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
作者:贼道三痴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溯流五百年,体验遗失久远的生活趣味,贼道三痴倾情力作——《清客》。
清客 第一章 伽蓝殿
“救命啊——救命哪——”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野中,这个十四岁的小男仆难辨道路,只望着西南方向那几点隐隐约约的灯火拼命奔跑,喊叫声中带着哭腔,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盖都蹭破了,脸也被杂树和荆棘挂出一道道血痕,但这个惊恐悲伤的小奚僮顾不得疼痛,只是嘶声喊叫着、拼命奔跑着……
博山南麓那个小山村大约二十来户人家,编为两个牌,大明朝的保甲制度并不统一,在江西这一路,大抵是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牌有牌头,甲和保则是甲长和保长,博山村的两个牌头一个姓李、一个姓孙,这夜是孙牌头守更巡夜——
刚敲过三更锣,孙牌头坐在自家院子的柴门边歇气,小山村一片沉寂,只有两三户人家还有灯火,看看没什么事孙牌头就准备回家先睡一觉,忽听博山道上有人喊“救命”,叫声凄厉,孙牌头大吃一惊,以为出现了劫道的强人,赶紧起身摘下系在腰间的小铜锣“咣咣咣”猛敲,一面喊:“有贼!有贼!”
原本寂静的小山村顿时骚动起来,昏黄的灯光亮起、木门嘎嘎、脚步声杂沓,各家各户都有壮丁持扁担或木棒冲了出来,纷纷问:“贼在哪里?贼在哪里?”
残月疏星,夜色朦朦,惊起的博山村民见一个短衫少年哭哭啼啼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救命”,孙牌头上前问是不是有强人劫道?
名叫四喜的小男仆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哭道:“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上吊了——”
“上吊!”孙牌头惊问:“在哪里?”
四喜往东边一指:“在那边破庙。”
博山东麓有一座古庙,庙名能仁寺,唐朝时就有了,香火一直很盛,但三年前的一场大火把这座佛寺几乎烧成白地,只剩半间伽蓝殿歪立于废墟中,因为募不到重建佛寺的善款,住寺的僧人都散了,如今只有狐鼠出没,那废寺离博山村只有三里地,若出了人命,官府定要拘村民去查问,麻烦着实不小。
孙牌头便叫上李牌头还有另两个胆大力壮的村民跟着那小奚僮一起赶往废寺,小奚僮四喜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向孙牌头几个说事情经过,他家少爷姓曾名渔字九鲤,本县永平乡石田村人,这次来广信府城是参加提学副使主持的三年一次的院试,也就是考秀才,这是曾渔第三次参加院试,可昨日开案放榜竟又是榜上无名,今日收拾行李回乡,天黑了也不去客栈投宿,却走到那座荒凉的废寺,夜深人静,小奚僮四喜才抱膝打了个盹,突然听到殿梁“嘎吱嘎吱”声,抬头一看,不禁魂飞魄散,少爷曾渔悬梁自尽了,四喜冲上去抱住少爷的脚往下拽,“砰”地一声就摔了下来——
举着火把的李牌头插嘴道:“那是救下来了。”
四喜哭道:“可是少爷已经没气了。”
孙牌头道:“快走快走,或许还有救。”
黑夜沉沉,月色淡淡,几个人在僻静的博山道中快步奔走,山路一弯,出现在眼前那个山坳就是能仁寺,这号称广信府第一大丛林的大庙如今是荒草及膝,草丛中还有朽木和乱石,稍不留神就会绊倒,科考落榜就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上吊求死,让孙牌头、李牌头这几个博山村民又恼又叹——
“少爷——少爷——”
四喜在叫,这小奚僮都快跑不动了,方才又摔了一跤,额角出血糊住了左眼。
左倚笔架山而建的那半间摇摇欲坠的伽蓝殿黑黢黢无声无息,举火把的李牌头走在最前面,将至殿门,陡听残破的殿廊传出一声洪亮的嘶嚎,把李牌头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火把都丢到草丛里去了。
四喜赶忙道:“这是我家的驴——黑宝,黑宝,少爷呢?”
