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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乌拉草 第7章
八年前的一个夏天,春芽九、十岁的光景,骄阳似火,天气特别的炎热。春芽娘,带着春芽在海滩上卧海石旁的网架补网,春芽水性不错,一个人就跑到海里乱噗噔凉快。突然,一条大鲨鱼露着帆一样的鱼鳍,慢慢朝春芽游了过来,春芽玩得高兴全然不知,眼瞅着春芽就有被鲨鱼吞噬的危险,走出窝棚的老渔头,见状操起渔钗,大步流星跑过去,跳进海里游到春芽身边,说时迟,那时快,老渔头一把把春芽推向岸边,这时惨剧发生了,他的一支胳膊被鲨鱼死死咬住,拖向大海深处。鲨鱼叼着老渔头扬起硕大的头颅,把老渔头像只叼鱼郎一样扬起老高拼命往水面上摔打,老渔头那支被鲨鱼咬住的胳膊,被在肩膀关节处撕断了吞进鲨鱼肚子里,人飞出老远,抛在半空中。鲨鱼快速游了过去,拿血盆大嘴接住老渔头的一条腿,同时老渔头手中的鱼钗,也****大鲨鱼张开的大嘴里,“嘎嚓嚓”老渔头的一条腿被从大腿根儿咬断了。闻讯赶来的渔民们,跑到满清巡防团留下的炮台,架好火铳,装上黑火药和铅子,瞄准后,照那条大鲨鱼勾了一火,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鲨鱼张大的大嘴巴里,立马从脊背上穿出一个大窟窿,大鲨鱼疼的穿出一丈多高重重的摔在水面上,噼啦噗咚垂死挣扎有半个多时辰,海面平静了,鱼血浸红一大片海水,大鲨鱼像一艘巨船漂在水面上,一命呜乎了。渔民们驾船下海,打捞起肢离破碎的老渔头已是个死人,血葫芦的就剩下嗓子眼儿呼哒那口气儿,抬到渔窝棚里放好,大伙七手八脚扯下棉被里子,拿海水里投了投,撕成布条捆扎好伤口,就等老渔头咽气了。吓得惊恐万状的春芽娘,死死把春芽搂在怀里哭泣。一旁的春芽爹,跺脚指手的痛骂春芽娘咋带的孩子?老渔头要有好歹,咱咋对得起老人家?春芽的命,是老渔头拿命换来的。说着,还要抻手揍春芽。大伙儿连拉带拽,才算捂支住春芽爹的愤怒。说来老渔头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象,好人终有贵人相帮。
前几天,从龙口来了个洋人传教士到黄村布道。这个传教士是个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闻讯后,带着手术器械赶了过来,察看完伤口,对手术有了几分把握。嘴上念叨“感谢万能的主啊,把生命重新赐给这位好心人吧,……阿门!”传教士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他谈出了自个儿愿意拯救老渔头生命的想法。老渔头没儿没女,轱辘棒子一辈子,出了事儿,主意就得大伙儿拿。大伙儿虽然对西洋那玩意儿将信将疑,对传教士夸夸其谈心存戒蒂,但人已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抢救可能还有一丝希望,总比等死强?传教士取得了大伙儿的默许,随之传教士在大伙的配合下,对老渔头实施了手术,又挂上大吊瓶。经过传教士几天几夜的精心呵护,跟有时有晌的手持圣经的祈祷,老渔头奇迹般的苏醒过来,慢慢的睁开眼睛,能说话了,大伙儿欣喜若狂,传教士也被大伙儿视为神明,教民也在增加。
老渔头看春芽爹娘为他眼睛都熬红了,又看趴睡在她脚下的春芽,心疼地说:“俺这条老命不值啥钱,瞅把你们折腾成啥样子了?那年闹义和团杀洋鬼子,老佛爷一翻脸俺就被当作替死鬼押上了刑场,枪子儿不长眼,打偏了,俺就装着中弹倒下……。本来这条命,就是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俺从此隐姓埋名来到咱这黄村,没少麻烦你们大伙儿。春芽这孩儿不错,整天价爷爷长爷爷短的,有啥好吃多暂都叫俺尝一口,挺招人稀罕的。俺救了她,是正巧俺赶上了,也算是俺对你们大伙儿的一点儿报答吧!”打那以后,老渔头成了一支胳膊一条腿的残废,拄个拐能走,不能下海打鱼了。刚开始,照顾老渔头的事儿,全村谁有空都会帮一手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还是春芽家负起了照顾老人的责任。老渔头独居惯了,水了饭了,春芽娘做好了,叫春芽应时应响送过来。八年来,始终如一。春芽爹娘等一家人,把老渔头当家里老人待敬,春芽更是比别人多上一份心,伺候得老渔头无可无不可的。
