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到了掖庭宫外,段云琅下车了,刘垂文忽然开口:“殿下。”
段云琅回头看他。
刘垂文道:“我知道您和殷娘子吵架了。”
段云琅皱了皱眉,几乎要在这宫门口同他翻脸了,却又被他话头截住:“殿下,趁着这回查档,您顺道儿去瞧瞧她吧。”
这小子精乖,倒晓得给他台阶下。段云琅收回了叱骂,心底真个盘算起待会去见殷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该拿捏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芳林门的记录同刘垂文说的一样,没有什么新线索。段云琅想殷染不是一直也挺关心鹊儿的?所以他去找殷染,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此,竟然便大咧咧踱步到了那个熟悉的院落外头。
一个宫女正好经过,陡然见他,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殿下!”
段云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莽撞了,立刻端出了架子:“本王奉了圣旨,要提宫人殷染过大明宫审问,你去找找她。”
那宫女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却不动作,只道:“圣旨么?可刚才已经来人传过一遍圣旨了啊……”
“什么?”段云琅眉头一凝,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谁传的?”
那宫女声音越来越低,“是,是宣徽使周公公……”
段云琅沉默了。宫女小芸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只看见殿下那一双桃花眼里光芒耀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他转过脸来,直视着她,吓得她立刻又低下头去。
“瞧本王这记性。”段云琅无谓地笑笑,“周公公想必是奉了上意,我又何必越俎代庖?”
如此,他也就自自然然地迈步离去了。
刘垂文原在打盹儿,没料到殿下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自车上坐直了身子唤:“殿下,回去?”
段云琅却是脸色越来越冷,脚步越来越急,阴沉的天空下秋风卷起,冷青的袍角猎猎翻飞。他一个箭步踏上了马车,冷声道:“我要入宫一趟。”
“入宫?”刘垂文下意识地问,“哪个宫?”
段云琅将车帘子猛地一拽,织金的布帘好一阵晃荡,他在车厢里坐定,身子往后一靠,脚搭在了矮杌子上,闭了眼,迸出三个不耐烦的字眼:“大明宫!”
***
大明宫,清思殿。
仍是一样浓郁的熏香,袅袅萦绕满殿,无形无质,却营造出仙境一般恍惚的氛围。段臻斜坐榻上,手中拿着神策军递上的提审记录,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就甩到了案上。
“她这番话,当然是开脱得好。”段臻开了口,“神策军当初拿她,也不过因为她说过几句对太皇太后不敬的言语,高方进捕风捉影而已。她却聪明,不知从何处又拉出来一个乐工给她垫背。”
他这话说得不温不火、不疾不徐,眼光表情,也俱都和蔼可亲,若不是那字字句句分明都带着讽刺,还真叫人以为他不过是在闲谈风月。他静了片刻,跪在殿中的人却不接他的话,于是他发问:“你是戚才人的老朋友,你如何看?”
殷染回答:“婢子与戚才人已久未来往了。”
段臻眸光微凝,她却也恰在这时候抬了头。尖尖的下颌旁垂落几缕发丝,衬出白皙的面孔,和那一双幽潭似的眼瞳。
还未等他说话,她已接着说了下去:“婢子但知戚才人也不过一常人,既是常人,便当以常理常情度之。论常理,戚才人身怀龙种,锦绣前途近在眼前,如此紧要关头,她甚至无事绝不出门,怎可能还要无事生非,乃至犯下弑主大罪?论常情,戚才人与太皇太后素无过节,戚才人有孕在身,心焦气燥之下微词难免,但祖孙之情俱在,如何竟至于狠心杀人?而戚才人陡遇刑鞫,想必六神无主,数日之后,才想起那个……鬼鬼祟祟的乐工,她心中怕也不能肯定,但被逼无奈,不得不转供他人罢了。”
段臻耐心地听她说完,才道:“那朕又如何知道那乐工有辜无辜?”
“这个好办。”殷染冷静地道,“内宫的刑讯消息还不至那么快传到皇城去,陛下此刻就派人快马加鞭去搜查那个乐工的住处即可。”
段臻打量着她。这目光让人很不好受,但是她受下了,还温和地道:“婢子还有一事不解。”
段臻有些讶异,“何事?”
