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日头渐而高升,八月里秋高气爽,一片怡然天气。圣人来了兴致,要去西内苑观毬,昨日傍晚方下的旨意,让神策中尉挑出两支队伍来,其他一概轻车简从。圣驾到了西内苑,毬场上已列开两队,鲜衣怒马威风凛凛,都是护跸天子的神策军,特给圣人表演来看。
黄罗大伞撑开来拦住了日光,圣人登上了含光殿前的高台,身边是宣徽使周镜和宰相李绍。稍远一些立着高仲甫和孙元继,后者正跟前者咬着耳朵:“怎么李相公会在这里?”
高仲甫冷冷道:“他不是一向钻营得厉害?”
孙元继又狐疑地看了那边一眼。圣人游冶,他们几个护跸的神策自然逃不掉,但宗室王侯、命妇公主却都不见一个。这也就算了,可李绍究竟怎么会出现的?这又不是在上朝。
但听得锣鼓震天价响,马蹄声躁动地踏破了秋日晨光,东西两面大旗在风中哗啦抖开——
比赛开场了。
两队人马俱是身手矫健,在东西二道毬门之间左萦右拂,盘旋宛转,马蹄奔逸,汗水挥洒,耀目的阳光下神威赫赫。圣人眯眼看了一会儿,神色平淡,好像并不感兴趣,额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场上欢呼雷动,也不知是哪一方得了分,段臻将身子微微往后靠去,淡淡地发问:“崔慎呢?”
“路上。”李绍也看着前方。
“杨增荣呢?”
“路上。”
“及时?”
“及时。”
段臻低下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那便如此办吧。”
***
李绍起身,过来道:“高公公、孙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是当朝新贵,但不同于崔慎是个舞文弄墨的出身,李绍那张方脸看起来更市井、更俗侩,给人一种踏实沉闷的感觉。高仲甫和孙元继也还未摸清过他的底细,孙元继抬脚就要跟过去,高仲甫没有拦,只落后了几步跟随。
李绍当先往殿内走去。在含光殿的高台与高阁之间,有一道高高的门槛。孙元继正要跨过那门槛时,忽而一阵风来,阁内四周帷幕微微飘起一角,旋复落下。
孙元继全身僵硬了一瞬。
他看见……他看见那帷幕底下……那是铁靴?靴上是甲胄?
“怎的了?”高仲甫在他身后发问。
孙元继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突然,回头就往高台左侧的台阶跑去!高仲甫只愣了一刹那,立刻明白过来,往右侧台阶而去,便见台阶底下,竟已堵着几个陌生面孔的兵士!
李绍未料到他们没有跟进阁中来,当即大叫:“堵住他们!”
高台之下的神策军士并不知道台上发生的事情,还在竭尽全力地冲杀表演。毬场边缘却突然涌出数十名披坚执锐的甲士,毫不犹豫地奔跑冲杀上前,手中刀剑挥出,场上的马匹全都狂嘶起来——
十八匹马,马腿皆断,一片哀鸣!
马上的神策军士一时慌了神,有的纵身跳马,更多的却被马儿摔在地上起不来,被那些陌生甲士毫不留情地一刀一个解决掉。不过片刻之间,十八名神策军士已全部丧生!
太阳映在那飞旋的毬上,又猛然砸落下来——
鲜血环绕着含元殿的高台,高台之上,乌泱泱百名甲士将高仲甫、孙元继团团围在了中心!
***
今日的阳光,未免太过猛烈了些。
京兆府在皇城西南光德坊,路途不远不近,但同大明宫是两个方向。段云琅心中其实想直接去大明宫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阿染要写这样三个字,但他相信阿染不会诳他,她说京兆尹,那就京兆尹好了。
谁知京兆府大门敞开,几进院落数间科房,却全是空的。
段云琅心头疑云密布,偏生太阳还照得朗朗乾坤一片澄净。他身为亲藩,也不该与京官多作亲近,正要离开之际,里头忽然跑出来一个人。
冠带凌乱,满面惊惶,怀中还抱着老大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跑到前院来,推开他就要往外奔。
“——杨增荣?!”段云琅叫出了他的名字。
杨增荣转过身,呆愣愣地看他半晌,突然脚下一软,竟瘫跪了下去,“五殿下!”