春芽嫁人那天,老渔头拄个拐,含泪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花骄看不见了,锣鼓喇叭声听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望望大道尽头,万念俱灰的样子,老泪纵横的回到了海边的渔窝棚。
下晚黑儿,春芽爹亲自送的饭,陪老渔头喝的酒,唠了好一阵子才回的家。夜深人静,火也不知啥时候着的,等下网打渔的发现了,看到的只是趴架的废墟了。大伙儿清理废墟时,连老渔头的一点儿骨头渣子都没有发现,神龙见首不见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伙儿没有往好处估摸,起因是老渔头的小船也不见了。他一个缺胳膊缺腿的残废,是不会下海捕鱼的。那就是见一直照顾他的春芽远嫁他乡,怕再拖连春芽一家子跟大伙儿,自寻短见了。先烧着了渔窝棚,再划着他自个儿的小船跳海了。大伙儿的猜测是对的。下半晌儿,有人就在不远的海岸边儿,发现了被潮水送上岸的老渔头那么条小船。
婚前有人一哄声的编派造谣春芽,跟渔窝棚里有个打鱼的勾勾搭搭。这次回门,吉德一切真相大白了。吉德听老丈人的一段述诉,心起波澜,浪起云涌,多么感人,多么催人泪下的传奇故事啊!不!这是血淋淋的真事儿,那么活生生,那么摸得到看得见。而那些谣言惑众的小人是咋想的,还有人心,还有人味吗?良心安在?为春芽跟春芽一家人的感恩戴德,是无可厚非的,吉德感悟至深。他出了老丈人的家门,到村里的一个小杂货铺买了些黄茔纸、金元宝,还有两炷香、两支白蜡烛、一罐烧锅,还扯了两条白孝带跟麻布,来到渔窝棚。
春芽已哭得鬓飞惨面,泪人一般。吉德自个儿在头上绑上孝带,又拿麻布给春芽披在身上,头带上孝带。吉德用沙子堆了一个香案,点上蜡烛,拈上香,小俩口双双面向大海跪了下来,吉德沉重地说:“老人家,这哈没人知道你姓啥叫啥,可大伙儿深深记住有个从鲨鱼口里救过一个小女孩的老渔头,这就够了。俺跟春芽公母俩永远记住你——爷爷!”吉德跟春芽烧了纸钱儿,又朝大海磕了三个头。
回来后,春芽跟吉德,在村头空地遥拜了老渔头,烧了头七、三七,后来又烧了五七。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转眼吉德结婚一个多月了,吉德对新媳妇的新鲜劲儿,一天淡似一天,心里就长了毛毛草,盘算到关东闯荡。
海风掠过大地,透着咝咝的凉意,早上人们出门下地,单薄的褂子外都要套上件夹坎肩,天日渐要冷了。这天躺下后,吉德趴在被窝里,唉声叹气地跟春芽说:“坐吃山空啊!三个大小伙子,靠爹种那点儿地养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俺可咋整呢?这叫驴刚搭槽……唉!”春芽揣摩出吉德的心思,是想走了,不免心酸,脸上没啥表示,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吉德说的,家里状况也是实情,都这么绷个饭碗干吃,啥家境也够呛?她一只胳膊搭在吉德背上,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想远走高飞呀?”吉德瞅春芽小鸟依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落忍,就说:“是啊。不走又咋整?俺爹娘送俺哥仨学生意,就是想叫俺们有出息,奔个好的前程。你说咱这哈人多地少,风调雨顺还凑合,闹个灾荒年,一大家子人没吃没喝的,瞅着都闹心?那年俺才十拉岁,遇上大旱,一年也没下个透雨,种子搭上不说,颗粒无收,四个孩子端个空饭碗,眼巴巴的瞅着爹跟娘。爹闷头抽着树叶跟砸碎的烟梗子掺在一起的烟袋,一言不发。娘眼泪巴巴的搂着老三,盘算着把老三送人,换些粮食回来。哪个爹娘忍心把亲骨肉往不相干人家里送啊?正在一家人眼瞅着要饿死了,俺在关东山做生意的大舅拉了一把,汇来了钱,又托人捎来了救命的粮食,一家总算没饿死。种地不像你们打鱼的,旱涝保收,没粮下海打点儿破鱼烂虾的,也能维持。嗨!”