“若戚才人没有招供,陛下原计如何处分她?谋弑大罪,抄家灭族?然而——”殷染的嘴角微微勾起,似嘲讽,又似只是凄凉,“若杀其母,将安措其子?”
段臻安静地看了她一眼。她闭了嘴,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滴水不漏。
若杀其母,将安措其子?
这一刻,段臻甚至觉得她所说的,并不是戚冰的事情。心肠里愈是发冷,他的笑容却愈是温和。
“你所言都颇有道理。”段臻点点头,好整以暇地道,“朕却听闻,太皇太后出事之前,戚才人去找过你的。”
美人如钩 第115章
第115章——画地为牢(二)
“——殿下!殿下不可!”
周镜晃悠悠的声音,打断了清思殿中沉至窒息的寂静。
段臻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便见自己的五儿子急急迈了进来,也不管殿中还有什么人,劈头就道:“让我去抓那个乐工!”
“放肆!”段臻沉声喝道。
段云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恰跪在殷染身边三步远,殷染都觉自己膝下的砖石地面狠狠一震。段云琅身子挺得笔直,仰着头大声道:“父皇!儿臣一定要将那害死□□母的凶手找出来!”
段臻突然站了起来,殷染看见他的手在那明黄袍袖之下轻微地发着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坐了回去,同样还是那只手,在空中挥了挥,“你去吧。”
“得令!”段云琅立刻应下,转身又往外走去。段臻又看了殷染一眼,那一眼——不知为何,殷染觉得那一眼很复杂,好像圣人分明是什么都知道的,可是圣人累了,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
他终于道:“你也下去吧,等陈留王查出结果来。”
***
殷染自北偏门走出清思殿,领着她的内官却倏忽不见了。她不得不沿着宫墙凭记忆走回去,脑袋却被一个轻飘飘的东西“砸”中了。
一根嫋嫋娜娜的柳条从天而降,拨松了她的发髻,又摔到了地上。
她抬起头,左侧宫墙之上,凸出来一座台榭,几株光秃秃的柳树正搭在那精致台榭的矮檐上,其中一枝柳条还被人抓在了手里。
殷染都为那柳树感到头发疼。
段云琅手扶着望仙台的红阑干,低下头带笑望着她,天色微凉,而少年眸光潋滟。
就好像方才那个在清思殿中撒泼耍赖的人根本不是他。
她只同他对了一眼,便知道他生气了。
段五的生气是有层次高低的。若夫装傻乔癫、大叫大骂,那其实并非生气,只是着意现他的眼。至如冷眉冷眼、一声不吭,那才是真的动了肝火,十劝九不回。
而到了这番模样,唇角衔笑、容色温柔……那就是地狱末日。
殷染匆忙低下头去,往北直走。
段云琅眉梢一挑,轻轻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望仙台上奔了下来,而后又放慢了步伐,负袖背后,优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四五丈远。
自珠镜殿侧边绕过,就入了御花园。初秋时节,百草凋敝,蓬莱亭边几本嫩黄早菊迎风而绽,层层叠叠的花瓣纤柔地低垂,倒映着亭下的脉脉泉流。那流水又沿着假山的皴纹汇到斜桥之下,汩汩流入了烟波浩淼的太液池。一阵风来,水动,花动,明明是冷淡的秋光,却偏偏万物生出了华彩。
可惜天色阴沉,不然,蓬莱亭一贯是东内胜景的。
也亏了天色阴沉,此处少人经过,殷染走到那蓬莱亭外的矮坡上,身畔就是那被风吹得风姿摇曳的早菊,面前就是那错落堆叠的假山,再放眼便见一望无际的太液池,心中一口浊气终于消散。
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感觉到了,但没有转头。
“我若不出来救你,你可得同戚才人一样地论罪了。”
到底是少年人,沉不住气,一开口就兴师问罪。殷染低下头,脚尖蹭了蹭地上枯黄的小草,半晌才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是什么话?他气极反笑:“你我多久未见了,怎的如此生分?”