段云琅皱眉,声音冷定:“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你们京兆府竟如此旷职?”
“五殿下!”杨增荣却好像全身都是软的,不停地发着抖,官服与地面摩擦,在白昼里发出令人恐惧的窸窣声,“崔慎……我……我不敢去啊五殿下!”
“去哪里?”段云琅隐隐感到了什么。
杨增荣却全是一副癫狂错乱的样子,“崔慎带兵……带兵……我怎么也想不到,李绍会改时间啊!我们约好了的——五殿下,”他眼睛突然一亮,“还有救的五殿下!您还有羽林,您还有羽林啊!”
段云琅的手掌渐渐在袖底握成了拳,秋阳照耀之下,汗水渗入了后领。心头的疑惑与恐惧却渐渐聚积成压顶的乌云,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崔慎、李绍,这是要造反吗?!
可是,可是他们就算造反——与阿染何干?阿染为什么会牵扯进来?
是——是父皇……是父皇命人带走了阿染的!
他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
自己曾那么用心地将阿染隔绝在朝堂争斗之外,三番五次同父皇强调阿染只是个不相干的女人,可如今看来,全是笑话!
——他竟然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去哪里?”段云琅终于哑声发问,他的眼神暗沉沉的,好像无底的深渊。
“西内苑……西内苑!”杨增荣突然哀叫一声,“殿下——要亡国了啊殿下!”
美人如钩 第127章
第127章——惊-变(二)
圣人和周镜不知何时不见了。
高仲甫与孙元继一步步往后退,直到互相靠上了对方的背脊。孙元继的腿肚子都在发抖:“怎、怎么办?”
眼前的甲士已抽出兵刃,明晃晃的,在太阳底下雪亮刺眼。
高仲甫突然放声大喊:“李绍,你弑君!”
有长刀横空里劈过来,高仲甫在地上一滚躲了过去,却还在大喊:“李绍弑君!”
李绍站在兵士们身前,气得浑身发抖:“你这贼阉,颠倒黑白,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含元殿外不远处隐约有些骚动,李绍心知时机稍纵即逝,挥手厉喝:“将这两个贼人碎尸万段!”
高仲甫从没有如此狼狈过。身边只有六名亲卫,与百名募兵作殊死搏斗,高仲甫在刀剑丛中毫无颜面地躲闪翻滚,心头虽然冷静,脸上已是愤怒得发红。他拼命溜到高台边缘,便见台下一片尸首狼藉、鲜血横流的惨状,心头登时一寒。然而眼角余光忽然又瞥见一架明黄小辇,正从含光殿底下飞快地穿行而过。
“高公公!”孙元继惨怛的喊声在他身后响起,而后他后背上一沉,竟是孙元继倒到了他的身上,口角鲜血直接流到了他的脖颈上。高仲甫伸手往后颈上一抹,满手的血腥——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往后头一肘,孙元继便仰面倒在了地上。
这个老宦官还没有死透,腿脚都在抽搐,身下却缓缓流淌出一片血泊。他的白发浸泡在自己的血泊里,眼睛翻白,流血的嘴大大张开,好像还想说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不远处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高仲甫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西内苑的禁军来了,但只是来探情况的小队,约计不到百人。西内苑的禁军头领他不算很熟,但……
他将手在高台边缘一撑,便径自跳了下去!
李绍见状大惊,伸手便去抓他,却只撕下了高仲甫一片衣袖。眼见得高仲甫直直跳下数丈高台落在了尸首堆里,肩背上中了飞下去的一刀也不搭理,只是踉跄着往一个方向赶去——李绍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从高台边的台阶狂奔下去。
高仲甫一边往那明黄小辇追去,一边放声大喊:“李绍弑君!李绍弑君——!”
赶过来的西内苑禁军头领听闻李绍弑君,又见是高仲甫,根本没有犹豫,就带领人马与李绍的募兵厮杀开来。
李绍奔下台阶,冲高仲甫脸上就是一拳。高仲甫索性整个人扑到了李绍身上,两人在鲜血与尸首之中扭打起来。李绍哪里作过这样粗野的战斗,很快就落了下风,但见西内苑的禁军都冲入了战阵,而那乘明黄小辇被人群冲击得进退不得,他心头只觉出大限来临的悲苦,往高仲甫头脸吐出了一口血去——
“有人误我!”李绍嘶声说,这话,却只有与他贴身搏斗的高仲甫听见了。
高仲甫将脸一抹,冷冷一笑,“不自量力。”
李绍扒开他死抓着自己颈项的手,便要去拉那明黄小辇的车辕。高仲甫一脚踩住了他,自己也去拉那车辕,口中喊:“陛下!李绍作恶,请陛下发落!”
