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乌拉草 第10章
这殷明喜是殷家唯一的一个儿子,是吉殷氏身下的弟弟。在家中,父母宠爱有佳,啥事儿都信他的任儿,最吃香了。打小就聪明灵利,勤奋好学,念了几年私塾,就到天津卫的一家大皮货行当学徒。出徒后,很得东家的赏识,提拔当了外柜。后因父母包办婚姻,跟家里闹翻了。捆绑鸳鸯,结婚那天就趁父母不注意,一竿子蹽到关东山。从此他爹娘日思夜想这个宝贝儿子,不两年就都相继过世了。虽殷明喜跟父母有书信往来,往家里汇款捎东西的,但到入土,他爹娘再也没见着他们的儿子。他那结发媳妇也不是善茬子,一个人撵到关东,找到殷明喜就过上了。如今生有五朵金花,没有一个带把的。这可能与祖上有关,殷家几代都是家丁不旺,代代单传。可能是坟茔地风水阴性太重,火克木,土藏金,发财不发家,就是续不上香火。殷明喜多年的打拼,他的皮货买卖是越做越大,关里关外都有他的生意。即是东家又是大掌柜,阔的不得了。殷明喜对吉殷氏这个姐姐,可是另眼相待。父母死后,那真是老姐比母啊!头些年回关内办货销货,不管绕多远的路,也要看看吉殷氏。钱了啥嘎麻的,没少添补他这个姐姐。这一晃不知咋的啦,十多年人没来一趟,汇钱捎物来,都是吉烟袋去集上糗,却不见有一封信一个电报来,吉殷氏心里惦记的直画魂?这事儿她没少跟吉烟袋磨叽,吉烟袋哼哈的一打岔就糊弄过去了。吉殷氏这个魂,叫内鬼吉烟袋给作贱了?
吉德一天天长成,吉烟袋心里这个鬼越闹腾,那真是矛盾重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老闹一个那个鬼?这个鬼,搁在他心里这个别扭,有难言之隐呐,老怕失去点儿啥?他老实憨厚,没有啥大智大勇,可心里也有个大吉大利的小九九:叫三个儿子识点儿字是他,叫三个儿子学生意是他,叫三个儿子去关外闯荡也是他,可又不想叫三个儿子去关外找他大舅?不去吧,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又别无它法?三个儿子这一闹腾,他也只有把鬼搁在心里,以三个儿子前程为重,当爹就别打自个儿的小算盘了,不管吉德咋样,还有吉增吉盛呢?吉德说了媳妇他也算吃了个定心丸,煮熟的鸭子还能飞喽吗?虽然他不懂兵法,可明白啥事儿都要有一个变数,固有一个解不开的结,那才叫榆树疙瘩的脑袋呢?这啥事儿不能钻一个牛角尖儿,走一个死胡同,吊在一个心思上,所以他才有了搕烟袋的决心,上集拉肉的勇气。
现抓瞎扎咕两大桌吃喝,摆在南北大炕上。虽说不是山珍海味,可也实惠丰盛。大人小孩儿团团围坐,鼻子撅的老高,嘴里直咝喽。吉烟袋坐在炕头上,左边二叔,右边大姑的依次坐开。吉烟袋干咳两声,清清发紧的好像有痰的嗓子,抖抖嗦嗦的端起小酒盅,嗑嗑吧吧地发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祝酒辞,“俺呢用老词说,土埋半截子了,没啥蹦达头了?在咱们这股呢俺是老大,也没当好这大哥大爷的。可咱弟跟妹也没挑,当哥的心里有数,总觉得愧得慌?今儿请你们来呢,俺想宣布一件事儿。从俺这三个小子,打营口徒满出师回来,俺就左思右想这三个小子的去处。想来想去,左右权衡,还是叫他们自个儿闯荡去吧!往哪闯呢?俺有个谱,也是咱山东人的老路子——闯关东!他大舅在吉林(老版图,松花江南吉林省,江北黑龙江省)的黑龙镇做皮货生意,有一个好大的买卖,就叫这仨小子扑奔他大舅去。他大舅愿帮呢就帮一把,不愿帮呢也有个照应,总比两眼一摸黑的好?那哈呢听他大舅说,是个大粮仓。那地黑油油的,就跟大烟膏子似的,不用上粪,点上种就打粮。俺笨寻思啊,在他大舅柜上当不上伙计,就开几垧荒地,也对付一口饭吃。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何况是仨大小子了?俺不指望他仨小子发不发家,能养活自个儿就行。来,咱几个老辈的,为这撒飞的仨小子,喝一盅祝福酒吧!”二叔等附合的说,平平安安就好的祝福嗑儿,喝了酒。
这边长辈们,唠着嗑,喝着酒,上道饺子下道面,热气腾腾的就上了桌,二姑说:“春芽,饺子上来了,叫你婆婆也来吃吧,她不上桌不热闹?”春芽答应一声出了门。
“这俩死鬼真会赶嘴,人家饺子刚上桌,你俩儿就闻着味了,狗鼻子?”