吉德说到这哈停了下来,大有欲言又止的味道。他瞅着如花似玉的媳妇,那眼神充溢着许多无奈,许多愁怅,许多忧伤,许多不舍。短短的一个多月厮守恩爱,从不识到相拥而眠,从婚前的风风雨雨到婚后的缠缠绵绵,虽然短暂,俩人已是心心相知、心心相通、心心相印、难舍难分,到了寸步不离的份上了。这要说走的话,还真难于启齿。这对彼此俩人,都是莫大的伤害和严酷的摧残,可爱切情深不能当饭吃,人生谁又能逃过吃喝拉撒这一劫呢?女娲补天造物,捏泥人时就把她的情感、困惑、磨难、坎坷、灵魂、旅程付与了有血有肉的人类了,使人类遵循她设定的轨迹生活、生育、生存。这个人生过程,充满着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吉德狠了狠心,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说出来:“俺想明后天就走,到关东山找俺大舅!”春芽啊的一声,撩开被子光出溜坐起来,两只白净净**挺挺的抖颤颤,“你这说走就要走啊?撅达钩逗嘘鲶鱼,你才吧嗒几下子呀?你这一走,就蹽那老远,得猴年马月才回来一趟呀?俺肚子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闲着身子守空房等你,那不守活寡吗?不行不行!你要走,咋的也得等俺怀上你的种,俺得有个指望才行啊?闺女不出门子嫁人,咋守都能守,到老还是黄花大闺女有都是,也没见哪朝哪代给立过贞节牌坊?可一个女人一旦开了封,就再难清身寡欲了?偷贼养野汉子的,偷小叔子勾搭老公公的,寻情觅死的,甚至有跟自个儿家养的狗的,真正树得起贞节牌坊的,那背后是多少不眠夜,多少心酸泪呀?俺不干,你得给俺揣上你的崽儿再走?到那时俺也不拦你,你愿回来不回来,在外头找个三妻四妾的,算你有能襶,俺管也不管?再咋说,俺是你的头房。头者为长,长者为尊,谁还敢骑在俺头上拉屎啊?娘会为俺做主的。俺不信你能翻了大天去,休了俺?俺有了一儿半女,你也得敢?”春芽的一席话,掏的是一个作女人的心里话,在情理之中。吉德心疼的起身搂住春芽,同情达理地说:“你家不是打鱼的吗,咋又成了泥瓦盆匠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春芽说:“理儿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你也得替俺想一想?俺嫁到你们家,才个把个月,你炕头还没烀热乎呢,扔下俺就蹽竿子了,俺不揣上个你的孩子,在外人眼里咋个看俺?还以为俺是石女,盐碱地涝洼塘,生不出孩子呢?”吉德哄捧地说:“俺这就给你当儿子,……”嘿嘿的搂住吉德的头,俩人颠鸶倒凤,几天后,春芽的月信没有来,这是有喜的征兆。
吉德瞅脸上总挂着笑的春芽说:“你可整准喽,别记差日子,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俺一鼓作气,闷上劲,把你鼓捣成一个大肚蝈蝈,立马就生个大胖儿子!”春芽瞥眼吉德说:“嗯哪,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人九囝囝落家,哪有那么快的?你要走就走,猴急也没用?”吉德高兴地说:“俺告诉娘一声去!”春芽一抹吉德,说:“再等等。别是个谎花呢,那不叫娘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吗?等妞妞儿做实了,再说也不晚啊?”