那小辇震了一震,李绍又朝高仲甫扑了过来:“你放过圣人!”
高仲甫盘算着右神策的援军此刻也该到了,此处离右银台门很近——他当即踢断了小辇左轮的车辐,小辇一边垮塌下来,明黄的流苏不停地晃荡。他几乎看见了圣人在车窗内的侧脸,冷漠的表情底下,却是深深的惊恐。
高仲甫狞笑着,伸手直直探进车窗去抓圣人的肩膀——手臂上蓦然剧痛,“哗啦”一下,一剑劈开一道淋漓血口!
高仲甫转过头,便见李绍脸色惨白,双手抓着一把剑,剑尖上还在滴血!
他往后跌退一步,似乎有些晕眩,看向高仲甫的眼色全是末路的悲狂。
四方全是人和马,人声慌乱,马蹄奔突,根本分不清敌我。但西内苑的禁军,显然比李绍埋伏在殿上的人要多,殿上的人死光了,李绍也就要输了。可在这时,却有人喊了一声:“李绍,你怎么不等我!”
是崔慎。
他领着几百人马冲了进来,看到这情势,呆住了。
而后,他转脸看向李绍,眼神里渐渐溢出了绝望的死灰。
另一边,高方进也带着右神策军匆匆赶到,他的身后,也是几百人马。
秋阳之下,短暂的对峙。大风刮过场上那孤零零的旗杆,鲜血从草地底下流出来,厮杀声一点一点一点地放大,清晰得震人耳聋。
神策是禁军中最优越的一支,装备、马匹、人材无不是最精最良;而崔慎所领的,却是京兆尹杨增荣募到的兵马,参差不齐,此刻甚至都是一片茫然。
李绍只看了一眼,嘴角便渗出一丝苦笑。
“我没法等你啊。”他说,“右门太近了……”
一把剑从他身后刺了出来。
崔慎睁大了眼,看着李绍的身子往侧旁倒下,脑袋砸入了那车窗之中。
***
车厢之中,段臻看着李绍死不瞑目的脑袋,他是呆住了。
周镜全身护在他身上,已挨了从车外透入的好几刀。没有人真的想杀皇帝,那几刀都是错乱中刺来的,事实上,这整个西内苑,都已经成了癫狂的世界。
李绍的尸体突然被车外的人拉出去一把扔掉。高仲甫扶着车窗看了他一眼,转身对人道:“送陛下回宫!”
段臻突然道:“朕不回去!”
他如果回去……他如果回去就完了!
他忍了多少年,他等了多少年,他如果被高仲甫带回宫去……一切就真的完了!
他一手抓住车窗,五指嵌进了窗棂,那是拿惯了笔的修长白皙的手,此刻却青筋毕露,浸满了别人的鲜血。他看着车外的高仲甫,短暂的对视之间,他没有能够保全自己一贯的温文,而让所有的仇恨、痛苦和悲怨全部暴露于那双被日光照彻的眼眸。
高仲甫看他一眼,突兀地笑了一声。
“陛下!”周镜咬着牙,额头上汗水涔涔而落,“外头……已经撑不住了。”
“朕不回去!”段臻眼圈发红,一把推开了周镜,便欲从车中钻出去。然而衣袖却被人扯住,转头一看,竟是高仲甫攀上了车子的前辕,车外还有几个孔武有力的甲士,将他整个人架住。
他一瞬间明白了这些人要做什么,他不要受他们的胁迫,他不能让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张了张口,便要咬断舌根——
高仲甫一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他看着他。
自己的下巴被他的手抓得几乎要脱臼,但段臻的表情已渐渐稳了下来,冷漠而高傲地看着高仲甫。
高仲甫脸上挂着笑,眼底全是玄冰,“若不是我从你三岁就看着你,我还真要被你这副神气吓住。”
段臻没有说话,他说不了话。
“你敢死吗?”高仲甫轻蔑地笑了,“敢吗?”
