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山田太君说,要想顺溜埋葬这三个野蛮的支那猪,请从神圣的大和民族精灵身体上踩过去!要不然,全体送葬的满系人,向神圣的大和民族精灵跪拜,才可放行。这对你们就够宽柔的了,你们选择吧!”瓦刀脸白皮儿扯着驴嗓子喊。
送葬人群愤怒地唧唧嚓嚓嗡嗡开了,由小声到咒骂,由咒骂到炸锅。二掌柜对殷明喜和崔武说:“这是找茬呀!看是要下杀手啊,咋办呢?”殷明喜气得脸色铁青,张公百忍。崔武也半天说不出话来,无计可施。吉德从后面上来,“大舅,俺去!”二掌柜忙拉住吉德往身后一拽,“大少爷,你等着,俺去照量照量!”二掌柜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脚儿轻身地溜步的到了山田面前,忍气吞生的说:
“山田太君,你鹦鹉能言,不离飞鸟,俺这捞头忙的和你说两句。杀人不过头点地,人死都死了,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了。再说了,死者为大,有劫财劫色的,哪有挡死鬼道的理?俺听老程人说,人再损,不挡死人的道;人再不济,不揭死人的魂魄。这要呼上谁,一辈子得那殃糗病,不得善终。山田太君,你就消消气,抬抬手,放俺们过去。人死了,入土为安,曝尸街头多不雅呀!对大日本的共存共荣也不好看不是?你看还有记者拍照啥的,俺不说谁欺负谁,就像两人打架,一个巴掌拍不响,谁都有理,谁又都没理,各有死伤,就个人儿安顿个人儿的,拿死人要挟啥呀?从皇军尸体上踩过去,那是大不敬,也羞臊你的脸呀?你说叫俺们给皇军‘死倒’下跪磕头,俺们拨离盖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跪祖宗,跪父母,哪能跪异域鬼呢?中国人的人种,生来脖颈就硬,从不给不是中国人的人磕头。你说,这习俗是祖辈传下来,一时能改得了吗?就像你们的罗圈腿吧,说直就就能直得过来的吗?就说死在你们军刀下有多少中国人呢,俺们不都‘俯首帖耳’的忍下了吗?人无害狼之心,狼无伤人之意,川岛太君开枪打死老油捻子,引爆仓库豆油才惹此横祸,俺们没找你算账,你咋能怨在俺们的头上呢?好好!今儿个俺就不和你计较这个了,老话说有账不怕重算,过五过六,俺拿算盘再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山田太君,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看是不是把路让开,把城门打开,让俺们过去?”
山田对二掌柜的话不进盐渍,哼哼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的话就是话,你别粘牙倒齿的了,我的不听!”
吉德三步两步蹿到山田马前,义愤填膺的喊:
“山田,你还想咋的。人都被你们逼的走了绝路,亡灵还不让他们安生吗?好狗不拦路,你狗都不如,欺人太甚!”
山田倨傲不逊,冷笑着凶煞地说:
“吉大东家,你这话也能说出口?偶语弃市,你们还敢吹吹打打轰轰烈烈发送支那猪,这是反满抗日!反满抗日!我的大和民族的皇军就白死了吗?我的手臂就白被砍断了吗?这三个支那猪死有余辜,偷天换日,残辱皇军,只有碎尸万断,焚尸灭迹。你们挖的王八坑我已派人炸了,我要叫这三个支那猪,死无葬身之地,永生永世不得操生,这才解我心头之恨,慰藉川岛队长等十七名皇军将士亡灵!我的条件太明确不过了,头条是死,后条是生。按你们的话说,头条是爷们,我成全你们中国爷们。后条是孙子,俯拾地芥,你们未必能干?我替你们想得多周全,多么尽善尽美的万全之策啊,够人性味了吧?成仁成熊都随你,你还听不明白吗?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还没反悔,叫你的人,照我说的做。否则的话,就逮有人为死亡的皇军陪葬!”