“滚蛋饺子缠脚面,嫂子,这下你可闪了一下子啊?俗话说的好,秤杆儿离不开秤砣,老爷们离不开老婆,你小俩口热乎劲还没咋样呢,就要天南地北两分离了,你舍得呀?”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一屁顶风十里地,摸不着个屁味?”
“哈哈……”
二滑屁跟三嘎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喊上了,“大哥,你真不够意思?这咱哥们好一场,临走了,也不告诉俺哥俩一声,怕吃你喝你的呀?”吉德忙从炕里站起来说:“忙乎忘了,你俩来的正好?要不然,还要找你俩去呢,俺有事要问你?”三嘎蛋把一个装有六、七斤酒的大绿玻璃瓶子,往桌上一放,“够不?”二滑屁从三嘎蛋身后一探身,“不够这还有?”又一大瓶子放在桌子上。
吉增嘴里嚼咕着鸡骨头,“逞晒?喝死你?”吉盛忙倒座,叫二滑蛋和三嘎蛋上了炕,挨蜡花男人坐下,“你俩也是的,俺找了一大圈儿,腿都跑细了,这敢情是烧锅打酒去了?”二滑屁一伸手拿过大酒瓶子,拔掉苞米瓤子的瓶塞,把原先大伙儿碗里的酒都溜了福根儿,倒进自个儿的嘴里,开始重新倒酒,“别扯那没用的你啊,雨后送蓑衣,冻僵送炭火,孩子死了来奶了你?找不找是你的事儿,来不来是俺的事儿,这两瓶酒,俺哥俩来回跑了二十多里路,到曹家烧锅买回来的。一瓶咱们哥几个喝了,一瓶三嘎蛋说,叫你们带上路上喝。那哈太冷了,能冻死个人?”三嘎蛋象似通情达理一本正地说:“大哥就少喝点儿,啊?下黑儿还有活,炸大果子晕晕乎乎的,别一头攮锅里去?那大头小尾的,嫂子再找不准,别又嗤一脸的尿?”吉德嗤溜一笑,碓下三嘎蛋的头,“你咋还记那茬儿呢?”三嘎蛋瞅着吉德,直嘿嘿。二滑屁装好人的一唱一合地说:“你别瞎扯了,沁点儿人嗑?大哥摸爬滚打的都练一个多月了,大头小头还不知道,那还能整错了?你以为大哥像你呢,酱块脑袋?前年俺跑趟关东山,把没过门老婆还弄丢了?来,不说这些了,喝酒!”吉增端起酒碗说:“俺说你俩呀是花花肚子花花心,还有一根花花肠子,可就是癞蛤蟆撅屁股打哈哈,没屁找抽!来,俺跟你俩喝,把你俩的大头小头喝调个个?”三嘎蛋麻花上劲地说:“老二,你哥俺就得意你这样的。一把锄头,一杠子杵到底儿,走三个。”
几个回合下来,哥几个脸上都挂上了彩云,说话舌头都大了,啥话都敢咧咧掏囔,三嘎蛋拉耷个眼皮指着吉增说:“你们不知真情,俺那小杏那年才十六岁,一朵花呢。长的不比大嫂差,就是个大脚丫儿。那可不是烧火棍儿一头热,俩人投缘。两张狗皮膏药贴上了,黏糊糊的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她把俺当香饽饽,这就跟俺偷偷好上了。那家伙真狼啊,虎巴唧的,一碰到一块堆儿那家伙,气都不叫你喘均匀了,她那个啃哪,不吃了你那都瞎扯?有天,俺苦巴苦等的猫上她爹娘下地去了,就像狗似的溜了进去,抽冷子一见面那个邪乎,甭说了?