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干燥的肌肤,尖削的脸,一双眼睛已憔悴地窅陷下去,又挣扎着透出些绝望的冷光来,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殷染。
戚冰的脸容原本是很丰润的,衬映着柔媚的眼眸和娇俏的声音,令人觉得这样的女人即使蠢一点都没有关系。可问题就是她不蠢,她甚至太聪明,即算被人逼着去杀人,也知道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样,才能让自己无罪地活到最后。
殷染顿了顿,才道:“我还想同你说一件事情。”
戚冰伸出手去,将那双锦履拿过来,放在自己身边,复道:“你说吧。”
话音很平静,至少比她的眼神平静多了。
“你下狱之后,离非来找过我。”殷染也不避讳,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她根本不管戚冰是什么脸色,“他求我想法子把他供出去,让他去替你下来。可是他大约没有料到,你会自己将他推了出去。”
美人如钩 第121章
第121章——危墙之下(二)
戚冰没有说话。她的手指一下下摩挲着案上的经卷,殷染瞟了一眼,是《阿含经》第一卷,开头就有这样的一段话:“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真讽刺。
如果念经有用的话,那这世上人人都可背叛、人人都可杀戮、人人都可造业了。
自己一直赖以为生的那些佛法,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刺眼。
仿佛感觉到对方的鄙夷,戚冰恍惚地笑了:“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若换了是你,你一定不会这样做,是吧?”
殷染一时不能回答戚冰的话,甚至都不能理解她在问些什么——可她继续说下去了: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我让离非做了那事,就是因为他说过,他可以为我去死。”她的笑容愈益惨烈,“我这是成全他了。”
殷染不能理解地盯着她,好像盯着一个疯子:“他宁愿为你去死,而你只想让他去死?”
“谁会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去死?”戚冰却突然道,俄而大叫起来,“谁会想害死自己和心爱之人的孩子?!谁会成天只想着如何去死,而不是盼着好生活下去?!”
殷染惨白了脸,盯住她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里,有多少翻搅的痛苦,多少彷徨的无奈——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可以很冷静、很冷静地做出决定。
殷染从不知道戚冰是一个这样……这样厉害的女人。
她慢慢道:“你……你故意跳的太液池?你真下得去手。”
“那个孩子,决不能生下来。”戚冰的话音,冷得就像她的名字,没了一丝一毫人世的温度。
许久的死寂过后,殷染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不错……一举数得,既彻底洗清了罪名,也陷害了叶红烟,还可以甩掉一个大逆不道的包袱……”
戚冰竟也笑笑,转过头去,“叶红烟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你知道她和高方进什么关系?”她的笑容愈益森冷,“反正我是不知道。”
殷染看着她的表情,轻声道:“是高方进逼你的吗?”
戚冰全身一震,那一刹那的仓皇痛苦全数落进了殷染的眼中。她终于是闭上了眼,嗓音沙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殷染抿紧了唇。若说太皇太后之死与高仲甫有关系,这不消她猜,圣人大抵都能料想到。可她总觉得这中间一定还漏了某个极重要的环节,致使思路断断续续,根本不能连贯起来。
“阿染,你读的书多,心里的道理也多。”戚冰低低地道,“可我就不爱讲那些道理。我欢喜离非,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偶尔苟且。后来我怀了身子,吓坏了,他要带我走,可我知道我不能走,我也走不掉。他说,他可以为我去死,那我到了生死关头,凭什么不能让他代了我呢?他心里高兴,我心里也宽敞,有何不可?”
殷染低下头,“你说的都对,唯有一句不对。”
戚冰看向她。
殷染道:“你说你欢喜他,这一句不对。若当真欢喜一个人,你连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要心疼,怎么可能还推他去死?若当真欢喜一个人,天地万物都不如他,他死了,天地万物也就全都死了,你怎么可能还这么冷静地算计着他的死?”
