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段臻闭了闭眼。
他其实早有预料,戚冰流了那么多血,他一见到,便知这孩子保不了了。他只是不甘心,他想自己自幼及长,未曾轻易杀生,未曾□□虐民,未曾怠慢亲长,未曾残害骨肉——可是他却留不住任何一个想留的人。
他好不甘心……他好不甘心啊!
夜晚的冷风从台阶底下卷上来,拂过他的明黄朝服,撩得他骨髓生寒。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是个恶人该多好?自己如果能像敬宗皇帝那样,生杀予夺爱恨由心,全不管这滔滔天下千秋功过,该多好?
那样,他至少不会一个接一个地失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他原本以为叶红烟是听话的——他原本以为戚冰也是听话的。不,他早该明白,自己身边,能活下来的人,都是聪明到无情的人。她们依赖他,她们也控制他,她们害怕他,她们也算计他。
每一个表情动作,每一次言语欢笑。女人们的面具背后藏着什么,他从来都不知晓。
叶红烟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怎么会祭出高方进来?
身边的人渐渐多了,是殿内的太医一个个出来,俱跪在他身后请罪。这么多人,可是只有段臻一个是站直了的,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一片空无,没有人敢靠近他,不论是脆弱的他还是强大的他。
他觉得很孤独,可是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段臻转过身,对周镜道:“传旨,叶才人降为宝林,罚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流波殿一步。”
周镜躬身领命。跪在地上的高方进字字听得分明,心中实在已忐忑得没了章法,偏在此时,圣人却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朕方才气糊涂了。”圣人和颜悦色,甚而稍稍躬下身来欲将他扶起,惊得他再度磕下头去。圣人也就势收回了手,夜色之下,温和的眸子凝了他半晌,渐渐地,竟露出了坚冷的刺。
他还没有感觉到那刺,圣人就已走入了殿中去。
***
戚冰已换了衣裳,此刻只着一身月白里衣,面容惨淡地侧卧在床。听见圣人进来,她便要起身行礼,却又动了肺气,一时咳嗽不止。
段臻犹豫着,隔着三步站定了。
戚冰扶着床沿咳嗽,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只露出捂住嘴唇的纤纤五指,身子不住地抖,咳得肝肠寸断。好不容易咳完了,她抬起头来看向圣人,眸中已是一片莹然。
“你好生将养。”段臻不知该说什么好。往常他都是很温柔、很能开解人心的,可这一晚,他自己都已乱套了。
戚冰静了片刻,笑笑,双唇没有丝毫血色,“谢陛下。”
段臻又沉默了一会,终于确定自己真是无话可说了,才道了句:“有什么事,可以找周镜。”便转身离去了。
“陛下慢走。”她在床上行礼,直到空气都陷入一个人的寂静,她仍保持着伏低的姿势,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一般。
“找周镜”,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待遇。若在过去,这待遇会让她得意非凡、感激涕零;可在今日,却只惹她牵动了一下嘴角。
无边恩宠、无上光荣,有什么意义?
她终于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代价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可是,这样的、被剩下的自己,还是她自己吗?
美人如钩 第118章
第118章——不须留(一)
至正二十二年的这个秋天,实在是过得太热闹了些。
先是太皇太后猝然崩逝,手忙脚乱地准备丧仪;而后又突然抓起人来,从大明宫的才人到教坊司的乐工,好一出连环戏;最后好不容易出了大狱的戚才人竟突然不慎落水小产,与此同时,叶才人遭到降级幽禁……
小芸说了一句话,殷染觉得颇有道理。她说:在宫里,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怎样。
所以也只好先顾着眼前,聊以慰藉那不知所措的光阴罢了。
也是因了大明宫那边忙乱,掖庭宫的人手抽调了一些过去,这边禁防也就略为松了些。段云琅终于如约而来,已是在七月末了。
其实还是同往常一样的,趁着暗月昏昏,从西掖门偷进来。这样的事情,这些年他不知做了多少回,这黑暗而无人相伴的道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但是他已对自己发过誓,他不会这样走一辈子。
轻手轻脚地迈入内室,而那个女人还没有睡,正挑灯桌前,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见他来,她也不抬头,只是随意道:“你先坐坐。”
熟稔的语气,仿佛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了一般。这样的联想让段云琅有些羞赧,便靠着她坐下,看见她对着灯火在缝补一只软红锦履。
他好奇道:“这鞋子未见你穿过。”
“是么?”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在宫里头一回见你,穿的便是这一双。”
他怔了一怔,慢慢才想起所谓“在宫里头一回见你”,那……那可是整整四年前了。
四年前的中秋夜,她猝不及防来到他的窗外,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可那时候的他,却已经与她暌违四年。
四年又四年,时间像一圈圈细密缠绕的丝线,将他与她都裹成了茧,在这巨大的、坟墓一样的宫阙里。
他低下头,看着她手腕灵活地穿针走线,不多时便将那锦履破损之处补好,两只一双规整摆齐,起身打了个哈欠,声音慵懒:“事情都处理完了?”