吉德怒发冲冠的说:
“山田,你人头畜鸣,畜生不如?俺告诉你,你白日做梦!”
山田警告地说:
“吉老大!你的别太张狂,我还没倒空儿收拾你呢?你再的瞎喳喳,我的抓起你!”
吉德讽刺地说:
“你能!你有啥不能的啊,连死人你都不放过?躺在地上的这些孤魂野鬼都让你拿来当筹码,赌的啥,赌的是你的狼子野心,你说你还有人心吗?老油捻子他们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你难逃其咎!啥叫‘日满亲善’,全是鬼话!你不放俺们过去,俺就把棺椁抬到你的老巢门前,不安葬啦!”
吉德说完一甩袖子,回头急走,来到发送队伍前高喊:
“起灵嘞!”
老罴(pi)当道,山田气极了,黔驴技穷,拔出手枪,向吉德背后“叭”的开了罪恶的一枪。
殷明喜对二掌柜老而弥笃(du)心中有数。二掌柜对山田说的话有礼有节,在情在理。山田蛮横的咬死理儿。吉德冲动的野狼头上拍苍蝇,殷明喜着实为吉德捏了一把冷汗,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山田的一举一动。当山田脸上变形,眼里透着凶光,掏枪那一瞬,殷明喜手急眼快,跃过身子,推倒吉德,子弹射中了殷明喜的胸膛,应声倒在血泊中。
崔武看殷明喜中枪倒下,气得疯了,从喇叭匠手里拽过一个大喇叭,侠骨雄心的咆哮地高喊:“山田你丧心病狂,我和你拼了!”就跃身把大喇叭砸向山田,山田一闪身躲过,“叭”一声枪响,崔武趔趄两趔趄跌倒在地上。
发送的人群震怒了,虎瘦雄心在,呼嗥地操着手中的白幡抬杠排山倒海地压向山田,山田不寒而栗,感觉大祸临头,真正体会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滋味,土灰个脸,朝天放着空枪,驱使日本宪兵,“顶住!顶住!”日本宪兵胆怯而又紧张地一排一排的随着山田的坐骑,一步一步的往后褪。吉增怒目切齿地拿个白幡发了疯雄狮一般,冲向山田。山田“叭叭”朝吉增胡乱放了两枪,马受惊打转马头向北城门败下去。吉增脚底生风,穷追不舍,拿白幡竹竿儿照山田的马屁股扎去,一下子扎进马的****里有一尺多,马疼的夹着竹竿儿放了箭儿,从日本宪兵‘死倒’身上践踏过去,连人带马撞在北城门门扇上,人仰马翻摔倒在地,折戟沉沙,败在众怒之下。瓦刀脸白皮儿惨惨地叫人扯起昏死的山田,打开城门,丢下日本宪兵的‘死倒’仓猝逃遁。愤怒的人群,拿焦糊的‘死倒’出气,脚蹬手刨石头砸,砸得肢离破碎,粉身碎骨,招惹来一群野狗饱餐一顿。
吉德抱着呼呼搭搭艰难倒气儿的殷明喜,按着往外淌血的伤口,痛不欲生呼叫:
“大舅!大舅!你睁开眼,睁开眼哪!大舅!你听见没有啊?”
殷明喜睁开眼,喘喘地扬起一只胳膊说:
“二掌柜!二……二掌柜过来。”
二掌柜单腿跪地,紧紧抓住殷明喜的手,颤着嗓门说:
“三弟,挺住啊!”
殷明喜嗓子颤颤地说:
“俺恐怕不行了。俺、俺那块心病该说了。德儿,叫俺一声爹吧!”
二掌柜点下头,盯着吉德说:
“大少爷,叫吧!”
吉德噎噎地叫声,“爹!”殷明喜微笑地“哎”了声,眼角渗出泪珠儿,拿手抖抖地拍拍吉德,“孩子啊,爹对不住你,对你隐瞒了这些年,原谅爹!”吉德听了,心酸地说:“爹呀,别说了,俺早都知道了。只是等你……”殷明喜瘪瘪嘴说:“好孩子!文静、文静师太那哈……”二掌柜说:“三弟你放心吧,俺会说的。”殷明喜勉强抱下拳,“拜托了二哥!还有沈老太那哈安顿好,兰大哥人心不善啊!……俺、俺走了……”殷明喜说完,笑了笑,闭上眼,头一歪,咕噜一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爹!”