戚冰的嘴唇发了白,绷紧了,许久,颤抖地吐出三个字:“你不懂。”
殷染想,也许自己是真的不懂吧。只是她知道,自己心底里也是在害怕的,害怕着冥冥之中的报应,害怕着不可言说的宿命,可是她与戚冰不同的是,她永远不会对自己所享有的感情心安理得。
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戚冰突然道:“你读的书多,你同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将手指向佛经上的那句话。
殷染面无表情地道:“我一生已尽,我修行已完满,做下的事情都已做下,此身就是最后身,再也不受轮回之苦了。”
“不受轮回之苦?”戚冰喃喃重复,忽而干涩地笑出声来,“这句话说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殷染僵硬地道:“自然是好事,是修行完满了才能证的正果。”
戚冰的笑声顿住。许久之后,她才慢慢点头,“不错,是好事。”
***
从拾翠殿出来,殷染恍惚间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其实还未到黄昏。
很累,同一个经年好友断交,原来是这么累。
她不知道戚冰错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错。
从拾翠殿后头绕麟德殿匆匆走过,风渐峭劲,是要入冬的意思了。殷染不敢抬头,只守在和刘垂文约好的右银台门边,等刘垂文过来带她出宫。
右银台门统属右羽林,门外就是右神策,门内毗近翰林院,内朝贵臣都由此来往,殷染不敢大意,只瑟缩着身子,将衣领子拉起掩住了面容。等到过了约定的时辰,刘垂文却始终没来,她有些焦急了,迎面却走来几个交谈着的文士。
她连忙背过身去。
“李兄,俗谓士为知己者死,圣人待你我宠遇如此,岂敢不忘忧报国?”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看身材倒是玉树临风,一双眼睛眯起来,像有十分精明,“你我一片赤诚,不成功便成仁,也没什么好说。”
那一个姓李的四方脸孔,表情冷淡,眼睛也无甚神采,只简短地道:“右门不妥。”
“李兄此言差矣。”前一人拧了拧鼻子,“右门不妥,难道左门便妥了?左门姓孙的倒是比姓高的容易,可左门,还有那个人。”说着,他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五指根根分明。
姓李的沉默半晌,却是转头对第三人道:“此事最紧要的,还是仰仗杨公。只要京兆尹募兵可靠,左门右门,都无足虑。”
殷染捂住了呼吸:京兆尹……京兆尹杨增荣?!
那三人走到门边便停了口,只给守门将吏验着名籍。殷染将心一横,也走过去,跟在了三人后面。
门吏拦住她,上下打量着道:“这位公公,哪宫来的?”
前头的三人中,有人回头看她,正是当先发话的那个。
殷染冷淡地道:“我自不是这宫里的,是这门外的。”
门吏被她的语气吓住,想及门外就是右神策,高仲甫的人还确实不好惹,一时犯了难。“那公公就不要为难小的了,腰牌可有?”
有是有,只是太假。殷染拿出来晃了一晃就收回去,复加了重重的一“哼”。
前头那个文士忽然出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小公公。”转头对那门吏道:“腰牌也验了,这位将官,也别太没眼色不是?”
门吏狐疑地道:“哪位高小公公?”
那文士嗤笑道:“这宫里几多高小公公,你认得全么?”
殷染道:“多谢崔翰林了,这位将官既不信我,我只好等到我阿耶来。”
被她点破了身份,那文士有些惊讶似的,挑高了眉看她。
——崔慎拜相的诏书今日方下,这小宦官叫他“崔翰林”,是真不知道他升了官,还是有意损他?
殷染低眉顺眼,眸光却是冷的,并不去管对面的几人肠已九回。那门吏被她一声“我阿耶”吓得不轻,只好摆手让她出门,殷染立刻就快步往外走。她步履轻捷,很快就没了人影。
李绍望着那“小公公”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你方才倒是谨慎,只怕他也不是真的姓高。”
“高仲甫的儿子有几个姓高!”出了宫门,崔慎说话就不那么遮掩了。
李绍摇摇头道:“我只怕我们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崔慎脸色一沉,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就算听见,他也听不懂。”
李绍道:“左门右门,有什么听不懂?只是他听见了这些,竟然不是直走神策军,所以我说,他恐怕不姓高。”
崔慎与杨增荣对视一眼,后者终于出了声:“管他姓甚名谁、听没听见,刀都磨好了,难道还要放下?”