一瞬之间,段臻盯着他的眼神发了红,倒是令高仲甫一愣。
“忍我多久了?四十年了?”他笑道,“不想忍了,是不是?”
他弯身自地上的血泊中拾起一把剑,剑尖轻轻地抵在了段臻的胸膛。“呲啦”轻响,尊贵的龙袍被刺破,他却没有将那剑再往前送一分。
他凝视着段臻,一刹那间,眸光深邃。
段臻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高仲甫是不会杀他的。
也许他要留着自己慢慢折磨,但——他一定是不会杀死自己的。
“羽林军!”周镜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车座一角,突然喊出了声,“陛下,还有羽林军!”
高仲甫陡地抽回了剑。
窄小的、倾塌的马车里,三个人,一瞬间的沉默。
段臻的眼神在变幻,高仲甫在端详段臻,而周镜看着高仲甫。
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羽林军,圣人的两个儿子,究竟会不会来。
高仲甫放开了段臻,但让人拿绳子绑住了他的嘴以免他咬舌自尽。这个时候,他不能杀了段臻。万一淮阳王和陈留王真的带羽林军来救驾,自己手中必须留着这个筹码。
“走!”高仲甫简短地下令,几个武士劈开这破碎的马车,径自将段臻整个人架了出来。
高仲甫仍提着那把剑,转身,面无表情地一剑刺入周镜的心脏。
周镜的眼球凸了出来,身子拼命地翻腾起来,像一条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段臻突然回过头,就见到周镜血丝爆出的眼神。
高仲甫将剑丢下,大喊:“护驾回宫!”
红日西斜,长风将尽,刀光血影的上空,只有那象征着皇室的黄旗大纛正猎猎翻飞。
美人如钩 第128章
第128章——困兽(一)
高仲甫将皇帝拖出了西内苑日营门,拖入了大明宫右银台门。
皇帝被带走之后,西内苑的战斗就变成了屠杀,而屠杀就容易了很多。
神策军好像是源源不绝涌来的,崔慎带来的数百人,很快就堆成了尸山,淌成了血海。
而高仲甫回到大明宫,便下令将长安城四门紧闭,严查崔李同党。
飞龙、祥麟二厩御马全出,神策军在街衢间纵马飞驰,城东北的崇仁、胜业、永兴、安兴四坊,所居官僚大臣最多,一时间哭声四起。大明宫中三省、翰林、弘文、御史诸院,全遭血洗。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刀剑刺来之时,连躲闪都不会。殿中内省官署密集之处,鲜血竟至于汇成了河流,艳红的,沉默的,从含元殿两旁长而不绝的龙尾道汩汩地流了下去。
八月初三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山在极远的地方连绵静卧,背对太阳,一道沉默的脊背。
离右银台门最近最方便的去处,莫过于久无人居、荒草丛生的少阳院。高仲甫将段臻推了进去,惊讶地看见几个禁卫围了上来。
“你在这里还埋伏了人?”高仲甫竟然失笑。
段臻被他一推,整个人倒在地上,突然痛苦地□□一声,整个人都在草丛间蜷缩了起来。
那几个禁卫见皇帝如此狼狈,一时都愕然站住,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高仲甫往身后一扭头,几个神策军士上前,干脆利落,一刀一个解决了他们。
又是血。
段臻伏在地上,看着鲜血就在自己的眼前流淌,在草叶之间,慢慢地渗进了泥土中去。
他欲撑起身子,却又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高仲甫走到他面前去,靴子踩在了血泊里,段臻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靴子。
“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身上许多处伤口尚未处理,高仲甫说话的中气却并不虚浮,反而还带了一丝轻蔑,“你错在选择了西内苑。那里离右神策太近,而西内苑的禁军你无力掌控。”
段臻脸颊贴着地面,一片脏污之中,他竟尔笑了一下,“谢阿公教诲。”
高仲甫眼帘微垂,“不过你也功败垂成了,至少杀死了孙元继。如果不是崔慎到得实在太晚,或许我也已经死了。”
段臻还是笑,干涸的笑,从高仲甫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见半张咧开的嘴,像是无声的讽刺。
“其实,你也还有机会。”高仲甫慢慢道,“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赌我儿子吗?”段臻开了口,眼神上掠,似是挑衅。
“你猜他们会来救你吗?”高仲甫的目光很薄凉,好像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答案。
“会。”段臻终于缓慢地坐了起来,拍去手上的杂草,又盯着那拍不去的血迹看了一会儿,才笑出一声来,“二郎我不清楚,但五郎,一定会来。”
***
十六宅在入苑坊,长安城东北角。段云瑾听见了外边抓人的呼喝声和妇孺的哭声,他坐在案前,手掌痉挛地握紧成拳,又缓缓地松开。
殷画走过来,在他面前摆了一杯酒。
段云瑾抬起头看着她,“我该去吗?”