随着吉德一声撕心裂肺“爹”的叫声,关东山一位侠商义贾逝了,沉埋父子间多年的隐情也破晓了。
车轱辘泡,伴随松花江滚滚江水而涨起涨落,生就了空旷、凄凉、悲苍。几只鹞鹰舒展苍劲的翅膀,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埌埌(làng)的大草甸子上空,成帮的家雀儿时隐时觅的跳跃地飞在一人来高的草尖儿上;苏雀儿贪婪的站在野苏子枝杈上,觅食还没有爆裂落地的苏籽儿,还不时发出好听的鸣叫;眷恋泡里小鱼小虾不愿南归的丹顶鹤引颈高歌,逐起草浪传向远方南归的同伴。两只灰黄未退完毛的斑驳老狼,支楞尖尖的耳朵瞪大眼睛,趴在草丛中,窥视着泡子边儿悠闲自得散步的丹顶鹤。清澈的泡水里,一群一帮的小鱼儿穿梭地游荡嬉戏,红肚囊的蛤什蚂“呱呱”地在浅水中蹦来跳去,等待冬眠的到来。
一只小舢板子荡在泡子中间儿,哑妹和大丫儿悠哉自得地比划着闲唠,嘻嘻哈哈声打破了宁静,膨胀开凝固的空气,传到泡子沿边儿板着脸独坐凝思吉德的耳朵里,吉德翘翘眉毛,心不在焉地捋捋长胡子,唉声叹气一回,站起刀楞(一种瘦瘦高挑大长腿的类式螳螂的蚱蜢)似的身子,晃了两晃,向身后不远的高岗眺望。五块花岗岩石碑,竖在五只石鼋背上,石碑后面层次有序的排列五个大坟堆儿。坟茔前茅草敞棚里,白发尼僧梵呗金刚经和木鱼声时续时断传向四方,祈祷上天灵魂的超度。
那高岗儿上老黑鱼庙旁,葬着闯荡关东山的一代侠商义贾——殷明喜、老油捻子、老面兜儿,还有大锅盖。还葬着一位人人尊敬和称赞的“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署”的七下品儒官儿黑龙镇镇长——崔武。碑文刻着南宋爱国诗人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个坟茔地选择在车轱辘泡,出于吉德当年避难的亲身感受——闭塞、宁静。同时也出于吉德有归隐之心,懒于商事,守陵尽孝道。另外,也出于让殷明喜等人的魂灵远离人世的喧嚣,安安静静地安息。为这,出殡时也确实费了一番周折。为遮人耳目,吉德玩了个偷梁换柱、声东击西的把戏,先在城北乱坟岗子重新打墓,闹得沸沸扬扬,声势很大。发送时,说是阴阳先生看的黄道吉时,披星戴月起个大早,就一些家里人和从湖南营圩子顾来的生人,悄悄入殓,悄悄出城门。大棺椁套小棺材,埋下装有一个大萝卜(阴阳之说,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否则,将有人死顶上空棺材)的大棺椁,小棺材装上事先预备的马车上,直接拉到李家窝棚,上了帆船,运到车轱辘泡江口,又倒木筏子,通过秘密通道,运抵车轱辘泡,又搁人抬上坟茔地,下葬。
车轱辘泡这噶达物源丰富,即使无外援也能生存。有吃不完的鱼虾野蔬,打不完的野兽飞禽,取之不尽的柴火柳毛。不知密道儿的人,从开化到封冻,是很难通过暗流汹涌的漂筏甸子进入这旮旯的。进来了,没有船,也是白搭,隔水兴叹。就是冰天雪地的隆冬,草塔墩子裆不间儿的大雪壳子和冰壳子,也使人寸步难行。
