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美娃哭了,哭得很伤心。小胖儿懂事儿地委到美娃的怀里,用胖乎乎的小手擦着美娃脸上的泪,“妈妈别哭了。你再哭,小胖儿也要哭了?”
吉增赌着气儿来到铺子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柜头胆突突地说:“你咋还敢来呢你呀,不要命啦?左邻右舍借壁掌柜啥的都溜了,你也快躲躲吧!硬挺个啥呀硬挺,啥劲呀啥的,犯得着吗这个?” 吉增鼓着烟儿说:“躲啥呀躲,有啥好躲的。瞅你吓的熊色样儿?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啊?躲了人家就怕你了咋的。不有那么句话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不到俺,还不拿你顶缸去呀?傻样儿!” 柜头说:“那到是。日本人啥屎不拉呀,顶缸就顶缸呗,也比你遭罪强?我都一条腿迈进棺材里的人了,还怕**啊怕,不就是个死吗?早死早脱生,兴许脱生个好人家,祖坟一冒青气,说不准也弄个掌柜的当当。” 吉增噗哧乐了,“去去,别嚼舌根子啦!俺看到真张你尿不尿裤子?俺瞅你呀是舍得起命舍不起牵挂呀?那小玩意儿,水灵灵的,她不抽干你,你能舍下吗?嘿嘿……”
一个伙计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外头瞅,冷不丁用手指着门外喊:“掌柜的,来啦!捉、捉人。” 警笛急鸣,由远而近。马达隆隆,嘎嚓骤止。吉增刚起身儿,一伙身穿深黑色狗皮的森林队警察,狐假虎威的持枪先忽喇喇闯了进来,顶住了在场的人。后面一小队身穿黄屎狼皮的日本鬼子,个个气势汹汹的在门口外面下了摩托车,布下了岗哨。紧接着治安团的团丁,刀光闪闪的压住了通往后间的房门,堵个溜严。“勤劳奉仕”的棒子队,一窝苍蝇似的糊满了门口。这时几个财税局的官吏,在身穿协和服头顶战斗帽的便衣警察簇拥下,这才拿着账本出现在吉增面前。
一个脸蚊子上去都跩脚苍蝇蹬上不擗胯,蓄着八字胡儿,戴着黑礼帽的老官吏问:“吉掌柜,一向可好!门上的通令看到了吧?” 柜头上前凑凑,满脸堆笑地说:“啊长官老爷,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掌柜这几天闹不淤作,刚刚来,刚刚知道,刚刚知道。” 八字胡儿横愣柜头几眼,“你算干啥吃的你,我问你了吗?一边凉快去。吉掌柜,咱们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准还是一眼儿连襟呢。不过,不是兄弟我嚼牙,今儿个兄弟我办的是皇差,你也看出这架势了吧,得公事儿公办。有啥闪失,隔五差六的,兄弟我做东,赔个不是。既然这样,兄弟我端这碗饭也不容易,兄弟就不要难为我,让我坐蜡,收账吧?” 一个白净的小官吏打开账本,高声喊:“殷氏皮货行三姓分号,储蓄公债五百块。” 另一个光头官吏就要撕票子,吉增说:“慢!”转过头问:“两撇胡儿,你们不是说认购嘛,这咋来横的了呢?还荷枪实弹的,俺要不认,还要抓人咋的。出尔反尔,还有理法了吗?” 八字胡儿嘿嘿两声,“问的好!吉掌柜,我问谁去?认购不假,那你得认呐?不认就得购,不购就得摊派,懂了吧?大满洲帝国刚刚建国,治国安邦,百业待兴,你说哪哪不需要钱?官号钱库银根吃紧,作为满洲国的臣民,得体量皇帝的苦衷,都应该出把力吧!待国况好转,再连本带利还给你们,康德皇帝能让咱们小老百姓吃亏吗?哎我说,你就别钻牛角尖儿,叫那个真了?咱们少逛两次瓦子,少抽两口,少赌两把,哪省不出那两个子呀?