俺俩一个见识,猫见腥狗见肉,她拽了俺,就上了她家的厦屋,这下以为妥靠,心揣在肚子里了。好嘛,脱个囫囵半片的,就那啥了。完事儿了,没把俺俩吓个半死?当时,俺真吓屁了!啥事都出在寸劲上,合该那天出事儿?她爹不知落下啥东西了,虎巴的转磨脚子回来了,到下屋来糗,也没凿动一声,蔫巴的杵进来了。这一拉开门,就都傻了眼?双方懵登一会儿,她爹豹子一样,那手才快呢,连声屁都没吭,随手操个镐头就朝俺砸过来,俺一闪身,拽起光一半漏一半的小杏,就跑出她家,躲进她们村头一个小树林里。小杏那主意正的邪乎,说咱们逃吧?俺说往哪跑啊?她说她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关东的三姓。那还有啥招啊,毛信就毛信,这不为红颜知己吗?不逼到那,寻思不到那?俺回家偷拿了俺娘攒的那缩**点儿钱,就闯了关东。这一道上走村过镇、爬大山钻老林子,那罪遭的,就甭提了,不值当啊?忍饥挨冻那是小菜一碟,家常便饭?那蟊贼胡子比牛毛还多,啥都干?打家劫舍,别梁子,杀人放火,劫财劫物劫女人。那女人要整到绺子里,那没好,两天就造巴零碎了,非得祸害死不可?俺跟小杏福大命大造化大,偷摸贼似的,跟一支开拔的大兵后面,一直到了三姓。就宋朝两个皇帝坐井观天那哈?古时叫五国城。坐啥井啊,还不淹死了?就是挖的大坑,棚个盖,叫地窨子。那鞑子也不会盖房子,住帐篷的玩意儿,那‘井’就是囤兵的大坑。俺到了三姓,那老大地界了,上哪噶达找她家那远房亲戚呀,不扯蛋呢吗?作践自个儿,又不知姓啥叫啥,闹呢吗?咋整?灰秃噜的。俺埋怨小杏吃剩饭长大的,一肚子馊主意,那有啥用了啊?说一千到一万,脚上的泡自个儿走的。俺俩找个大车店就住下了。那大车店掌柜的挺好,也是个闯关东的。怪可怜俺俩的,叫俺喂马,叫小杏打杂。这一来二去半年过去了。有天俺在马棚眯愣呢,掌柜的叫醒俺,问小杏呢?俺说不在上屋呢吗?掌柜的说,跑了?跟那卖香油的,跑的。那小子还该俺店钱呢,你去找吧?找不着,再回来?俺听了,这心拔凉拔凉的。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狗娘养的,这小杏,也坟茔地夜猫子作窝,也不是好鸟?眼浅眼俗,见异思迁,不守妇道,算俺眼瞎,认了。那掌柜还替俺撑口袋,叫俺报官。俺听了他的话,到警署去了。那哪是咱这种人说话的地场呀?俺还等说话呢,一棒子就打出来了。俺又气又恨,还不死心。一个死心眼儿,就遥哪找啊!上哪找啊,那地盘那么大?你们要去那个黑龙镇,俺也去了。紧挨着松花江,是个大码头,不错的地场。江水炖江鱼,啥佐料也不搁,那老好吃了?尤其那松花江大鲤子,乌秧乌秧的,赶上大猪羔子了,最上讲了。‘开江鲤子,秋晚儿胖头(花鲢),三花五罗,黑漆燎光大泥鳅够子’嘛!”吉德没等三嘎蛋说完,忙打岔问:“那黑龙镇买卖家咋样?有个姓殷开的大皮货行,你见过没有啊?”三嘎蛋又焖了一口酒,寻思一会儿说:“俺搁那镇子就一过,住了一宿,没注意?不过,俺也算开了眼。