殿廊的暗影中又是两声叫唤,随后探出一个支楞着双耳的驴头,长长的驴脸憨厚而严肃,灰白色的驴鼻耸动着,绷起的缰绳拽得殿廊“吱吱”直响,这仅剩的半间大殿都快要被扯塌了。
李牌头口里骂着驴伸手拾起火把,却已熄灭,小奚僮四喜叫着“少爷少爷”已经跑进伽蓝殿,孙牌头四人随后也走进殿中,昏暗中,只见那小奚僮跪在地上努力要把某人扶坐起来,孙牌头赶紧上前帮忙,听得这人喉咙里“嗬嗬”有声,几个博山村民都喜道:“没死,还有救,还有救。”
少年四喜高兴得呜呜直哭。
李牌头道:“抬到殿外去透透气最好。”
几个人七手八脚正要把这个落第书生抬到殿外去,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书生突然开口说话了,虽然气息微弱,但说得很清楚——
“不要,动我,让我,躺着。”
既然能说话,那就性命无忧,几个博山村民也都松了口气,孙牌头让李牌头三人先回去,他与那小奚僮在这里守着。
脚步声远去,四周又是一片沉寂,西斜的月光从残缺的殿瓦缝隙照下来,伽蓝菩萨绿袍长须的塑像威风凛凛端坐在那里,孙牌头向菩萨磕了三个头,月光慢慢移到平躺在地的书生旁边,孙牌头借着月光打量这个书生,书生年少,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这时闭着眼,嘴巴半张,呼吸急促,脖颈一道勒痕明显——
“唉,曾家少爷,你这是何苦呢,瞧你年纪轻轻,这次没考中还有下次,日子长着呢,怎么就能寻短见,你这样怎么对得住家中父母!”
名叫曾渔的书生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殿梁,绷断的半截腰带还挂在那里,被夜风吹得飘来拂去。
孙牌头侧头问那小奚僮:“小哥,你方才说你们是哪里人?”
小奚僮四喜这时才觉得浑身到处都痛,哭丧着脸答道:“永平乡石田村的。”
这里是崇善乡地界,距离永平乡石田村有六十多里路,孙牌头道:“石田我去过,石田有个很出名的堪舆师,人称撼龙先生,也姓曾——”
四喜接话道:“那就是我家大老爷,十多年前过世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家九鲤少爷是二老爷生的,因为大老爷无后,就过继给大老爷承继香火。”
孙牌头想起一事,问:“早几年听说石田曾家出了个神童,六岁能对对子,十岁能作文章,知县大老爷都夸奖过的——”
“对对对,”四喜点头如鸡啄米:“神童就是我家九鲤少爷,九鲤少爷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是考官不识才,少爷竟又落榜了,那几个侥幸考上的人就嘲笑我家少爷——”
孙牌头再次打量面前这个污秽潦倒的少年书生,这书生是鼎鼎大名的撼龙先生的子嗣啊,曾得知县老爷誉为神童,孙牌头不禁肃然起敬,问:“你家少爷贵庚?哦,才二十岁——曾少爷,你年纪轻轻,千万不要想不开,这次没考中,过几年再考,你曾家风水好,你是必中的,不要急嘛。”心里想:“撼龙先生一辈子为他人择阴宅、选阳宅,难道不能为自己选块风水好的葬地,不过据说算命的算不到自己的命,看风水的也看不准自家风水——”
“水,有没有水,给我喝水。”书生曾渔又说话了。
小奚僮四喜赶紧起身到殿门外的黑驴背上取来一个葫芦,葫芦里有清水,孙牌头扶曾渔坐起,曾渔喝了几口水,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话顺畅起来:“这位大叔,多谢了,在下已无大碍,大叔回去吧,打扰了。”