春芽闹小病了,“呕呕哇啦……”吃点儿啥,老干哕。
吉殷氏乐了,穷抖瑟开了,逢人就说俺要抱孙子了。春芽心里却闷闷不乐,在吉殷氏面前装出的笑脸上面,总有一层时隐时现的愁云不经意的流露出来。吉殷氏眼多尖哪,横草不过,啥事儿能瞒过她的眼睛,不免老在心里打拨浪鼓老犯嘀咕。
这天一家人刚吃完晚饭,吉盛沉不住气先冒炮了,吵吵巴火地说:“娘,你的念想都满足了,大哥跟大嫂婚事也办了,大嫂又有了身孕,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样老窝在家里也不是事儿,俺们想到关东山找俺大舅去,咋样娘?”吉殷氏生气的一抿达吉盛,“你给俺闭上你那个黄嘴丫子?一家人,才团团圆圆聚在一起几天呀,你吵吵要走这不闪人呢吗?要走,你自个儿走?你大哥要想走,也得过了年,等孩子生下来再走?小孩子生下来不见爹的面哪成啊,德儿就没……”吉烟袋假咳嗽两声,拿眼剜着吉殷氏,褶绺子地说:“这烟晾的太干了,呛嗓子。”吉殷氏自觉自个儿说走了嘴,向吉烟袋投去感激的眼光,随之拿出家长派头蛮横地说:“反正俺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离开这窝一步?”
靠墙坐在北炕吉德身边的春芽,推推吉德,又得意的笑笑,吉德不语的拿眼神瞭了春芽一眼,那意思是,你高兴了?
吉殷氏纳着吉烟袋的鞋底子,接着说:“趁这功劲儿,俺叫媒婆再费心踅摸踅摸,把增儿的婚事订下来,也好收收他的心?”吉盛一嗤溜,对吉殷氏说:“那媒婆,你打死她也不敢给俺二哥拉纤扯片儿的呀?”吉殷氏手掐鞋底子,瞪眼问吉盛,“咋啦?你又扯犊子,俺拿鞋底子醢你?”吉盛往吉殷氏跟前凑凑,嘻嘻哈哈地说:“娘,你脑子挺记事儿的呀,咋忘了呢,”吉殷氏瞥一眼吉盛,愣住的问:“俺忘了啥,猴崽子个你?”吉盛够够嘴的冲吉殷氏说:“大哥婚前,闹那出,二哥没把人家媒婆拿大粪汤子灌死,忘了没?”吉殷氏啊的一翻眼皮儿,“是有这么回事儿,俺倒忘了个溜干净?那有啥,狗记吃不记打,那媒婆冲的是钱,俺多给两钢嘣(铜钱儿)不就完了吗?”吉增从靠着的门框子走到南炕炕边儿,“娘,你省省你那心吧啊,俺可不要那夹板子的破玩意儿?俺这辈子,就打光棍儿。一个人,无拘无束的,多自在呀?挑个卖货挑子,周游四方,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四海为家。”吉盛加钢地说:“二哥,凭你那身武艺,当个游侠最适合你了?