“嗯。”段云琅道,“那乐工死了,戚才人小产,叶才人进了冷宫……我猜你都晓得了。”
殷染道:“你累不累?”
段云琅微微一怔,旋而感到欢喜,轻声道:“瞧见你便不累了。”
殷染拉着他坐在床边,自己去擎了烛台搁在床头,一时间光影错纵移动,和外间的风云变灭相比,这一间小屋里的灯火看起来是那么温暖柔媚,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一般,令人感到踏实可靠的同时,也令人危险地沉醉。
殷染也坐上床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一管白玉笛,对他莞尔一笑道:“我吹曲子给你听,好不好?八年前就答允了你的。”
他心神一震,抬起眼,喃喃:“我还道你都忘记了。”
她笑着,眼神里波光粼粼,“说得轻巧,忘记?哪有那么容易?”
***
忘记一个人,大约的确是很难的。
但要忘记与这人有关的事,却不难。
不论痛苦的还是欢喜的,时光终究会让尖锐变粗糙,让皱褶被抚平,让棱角都磨灭,最后,只能凭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去凭吊一些自己已说不清楚的东西。
段云琅没有将这些说出来。他没有告诉她,如果不是那一抹红衫影时时盘桓脑海,那被废之后的四年,他兴许早就过不下去了。而也因那影子太飘忽,他不得不一次次去览看自己摘下的柳条,枯死的柳条意味着光阴的流逝,可它即算枯死,也毕竟被自己给留住了。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一曲《湘君》,缠绵而上,似那沅湘之地雾气朦胧的江水,透过那雾,段云琅对上殷染含笑的眸光,那却是真的,是他寻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真切抓握住的温柔。
他将手放在了她的膝上,腆着脸凑上前去。她的笛音一时变得急促混乱,无可奈何地断了吹奏,歪着头看他。
他笑,轻轻地吻她,她也就轻轻地回应。衣物一层层褪去,对方的身体本已没有什么新鲜了,可是烛火之下,又显出不可方物的美丽来。他抱住她,目光便瞧见她背后的伤疤,心疼地碰了碰:“怎的还是留疤了?”
她却轻微地呻-吟一声,脸上噌地红了。
他睁大眼睛,忽而坐上床来,将她翻了个身,自己不由分说地压上去,唇舌碾过她的后背……到伤疤上,便轻轻吮吻,他闭了眼,动作缓慢而神情轻柔,仿佛有一股不容抗拒的灼热,便沿着那舌尖与肌肤相触碰的地方,倏忽流遍了她的全身……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就截住了。她将脑袋埋进枕头底下,十指都攥紧了身下的褥子,身子想动又不敢动,只微微喘息着,仿佛很苦恼似的。
他蹭上来,身子覆在她后背,气息喷吐她耳际:“想要么?”