交吧兄弟,刹格楞的。整那啥啦,咱们俩面子都不好看,吃亏的是咱自个儿?我提个醒兄弟,我们也是有苦难言,当这个差没法,皇军就在外头,那、那啥可是说一不二的,刺刀专挑嘎牙子的。咱们就别犟咕……啊,那秘书长可关照过咱兄弟我,我这可是啊……”吉增摔掉烟头,“他关照啥关照,你说俺犯了哪条理法?认不认是俺的事儿,关他个屁事儿?两撇胡儿俺老实告诉你啊,你就别磨牙了这账俺不认?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拿去!” 八字胡儿原形毕露,怪模怪样地盯着吉增,“你瞅瞅你这人,真是烟火吹不进的棒槌,我磨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咋好赖不知你?瞎子上绞架,死到临头还目空一切!我最后问你一句痛快话,你到底交不交钱?” 吉增一板一眼地说:“凭啥呀?俺不认购。”剃头的碰上了刺猬头,没发下刀?八字胡儿来个冷锅贴饼子,开溜!脚后丢下一句话,“兄弟哟,你蝎拉虎子,够毒!那啥你就怨不得咱喽,活该!茅坑的屎橛子,又臭又硬!” 吉增骂了句,“小猫没眼睛一一瞎虎!”
八字胡儿刚走出了铺子门,日本鬼子就嘿呼地扑进铺子里,连推带搡地要带走吉增。柜头一瞅,拼上了老命,冲上去跟日本鬼子撕扒上了。伙计们也急眼了,呼拉上去往回拽吉增。一个日本鬼子回手照柜头的脑袋瓜子就是一枪托,砸得脑门子裂开一个大口子,血哗地糊住了双眼,柜头蔫蔫地堆缩在地上。这裆口,另一个日本鬼子,拿刺刀捅了一刀,扎在大个伙计的大腿上,用力一挑,大个伙计大腿翻翻个半尺多长的大口子,哗哗的血淌了一地。大个伙计划拉着柜台上的算盘,抡向扎他那个日本鬼子,算盘呼呼地旋转飞过去,一下子就削在那个日本鬼子的狗头上,算盘也打散架子了,珠子满天乱飞,那个日本鬼子嗯嗯地栽倒了。守在后门的治安团团丁瞅着日本鬼子红了眼,还没等日本鬼子虎绰绰动手,就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伙计们,强推硬拽弄到后屋,日本鬼子没有了下手机会。治安团团丁这种骨子里的亲缘义举,气得鬼子哇哇乱叫。
两个日本鬼子摁住压着吉增,吉增就势两膀一叫劲,挣脱束缚冲出铺子,站在门口,冲在场的鬼子兵和警察狗子高喊:“龟孙子王八蛋!有褦襶冲老子来,一对一的单挑!别狗起秧子似的,仗着人多欺负人呐?你二爷爷怕过谁呀?来呀!” 一个五大三粗的鬼子哈哈地丢下三八大盖,撸胳膊挽袖子的解开武装带扔到一边,虎视眈眈地来个骑马蹲裆势,一副日本武士道架势,高声嚷嚷:“以其邦的腰拉细[顶好]!哈个牙戏[开始]。”吉增跟他师父学过一点儿拳脚,有个半仙之体,这下可来神了,耍戏地说:“友西、友西!孙子,晾**呢呀?老大老二哥俩一堆儿上,哈哈,吃爷爷个飞脚踢西瓜吧!” 随着亮亮的话音,吉增来了个大雁展翅,飞沙走石呼地凌空而起,飞起一脚,正踢在鬼子的裆上,鬼子疼的捧住胯裆如杀猪般嚎叫。吉增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另一只脚,蹬在鬼子的下颏,鬼子像撂秫秸杆儿应声倒地,吉增就势又一勾双腿,天石坠地般重重落在躺在地下鬼子的肚皮上,砸得鬼子从鼻孔和嘴里喷出一股未消化的食物,酸酸的发臭,埋汰了一地。鬼子鼓鼓的蛤蟆肚皮,成了两层皮的空皮囊,瘪瘪的,跟壳郎猪一样死了过去,没有才刚的张狂了。吉增就在转眼之时完成了这一漂亮的连贯动作,打趴下了鬼子,看得众人是眼花缭乱,个个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呆若木鸡。随之引来“满系人”发泄内心郁闷的一片叫好声。待失魂落魄的鬼子和六神无主的警察缓过神来,刺刀刷刷地对准了吉增。治安团众团丁,这时才乱哄哄乱糟糟地从铺子里头拥了出来,日本鬼子小队长气哼哼地一挥手,押着吉增去了日本宪兵队。