古道热肠的孙牌头道:“曾少爷就到我家去将息两日吧,这破庙不安稳,说不定何时就塌了。”
曾渔却婉拒了孙牌头的好意,说自己身子已不妨事,明日一早就可上路还乡。
孙牌头见曾渔执意不要他陪护,只好道:“那我先回去,待天亮时送一瓦罐粥来。”说罢起身出去了。
殿内的那一缕月光消失了,伸手不见五指,小奚僮四喜感到恐惧,出声道:“少爷——”
少爷曾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道:“那位大叔还在殿外,好心人哪。”
四喜连连点头:“少爷说得是,少爷千万不要再那样了,家中奶奶可盼着少爷回去呢,那位大叔说得对,这次没考中,下次可以再考,少爷一定能出人头地,拼着受些眼前委屈罢了。”
曾渔沉默了一会,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会再这么没出息寻死觅活了,我会好好过日子,没什么能难倒我,能活着——就很好。”
……
从昏迷中醒来,首先听到的是哭嚎似的驴鸣,随后是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叫着“少爷少爷”进来了,曾渔知道这是小奚僮四喜,但这时脑子极为混乱,躺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繁星,如海潮,闪烁、奔腾、旋转、聚散……
几个博山村民说要搬他到殿外,但稍一挪动,就觉头痛欲裂,与脑袋的剧痛相比,脖颈上勒痛倒不算什么了。
静卧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过劲回过神来了,曾渔喝了两口水,前世今生一闪而过,混乱沸腾的头脑如千万条山涧、溪溪、江河最终奔流汇聚融入大海,包容、阔大、平静而且深邃,若不是身体虚弱,曾渔简直就要跳起身来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奇妙啊,世界如此奇妙,好比一个败家子吃喝玩乐家财荡尽悔恨万分时凭空得了一笔巨款、好比一个求生**强烈的绝症患者命在旦夕时突然得了一粒续命仙丹,就有这么神奇,比这个还要神奇,前世今生合二为一,不是重生胜似重生,没考中秀才又如何,这世上并非只有科举一途;兄嫂不贤又如何,男儿何愁不能自立!
上有寡母下有幼妹,曾渔曾九鲤,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清客 第二章 人生何处不打脸
四喜歪靠在伽蓝菩萨的法座下睡着了,晨曦从残破的檐壁透入,可以看到四喜脸颊有几道血痕,身上衣裳也扯破了,膝盖、手肘处都浸出血迹——
“四喜昨晚可受了不小的罪,真是不应该啊。”
两世为人的曾渔扶着菩萨法座慢慢站起来,感觉脑袋还是有点晕,站稳身子定了定神,打量这伽蓝殿,殿角和大梁到处都是蜘蛛网,地上满是鸟粪还有被风卷进来的枯叶,门窗破败,触目荒凉,唯有高大威严的伽蓝菩萨一如既往凛然端坐——
据说伽蓝菩萨就是关公,曾渔向菩萨拜了几拜,然后慢慢走出殿门,系在殿廊上的那头黑驴看到他出来,摇晃着脑袋想凑过来,又把围廊拽得“嘎嘎”直响,曾渔赶紧上前抚摸黑驴脑袋让它安静下来,不然这半间佛殿真有被扯塌的危险。
