧鳖肚的干啥玩意儿?” 姜板牙王八咬秫杆不撒口,紧追不舍。
“瞅你那嘴脸儿,好像王八叫烟呛了似的,青铜紫色儿的。这地垅沟能跑出谁家,姜家呗!” 李妈说。
“我别好心赚个驴肝肺,挑我的眼皮,谁?”姜板牙问。
“你!”李妈笑哧拉咧地说。
“妈呀虱子大喘气,吓我一跳?” 姜板牙拍大腿地说。
“老东西看出来了,拿话磕打我?” 李妈说。
“被窝里,滚圆的糖瓜,是谁呀,你嘛!” 姜板牙呲呲牙,抖馊的问。
“滚,美地你?” 李妈自己个儿,骂笑了个个儿,“咱大姑娘梳歪桃,随辫(便)!你老东西,谁愿勒你呀?”那半真半假的甜馊样儿,在姜板牙眼里很好看,这是李妈独有的风采。
热气爆裂地袭扰着炕桌上每个人的胃口,狍子肉的香气一涌一涌地扑进每个人的鼻孔,姜板牙举杯说:
“五叔,仨位兄弟,还有吴妈,你们算有口福。这新鲜的狍子肉,是傻狍子自个儿送上门的。前儿个一大早,喂牲口的劳金刚打开牲口门,它就蹿进院儿里来,妈妈的,劳金抡一铁锹,它就窝姥姥个屎的了,你们说这不该着咱们有肉吃?怪不怪呢,这野牲口也知谁家有吃的没吃的啊?”
“大哥,你这可是一语双关哪?一呢,说我们是自个儿送上门的傻狍子,该宰喽吃肉。二吗,说你自个儿有吃有喝,连野牲口都添活你,对不?” 姜富有钻空子,显摆自个儿的小聪明。
“你说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呢富有?五叔你说富有是不是该罚一杯?话这么说,不把我一片真心实意给埋汰了吗?” 姜板牙挑火儿似的给自个儿打圆场。
“自个儿往大粪坑里跳,该罚!” 姜老财直言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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