那大荒草甸子,一眼望不到头。一脚下去,咕咕的冒水,下不去脚?那庄稼地,一大片连一大片的。租一垧上好熟地,才一石的地租,一百二十斤(老计量法。现行一石,一百斤),便宜死了都?当地有句话叫‘棒打獐子、瓤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少大姑娘’。你想啊,闯关东那荒蛮地界,都想淘把金,谁还带个娘们呀,那不傻吗?那是个光棍汉的天地,抱秆子睡觉的地场,窑子比饭馆都多?俺是不知酱碟子深浅,费劲巴拉整个野老婆,给有心人预备了?养活孩子,叫猫叼去了?”蜡花男人通红个眼睛问:“那哈那么好,你咋跑回来了呢?这不瞪两只眼睛说瞎话呢吗,鬼才信呢?”三嘎蛋嗨声,拉长嗓子说:“俺、俺是那么想的,可老天不容俺呐?在兴山(今鹤岗)煤场子,叫一伙儿穿山甲的胡子抓了,叫俺下井挖煤,那是人干的活吗?下井得像狗似的往里爬,刨那煤得跪着。一个班下来,在井里没白没黑就是七八天,吃拉都在那兔子窝大小的掌子面里,谁能受得了呀,活要人命那活?要不说俺命好呢,那煤窝棚里就有大烟馆、大赌场跟‘瓦子’,青一色,专门给煤耗子预备的。挖煤不给工钱,钱都打到烟馆、赌场跟‘瓦子’账上了。上井后,谁要抽,要赌、要逛,就到煤把头那糗个片片。你说你不抽,不赌、不逛,这活不白干了吗?所以呀,这些放屁都带煤渣子的煤耗子,一腚沟子汗还没抽拉干呢,就上边抽完了,中间赌光了,下边再叫‘小嘴子’们掏个空。有啥法呀,那帮胡子可他娘的狼了?打人不喘气,杀人不眨眼,谁敢逃,谁又逃得出去呀?那天,俺去糗那片片,大把头跟个漂亮‘粉头’喝的挺多,正赶上酒没了,扔过两块大洋和一个出门签子,叫俺替他到附近的铺子去买酒,俺出了门,瞅瞅左右没人跟梢儿,还扯啥呀,再外道不跑,再扑腾几年不白扔吗?一溜烟,就跑进矿外大山的老林子里,一猫三天没敢挪窝,狼虫虎豹没把俺抹达了?哈,俺巴扎一年多,这就一竿子逃了回来。”吉增喝的眼睛发怔,嘴也打摽,哏嘎地问:“那小杏你就扔在关东那哈了,回来她爹娘没找你算账啊,多白瞎?”三嘎蛋撸撸个脖子说:“找俺?俺找谁去呀?小杏出了这事儿,她爹娘还有脸问这问那,打碎牙往肚子咽,就当没生这个闺女?老二,你仗义。哥求你一件事儿。等你到那哈,帮哥再访听访听,兴许个啥的。那个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啥事儿不是赶巧,预不预儿碰上个啥的。啊,再帮哥找找?”吉增问:“归终归了,张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你扎紧点儿,能出那事儿?上眼药!俺听你那话,你还是旧情难忘,还惦记着她呗?宽宽心,叫爷们该撂下就得撂下,合该你的跑不了?她姓啥叫啥,大估景长个啥样,俺帮你踅摸,就一尺远见了,也不认识呀?”三嘎蛋低头想想说:“姓曹,烧锅屯的。叫小杏呗,没大号,女人家家的哪有大号啊?长的可水灵灵了,梳两大辫儿,都啷当到屁蛋子了。