孙牌头不知何时已离去,清晨的能仁寺废墟寂静无声,曾渔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绕殿漫步,农历四月的博山葱笼青翠,山麓谷地的残垣断壁和碎瓦焦木映衬着青山就有着一种静穆与深沉,让人油然生起兴废之感,不过现在的曾渔显然没有凭吊古刹的闲心,他还在适应期,他走走停停,看看自己的手又捏捏自己的腿,神情有些诡秘——
伽蓝殿后面有个半亩大小的水池,偌大的能仁寺都毁于三年前那场大火,独有这个小池还保持着原貌,红石砌成的池岸尚未被野草侵占,而且池水清澈,这水应该是暗沟活水,若只是雨水积潦不会有这么干净,曾渔走到池边,借着明镜般的池水看自己的模样:
身量中等,不肥不瘦,脸型略显狭长,眉目清朗不俗气,嘴巴比较大,阔口白齿,左颊有块乌青——
昨晚又是上吊又是摔在地上,搞得灰头土脸,污秽不堪,曾渔蹲在池畔,掬水洗脸,待池水恢复平静后,他看到自己一脸的晦气已然洗尽,脸面光洁有些神采了,凑近水面仔细看,左眉还有一粒小痣,他的眉毛颇为黑密,这粒痣藏在眉心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这在相术里叫作“眉里藏珠”,据说是聪明好学、逢凶化吉、非贵即富之相——
“还非富即贵呢,差点就成了吊死鬼。”曾渔轻轻摩挲脖颈上的暗紫色勒痕摇着头笑,忽听伽蓝殿中的四喜锐声大叫:“少爷,少爷,少爷——”,一声高似一声,声音里透着惊慌。
曾渔赶忙直起身应道:“四喜,我在这边。”说着,往回走了几步,离这小池远些,免得四喜误会。
小奚僮四喜飞快地跑了过来,看到曾渔,明显松了一口气,这忠心耿耿的小男仆方才醒来没看到少爷曾渔,吓出一身冷汗。
博山村的孙牌头、李牌头跟着四喜走了过来,见曾渔安然无恙,二人都是满脸堆笑,李牌头恭敬道:“当年撼龙先生在吟阳为吕翀吕老爷选墓地时,先父就在吕府执役,没想到曾公子就是撼龙先生的后人,真是失敬。”
孙牌头、李牌头热情邀请曾渔主仆去博山村作客,曾渔婉拒,喝了一碗孙牌头送来的粳米粥,辞别博山村民骑驴上路,孙牌头几人送出博山道外,看着主仆二人策驴远去,李牌头摇着头道:“真是稀奇,这位曾家少爷从从容容八面春风,哪里象是要上吊寻死的人!”
孙牌头点头道:“李大哥说得是,这或恐是伽蓝菩萨显灵护佑,要不然哪里有上吊都没气了的人一夜就能若无其事的。”又道:“曾少爷今年才二十岁,以后日子长着呢,怎么会因为没考中秀才就寻死路,我们乡那个姓周的老童生都快六十了,还去赴考呢,没见过这么投河上吊的。”
李牌头显然对石田曾家的事知道得更多,说道:“听说这位曾少爷是妾生子,前些年老父和嫡母先后去世,由兄嫂掌家,而且曾少爷又是过继给撼龙先生的,现如今怕是日子不好过,所以落榜之后才会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
孙牌头嗟叹不已。
……
永丰县多山,从府城信州到永丰县城的驿路就在群山间蜿蜒,四月下旬天气,晴天红日,山野间开始弥漫暑气。
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曾渔骑着大黑驴赶路,四喜跟在旁边,主仆二人沿丰溪左岸向东而行,丰溪是永丰县第一大河,发源于闽地浦城县仙霞岭,从东面向西北方横贯永丰县境,然后汇入信江,曾渔的家乡永平乡石田村就是丰溪流经之地。
翻过一座小山丘,四喜道:“少爷,前面有个渡口,从那里过河吗?”