“捅大娄子啦!天大的娄子。” 铺子里个毛头学徒的,推开吉增家院门喊。
疯够了的小胖儿,大晌午头子就犯困了,美娃三拍两哄的小胖儿就睡着了。心里空落落的美娃没啥事儿干,就心不在焉地坐在柳树下的椅子上掐早豆角。毛头突然闯进来,这又没头没脑的喊叫,着实吓得美娃魂魄出窍,霍地站起来,在两腿上放的豆角篮子唧里轱辘滚出老远,够够巴哧地紧跑两步,摔倒在毛头的身下,“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出啥大娄子啦?啊?” 毛头挣巴地往起拽美娃,没拽动,就所兴蹲下来,“师娘!师娘,掌柜的出大事儿了!” 美娃脸色苍白,哆哆嗦嗦拽着毛头问:“你掌柜的咋的啦?” 毛头排在地上,大鼻涕拉瞎地哽噎着说:“不交公债那啥,叫日本鬼子那啥抓走啦!” 美娃两手捶着毛头学徒,泪流满面的喃喃地诉说:“我估摸着要出点儿啥事儿吗?红口白牙的我没少说你呀,你个死鬼就是油盐不进呐!嘴扒麻的不当屁呀,我这心呐沥沥拉拉地老也不落底呀?哎呀呀憋屈死我了小死鬼子,缺大德啦!哎呀这样我孤儿寡母的可咋整啊?咋活唉哟?” 毛头哪经过这架势,早晕圈个**的啦,“那啥,那啥,师娘那啥……啊咿咿……那啥。” 美娃哭诉够了,心里欠开个缝儿,亮堂了许多。抹把脸,坚定地说:“毛头,咱娘们不哭,把师娘扶起来?” 毛头嗯嗯唧唧扶起美娃,搀到凳子上坐下,拿过拐杖递给美娃,“咋整,师娘?” 美娃没吭声,捋下头发,拄着拐,“去门外叫辆拉脚车,毛头!”
美娃怀着沉重的心情进了屋,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瞅着鼾睡的小胖儿,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默默地在心里念叨,‘孩子,自个儿好生睡会儿,妈妈一会儿就回来。醒了别哭,好好和鸡妈妈玩儿,躲着点儿鸡爹爹。妈把你最爱吃的槽子糕放在枕边了,饿了就吃,等着妈妈,乖儿子。’美娃把小胖儿蹬开的夹被重新掖了掖,起身打开炕梢炕琴的门,拽出一个小包袱,挎在胳膊肘上,起身儿拄上拐,又温情地看看小胖儿红扑扑的胖嘟嘟的小脸儿,一狠心,鸟雀地扭身走出了屋子,轻轻地带上了门。
美娃走出大门,吩咐毛头掩上大门上了锁,坐上拉脚的马车,直奔了县衙。美娃坐在晃晃当当的马车上,很悃(kuen)的念想起吉增。
“叫啥好呢?叫太太?叫奶奶?叫夫人?叫内人?叫媳妇?叫屋里的?叫烧火的?都不好,别生生的。叫老婆,顺嘴!还是叫老婆好,亲亲的。老婆!老婆!” 新婚之夜,吉增做过爷们后,趴在美娃的****上想着往后咋叫美娃。美娃当够了黄花大姑娘,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也喜滋滋的符合,叫老婆好,叫老婆我心里踏实。哎,叫老婆还有个说叨呢,你愿听吗?吉增嗍拉一口美娃的嘴儿,高兴地催促美娃快讲。美娃说啊,从前有个有学问的人,嫌妻子年老色衰,动了邪念,欲休妻另讨姣娘,却一时难于开口。有一天,这有学问的人,突发奇想,写了一副对联:荷败莲残,落叶归根成老藕。妻子看后,早已明白丈夫的意思,便伤心地续了下联:禾黄稻熟,吹糠见米现新粮。那个有学问的人,对妻子的才学非常钦佩,对自个儿的一时冲动感到内疚。妻子见他有愧色,趁机提笔写道:老公十分公道。他丈夫提笔续道:老婆一片婆心。后来,人们就将妻子称为老婆了。吉增发誓地叫喊,老婆!老婆!俺是大老粗,一辈子都守着你,绝不做那个有学问的人,干那缺德事儿?醉仙李老夫子,俺不陪你玩儿,陪老婆喽!