这么说吧,圆脸儿,挺秀气,大眼睛,黑黪的。高鼻梁,很好看?嘴不大,两酒窝;高挑挑的大个,匀称。大脚儿,走路快着哪?就那前胸打眼的坨坨上,也不左边儿,再不就是右边儿,反正就那吧,有个红瘀的,也不黑,就痣吧!很明显,你一瞅就看见了?”吉盛哈哈地说:“扯啥呢呀三哥,你说说就不靠谱了?谁找人,还扒光人家身子瞅啊,那成何体统了?”吉增说:“老三,你别跟瞎喳喳,瞎掺和啥呢?这说正事儿呢,别打岔?”吉盛下了炕,“拉倒吧二哥,净扯?三哥说那种长相的人,一模一样的有的是?你就扒光人家大闺女衣服,找那块痣吧啊?都喝懵瞪了,不跟你们瞎扯了?”吉增唬个眼说:“你懂个屁?救人一命,胜过再造七级浮屠?”吉盛呛上一句,“哈哈还堆坟头呢,玩嘴皮子,顶个屁用啊?猫抓耗子狗看家,就你那眼力见儿,睁眼瞎,你还显啥那大瓣蒜呀,拿三嘎哥不识数呢吗?”吉增炮筒脾气也属牛的性格,死牙赖口地说:“这事儿俺定了,不用你瞎吵吵?等俺不拾垛你的,瞅着?俺说了就算数!”
乌拉草 第11章
南炕吉烟袋一伙儿老辈人,喝的差不多了,抽着烟唠着闲嗑,二叔说:“咱那股子的大星子,不也在黑龙镇上吗?听说在松花江码头上干脚行,扛大个儿,混的不咋样儿?腰挂笊篱,捞不上干的,连个窝都没有?睡觉没铺盖,不用脱裤子,省了那二遍事儿了?媳妇也没混上,柳条去皮,光棍儿一条!”二婶子说:“你别糟尽人不花钱,混的不好是实情,也没有你说的那邪乎呀?她娘是气的。去了好几年了,一个大子儿也没给家捎来?”二姑说:“那哈自古就是兔子不拉屎的地界,要是好成啥似的,那满清皇帝还能死乞白咧的打破三海关,往咱这关里跑啊?”吉殷氏冲二姑说:“得得,得了?你坐庙堂,俺住草房,净说那些跟咱们不着边际的远边子话,谁能听得懂啊?天不早了,春芽拾叨喽,俺还要和面发上,明儿个一大早烙发面饼,给仨小子带着路上吃呢?”二姑品个烟袋说:“瞅你这火燎猫的脾气,说呛锅就呛锅?俺这不担心吗,别取卵杀鳖似的,就指望他仨搬个金山银山回来?那得秀才、举子、进士一步步的来,你看谁一下子连中解元、会元、状元的了?从隋唐两朝兴科举,到今儿个,满打满算,连中三元的,只有十三人。咱这仨小子,一准给你抱个金娃娃回来,俺看咱家祖坟得冒那个青烟喽?”大姑说:“二妹子,你也不用这么说,那啥事儿,是得一步一步来不是?那山海关,也不是满清打下来的呀,唱吕剧的不说了嘛,那不是吴三贵损玩意儿打开的关门吗?你也记混了,俺也就这么一说,你别跟俺掰哧,俺也掰哧不过你?俺说呀,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那可没准仨小子会抱回一个金娃娃呢?你别一碗水看到底,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这仨大小子,俺打小看就行。又学了做买卖的手艺,抱成团,拧一股绳,不出三年,这房子得推倒重盖?你不用咂巴嘴,俺信!”吉烟袋下了炕说:“别拿棒槌就当真[针],呛咕啥你俩,回吧?”