曾渔道:“到县城西门外再渡河吧。”又道:“四喜,回到家不要向我母亲和兄嫂说昨夜之事,对谁都不要提起。”
四喜点头道:“少爷放心,我晓得。”心想:“少爷寻过一回死,好象想通一些了,不过回到家难免还要受气,少爷要忍得住才好。”
临到正午,烈日炎炎,主仆二人赶到了县城西门外,在城郊一家小饭铺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到西门渡口等待渡船过河,从县城到永平乡石田村还有三十多里路,要在天黑前赶回家那路上就不能多耽搁。
那条灰黑色的渡船正在往南岸摇去,要等船过来至少还得一刻时,曾渔在渡口柳荫下踱步想心事,因为是两世灵魂融合,他对现在的这一切并没有多少惊奇、不解和困惑,他适应得很好很自然,似乎他就是大明嘉靖朝人、就是江西道广信府永丰县的童生曾渔曾九鲤,他年方二十,相貌不俗,书法、绘画、击剑、吹箫,样样精通,还有,受伯父撼龙先生熏陶,《疑龙经》、《望龙经》、《青囊奥语》、《黄帝宅经》这些江西派风水秘笈他都能背诵……
“九鲤,曾九鲤。”有人在高声叫唤,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四喜“啊”的一声惊呼,低声道:“是谢家少爷。”
曾渔转身朝西边张望,就见两个轿夫抬着一架篮舆快步而来,这种篮舆是绳轿的一种,据说是陶渊明首创,其实就是一个大竹篮,人坐在篮子里,由两个人抬着走,轻便是轻便,但看着很不雅相,乡下人抬猪去卖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架势,当然,猪会不停嚎叫挣扎,篮舆里的人呢,坐在那里似乎很是风雅闲适——
“九鲤,哈哈,九鲤。”
篮舆在岸边古柳下停住,一个头戴儒巾、身穿绸衫的青年书生从篮舆里钻了出来,快步走到曾渔跟前,上上下下仔细端详曾渔,还凑近来看曾渔的脖子,脸上笑意更浓了,假作关切道:“九鲤贤弟,贵体无恙乎?”
这青年书生名叫谢子丹,是曾渔长嫂的幼弟,比曾渔年长六岁,同在本县东岩书院求学,因为曾渔经常受主持书院的夏先生夸奖,学业平平的谢子丹就心存嫉妒,而且年少的曾渔又恃才傲物,多次扬言二十岁前必进县学,只有生员才有资格进县学,曾渔的意思就是要在二十岁前考取秀才,不少人都相信曾渔能做到,因为曾渔九岁就蒙时任永丰知县吴百朋的赏识,誉之为神童,十三岁时曾渔顺利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了永丰县最年少的童生——
嘉靖三十三年曾渔十四岁,第一次参加院试,虽然落榜,但无人敢轻视他,毕竟整个广信府还从没有过十四岁的秀才;十七岁时曾渔再次院试落榜,还是没人敢当面取笑,谢子丹只是暗地里讥讽曾神童眼高手低;一晃又是三年,曾渔已经二十岁,第三次落榜,谢子丹简直是心花怒放,虽然他自己这次也是同样榜上无名,但他自知取中的希望渺茫,须知广信府五县约有一千五百名童生参加院试,只有四十二个生员名额,四十取一,谁敢说必中,也只有曾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敢信誓旦旦说二十岁前入县学,如今都成了笑柄,这时候遇上了不大大取笑一番更待何时——
见曾渔眉头微皱没答话,谢子丹又道:“昨日午前府衙放榜,愚兄没看到贤弟的身影,到客栈一问,贤弟竟独自先走了,愚兄起先以为贤弟高中了,所以才急急赶回家报喜,但榜上明明没有贤弟的大名啊。”
若依曾渔往日的性子,被谢子丹这般当面讥讽,早已不知羞愤成什么样了,而谢子丹就是要看曾渔满面羞惭的样子,那真如夏日饮冰一般爽快啊,不料曾渔并不羞恼,只是道:“谢兄何必取笑,科举艰难,多少饱学之士困于场屋,遑论区区在下。”
谢子丹讶然,仿佛一脚踩了个空差点跌一跤,但同时也愤怒起来,心想:“昔日狂言二十岁前补生员是你,如今落榜了说科举艰难也是你,道理由着你说是吧。”冷笑道:“贤弟既然如此淡泊,昨夜为何大闹博山能仁寺?”
曾渔两道黑眉挑了挑,沉住气问:“谢兄听到了一些什么?”