此外,车轱辘泡,除了叫车轱辘泡名字外,也有人叫它黑鱼窝的。那是关于黑鱼精作怪害人的可怕传说。相传在明末清初时,车轱辘泡的黑鱼老鼻子了,泛滥成灾,乌殃乌殃的整个泡子麻麻癞癞滚动的都是黑鱼,掀起的黑浪遮天蔽日。鱼咬汛期,黑梑子树粗的黑鱼,一根棒似的跟穿天猴儿似的,打挺跃出水面急速穿上老天,互相争先恐后的打拼显摆谁比谁挺实,玄耀雄性的光辉。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尤如黑色礼花绽放,搅黑搅浑了一片天。老黑鱼精有三百多斤重,三丈多长;鱼须比棕绳粗,有五六丈长。张开的大嘴巴,能吞下一整条舢舨子。它时常率黑鱼群出没于松花江上,打翻渔船,吃食渔民。老黑鱼精深更半夜化作人形,窜入附近村屯人家,活吞月窠里小孩儿,掏食人心。老黑鱼精的兴风作浪,早激起一名打鱼义士的义愤。他绰号叫浑江龙,习水性,识兵器,又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有一天,他带上渔叉,告别乡亲,独自一人划着桦树刳的木船直奔车轱辘泡。在车轱辘泡浑江龙跟老黑鱼精不吃不喝搏斗了三天三夜,连松花江里的七龙太子都惊动了,来替它嫡孙子老黑鱼精助战,最后浑江龙精疲力竭,被老黑鱼精吞进肚子里,一把利刀划开了老黑鱼精的肚皮。老黑鱼精疼的“噌”的一下子腾空钻进云彩里,紫黑的鲜血洒向草甸子,化作了无数条长有锯齿的蛀虫,专门嗑渔民的舢板子,瞅着还好好的一条船,一下水就四分五裂成了木渣渣儿。老黑鱼精死后给人们托梦,如果不给它修庙宇祀奠供奉它,它将在它祭日掘开松花江堤岸,发大水,淹没整个三江流域。老百姓害怕了,就在黑鱼窝儿修建了一座老黑鱼神庙。供奉一尊威风凛凛的人形黑脸黑鱼身的雕像,老黑鱼精的老婆狗鱼精和它的小妾虫虫鱼精雕像,位列老黑鱼精两侧,义士浑江龙,手拿鱼叉的塑像,威武雄壮的瞪着两只铃铛大的眼珠子,监视着老黑鱼精。老黑鱼精祭日那天,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的黑鱼家族,全都来到黑鱼窝儿,祭拜老黑鱼精。生活在附近的人们撙(zun)节供品,络绎来到神庙上,烧香磕头,焚烧纸人童男童女。虽然太平无事了,车轱辘泡附近的人们,一提起老黑鱼精还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恐惧老黑鱼精的阴威,都纷纷逃往它乡谋生。由此老黑鱼庙年久失修,风烛残年,破损不堪,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了。先人淡忘了,后人偶尔有人来一次,就把这酷似车轱辘的泡子叫车轱辘泡了,也就传开了。
乌拉草 第517章
老辈人很相信风水,说是坟茔地关系晚辈人的福禄财气的生死安危。打墓前,二掌柜特意让周大掌柜从三姓请来几个风水先生,拿风水罗盘天干地支的左量右测,八卦推演,坟茔地定在这个土丘上,挨老黑鱼庙旁边儿。还说老黑鱼棒子也是龙的子孙,这车轱辘泡也是龙脉,可以沾上龙气儿。土丘坐北朝南,避风得水,天地相通;骧土藏水,象天法地。说是:丘,乃卧虎之地;水,乃苍龙潜邸之潭。取龙潭虎穴之意,寓意藏龙卧虎。又有背靠隔水之山,松花江之水,源源不竭,蓄之饱满,乃金簋(gui)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千秋万代,福泽后人。大有买卖长流水,生意达三江,兴隆通四海,亨运五大洲的意思。
安葬完殷明喜等后,吉德做出惊人之举,依祖传统,孝为先,守陵三年,弥补对亲生爹爹孝敬的缺失。
吉德从受到传统台柱产业被官府勾结小日本侵吞、两个老掌柜含恨亡故、还有亲爹和至友惨死在小日本手里的接二连三的重重打击,人一下子垮了。高大伟岸的大老爷们,几天工劲儿人比黄花瘦,小眼睛眢井似的。高挑挑的大个儿,一股风都能刮跑喽!