殷染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假山环抱之下,令人惘然生出一种身在五行之外的错觉,可惜她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错觉。“我心中难受得很,五郎。”她的嗓音有些干涩。
听见她说“难受”,又听见她唤“五郎”,他不平的心境奇特地被抚平,伸出手去拉了下她的袖子,见她没有反应,便奓着胆子抓住了她的手臂,又慢慢摩挲上去。她却好像全没感觉,只道:“鹊儿没了,你知道么?”
他的手僵住。
“你说什么?”
“鹊儿没了。”她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我看着她死的。她是被人杀死的,一刀割在了喉咙。”
***
天色灰冷,坐在这草坡上望向天空,就好像是那假山被碾碎了,灰石碎渣子全都撒进了天空里。殷染慢慢地蜷起了腿,下巴一下一下地点着膝盖,将鹊儿的死给他描述了一遍。
“我还想着找你拿主意的。”她道,“可巧碰上你了。”
这话仿若无心,却暗藏依赖,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慢慢地揉着,眼底的光芒渐渐地沉寂下去,仿佛是沉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你如何看?”
“鹊儿在来掖庭之前,是来了大明宫。她来大明宫会做什么?”殷染低声道,“她本在丧期之中,也不该四处走动,何况大明宫本不是个好进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她是有什么切迫的事情……那她为何不来找我,反而要来大明宫?”
“那要看她所求为何了。”殷染顿了顿,“她不来找你,或许是因为你力量不够,或许是……或许是怕拖累你。”
段云琅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站了起来。
殷染迷惑地抬起头看着他。
“她……她同我说过一番话。”段云琅艰难地措辞,“我该有感觉才是……她说,她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意思。我那时只道她是要回家……”
那时候,鹊儿那绝望的眼神,分明是含了诀别的意味……
殷染眼神一黯,“她如今确实是回家了。”
“我去问我父皇。”段云琅冲动起来,拔腿便要走,殷染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角,横了他一眼。
段云琅静了静,复坐回来,沉默一晌,道:“待我查明了□□母的案子,便去掖庭宫找你。”
殷染没有接话,自往他身边靠了靠,而后伸出手来,还未碰到他便被他一把紧握住。
天边密云不雨,时近黄昏,风从泥土底下一层层刮擦上来,像钝重的刀背扑打在脸上。殷染低下头,下意识地将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道:“你今日演得也太好了。”
段云琅冷哼一声,“我如不这样演,你还有命在?”
兜兜转转,终于是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他的怒气还只多不少。想了想又实在不忿:“你为何一定要帮那个戚才人?你每回落难的时候,可没见她帮过你一把。”
殷染淡淡地道:“她知道我们的事情,我如不帮她,她反咬一口我如何办?”
段云琅的表情惊讶地僵住,“是……是在教坊司?那个宫女……”他努力回忆着自己与戚冰不多的几次见面,只觉心如乱麻。
殷染又笑笑,“其实也不尽如此。我帮她,是因有人求我帮她。”
段云琅问:“谁?”
殷染不再回答了。
她抬起目光,看那阴霾的天空渐渐被黑夜所蚕食,在太液池的尽头,三山隐没,日月无光,四海八荒都寂静下来,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不知道下一回,能这样安然地并肩坐在一起,看那没有日落的日落,该是什么时候了。
明明是笼中鸟,却偏能看见广袤天空。明明是池中鱼,却偏能看见苍茫海面。大明宫中山海无缺,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假的。
可即便是假的,也不得不争抢得头破血流。
夜幕终于在远方的水面上闭合的一瞬间,他吻住了她。
丧志气的话不要说,煞风景的话不要说,秘密太多,浮出水面的一点点棱角都已可伤人。在这心照不宣的一刻,只要亲吻。
只有亲吻。
美人如钩 第116章
第116章——虚空花(一)
陈留王所领左羽林军,在这一夜的二更时分踢开了教坊司兴和署的大门。
根据戚才人的供词,他们抓住了兴和署的乐工离非,带到大理寺严加审问,同时亦派人搜查了离非的房间。在离非全盘招供的时候,那一包砒-霜、数锭黄金也从离非的床榻之下被翻了出来。
证据确凿,以谋大逆论,在不赦之列,虽夷九族可也。
天子在朝堂上痛哭失声,恨那贼人奸猾,先是害死了皇祖母,而后又险些讹死身怀龙种的戚才人,其心可诛。首倡抓人却抓错了人的神策军方面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圣人却还记着他们的好,说如果不是神策中尉当机立断,自己还不知道皇祖母真是死于非命的——于是又给高仲甫加了赏。
三日后,乐工离非经不起严刑拷打,死在了大理寺狱中。
殷染搬一把椅子坐在堂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梁上的鹦鹉,那鹦鹉也就面无表情地回看着她。
她与离非不过两面之缘。
第一面,她看着戚冰与离非笑闹不禁,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牖,映照着两个年轻男女姣好的面庞。若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如何能猜出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一个是卑微下贱的乐工?