“师娘,师娘。到了。” 毛头站在车辕边儿说。
美娃揩干挂在脸上的泪珠,毛头撩开车帘子,扶美娃下了车。美娃由毛头帮扶着来到县衙敞开的大门,跟守门的国兵说明要找那秘书长。守门的国兵到门房打了个电话,那蜰从衙门里跑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还差三五步就喊:“妹子,你咋来了呢?有啥着急的事儿咋的。” 美娃用眼神往旁拽拽那蜰,两人走到大门石狮子旁,美娃眼泪汪汪地把包袱往那蜰怀里一碓,“那大哥,火烧眉毛的事儿。这是五百块,快去救救他爹吧,他叫日本人抓去了。” 那蜰露出一丝冷笑,“抓啦?他那么能耐谁抓得了他啊?是他自投罗网,想成为抗日反满的民族大英雄吧!你家那混世魔王,可闯了大祸了,把太君给揍了,打个半死,躺在医院还不知阴阳呢?你找我那会儿,日本参事官正火冒三丈说这件事儿呢。非要追查出个大头小尾儿,查出幕后指使和同谋。陪榜的九家店铺掌柜也逮起来了,连坐吗,正爹妈地叫屈呢。这、这,这不是交不交钱的事儿了,大扯啦!捅蜂窝眼了,日本宪兵队插手了,谁敢说话呀?那不自找送死嘛?” 美娃听着听着心全凉了,渐渐的凝固成冰砣,浑身发抖打颤,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下了。毛头哭咧地抱住美娃,那蜰手忙脚乱地掐仁中,“啊”的一声美娃缓过气来。美娃睁开黑青晕包裹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哀求,“那大哥,无论如何要救救老二。他、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就撞死在这石狮子上?” 毛头眼泪巴嚓的叫着师娘,那蜰安慰地说:“妹子,我也说的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已打电话,关照宪兵队的日本朋友,照顾点儿老二,关保他老二受不着啥大屈儿?只要他老二回心转意,改过自新,还是有办法的。妹子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实在不行,我给阿玛发个电报,让他老在上边通融通融。啊,妹子这钱你自个儿拿回吧,用得着。” 那蜰瞅着美娃百赖无助的样子,很是揪心,又很惬意,能为美娃表现一二,那蜰感到一种满足和快感。美娃泪水涟涟地说:“我想见见老二。” 那蜰点点头,“会的。”美娃愁怅愁郁地望着那蜰,眼里闪着冰星般寒冷的波光,依依不舍地上了车,眸子里透着期待和企盼。
美娃去了趟儿周氏皮货行,爹爹不在,说是到商会去了。美娃又到了自家铺子,大门贴着封条,伙计们不知了去向。毛头打听到消息,伙计们把柜头送回家了。美娃又奔柜头家,伙计们都在,个个哭丧个脸。大腿被挑的大个伙计伤口已包扎好了,躺在炕上。柜头昏迷不醒,郎中灌下还魂丹也没见效,已告诉家人预备后事儿了。美娃果断地做出安排,叫安邦的老伙计当二柜头。又拿出四百块钱,交给柜头儿子二百,治疗柜头的病或安排柜头的后事儿。又亲自交给大个伙计五十块,回藉养伤。剩下一百五十块交给二柜头,作为临时伙计们的花销。
美娃安排完,筋疲力尽的刚刚喘口气,就听房门外喊着闯进个人来,“二小姐!我的姑奶奶呀!” 美娃一瞅慌慌张张的小四儿,就问:“我爹回铺子啦?慌张啥,我这就去。”小四儿摆手跺脚,“不、不是?你儿子出事儿了!邻居找到咱家铺子告诉地信儿。快、快不行了。七窍穿血。是从大门上摔下来的。”
“啊?我的天呐!”