谢子丹讥笑道:“博山村民救下了本县神童,怎能不大肆宣扬,这是美谈啊,若传到宗师耳边,宗师说不定会大发慈悲让你进县学走一遭,哈哈。”
曾渔脸色沉下来,谢子丹太过分了,谁无年少轻狂时,说几句大话又如何,而且心高气傲的曾渔落榜之后已经羞愧得差点送命,谢子丹作为姻亲,却还要这般当面嘲讽,这简直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清客 第三章 困局
小奚僮四喜担心地看着曾渔,生怕少爷承受不住谢子丹的冷嘲热讽,少爷好强、要面子,这回落榜痛苦至极,昨夜就差点寻了短见,这个谢子丹却还要这样落井下石,真可恶啊——
“我家少爷昨夜在能仁寺投宿,能仁寺那破房子突然砸下根木头,把少爷脖子砸伤了——谢六公子,你家是开生药铺的,有没有什么好的伤药?”
四喜颇为机灵,知道为少爷掩饰。
谢子丹放声大笑,瞅着曾渔颈间紫痕,讥讽道:“木头砸的,什么样的木头能把人脖子砸成这样?若说是骑在驴背上突然栽下来,恰好被缰绳勒住脖子,这还比较可信,四喜,你这傻小子,撒谎都不会啊。”说话时,两眼一直斜睨着曾渔,满是嘲弄戏谑之意。
这嘴脸可憎啊,曾渔很想一巴掌抽过去,他伯父撼龙先生除了会风水术外,还精通剑术,江西堪舆师为谋生走遍大明两京十三省,不会几下散手如何防身,曾渔自幼是作为堪舆师被培养的,八岁开始修习八段锦导引法,九岁开始练剑,虽然最近两年因为求功名心切而荒废了武艺,但对付谢子丹和两个轿夫应该不在话下——
可是打伤了谢子丹又该如何收场呢,毕竟是生活在人间,不是乱世三国更不是玄幻异界,杀伐果断、快意恩仇固然痛快,但要考虑到后果,他还有寡母幼妹要他照顾,目前他无钱无势,不忍又能如何,问:“谢兄,我与你有仇?”
谢子丹一愣,随即笑道:“你我是姻亲,哪里有什么仇,愚兄这不是关心你的伤势嘛,这样吧,你随我到我家药铺,我让人给你诊治诊治,如何?”心想:“曾渔在本县薄有虚名,所以这个丑要让他出大,让县城的人看看当年的神童现在这副寻死觅活的丑态。”
曾渔岂不知谢子丹的心思,道:“不必了,渡船过来了,告辞。”拱拱手,迈步走向河边。
谢子丹大为不爽,曾渔落榜了竟还这么神气活现,不是应该满面羞愧、俯首无语的吗,就又跟过来道:“贤弟慢走,我方才遇到蒋元瑞蒋兄,蒋元瑞这次取在第三十九名,我们东岩书院这次只有他和吴春泽二人进学,蒋兄要在县城三江酒家宴请东岩书院诸位同学,特意叮嘱我赶来请你务必赴宴,哈哈,蒋兄对九鲤贤弟依然很看重啊——贤弟请看,蒋兄来了。”
远远的蒋元瑞乘着篮舆过来了,渡船这时已经靠岸,四喜不想九鲤少爷被这些人冷嘲热讽,赶忙牵上黑驴,说道:“少爷,船来了,我们渡河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到家了。”
曾渔要走,谢子丹当然不能硬拽住,当下大声道:“蒋兄,蒋兄,曾九鲤在此。”又对曾渔笑道:“蒋兄已到,贤弟何至于退避三舍呢。”
那边蒋元瑞已经听到谢子丹的叫喊,坐在篮舆里就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高声道:“九鲤小友,身体无大碍吧?请到三江酒楼小饮两杯如何,愚兄这次进了学,以后就不会再到东岩读书了,我们同学一场,理应欢聚痛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