这些日子,老油捻子带着枪伤死死抱着川岛,掰也掰不开烧焦抅搂在一起的骷髅,老面兜儿惨死狰狞的面孔,崔武嫉恶如仇的死不瞑目的眼神,亲爹殷明喜临终认了亲儿子喜庆的微笑,像过驴皮影似的历历在目。这些都使吉德梦绕魂牵,就像附了体,百思不厌,挥之不去。
吉德对老油捻子和老面兜儿这两个遇难知真情的老叔哥,充满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敬佩,同时耿耿的歉疚。当他面对他老叔哥俩儿哭哭啼啼的无言的悲切和无助的家人愧疚的许诺,俺吉德有口吃的,决不叫老油捻子和老面兜儿家人挨饿受冻,赡养老人,抚恤未立业家人,供孩子们上学,直至成家立业。
吉德面对实为其父的大舅惨遭杀害,痛不欲生。日思夜想的疑惑一旦成为现实,又难以承认这种现实。面对痛不欲生一向疼爱他的大舅妈陡然变成遗孀二娘殷张氏时,那种难言的痛楚好像一下子生熟的很遥远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二娘殷张氏得面对君子一样的丈夫突然惨遭枪杀的切腹之痛,又得面对丈夫生前的“大老婆”和大儿子的女人最忌讳的现实,人面桃花,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张氏缅怀殷明喜的好,宽怀大度的没说殷明喜的二话。一张窗户揭开了,殷张氏驱去无后为大的担忧和耻辱,抱着嫡出的儿子抱头痛哭。
吉德跪在亲娘文静师太膝前含泪叫着娘时,对于朝朝暮暮思念而惨死的丈夫临终前的宿昧平生的念想,文静师太认了,搂过相识不相认的大儿子,再也掩饰不住骨肉亲情的冲动,老泪纵横,慈母之心超越修行之心,“吾儿吾儿”取代了“阿弥陀佛”,人心和佛心完美的和谐在一起,啥清规戒律在母子相认那一刹飞逝无痕了。当二娘殷张氏为殷明喜老爷披麻带孝屈尊来莲花庵礼节性拜见没成礼的‘大太太’文静时,吉德显得无所释从的尴尬和痛苦。当二娘向娘道喜母子相认,当二娘亲切管娘叫姐姐,当二老摒弃前嫌都为亲爹的死而落泪时,吉德心里又松快了许多。
吉德面对朝夕相处的两个曾经是亲兄弟的吉增和吉盛时,都愣愣的不曾相识似的,随即相拥抱头大哭。哭够了,又大笑。一母同胞的亲哥们变成了姑舅表兄弟,千古奇闻,又不闻而鸣,一鸣惊市。吉增嘿嘿地说,俺说俺爹没那个德性吗,一个庄巴佬,哪能揍出这么一个奸头巴脑的大儿子呢?俺说过年祭祖,大舅让你在殷家祖宗板儿前儿磕头呢,俺还以为大舅偏心眼儿呢。老鹞子哄小鸡,原来有猫腻。吉盛逗哏儿地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亲大哥一下子变成了俺的大舅哥,不是还叫大哥吗,俺****妹子的。这苦涩的玩笑,透着很难割舍的一脉亲情。然而在血脉传承世俗的中国,三个亲兄弟有了血缘的隔阂,尤其是对家财有了无形的明细。吉增安葬完殷明喜大舅又重返三姓,重操旧业,还赶个庙会啥的,挣些活花钱。吉盛变化最大,顾虑重重。殷明喜原想今生今世永不揭开吉德与自个儿的父子关系,所以为了自个儿百年以后支撑门面,有意将三外甥吉盛入赘殷家继承家业,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吉盛对吉德的认祖归宗,想都没想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吉盛在殷家的地位一下子变得举足轻重,何去何从,也明确地摆在吉德面前。