她的耳根往上,随他的气息流转而弥漫开一片绯红,偏咬了牙不说话。他又低低地笑起来,胸腔轻微震动,摩擦在她的后背,痒得……令人浑身发腻。
“我可算知道如何治你了。”他笑道,手又不老实地去抚摩她的伤疤,她叫起来,一个翻身坐直了,双眼摆足了气势瞪着他。
他朝她伸出双臂,声音温柔得可怕:“乖,自己过来。”
她瞪他半晌,终于泄了气,软软地靠入他怀里,他扶住她,一边咬着她的耳朵。她总算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你混蛋……”
“是是,我混蛋。”他在床上从来都是顺着她说话,“我瞧见你就想要,真是天字第一号大混蛋。”
美人如钩 第119章
第119章——不须留(二)
床褥凌乱,殷染伏在少年的胸膛上,轻微地喘着气。月光透过窗纱,照映出她长发之下线条起伏的肩背轮廓,一身白皙滑腻的肌肤,只是在肩胛附近有三道显眼的疮疤。
段云琅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环着她的肩膀,手掌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背,只是小心地避开那伤疤。经了一番折腾,她已不似方才那样反应剧烈,只是眼神幽沉,仿佛神游物外了一般。
他有些不满意,“在想什么呢?”
她望他一眼,笑了,“你慌什么?”
“我慌?”他讶然,“我哪里慌了?”
“每次完事了都要问我。”她漫不经心地道,“你生怕我用过你就扔了。”
他沉默。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捏捏他的脸,心头腹诽这少年油光水滑再过几年可得把我都比下去了,“我只是在想,方才把笛子丢哪儿去了。”
段云琅一惊:“啊呀!”
于是两人一同翻下床来,将枕头挪开褥子掀开四处翻找,却都不见那一支白玉笛。殷染靠着床栏,眼神往床底下一掠。
段云琅僵硬了:“不行!”
殷染道:“那就算了,不见就不见吧。”
段云琅乖乖地钻到了床底下,翻腾一番,握着那支笛子讨好地凑到她面前,“你看,没有丢。”
她接过笛子,款款一笑,“沐浴去。”
“一块儿去。”
她笑。
他低下了头。
她披了一件衣裳去里头给他烧水,却一直没有出来。他走到堂上,黑暗里与那梁下鹦鹉百无聊赖地大眼瞪小眼:“你看什么看?”
鹦鹉颇不屑地慢慢转过了头去。
“你转头做什么?”他咬牙切齿,“过来,给小王念经!”
鹦鹉懒得理他,自拿鸟喙梳了梳毛。
他伸手就要去拎它翅膀,鹦鹉终于慌了,“嘎嘎”大叫着扑腾起来,鸟架在半空里大幅晃荡,“哐”地一下,却是鸟架的尖端砸中了他的额头。
——
“阿染阿染!”段云琅哭丧着脸捂着额头跑进浴房,“你那鸟儿欺负我!”
满室水雾氤氲,殷染坐在浴桶里,侧头望过来。
段云琅只见她长发如丝缎般披覆全身,水波荡漾之间,只露出两片纤瘦的香肩。锁骨上方两处诱人的凹陷,再往上,纤长雪白的颈项上水珠淋漓,长发掩映着一双微亮的瞳眸……
“你怎么还不来?”她淡淡道。
什么臭鸟儿都见鬼去吧!段云琅把自己丢进浴桶前的最后一刻,如是想道。
虽然耍赖的是他,可最后,伺候人的还是她。
因为她真的无法忍受他将水泼得到处都是,索性按住了他,自己给他洗干净了。他低头看她动作,毛巾拂在身上,粗糙而发痒,他咳嗽两声,转过头道:“我想起来了,好久以前在你家,我听见有人吹笛子。”
她顿了顿,“我家?”
“啊,就是我二兄成亲那一次,我们去殷家接王妃。”然后自己就被人打昏了……他问道:“你晓得那是谁么?在西边的院子里,很冷清似的。”
“哦,”她并不惊讶,“那是我阿耶。”
他突然闭嘴了。仔细再看她脸色,她却没有什么脸色,径自将巾帕扔在他身上,便披衣出去了。
他于是知道她的心情坏了。
安静地回到床边,灯烛都熄灭,她已躺下,背朝着外边。感觉到身边床褥一沉,知道是他躺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环过她的腰,让她稍稍倚靠在自己的胸前。
“你的笛子便是他教的么?”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低声,缓缓发问,“他吹得真好,也真伤心。那一日殷画出嫁,又是王府迎亲,他一个主人翁,怎么不坐上首呢?都无人给他奉茶。”
“我家哪有什么主人翁,我家向来只有一个昭信君。”她的声音闷闷的,但她没有再以沉默应对他的疑问,他于是又向她靠得紧了些:“可当初他肯带你去秘书省,我见他对你是好心的。”
“那又如何?”殷染反唇相讥。
他说不上来。
她便冷笑:“他对我再好又怎样,还不是要挂在女人的裤腰带上讨生活。若没了昭信君,便看张适这桩案子,都足够将他咬下来了!”