美娃撺了,一步就摔倒了,快速往门口爬。小四儿捞起美娃,搭在肩上,飞跑上车,“去协和医院!” 伙计们不管不顾了,蜂拥在飞奔的马车后面,两腿撒开了欢。到了医院病房,周大掌柜红着眼,煽呼着鼻孔,接住美娃说:
“丫头,丫头啊,你要挺住啊!……瞅孩子一眼吧……小胖儿去啦……”
美娃木然了。
没有眼泪,没有哭声,脸空荡荡的苍白。众人搀着,一步一步走向蒙着白布单的床前。美娃轻轻揭开白布单,显得稚嫩而又胖嘟嘟的小脸,没有一点血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小胖儿像熟睡一样安详,逗人喜爱。长长的睫毛,黑黑的眉毛,多像妈妈呀,却永远地沉寂了。挺直的小鼻子,分外的像爹爹,透着十足的倔犟和顽拗。微微翘起的小嘴巴,既有妈妈的秀气,又有爹爹的灵巧,洒露着顽皮可爱。美娃轻轻地抚摸着小胖儿的小脸儿,轻的不能再轻了,感觉到脸上绒毛的倒伏。一遍一遍,又一遍,美娃爱不释手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仿佛小胖儿没有死,只是静静地睡着了。
在场的亲朋好友们无不默默地落泪,肃然地瞅着美娃手的慢慢地揪心地移动,谁能承认这严酷的现实,谁又能也不愿打扰这种宁静的灵魂般的和谐,慈母对儿子的一片爱,那么至深,那么至诚,那么眷恋,那么醇厚,那么撕心裂肺,那么惨不忍睹,那么置人于死地。小小花样儿的年纪,凭空一声劈雷,一棵独苗苗,无缘无故的没了,留给母亲的是什么?是无穷无尽痛苦的美好回忆和漫长岁月沧桑的折磨。世上有哪个母亲,能经受住黑发人送乳毛未干孩子的打击?这种打击,是世上最残忍最无情的打击。比自个儿掐死自个儿都难受。这是逼人跳河跳江跳海跳崖跳万丈深渊,跳到哪能洗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呢?
美娃有些患得患失了,“都是妈妈不好,妈不该留你一人在家睡觉,妈留给你的槽子糕吃了吗?那是小胖儿平常最爱吃的。鸡妈妈没和你玩儿,还是鸡爹爹欺负你了?咋就一个小人儿先走了呢,也不等等妈妈,往后让妈妈可咋活呀,孤伶伶的。你小人儿不大,心咋那么狠呢,怪妈啦?小胖儿怪的对,是妈的错。妈这就抱小胖儿回家噢!咱回家!咱回家,爹爹还等小胖儿揪小牛牛下酒呢噢,走啦!……”美娃念叨得催人泪下,刀剜心活拉拉的疼。美娃生怕惊醒小胖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起,又在小胖儿冰凉的脸蛋儿上亲妮的亲了一口,抬腿走出了病房。众人没有阻拦,惊奇地发现作为母亲的力量,不用拄拐的两腿还那么有力,那么稳健,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更超出常人想向和始料不及的是美娃的行为和举动,引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营救吉增等商户掌柜事件。
乌拉草 第477章
上车那一刹,美娃偷偷告诉车老板儿该去的地方。浑黑的大儿马像知道顾主的意图,气宇轩昂地昂着头,气势汹汹地向日本宪兵队飞奔。周大掌柜等众人仓促地上了车,没车坐的干脆捯蹬两条腿紧随车后飞跑。几辆马车的飞奔引来无数人的驻足观看,美娃抱着小胖儿坦然地坐在车辕上,两眼发直,像雕塑的冷美人一样让人肃然起敬。