美人如钩 第122章
第122章——寂寞空庭
殷染一路疾走回到掖庭宫,一颗心还在腔子里发着颤。
她不知道刘垂文那边出了什么事,但现在更可怕的,是崔慎、李绍、杨增荣三人的密谋。
她不预朝政,所知都是从段五处得来。将段五对这些人零零碎碎的评价串联起来想:“文人误国”、“圣人宠信尤甚”、“每日里不知在商计着什么勾当”……她竟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在谈左门右门时她尚一头雾水,但提到要京兆尹募兵——这样的大白话,谁都能听懂的吧!
长安内外,最强莫过于禁军;禁军之中,最强莫过于神策。神策军原本只是禁军一支,后来收编了长安西北驻军,扩充至十五万余,乃凌驾于羽林、龙武、神武、神威诸军之上;而这十五万人,全由两名神策中尉统领。
被这样强悍的神策军所欺压着,其他如淮阳王、陈留王所领羽林军,都不过备充门掖罢了。殷染也听段五说过多次,他有心重振左羽林,可似乎并不十分顺利……
额头险些撞到了墙上,她一拐弯,走入自己那小院里,却见庭中立了几个人。
清一色的银青袍服,那是上等的宦官。
她心头骇异,立刻往外走去,绕进绫儿的房间,急急地道:“将你衣裳给我换换!”
绫儿看她一身内官装束,张口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给她拿来自己的宫装让她换上,还犹自挢舌不下:“阿染,你这是去了哪儿?”
殷染索性吓住她:“你不要同外边乱说,不然我会连累你性命不保!”
看绫儿愣愣地点点头,她深呼吸一口气,才打开房门,安然走到隔壁去。
***
周镜正站在台阶下,不知等了她多久了,回过头来望向她,表情不知深浅。
周镜已是第三回来这地方了。
殷染请他进屋,他并不搭理,只垂眉拢袖道:“圣人请殷娘子过大明宫一趟。”
殷染只觉头都大了,为什么圣人就这么爱找她面对面地说话?为什么每次找她说话,还要派堂堂宣徽使过来?她只得讪讪道:“累中贵人久等了,婢子去换身衣裳就来。”说着便往房里走。
“你方才不是已经换过了?”周镜平平淡淡地道。
殷染顿住了步子。
慢慢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如此着急么?这个时辰,圣人还未下朝吧?”
周镜被她一问,竟尔哑了,片刻才道:“从此处过去,也差不多了。”
殷染笑道:“既然周公公也知道这身衣服不是我的,便容我去还了隔壁的小娘子可好?要去面圣,我现在这样未免腌臜。”
周镜上上下下端详她许久,但她笑得实在是毫无破绽。末了,他终于道:“给你一刻时辰。”
殷染立即进屋拿了自己的衣裳,便又跑去隔壁。绫儿见又是她,惴恐不安地关上门,道:“我瞧见周公公来找你,是出什么事儿了?”
殷染伸手脱衣服,“我来还你这一身。我还得……”话语突然截断。
她走到门边,敲了敲门框,外边那阴影离去了。
她回过身来,对绫儿道:“劳驾,借纸笔一用。”
咬着笔杆沉思许久,她写下了三个字,将纸仔细叠好,交给绫儿,低声道:“我此刻入宫面圣,若有人到隔壁寻我,劳你将这张纸交予他。”
绫儿接过,眼神担忧:“你难道不会自己交给他?”