要想添饱肚子,当个游商也不错?掖县人推个独轮车,卖到哪,吃到哪,住到哪,一路逍遥,一路的情哥情妹,一路的小孩爪子,哈哈,到老了一回身,那么一划拉,一路捡寡妇,一路认儿子,儿孙满堂吗?”吉增抡起拳头吓唬吉盛,“你小子欠揍咋的?”吉盛躲闪地爬上炕,扑在吉殷氏怀里耍娇地嚷嚷,“娘,你瞅二哥又欺负俺了?”吉殷氏一手搂住吉盛,瞪眼吉增,又低头哄着吉盛,“三儿,有娘呢,他敢?”吉增哼的一声,一甩胳膊走回门口,“贱慝慝的玩意儿,等你再求俺的,臭美吧?”吉盛趴在吉殷氏腿上,吐着舌头,冲吉增做鬼脸儿。吉殷氏摸着吉盛娇嫩的脸蛋,“闯那关东啊,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三儿你了?年纪又小,胆子又不大,身子又太娇嫩,打你学徒走了那天起,娘这眼睛就没晴过,想想就掉几滴眼泪。那眼泪疙瘩才快呢,就赶上那伏天的雨了,说来就来。”吉殷氏说着说着,这眼睛就潮了,抽达两下鼻子,吉盛哄着吉殷氏说:“娘,三儿子往后挣钱,都孝敬你老,你愿吃啥买啥吃,愿穿啥买啥穿,禁你够!”吉殷氏抹下眼睛说:“俺三儿就是心疼娘啊!嗨,你们翅膀长硬了,都要离窝飞了,娘知道拦是拦不住的。孩大不由娘,早晚要出飞的。”吉烟袋吱的往地上来一个鸭穿稀,又往炕沿下搕搕烟灰:“瞅你娘烧搭的,孩子大了你还能老像老抱子似的老搂在窝里呀?老烧包,先睡了吧!”
月夜微风习习,吹得果树的叶子沙啦啦的响,星星满天,眨着透出凉气的小眼睛。




乌拉草 第8章
吉德独自坐在后果菜园里的靠后墙长板凳上,望着天,寻思走出家门的恰当时机。才刚全家人坐在一块堆儿的闲扯,他一直听着想着没说话。娘老了,有些恋犊子了。爹的话不多,瞅着是呛着娘在说话,实则也透露他的想法。他老人家也在盘算,叫俺们走的时机。从他老拿眼睛瞟着春芽,不难看出他是顾虑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呀?他作为一家之主,不能像娘那样乱嗙嗙。他要掌握秤上的定关星,掌握住斤两,定住砣。秤高了就是脑子发热,秤低了就是不会审时度势,秤平了全家才能安稳,都心平气和的,才心气儿顺,谁心里也不堵块石头,这才是爹心里的一个结。这个结,就在春芽身上。
黑咕隆咚,一点儿火亮一闪一闪的,移到吉德跟前。
吉德站起身叫声“爹”,就拉吉烟袋坐下。
“爹有事儿啊?”
“倒也没啥大事儿。你跟你媳妇说过要去关东山的事儿了吗?关东山不比咱这哈,这天说冷就冷了,大雪咆天的那可就动弹不得了?”