再加上殷氏皮货商行里还有文静绝大部分投资,认为了儿子这笔钱文静也要看吉德的态度。虽文静无心还俗,没过门的媳妇不算殷氏家人。但母以子贵,先于殷张氏,是事实上的殷家大太太,殷张氏的掌门媳妇也受到世俗的威胁开始动摇,对吉盛承继殷家产业都在看吉德的态度,这让吉德很是拮手。即使叫吉盛接管了殷家产业,吉盛也会对吉德存有戒心,总觉得夺了吉德的家产,老歉疚疚的,长此下去,必然生变。就艳灵这自个儿的亲妹子,也会有想法的。终究是隔一层肚皮,两妈所生,当然愿意让吉盛继承殷家家产了。这些都让吉德费尽脑汁,咋样处理才能稳定在爹生前的安排的范围内呢,一句话,一张合约,能处理得了这个复杂的家事吗?其实这个家事儿,每人不往复杂去想,随着自然发展,就相安无事了。主要是心理的调整,心态的还原,这是最头疼的事儿。吉德身世的变故,打乱了既成事实的成形。这些能不使吉德陷入困惑吗?吉德不想插手殷家事物,可传统的观念,想不插手都难啊!
吉德面对同父异母曾是表亲的亲妹子时,妹子们高兴的直哭。俺们咋瞅大哥,咋像咱爹的亲儿子。这回殷家后继有人,不能断根儿了,俺们也有了亲哥哥!
吉德面对世人,不释而明,不再有人在茅楼里咬耳朵根子了。也更证实了,世上没有空穴来风!
吉德更难的是,还不敢把殷明喜的惨死,写信告诉关内老家的有养育之恩的养父养母,更难于启齿改叫大姑和大姑父。
这一切的变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冷烈,又这么不容空儿思想。
生与死的残酷对决,亲与情的纠葛,敌与我的殊死搏斗,存与亡的较量,这一切的一切,是吉德始料不及的。也是不敢想,也不曾想过的。
这一件件的辛酸苦辣事儿,谁知其中味?对吉德的打击太大了。文静当娘的,儿是娘的心头肉,“人有忧疾则呼天地父母”,文静最体量儿子人各有能,有不能的难处。一是思念死去的情人丈夫;二是惦记儿子,放心不下,就来车轱辘泡陪伴吉德。一面超度亡夫亡灵,一面照看儿子,尽一个贤妻良母的心致,补上缺失多年的妇德和母爱。
从文静一夜白了头,吉德体会娘对爹的痴痴眷恋的感情之深,大有“活不能作连理枝,死愿做比翼鸟”的老恋人的味道。
德增盛商号的生意,吉德有些心灰意冷了,全都交给二掌柜和牛二打理。
吉德顺着泡子沿儿边水洇的沙滩上,慢慢移动脚步上了岸上,绕过草塔墩子,走在刚刚踩出的小毛草道儿上。小毛草道儿像羊肠子一样蜿蜒,曲流拐弯的,一直顺坡延伸到离泡子不远殷明喜的坟茔前。脚踩下去绵绵的,软软的,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样舒服。紧挨小毛草道儿边上的草塔墩子栉比参差不齐,高矮胖瘦千姿百态,亘古如一,就像皇宫里皇帝坐的黄墩儿,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茅草垫子,在垫子里顽强地钻出长得略粗又壮实的少许几棵高高的茅草来,摇动身姿为草塔墩子相互比斗打拼呐喊。草塔墩子下面,清水洼洼如镜,凸现茅草亭亭玉立的婀娜身影,时有低低的潺潺声,不见涓涓细流。浮游小水虫比比皆是。最属长着长长支胯腿儿的小水蜘蛛最有名,在水上行走如飞,如履平地。再就是小红腻虫,水越腐的水洼越多,乌秧秧的一层盖一层,毗邻的小水蜘蛛食而不厌,终日咀嚼。小黑盖盖虫,划水穿梭,像空中飞燕划行,又如麻雀撺箭儿那一刹。比蚂蚁还小的蚍蜉,能掏空整个草塔墩子的泥土,把抓住的小红腻虫一只一只地搬到洞穴里储藏起来。草塔墩子根系油性很大,干枯的根系常年泡在水里不腐不烂,采伐下来磕掉泥土,烧成炭,是严冬火盆取暖的好材料。坟茔地所谓的高岗儿,实际就是一个相对而言的土丘,松花江不发大水,泡子水就不会漫延到土丘上。土丘与哑巴窝棚很近,千百步之遥,中间儿也有一条新踩出的毛草小道儿连通。