“此事紧急,我又不知自己何时回来。”殷染冷静地道,“这纸上的东西只有他能看懂,你放心,就算被旁人搜出来,也怪不到你头上。”
绫儿咬着唇道:“你知我不是怕这个。”
“你比小芸机警,所以我拜托于你。”殷染双手搭着她肩膀,目光冷定,“待我回来,你就将它烧掉。”
绫儿看着她,点了点头。
殷染换好衣裳,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她不知道绫儿是不是足可信赖,所以那纸条上并没写太多东西;也是直到这样的时刻,她联络不上刘垂文,才发现自己身边真是一个可托付秘密的人都没有的。
毕竟她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的。
她笑了笑,走到周镜面前去。
她以为圣人是要质问她戚冰或叶红烟的事情,总之,不脱这后宫间恩恩怨怨鸡毛蒜皮;再恶劣些,或许要质问她潜入大明宫,甚至质问她与五郎什么关系;二度入宫的路上她把一切情况都设想过了,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回面圣,当真是与往常都不一样了。
小辇载着她直接入了一座皇家庭园,而圣人,根本就不在。
“——这是什么地方?”殷染扑到院门口,扒着门问周镜。
周镜笑笑,“少阳院。”
少阳院?殷染正自愕然,那院门却突地关上,而后哐啷锁链声响,似是被锁死了。
她转过身,看着这杂草丛生、灰尘弥漫的院落,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这地方,她来过的。
这就是当初仙都公主让自己抓蝴蝶的地方啊……
本朝自中宗而后,皇太子皆居于大明宫少阳院。但因显宗以后,皇位缵继屡受宦官操控,立太子的皇帝本来不多,在少阳院里住过的太子也屈指可数。段云琅在这里呆了八年,已经算极长的了。
殷染大概明白自己此来是很难回去的了,只是仍不知道圣人在玩些什么把戏。要是因为自己听见了崔李三人的谈话,那圣人纵有顺风耳也不至于反应如此迅捷;何况今日大朝,她估计着朝后还有宴会,不会很快散场。然而周镜其人,从未闻有什么私党勾结,确是一心为着圣人无疑……
她倚着门,叹口气,只得往院子里边行去。枯黄的杂草随她的脚步低低伏下,甚或还惊起草丛中的鼠类,飞快地奔走纵逝。她盯着那老鼠消失的方向,眼睛瞪得几近呆滞:大明宫中,竟然还会有如此荒凉的地方?!圣人将少阳院撂荒,这意思是再也不想立太子了吗?!
她几乎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可她知道自己终究笑不出来。这少阳院虽然敝旧,仍是堂庑特大,五间九架,推开正堂沉重的大门,黄昏的光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无人洒扫的堇青石地面上,从门口到正对面的北墙之间,足有十柱之距,如此规模,比之帝后所居的殿室亦不遑多让。
她走进来,堂内光线晦暗,隐约只见北、东、西三墙上都悬着人物画轴,每一幅画轴之前供着香案——她便明白,这少阳院的布局竟是正堂里供着历代祖宗,要皇太子出入之际时时得见、时时知省的。正上首的自然是本朝高皇帝,高皇帝两边坐着太宗、成宗,其后左昭右穆一丝不苟地排列下来,最近门边的末位,就是先帝敬宗皇帝了。
那个人在五岁被立为太子,那么他从懂事时起,出入门闼,所见的就都是这些了?天地山川,列祖列宗,冠服巍峨,表情冷漠,端坐在雪白的墙上而一无所言,七座香炉里升起烟霭袅袅,像是一道隔绝先世与人间的法障,又像是令人不知所来亦不知所去的幻药。
仿佛被兜头冷水泼下,殷染陡然清醒过来。
那七座香炉里,明明白白还燃着残香!
她转身就往外走,心头惴惴不安的声音愈来愈响,就好像那七位段家天子的目光都盯着她的背影……
“殷娘子。”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来。
她抬起头,面前的宦官貌不惊人,说话也平铺直叙,竟是内侍省的赵亨。
她立刻就想起来,这赵亨是周镜练出来的人——怪不得连神态语气都一模一样。
赵亨转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几个宫人便走上前,自去房间内打扫了起来。殷染四处张望,果然在院落四角都看见了身材结实、甲胄锃亮的卫士。
内侍省哪里有调动禁军的权力?这些卫士,是周镜养的私兵?——不,难道,是天子养的私兵?!
殷染真是怨恨自己思绪跳得太快了。
“这些日子,可要委屈一下殷娘子了。”赵亨微微笑道,“您也看见了,圣人也只能拿这样的笨法子看着您,您若当真想逃,杀死了那四个禁卫,自然是能逃的。只是陈留王那边……”
殷染蓦地抬起眼来,眸光雪亮如刃:“你说谁?!”