“爹,俺也是这么想的。俺跟春芽是提过闯关东的事儿,她一直不打拢,俺也就没有再深说。”
“爹难就难在这哈了,心里不落忍呐!关东山你们哥仨一定要闯,而且要闯出个明堂来,这是爹一辈子的念想啊?你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是舍不得你们走啊?当娘的吗,就是心软。当年要不是爹下决心叫你们出去学生意,还不是都窝在家里啃那一亩三分地呀,咱家的日子就没场说去了?啊,你也睡吧,坐在夜黑头子里别遭了凉?再说,这一半天……啊,跟你媳妇好好唠唠,别伤着她,怪可怜见的。”
吉烟袋拍拍吉德肩膀头,唉了两声,就摸黑拐到院墙根儿的小道儿上茅房,“哗哗”的一阵回到房下说:“走了。别叫你媳妇等你?”吉德答应着,跟在吉烟袋身后了回房。
三天头早上,全家人围在炕头上喝着尜尜汤。蜡花显怀地腆个肚子,领着妮妮带着女婿赶了过来。一进门,妮妮闻着爆葱花的香味就吵吵:“真香啊!娘,姥姥家做的尜尜汤,俺也要吃?”吉殷氏往炕里挪挪:“姥姥家的小狗儿,鼻子怪好使的呢?先亲姥姥一口,要不甭想吃尜尜汤?”妮妮够够巴嚓的爬上炕,跪在炕沿上,扳过吉殷氏早凑过来的头,“叭叭”左右开弓,亲的这个响。还没等妮妮亲完,她的脸上,扣了吉盛两个糊糊口印。妮妮抹着脸蛋儿,瞪着眼瞅着吉盛说:“老舅就是坏!”春芽端一小碗尜尜汤递给妮妮问:“大舅娘呢,妮妮?”妮妮接住碗,瞧了春芽一眼,喝着尜尜汤说:“大舅娘就是好,心疼妮妮。”春芽捋着妮妮的头说:“这小嘴吧吧的,妮妮就会说话。”妮妮放下碗,摸着春芽的小肚子说:“娘说大舅娘怀上了,这也不像俺娘那肚子鼓鼓的,还溜平像发面饼。俺爹喝完酒,就趴在俺娘的肚子上听,说能听出******在哗哗嗤尿呢。大舅娘,叫俺听听呗!”说着,就瞪着一双水灵灵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抿着个小嘴儿,趴在春芽肚子上听,蜡花问:“听着啥啦?”妮妮歪个小头儿,认真地朝她娘摆摆手,听了一会儿说:“俺听见小妹妹在哗哗尿尿呢。”妮妮童言无忌的话,引来一屋子人的哄堂大笑。
妮妮确实听到了春芽肚子里哗啦啦的响。你想啊,刚喝完一肚子的尜尜汤,能不响吗?可吉殷氏的一句话,叫春芽一脸的笑罩上了一层霜。
吉殷氏也是没有多想,只是话赶话脱口而出,“小孩子的话可准了,俺要抱大孙女啦!”妮妮撅个小嘴还追问上一句,“姥姥要有了小妹妹,是不是就不喜欢俺这小狗儿啦?”吉殷氏有口无心的搂着妮妮说:“姥姥呀,家狗外狗都喜欢。你有了小妹妹喜欢不喜欢啊?”妮妮卡巴大眼睛说:“俺喜欢小妹妹,那就有人跟俺玩了?可娘不喜欢妮妮,老管俺叫丫头片子,喂熟了,就跑了。爹喜欢小子,说能传、传、传宗接代。”吉盛逗着妮妮:“妮妮往哪跑啊?”妮妮天真的说:“嫁人呗!”
“哈哈!”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说话呱呱的,尿炕哗哗的。真丢人,小小年纪就知道嫁人?”吉盛损搭地说。
“娘说的,又不是俺说的要嫁人?”紧接着妮妮又顶上一句:“俺要不嫁人,老舅能说上媳妇呀,叫你打一辈光棍儿?”