殷画道:“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段云瑾抿紧了唇。“李绍祸国。”
却是避开了她的问题。殷画叹了口气,“眼下只知是西内苑发生了兵变,高仲甫带着圣人逃进了大明宫。”
段云瑾眉心微动,“你的意思是……”
“帮我们成亲的就是高仲甫。”殷画将那杯酒推到他面前去,“如果圣人与高仲甫当真闹崩,你说谁会赢?”
“神策军已在四处搜人了。”段云瑾的表情似在抽搐,“高仲甫已经赢了,是不是?”
殷画继续道:“他若赢了,你说他接下来会看中谁做……”
“可我手中有右羽林!”段云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我此时去救父皇……父皇或许还有救!”
殷画笑了笑,“圣人如何待安婕妤的,你忘了?安婕妤在宫里活了二十年,圣人去看过她一眼没有?安婕妤死得那样凄惨,圣人去看过她一眼没有?”
段云瑾沉默了。眼中的辉光黯灭,而伤痕一分分曝露了出来,竟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不管你心中如何想,我们早已是高仲甫船上的了。”殷画的话音很平静,“高仲甫就算要弑君自立,我们也无力阻拦。”
听到这样可怕的话,段云瑾全身一震,抬起眼看她,眼神复杂。
殷画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却突然甩脱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是我父皇!”他厉声道,“而高仲甫,不过一个权阉!”
殷画也抬高了声音:“你疯了?一支右羽林,如何与高仲甫的神策军相抗?!”
段云瑾在房内疾步走了两圈,突然止住道:“我去找小五。”
殷画冷笑:“你真是越活越可笑了。明摆着的关系不攀,还要去拉敌人入伙?”
“你说谁是敌人?”段云瑾眼光扫来,有如刀刃。
“谁想分走你的东西,谁就是你的敌人。”殷画毫不退让,“你也说了高仲甫不过一个权阉,那陈留王,可是堂堂五皇子!此时圣人生死未卜,正应该按兵不动,你带兵入宫,岂不叫人瓮中捉鳖?圣人若当真不测,你不保存实力,如何与陈留王相争?你不要说你对皇位毫无野心,你若当真如此淡泊,当初又何必要娶我?!”
段云瑾彻底僵在了地心。
殷画的怒骂声,与记忆里母妃苦心孤诣的教导竟是渐渐重合了……
“我儿,你难道……你难道就当真一点野心……都提不起来?”
“你父皇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你如若还有点脑子,便该知道这世上,得罪圣人并没什么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
母妃殷切的期望的眼神,像是重逾千斤的枷锁,压得他一下子颓然跌坐回去,将脸埋在了双掌之中。
殷画轻声道:“我知你心中难受,但成大事者,当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段云瑾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美人如钩 第129章
第129章——困兽(二)
高仲甫安排人马守在少阳院外边,自己先离开了。
他倒也不担心段臻要逃,他就算逃出少阳院,他也逃不出大明宫,他就算逃出大明宫,他也逃不出长安城。
何况他是天子,天子怎么可能出逃?
段臻坐在少阳院前的台阶上,看着那夕阳一分分沉下了远山,血一样的天空刹时沉灭,黑暗笼罩了四野。他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屋内走去。
帘帷飘起,拂来淡淡的熏香之气。他怔了一怔,抬头,才看见前堂里的七幅皇帝像。
段臻的目光自正前方的□□高皇帝一个个地看过来,待停在敬宗皇帝像上时,他的嘴角浅淡地勾了一下。他毫不犹豫地抬足往里走,过后院,迈过后屋门槛,便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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