第二面,她看着离非对自己下跪磕头,苍白的脸,狭长的眉,冷定的眼。明明是举止都有几分柔弱女气的人,在说出那句“我可以为她去死”之时,却平静得令人绝望。
她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戚冰会自己翻供。
她难道不是爱着离非的吗?
她已经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段故事,一段已死的、再也无人会讲给她听的故事。它也许并不美丽,甚至它肮脏而疼痛,但它曾经那么真切,她对着它,仿佛临着水面,照见了自己恓惶的脸。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鹦鹉觑着她的脸色,慢悠悠地开了口,“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
***
当离非身死的消息传入大明宫,芷萝正扶着戚冰在太液池边散步。
听了内官的通报,戚冰面色未改,只扬了扬下巴。芷萝拿出一点碎钱塞入内官手中,打发他退下了。
戚冰便停了步子,安静侧首,望向太液池上的水波,今日天色清明,水波尽头,可以望见元元殿的楼阁、银汉门的垣墙,以显示这仙境也是有边际的,而且那边际还是被重重宫墙包围起来的。
故而这仙境之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被圈禁起来的。
戚冰无谓地笑了笑,道:“要入秋了,再不出来走走,都要没机会了。”
这话像一句废话,芷萝揣不清楚,讷讷应了声“是”。忽见主子双眼眯了起来望向远处,却是对面堤岸上款款走来了一行人。
当先的那个身姿婀娜,妆容妩媚,在这黯淡秋光里撞进人眼,任谁都不得不惊艳一下。但见她在宫人陪同下一路优游过来,眼风掠及戚冰,眉梢轻轻一挑。
一瞬之间,芷萝仿佛看见戚冰眼中有刀剑般的冷芒一掠而过。
旋即敛藏。
戚冰笑着迎上前去,“妹妹今日可得闲了?”
叶红烟看她一眼,嘴角才慢慢笑开,“可不是,往常圣人来得太勤,我都懒得出门。今日天气不坏,赶紧看一看,待过了秋光,便没心情了。”
话里话外全是炫耀圣宠无边,芷萝心想,叶才人恐怕不知道,戚娘子现在已经不在乎什么圣宠了。
戚冰也不多言,只低头含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叶红烟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
“前一阵子姐姐下了大狱,可没有伤着吧?”心念一转,叶红烟又和颜悦色地拉住了戚冰的手,“神策军那边逼供的手腕厉害,真是累姐姐受苦了!”
叶红烟说完,便得意打量她脸色,却不无悻悻地发现戚冰根本没有脸色。她这番出来散心,本是掐准了圣人下朝的时辰和路线,打算在此处“偶遇”圣人,现在也不想再讽刺戚冰什么了,撒了手便欲告辞——
“啊呀!”
但闻戚冰一声惨叫,臃肿的身子竟被她甩了出去,沿着路边的草丛一路滑下,直至重重地摔入了冰冷刺骨的太液池中!
***
芷萝已整个呆住了。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先呆愕了片刻,才发出长长的尖叫!
“娘子!”她不顾一切地奔下那草丛,努力伸出手去,却只抓住水面上漂浮的一只鞋。她看着这只鞋,神思几近崩溃,再度尖叫起来。
鲜血,渐渐自水底掀涌上来,破开这初秋寒冷的浅水面,像一张巨大的殷红的蜘蛛网。
一位宫婢扶着叶红烟,而叶红烟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她的肉里。“人呢?!”她大声呼喊,“还不来人,去将戚才人救起来?!”