张适的案子又恰恰是段云琅牵的头——段云琅有些尴尬了,手也讷讷地欲要收回。她却忽然翻过身来面对着他,虽在黑暗之中,他也感觉到伊人那双眼眸冷得发亮,澄定,决绝,义无反顾。
“五郎,我现在同过去,想法不一样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是得病了,五郎。我只要一想到你去找别的女人,我就恨不得杀死你。”
他竟没有生气,也没有被她恶狠狠的语气吓到,反而失笑了:“我为何要去找别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气闷地瞪了他一眼,“我只是不敢想。我不敢想你离开我,也不敢想你再也不要我……你看我阿耶,分明是喜欢我阿家的,却还是不得不娶昭信君,三个人,一辈子,就从来没有快活过……”
他将她未竟的话都封在了唇齿之间。
“我不会的。”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气息直接渡入了她口中。静了半晌,却又加了一句:“除非你离开我。”
她静静地凝着他,漆黑世界里,只能看见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
“这些日子,你要小心一些。”他道,“无事最好不要出门。”
她默了片刻,重又躺了回去,“出什么事了?”
“我听人说,戚才人小产的那一晚,圣人将高方进骂了个狗血淋头。”段云琅斟酌着道,“虽然即刻又免了罚,还封了消息……我总觉得最近不会太平。”
她想了想,道:“我可以再去瞧一瞧戚才人吗?”
“瞧她作甚?”他不自觉皱了眉。
“那一双鞋就是她送我的。我要去还了她。”殷染慢慢道,“还有些话,我不得不同她说清楚。”
他有些担忧,仍是道:“那我找时间送你去。让……刘垂文送你去。”
“嗯。”知晓如今多事之秋,她也没有多问,出奇地乖顺。他的手一下下无意识捋着她柔软的长发,睁着眼面对这无穷尽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
翌日清晨,日光初露,殷染已迷迷糊糊地醒来,习惯性地伸手一探身边的床褥,何止是没人,简直已凉了。
昨夜……昨夜他大约是候着自己睡着就走了,根本没有在此处歇宿。
心底里是明白的,可失落也忍不住。好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两人除了床笫间的激情便什么也不留下的时候。殷染将手搭在脸上慢慢地回了神,才卷着被子坐起来,茫然地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
他走之前,将房间都整理过了,她的衣物整齐地码在床头,包括……
她面无表情地伸一根手指挑起那一摞衣物最上头的那件诃子来。
段五郎,你真是好心机。
这个时候,对着一件诃子瞪眼的殷染显然不会想到,她下一回见到段五郎,不过是短短数天以后,可那个时候,一切却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美人如钩 第120章
第120章——危墙之下(一)
八月朔日,含元殿大朝,圣旨下,宣中书:翰林学士崔慎、李绍,博学通经,能佐君致道,拜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授紫金鱼袋。
这一道诏书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段云琅昨夜在殷染处睡得迷迷糊糊就赶来上朝,这一下子,竟是懵了。
抬起头,看着崔慎、李绍二人谢恩接旨,李绍一张平板脸无甚表情,崔慎倒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目光又渐渐移向高仲甫,后者不动声色,但很显然,他也没料到圣人会突发奇招,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学士一举擢为宰相。
二兄段云瑾给他投来一个眼神,示意他看父皇。
父皇走下了丹陛,伸手拍了拍崔李二人的肩膀,眼神殷切,欲言又止。那模样,似乎真是看着两个国之栋梁,伊周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段云琅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这两人缘何能得圣人青眼?一个是整天伤春悲秋、拿宋玉作榜样的酸腐文人,一个是以医药进身、满腹都是奇技淫巧的杂牌郎中,怎么就突然成了宰相了?