南炕老辈人这要走,北炕的吉德起身下地说:“别喝了,送送老辈人?”二滑蛋忙跟上一句,“咱也走吧!再不走,大哥就拿出孙悟空的绝活,抓耳挠腮了?明儿个就要走了,今下黑儿还不扒扒炕掏掏炕洞子?”吉德上去给二滑屁一个脖溜子,又摁摁脖梗子说:“你小子嘴就会放嗤溜屁,你留下和泥吧?”三嘠蛋一高下炕,蹦到地下的起哄,“嗷!二滑屁留下喝汤拉蜜吧!嗷!嗷!”
送走客人,吉德伸个长长的懒腰,仰望天上爬到半空的弯月和满天繁星,吉盛也跟着看,“大哥,你看那是天河。河那边最亮的是织女,河这边最亮的挑着两个小星星的是牛郎。俺听说王母娘娘是叫织女和牛郎七天一会面,传话的天使是个大舌头,给说成七夕了,这就苦了织女和牛郎了,得苦等一年才能夫妻圆聚一场。”吉德唉了一声说:“俺还不如牛郎呢,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呢?”吉盛问:“大哥,这月亮跟星星不是跟人走吗?”吉德说:“人走月亮走,人头一颗星。”吉盛孩子气的说:“啊,俺只要想娘了,俺就瞅瞅月亮,娘就知道了。大哥,你要想嫂子,也瞅瞅月亮,她也会知道的。”吉增叫三嘎蛋拽出去,唠了一会儿,回来赶上吉盛的话茬,“大哥瞅月亮,还不跟月宫里的嫦娥对上眼啊,还能想嫂子啦,魂早叫嫦娥勾去了?”吉德刚要抢白吉增,就听春芽站在房门口,哎哎的轻声招呼他,“快来。俺给你拾叨的东西你看行不,还有这盘缠放到哪哈好啊?”吉增念秧,“大哥是有人疼喽!老三有娘疼。咱是秃尾巴老李,不着娘稀罕哟?”吉盛推着吉德说:“大嫂等不及了,快去吧?小俩口好好亲热亲热,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吉德被吉盛推着,扭扭达达来到门口,装模作样,又怨又怪地申斥说:“你喳喳啥,馋嘴猫似的,叫爹娘听见了,你不臊得慌啊?俺还有事儿商量呢,你进屋去吧?”春芽瞟一眼两个傻愣愣的小叔子,拿手偷偷拽一下吉德的衣襟,羞达达地低头进了屋,带上了门。吉德俨然地又煞有介事的回身对两个弟弟说:“你俩把娘赶做出来的棉袄、棉裤,还有棉鞋、皮帽子、棉手闷子分开捆扎好,弄利索点儿,要不然路上累赘?盘缠俺带着了,才你嫂说藏掖好了,俺进屋瞅瞅,路上歹人多,弄丢了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吉盛又推了吉德一把,老人似的吧吧,“屋去。你可别褶了哥,俺没吃过肥猪肘子,还没见过猪跑啊?哪个爷们闯关东,娘们不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哭啼啼的。牵肠挂肚,就像生离死别似的。你也别嘴硬,个顶个?别说你小俩口,才钻进蜂蜜罐,刚咂巴点儿甜味,又要扯黏花糖了,搁俺是受不了啊?”吉增轻轻撸了吉盛一脖溜子说:“贫嘴!”就又推吉德进屋。
门“呼达”一下,“ 唧吜”一声,一抹灯光射出,春芽一闪笑脸儿,把吉德用门扇子裹进了屋。吉增吉盛小哥俩嘻嘻的佝偻个腰,惬慊的垫着个脚儿,回了上屋,一进外屋门,就听爹娘再悄悄地绊嘴。
“你个蔫老屎,比螃蟹都横?俺算看透你啦,欺瞒到俺的头上了啊?俺弟弟这些年来信来电报,你凭啥不叫俺知道,二上给觅下了?你以为俺喇喇呼呢,好糊弄是不是?你心里那小心眼儿,别以为俺不知道?不就怕俺弟弟要回……”吉盛一听吉殷氏说的话,就长个心眼儿,按住吉增,猫声雀动的,猫腰蹲在里屋门口旁,就听吉烟袋咬着牙,使狠地说:“俺的活祖宗哪,你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点儿声?你不怕包子不漏馅儿是吧?你再胡咧咧瞎嗙嗙,俺撕烂你的嘴?俺不是怕你知道了,又哭天抹泪的吗?这都瞒了二十年了,这回你弟弟认不认俺也豁出去了?养都养了,俺也不怕那一天?你老殷家就这一个后,俺再心疼,再舍不得,俺也得对得起明喜呀?他对俺不薄,俺能丧那良心?”