却没有人应答她。
她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转过身,便见到大公公周镜小跑着赶了过来。
她在这个时候,才终于变了脸色,变成一片惨白。
“水下是谁?!”周镜亦瞪大了眼睛,厉声喝问她。
叶红烟晃了一晃——她怎么就忘了,自己再如何得宠,在这些公公面前,她依旧什么都不是。
“周公公!”芷萝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抱住周镜的腿大哭道,“戚娘子落水啦,快来人救救她啊!她——那么多血——她还有孩子啊!”
叶红烟忍不住唇角抽搐,眼神怨毒地盯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宫婢——她只要敢说出“叶才人把戚娘子推落了水”这样的蠢话,自己一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都给朕去救人!”一声大喊,将叶红烟拽回了神。
圣人快步走来,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明黄冕服,戴着通天冠,神情僵硬,语气颤抖,一挥手,身后的卫队立刻都往池边赶来。芷萝连忙也跟着跑了过去,几个侍卫跳下水去,不多时便将戚才人捞了起来,放在草丛上给她顺气。
芷萝只看了一眼,就骇得瘫跪下去,“娘子!”
只见鲜血从戚冰裙角源源不绝地流出来,压着枯萎的草丛一路蜿蜒而下,直到与池水中的鲜血所混合,又渐渐被荡漾的水波所冲淡……
戚冰紧闭着眼,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惨白如纸的面颊,嘴唇青紫,身子因寒冷而打着哆嗦……衣料在草地上摩挲,擦出来的全都是赫赫血迹,她突然皱了眉,弓起身子凄厉地喊了一声:“陛下!妾——妾好痛!”
仿佛这一声呼喊已倾尽了她的所有气力,她再也不能支持地昏厥了过去。
周镜不无担忧地走到了圣人身边,圣人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在发抖。
叶红烟抿了抿唇,抛开宫婢,上前两步,低声唤:“陛下。”
“跪下!”段臻突然转过脸来,劈头落下一声断喝!
美人如钩 第117章
第117章——虚空花(二)
已是四更过半,大明宫拾翠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从寝殿到外殿,太医、女医、宦官、宫人来来往往,如没头的苍蝇四处乱走。圣人先是坐在外殿里,而后忍不住了一般,抬脚走去了殿外。
跨过高高的门槛,便见寒星数点,遥遥缀在初秋的夜空之上。忽然间眼前光芒一耀,竟是一道流星划过了天际,可是它坠落得太快了,待段臻眨了下眼,那流星已灭没无踪。
而夜空仍然平静温柔。
“陛下,”一个年轻宦官从台阶底下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奴婢命人仔细审过了叶才人,确认她实在没有嫌疑,戚才人落水的时候,她自己也吓坏了,本还想伸手去扶,谁知……”
段臻转过头来。
高方进猝然对上圣人的眼神,立即低下头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害怕,可就在方才那四目相交的刹那之间,他真是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见圣人没有说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您想,叶才人即算是个不懂事的,也该明白皇嗣有多金贵,在场的也不是只有她的人,戚才人身边那个宫女,她不也什么都没说么?可见当真不是叶才人做的……”
“为何是你?”段臻淡淡地道。
高方进愕然,“什——陛下?”
“为何是你来报朕?”段臻负手在后,语气没有起伏,“朕不过随手将叶才人交了内廷狱,你却来着的什么急?你同内廷狱交代好了?叶才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们是什么关系?”
夜色澄澹,一如圣人云淡风轻的面色。高方进却感觉自己身下的大地都在分崩离析,好像下一刻就要豁出一道深渊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
他跪下来,不由分说地先叩了三个响头:“奴婢死罪!奴婢关心则乱,越俎代庖,奴婢死罪!”
段臻道:“那你便去领死吧。”
高方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直起身子,张了张口,还想再申辩,殿内却跑出来一个人,一部长长的白胡子,跑得连连举袖擦汗,到圣人近前,竟也是扑通一声利索跪下——
“陛下!臣等无能,臣等——救不了戚才人腹中胎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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