散朝之后,百官熙熙攘攘从身边过,段云琅看着圣人由人扶着往内殿走,忽然三两步追了过去。
那扶着圣人的内官不是周镜,也不知喝止他,都没有瞧见圣人皱起来的眉头。于是段云琅就跟着圣人走到了宣政殿的北门外,一层层浮雕腾龙的丹墀之上,纵是日光晴好,也有些凛冽的寒风从袖间拂过。
“父皇!”段云琅拱手道,“儿臣有本要奏。”
段臻停了步子,懒懒道:“方才为何不说?”
段云琅不答。
段臻也知自己这问话不过虚套,挥手屏退左右,“说吧。”
段云琅低头,一字字道:“儿臣以为,翰林学士崔慎、李绍,轻狎浮华,品行放浪,官纪不正,未可以肃天下。其在翰林,舞文弄墨、小技事君,无可厚非;唯切不可令其冢宰枢要,副贰天子。儿臣闻汉之陈平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此四者,崔慎、李绍何与焉?儿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臻倒是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番咬文嚼字,负袖转身,睨他半晌,道:“不错,你也会拿古人的句子来吓唬朕了。”
“儿臣不敢。”
含元殿正北,宣政门、宣政殿、紫宸门、紫宸殿,比比而高,宫墙环绕,气度宏阔。段臻漫不经心地望着,道:“朕如此做,自有朕的道理。崔李二人有他们的长处,放他们进中书门下,或许有所作为也未可知。”
段云琅咬了牙,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父皇必欲以恩幸为相国,独不顾天下清议乎?”
“以恩幸为相国?”段臻骇然地笑了,语气也加重了,“五郎,但凡你们兄弟能多读几本书,今时今日,朕又何必依靠这些外人?!”
段云琅后退了一步,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仲秋之际,日色浇漓,远处的琉璃瓦顶,近处的丹墀玉壁,都泛着冷落的光。而他的父亲,一身明黄冕服,巍巍然如玉山之立,神色渊默,正是天子仪容——
段云琅突地冷笑一声,每一个字缝里都透着寒凉:“儿臣读未读书、读多少书,父皇可当真在意过?儿臣从小到大,父皇可曾给儿臣找过一本书?问过一次经筵课业?儿臣固不学无术,那也是父皇养而不教!”
说完了,他真想掉头就走。
可是,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站在这无情的秋阳下,站在这含元殿的风日中,无论他是否承认,他毕竟想等父皇一句回答。
他看着父皇,那眼神似刚硬不折,然而那顽石一样的怨恨之下,却流露出悲哀的企求来。
他想,只要父皇此刻服一句话的软,只要父皇说:“往后朕便靠你了”,父皇都不需为过去道歉——他就愿意原谅他。
可是父皇却始终侧对着他,他看不见父皇的表情。
父皇也没有给他回答,一句也没有。
段云琅看见天边的暗云渐渐挪移弥漫,直至掩住了太阳。日光终于不那么毒辣,而四方寂静,只有那云霭如层楼般堆叠着压下,将各宫屋脊上的五爪金龙都盖去了颜色。
***
这一日午后,刘垂文来找殷染,给她送来腰牌,借着入宫听训的名义带她一道进大明宫去。到东亭两人便分道扬镳,殷染看四下无人,独个从后门进了拾翠殿。
她先是在耳房里找到了芷萝。芷萝瞧见她来,竟突然就哭了:“殷娘子你可算来了,去看看我们家娘子吧……”
殷染将手边布包揣了揣,淡淡道:“劳驾你了。”
出乎殷染意料的是,戚冰正坐在书阁里读着书。这间书阁殷染来过,陈设都还未变,原本敞亮的光束透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投映到那女子裹着长袍的背影上,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
殷染走过去,在戚冰身边半坐下,将那布包打开,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了出来。
“我来还你东西。”她安安静静地道。
戚冰抬起头来,仿佛是回了一会儿神,才转脸看她。
这一对上眼,就吓了她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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