“凭良心说话,俺老殷家是欠你的,可你也不能断了俺的念想啊,叫俺误会俺弟呀?俺心里骂了多少年俺弟狼心狗肺呀,俺那苦跟谁说去?瞒着俺爹俺娘,他们临咽气都没闭上眼,就认为俺老殷家从此绝后了,连个上坟烧纸的人都没有啦?还叫俺劝劝你,过继给俺老殷家一个,这话俺咋跟俺爹俺娘说啊?”
“那你不早说,那不就……”
“早说,俺能二上做主啊?你不觅下这信这电报,俺不早问俺弟了呀?你说你蔫嘎的误了多大事儿,俺记你一辈的大疙瘩?好人歹人都你当了,你得活活气死俺哪,护犊子玩意儿?”
“这回肉包打狗,有去无回了?俺一想到这哈,这心拉拉的疼,像猫挠狗刨似的。嗨!这就是命啊,该遭这养猫养狗的罪?”
“俺舍得呀,你说?一口米汤一口馍的,俺易呀?呜呜……”
“就知嚎嗓子,破老娘们?神龛供的肉,谁供上的还不是谁得呀?这臭小子,面善,不像那丧良心的?”
“文静她……”
“你小点儿声吧,别提名道姓的了?俺到外瞅瞅,你再看看别落下啥?”
吉盛和吉增听见吉烟袋下炕的声音,就猫雀的退出外屋,回到东厦屋,俩人坐在灶沿上哈哈的喘粗气,吉盛自语地说:“憋死俺了?这没头没尾的,老俩口说的啥呀?神神兮兮的,叫人犯猜疑?啥大舅,又老殷家绝后的,蹊跷?哎二哥,咱们这回闯关东,大舅是不是想从咱哥仨中过继个谁呀?”吉增铺好被褥,躺在炕上说:“你呗!”吉盛轱辘辘地躺下问:“俺?不会。听爹那口气,像似大哥?那还说,瞒啥的干啥玩意儿?啊,大舅跟爹早商量定是谁了,就瞒娘一个人呢。要不然,爹压下那些电报和信干啥呢?哼,准是这么回事儿。”吉增不愿费心地说:“别瞎猜了,困死俺了,睡觉!”吉盛嘟囔一句,“猪!不长脑袋的玩意儿,就知道吃了睡?”
灰暗暗的屋里,传来吉烟袋轻轻的招呼声:“老二老三,起来。跟爹上祖坟,烧点儿纸磕个头,告诉先人一声。这要不,该挑礼了?”吉烟袋听没动静,就凑到炕前,拨拉吉盛,又推推吉增。吉增迷登登的翻个身,“你瞎折腾啥你,该死的玩意儿?”吉烟袋拿烟袋锅,磕磕吉增的脑壳儿说:“你小子还懒啊,给俺死起来?”吉盛霍地爬起来,揉着惺忪忪的眼睛,叫声“爹”,又拿脚蹬吉增,吉增火火的撅达两下,吼道:“小崽子你找死啊?”吉烟袋撩起吉增盖的棉被,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吼啥你,就知道瞎吼?快爬起来,跟俺上坟去。”吉增爬起来说:“爹呀,这天刚灰矇矇的,就……”吉盛穿好衣服,下了炕说:“别磨唧了二哥,爹都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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