吉德来到坟前茅草棚,喏喏的跪在娘文静身旁。
文静停止念经,轻轻喘口气说:
“儿呀,佛说人哪,‘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你爹这都烧过五七了,娘咋瞅你总打不起精神来呢?身子一天天的消瘦,脸也蜡黄的。我看你吃不好睡不宁的,总搁酒顶着,这样下去可不行?心要静下来,平和地对待世事,要悟空。不管是佛家俗家都有坑坑坎坎的烦心事儿,躲是躲不过去的。凡事儿都有缘。就拿你爹和你娘我来说吧,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你爷爷是个老脑瓜骨,对门当户对看得比命还重。你姥爷也是个老古板儿,一对榆木疙瘩,裁缝扯大襟不夸堆儿,对付了。你姥爷是天津卫皮货行的大买卖家,你爷爷是黄县庄稼院的精明人,两家都认为彼此相差天镶之别。你娘我正念女校,你爹是你姥爷商行的一个伙计。这样个境遇,在清末那会儿根本谈不上男婚女嫁。娘那时荳冠年华,你爹也是青春年少。娘俊俏靓丽,活泼开朗,春心骚动,对异性情有独钟。你爹聪明好学,在伙计中出类拔萃,人又长得仪表堂堂,一眼就吸引住为娘的心。娘对你爹拿出大小姐的任性,穷追不舍。哈,你爹天性对娘胆不壮,小母鸡儿撵兔子,吓得他七天没敢出屋。最后我俩偷偷偷情,一次越出篱笆墙,娘怀了你。这期间,你爹被你爷爷捆绑回老家和你大舅妈合婚。你姥爷也知道娘怀了你,气的啥是的,给娘一大笔钱撵出了门。你爹洞房花烛夜就逃了婚,连你大舅妈长啥的样儿都没看着。等二掌柜安顿好娘,就和你兰大爷嘎伙闯了关东山。娘在你大姑家生下你。你大姑为了娘怀的你,提早草草嫁给了你大姑父。你大姑嫁过去后一年来没和你大姑父合房,可每天只见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娘把你生下后,你大姑肚子也瘪了。冬天还好说,大夏天的,肚皮都叫被絮的厚厚棉花捂出一层又一层的热痱子,刺痒那钻心劲儿就不说了,感染化那脓水啊落下那疤就有好几大块。瞒天过海,都为了娘和你爹及你的名声。娘不能再在你大姑家待下去了,一狠心抛下你,带发出家。后觅到你爹的下落,又闯了关东山,就到这黑龙镇修了莲花庵,念佛收徒,和你爹照上了面,就这么样儿厮守这么多年。明喜,我稀罕的人!你就这样撒手而去,撇下我和德儿,永远的离开我们娘们俩走了!娘禅悟啊,人的爱,人一生得找到四个人。第一,是自己;第二,是你最爱的人;第三,是最爱你的人;第四,是和你共度一生的人。这些啊,儿,你说为娘的苦不苦,整天价悬着的心,就像堕个秤砣似的,老没落个底,不也磨砺过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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