“哈哈!”全屋的人乐开了花,笑得直擦眼睛。
撤了桌儿,吉殷氏盘腿坐在炕里沉吟一会儿说:“今儿个咱家人挺全棵儿的,这事儿俺横巴竖挡有些日子了。人要心飞了,留身子也留不住心哪?德儿跟二儿、三儿吵吵要走,闯关东,找你大舅去。俺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他们哥仨走,可三个大小子,树杈杈的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事儿呀?俺琢磨大儿媳妇刚过门,这一撒腿蹽了,谁知道啥牛年马月再见面呀?嗨,犯愁啊?大媳妇,算娘心狠了。反正呢,这事儿也是正事儿,再拦着娘就没正事儿了?”吉殷氏抹着老泪,起身儿从破樟木箱子的箱底儿,翻出已发黄的旧信封,撅着禤褶哄哄干裂的大嘴唇,投撒过不情愿的无奈眼神在吉德的身上,赌气地把旧信封甩在铺着秫秆席子的土炕上,气囔囔地说:“拿去!这信封在箱底压了有十六、七八年了,信瓤儿和后来的几封信,都叫你爹拿去卷喇叭桶抽了。嗨,你大舅不是俺这当姐姐的说他,他那心哪也够硬够大的了?你姥爷这一死,近些日子,一封信也不见,泥牛入海了,叫俺可惦记死了?你们争着抢着去,那就去一趟吧!找到你大舅后,立马来封信,拍个电报也行,省得俺跟你爹牵挂?”吉烟袋从干瘪的嘴里拔出烟袋嘴儿,一个鸭穿稀把口水嗤在泥地上,干爽的泥地洇湿了一条子,又用黑乎乎裂着无数小口的老茧手,抹把下巴说:“你们仨啊,儿行千里母担忧,找不到你大舅就回来。哪哈黄土不埋人呢,别一棵树吊死?做不成生意,在家种种地,也够吃够喝的。一家人团团圆圆不也挺好的嘛?”春芽倚在门框子闷闷不乐的附合公爹说:“就是嘛!那地界儿又荒又冷的有啥好?俺听人家说啊,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十八几大姑娘叼个大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听听,蛮荒不?”吉盛一脸娃娃气的瞥眼春芽说:“大嫂你不懂了吧,少见多怪?人家东北还有三件宝呢,人参貂皮靰鞡草!那可是好玩意儿。人参治病;貂皮穿在身上又漂亮又暖和;靰鞡草也叫乌拉草,絮牛皮靰鞡那脚就像裹在火炭里,大冷天坐爬犁走百八十里路,脚还出汗呢?俺在营口待三年,那窗户纸确实糊在窗户棱子外面。那哈风大,像咱这哈糊在窗户棱子里面,大风一刮,还不正张刮下来呀?糊在那外面扛风。那的有钱人家大姑娘是叼个大烟袋,长的有四五尺长呢。那是摆谱儿,显摆?养活孩子吊起来,那不勒死了?人家是睡悠车儿,跟打秋千似的,孩子悠悠就迷糊了,好哄!另外,那哈炕烧的太热,怕烙着孩子。还有一种说法,那哈狼多,怕狼进屋上炕,把孩子捞走了。不是吓唬人,这事儿还真发生过。”妮妮捂着脸钻进蜡花怀里,奶生奶气地说:“哎呀娘啊,妮妮可不去那哈,吓死人了!”春芽固执的说:“你看说漏嘴了吧?啥三宝不三宝的,丑妻近地才是家中宝,撇家舍业的跑那老远干啥,两眼一抹黑的?哪有在家热汤热水的好,老婆孩子的。”吉增攮哧地说:“得了,大嫂!都像你那么想,俺哥仨在外学徒三年,忍饥挨累,端屎端尿的不白搭了?俺听俺师父说,关东山是冒险家的乐园,只要肯吃苦,能赚大把大把的大洋?有了钱,可以吃香喝辣的,把家往那哈一搬,多好的事儿?咱这破地方,屁疙的大,打那点儿粮只够糊口的。再说了,有啥担心的?大舅一准能帮俺哥仨的。俺们是他亲外甥,他是俺们的亲娘舅,不看俺们的面儿还不看娘的面儿?如果大舅不讲亲情,俺们也不认他这个大舅,这有啥呀?俺们仨有胳膊有腿的,不照别人缺啥,脑袋也不糠,还有一把力气,三年准能混出个人样儿来?一炮给你们邮来百八十的,看你们能合拢嘴不?”吉盛也说:“那哈啊,煤矿、金场子、林场子啥都有?那荒地随便开,只要不怕累死?再说了,俺大舅也不是那样人呀,这些年还少添补咱家了?大哥结婚的钱哪来的,娘你就不用瞒东瞒西的了?你不愿叫俺仨走,俺们又不傻,啥不明白啊?不就差大嫂吗,不行就带上,累赘点儿就累赘点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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