美人如钩 第123章
第123章——无情月(一)
殷染猜的不错,初一的朝见之后,往往是伴有宴飨之仪的。只是段云琅从含元殿出来,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黄昏与黑夜的交界,长安城中闭市的钲声接连响起,震于四野。一匹枣红色毛色饱满的高头骏马却突然从丹凤门下撒蹄狂奔出来,马上的骑者穿的还是朝服,冠带却都已散在了风中,凛冽的眉目里愠怒之气郁结不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就只会朝马背上重重地挥鞭。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不辨道路地狂奔。大明宫南、长安东北,全是显宦贵戚所居,此刻趁着宫中宴会,正是门里门外乱成一团的时候——
而他就这样不收缰、不勒马,毫不在乎地飞马驰过了。
“但凡你们兄弟能多读几本书,今时今日,朕又何必依靠这些外人?!”
“朕依稀记得,你处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上来的吧?”
“朕再问你一句——在你阿兄之前,你当真不曾见过她?”
……
“此子顽劣不化,是可为天子乎?”
夜幕陡然沉落下来,像是有一只粗鲁的大手将太阳一把抓扯了下来,摁住了,灭了它的光焰,又将它踩在了群山之底。段云琅扬鞭策马,渐渐空阒的街道上只能听见那单调的不断回响的鞭声与马蹄声,渐渐亮起的夜市的灯火却没有能够映进他的眼底。
他突然发现,他迷路了。
就像他五岁那年,从百草庭搬进少阳院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从未离开过母妃的养护,所知所游,也不过百草庭方圆数十丈,偶尔去清思殿给父皇请安,偶尔去更远的兴庆宫给□□母请安——除此之外,他不读书,无玩伴,少吃喝,他根本不知道五岁之前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大约那五年,他的世界里只有母妃。大约那五年,是他这一生里最纯粹、纯粹到记不起还有什么其他依恋之物的时光了。
可是少阳院却很大,他初到的时候,总是找不到自己在哪里。少阳院的正堂里就有整整三十根梁柱,他知道,因为他一根一根地数过。那堂上还悬了七幅画,是本朝的七位皇帝,父皇告诉他,本朝至今有十二帝,之所以只祭祀七个,是因为只有这七个德行垂范,能配得上后人瞻仰。父皇还说,五郎以后,要努力做一个有德之君,一个能入天子七庙、受太牢之祭的好皇帝。
他不解地问:“敬宗皇帝也是好皇帝吗?”
父皇的脸色变了。但五岁的他尚未学会察言观色,仍是歪着头求知若渴地看着父皇。许久,父皇才说:“敬宗皇帝自然是好皇帝,他在位的时候,公卿百官各司其职,黄河三十年无水患,这还不算是好皇帝吗?”
那是他搬入少阳院后,父皇第一次与他谈话。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大约是父皇第一次向他提出做一个好皇帝的要求,然而,大约也是最后一次。
要到很久以后,刘嗣贞才小心地告诉他,父皇那日回去以后,就将母妃严厉斥责了一番,说母妃五年以来,教给儿子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许母妃随意见他了。
“大逆不道”——这,就是父皇再也不来看自己,也再不许母妃主动来看自己的原因吗?
他问刘嗣贞:“什么是大逆不道?”
刘嗣贞说:“大逆,谓毁宗庙、山陵、宫阙;不道,谓灭绝人道,悖逆五伦。”
他被刘嗣贞严肃的神情吓住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很久、很久,才道:“我没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没有说大逆不道的话。”
刘嗣贞当时没有说话,只是叹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静了静,又说:“我知道了,我不会总是去找母妃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到刘嗣贞的腰带高。
从那日以后,他开始读书。曾经那个懵懂的五岁的他,将父皇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珍而重之地记下,因为他理所当然地确信父皇是不会骗他的。可是待他读了《礼经》,读了《春秋》,读了《皇朝治要》,他才知道,父皇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那七个皇帝,之所以能受到供奉,是因为他们中的前三个是“不祧之祖”,无论后世更迭,都不会迁庙;后四个,则依昭穆序次,正好离今上的亲缘关系最近罢了。
而敬宗皇帝,嬖爱女色,委权阉竖,藩镇来朝时哄他两句,他就答允了藩镇以子为嗣。至如“公卿百官各司其职,黄河三十年无水患”,与敬宗皇帝何干?那不过是他运气好。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