随车跑的那些人渐渐地拉了后,二柜头实在跑不动了,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捯哧,路边有个穿长袍的书生模样的人,拽住二柜头安邦,安邦上气不接下气地搭哧一眼,那人问吉掌柜太太抱着孩子风风火火干啥去?二柜头待搭不稀理地告诉那人,干啥啥呀,找日本人呐!霜打独苗草,摔死啦!掌柜的抓进笆篱子,铺子也被鬼子封了,这好好的一家子就算完了。毛头从后面赶上来,拽拽二柜头,两人结伴到了日本宪兵队门前已是人山人海,毛头拉着二柜头穿缝窜空儿才挤到前头。
美娃抱着已经僵硬的小胖儿席地盘腿大坐,冷冰冰地瞅着如临大敌的日本鬼子紧闭的大门。周大掌柜到此才如梦方醒,这是要救老二啊!当爹的打心眼里佩服丫头的胆识和心计,可心里又为丫头捏了一大把汗,有些怪罪丫头太任性,太莽撞,太重夫妻情意了。人就怕早年丧子了,孩子突然没了,这事儿出的太厌了,天外飞来的横祸,得受多大的打击呀?丫头你还能想到夫妻这一层,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熊玩意儿值得你这么做吗?丫头啊丫头,苦了你啦,爹爹对不住你啊,让你遭这份天下最大的罪,儿亡夫入狱。这好端端的一个家不家破人亡吗?丫头你要挺住啊,可别做傻事儿呀?爹已花上钱找商会会长出头,帮忙救老二和受牵连的掌柜们了,你这拿个个儿人的亲骨肉曝尸街头搭救你男人,未免太残忍了吧?丫头啊丫头,你爹知道你那心已经碎了,可你不能以死相抵呀?你豁出去了,爹豁不出去老命呀?你不能叫你爹,白发苍苍送两代黑发人吧?
“兵燹(xian)亡国奴,亡国催人命。亲母曝儿尸,救夫出牢笼。”
悲烈苍凉的诗句透着慷慨激昂的愤怒,显示出吟诵者的虎贲精神,惹来周围人一片的嘈杂的唏嘘声,二柜头不净意地扫了一眼,竟是那个书生模样的人。二柜头又仔细瞅瞅,似曾在哪见过,又熟又生,恍恍惚惚。啊,想起来了,这书生来铺子里找过掌柜的,俺还倒过水端过茶,叫、叫邱掌柜的。待等二柜头再回头,那个书生不见了。
一队队森林警察治安团团丁,吹着警笛围住了现场,特务队便衣特务们蹿达地拢在宪兵队大门下,一辆辆军车呼啸而至,日本鬼子纷纷下车,列队大门左右。在小汽车里走出一名威风凛凛挎军刀的日本军官,手里牵着一条张着血盆大口搭拉长长殷红大舌头的大狼狗。随后那蜰像只绵羊似的也下了车,跟随那个日本军官直奔人群走过来,人们刷地闪开一条道,日本军官一脸的怒气,趾高气扬地走到美娃身边,环视瞅了瞅黑压压半圆形的人群,飞扬跋扈地问:“你的吉增夫人的干活?” 参事官说完一阵奸笑。美娃没有抬头没有回答。那蜰清癯(qu)的角瓜脸撑得眉开眼笑,“参事官问你话呢美娃,这样大大的不好?” 那蜰又堆堆笑脸, 瞅了眼参事官寻其示下,参事官首肯地对那蜰点点头。那蜰根据事先授意,照猫画虎地唱上红脸,“啊,美娃呀,参事官阁下对你孩子意外夭折的不幸,深表同情。不过,对你丈夫的反满抗日行为深感不满和愤怒,要严加管束。另外,夫人你的行为更为荒唐,具有明显的煽动性。你孩子的意外夭折与吉增被抓无关,风牛马不相及,两码事儿。你这是干扰视听,蓄意寻衅滋事,挑起事端,误导百姓仇视大日本皇军,蔑视满洲国治安第一的法令,聚众闹事,以死孩子向大日本皇军和满洲国政府施压,是示威,是叫号。根据〈警察治安法〉和〈暂行保甲法〉,你已经触犯了法律,参事官念你管窥蠡测又有丧子之痛,丈夫入囚牢之牵挂,特赦你无罪,回家葬子,反省过失,左右邻居免其牵连。对于你丈夫吉增的滔天大罪,皇军自有公断。美娃你要节哀顺便,请回吧!哈,参事官,是这个意思吧?” 参事官抿抿嘴儿,翘翘脚跟儿,满意的点点头。
美娃没有屈服,坐在原地没挪窝,像九牛拉不动的碾盘一样岿然不动。周大掌柜气得干鞲(gou)喽,瞪着眼说不出话来。这时人群一阵挤嚓咕拥,那个书生叱咤风去的挤到人前,大义凛然地说:“多好的一派胡言乱语,精彩!小岛参事官、那秘书长,你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嘴雌黄,颠倒黑白,不觉得臊得慌吗?这位夫人是无理取闹吗?啥事儿都有个前因后果,你们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就公债而言,明文不是商号自愿认购吗?吉增等商号不愿认购,你们就以武力相威胁,打死大柜头,打伤多名伙计,又抓起三十多位商号掌柜的,没有这个前因,这位夫人能撇下熟睡的孩子吗?她那不谙世事的儿子,能摔死个个儿家的大门下吗?多么叫人心疼呀!她可怜巴巴的为救含冤入狱的丈夫,扶恤死难和受伤的伙计,拖着被那秘书长你马车撞伤的残腿,奔走呼嚎,这是多么招人可怜而又敬佩的女人和伟大的母亲啊!谁家没有儿女?谁没有骨肉亲情?谁又能忍着刚刚丧子的心痛,曝晾自个儿亲骨肉的尸首于街头,这得有天大的委屈和被逼得百般的无奈,在这个浑浊浊没有公理的世道里讨个说叨,这要没有以死相抵的决心,谁能做得到?这位夫人做到了。那秘书长你喙舌喙腮的,丧不丧天良?同胞们!不打倒日本军国主义行吗?……”一席扣人心弦暖心窝儿子的话语,能不一石击起千层浪吗?人群像滚烫的油锅里掉进一滴水珠,噼噼叭叭地炸开了。于是,心像开了两扇门,窃窃私语的馇咕和文齐武不齐的瞎喊声,轰轰地像数把利剑,直冲喝多了杀盖[清酒] 酒的参事官的肺管子,参事官脸上尤如驴粪蛋抹了霜,又白又臭。参事官气急败坏地拔出军刀扯脖儿叫喊:“红党的干活,牙祭给给”!那个书生一猫头,混在乔装打扮成叫花子梦蝶的一帮乞丐人群当中不见了。特务队的二三十人转眼功夫钻进人群假公济私,趁机搜刮民脂民膏,谁兜儿有两子儿啥的顺手牵羊,大姑娘小媳妇的前胸后腚都是搜索的目标。这伙人就像大蛆钻进人的裤裆里遭人硌应,几十条大蛆把人群搁愣得沸沸扬扬,人们纷纷躲闪。恰在这时,哀嚎声从对过胡同里传了出来,一队白幡重孝的送葬人群,抬着柜头的尸首过街,到了宪兵队门前,那个书生趁乱扎上孝布混在送葬的人群里,扛门板的四个爷们放下柜头尸首,送葬的人噗噗啦啦跪了一地,哀嚎声更加悲悲惨惨,感人心弦。参事官穷凶极恶地拔出手枪朝天打了一梭子,骚动的人群静了下来,参事官满嘴骂道:“巴嘎牙路!要造反的干活,嗯?巴嘎牙路!机枪的干活,通通地死啦死啦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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