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刘行知看着光膀子的曾渔问:“你主仆二人还泅水回去?”
天色尚明,曾渔道:“泅水渡江,别有趣味,两位一起游水戏耍如何?”
列立诚哂道:“赤身露体,有辱斯文,吾辈不为。”
曾渔哈哈一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正是汝辈。”捏着油布包裹的赌约出门,走出几步却又转回来对列立诚道:“列兄,在下有一良言相告——”
列立诚盯着曾渔道:“哼,你想说什么,你能有什么良言,只怕是——哼哼。”
曾渔诚恳道:“列兄就算这科进不了学,下科、下下科也必进学,但列兄见教官时万勿直视教官,不然只恐教官要罚你。”说罢扬长而去。
书屋内的列立诚与刘行知面面相觑,列立诚问:“行知,这姓曾的劝我勿直视教官是何意?”
列立诚虽然有点斗鸡眼,但只要不着急上火,眼睛斗得也不会很明显,而且他是富家子弟,奉承的人多,所以对自己眼睛直视他人就呈藐视之态一无所知,自然也就不明白曾渔言下之意——
列立诚不明白,刘行知却是心知肚明,不好明说,忍笑道:“姓曾的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想搅乱我二人心思,别理他的话就是。”
列立诚点点头,走回书桌看那两份赌约,其中一份是曾渔手书,说道:“行知你看曾渔这书法如何?”
刘行知过来与列立诚并肩看曾渔写的这几十个小楷,说道:“字是不差,学的是望云楼摹刻的《灵飞经》,但细微处笔力未逮,你我二人师法二王和赵松雪,绝不比他的字逊色,到时比试时自有公论。”
列立诚点头道:“行知的书法略胜我一筹,就算我赢不得他,行知一定能,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赢他就行。”
刘行知摇着头道:“与他比试真有点胜之不武啊,鸡肋鸡肋,无趣无趣。”
列立诚倒是兴致勃勃:“这也正是我二人扬名之时,必须多方宣扬让人知晓。”
刘行知道:“若论八股文,我二人岂会惧他,就不知这人诗作得如何,等下让人去查查他是哪个县的考生,然后向其乡人打听他平日诗歌书法时文之优劣,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怎么说也不能输一百两银子给这家伙。”
列立诚笑道:“想赢我们的银子他是白日做梦,他必败无疑,进不了学了,哈哈——要查他是哪个县的极容易,姓名在此,他姓曾名渔,该不会是假名吧?”
刘行知道:“不会是假名,我亲耳听黄提学叫他曾渔。”
列立诚道:“我即派人去查曾渔的底细,但后日比试时居间的证人该请哪三位名士?”
刘行知道:“列兄交游广阔,列兄作主邀请便是,就说是文会邀请莅临。”
列立诚道:“请一位举子监生坐镇,再请两位县学的一等廪膳生员作为品评证人,如何?”
刘行知道:“足矣,曾渔虽败犹荣,他也扬名了。”
……
西边天际火红的晚霞渐渐淡去,明净的秀江也显得幽沉深碧了,曾渔一手举着油布小包,单手划水,与四喜一前一后游回南岸,坐在岸边歇气,再看江心那状元洲已经被青黛色笼罩,这暮色下来得真快啊。
“少爷赢了那一百两银子该怎么花?”
四喜对少爷是盲目地抱有信心,已经在考虑一百两银子怎么花了,一百两纹银哪,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提得动不,银子应该格外沉吧。
曾渔笑问:“四喜说该怎么花?”
四喜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么多银子,花不来。”
曾渔笑道:“说个笑话,两个穷苦乡下人闲谈,说起金銮殿的皇帝吃些什么,一个说少不了有油条有烧饼吃,一天吃油条一天吃烧饼,轮着吃;另一个取笑说你真是没见识,皇帝在金銮殿上,左手油条,右手烧饼,都是刚出油锅和炉炕的,滚烫,那才好吃。”
四喜“咕咕”的笑,却道:“不过皇帝到底吃些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少爷说说皇帝都吃些什么?”
曾渔道:“油条和烧饼火气大,吃多了要烂嘴角,皇帝想必还要喝豆腐脑降火,总不外乎这三样食物了。”
“……”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起身去找先前那棵藏着食盒和衣物的樟树,方才从状元洲游过来,被水流往下游冲出了数十丈,这时暮色沉沉,想找到那棵樟树要费点工夫——
曾渔揉脸道:“乐极生悲了,银子没到手,先把衣衫与食盒给弄丢了,悲哉悲哉。”
四喜快步在前寻看着,说道:“不会,一定找得到,少爷不要担心,这树又没脚难道还能挪地,就怕——”
“就怕被人瞧见拿去了。”曾渔笑道:“若运气这么差,我就不敢与列生、刘生赌了。”
四喜看到那棵樟树了,一人高处开着一个大杈的,飞跑过去爬上树,很快就快活地大叫起来:“少爷,衣物都在,一件没少。”那股高兴劲胜过方才说怎么花那一百两银子了,其实这衣物一直都在这树上,喜忧从何而来呢?
……
不提列立诚和刘行知派人打听曾渔的底细,曾渔也要了解一下列、刘二人,他虽然对自己的书法和八股文很有信心,但这世上能人高士甚多,列、刘二人虽然年轻,他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立赌约时可以大胆、准备比试必须精心,单从刘行知写的那份赌约的小楷来看,书法应该是不如他,列立诚的字还要差一些,而他方才用《灵飞经》体写赌约,乃是故意示短——
宜春列氏名气不小,曾渔所住客栈的老板就对列家了解甚多,听曾渔问起,这店家就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什么列家谁谁有几房小妾、在城里有多少间店铺,、城外又有多少良田,但对列立诚才学如何却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总之是列家对列立诚这科进学当秀才期望很大,延请的塾师乃本城名儒,那个刘行知是列氏的远亲,算是列立诚的伴读——
既然打听不到什么那就不去多想,只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出来就好,这时只有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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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 第五十三章 尔虞我诈见真诚
六月初三日黄昏时分,曾渔正在客房北窗下阅览简赜送他的那十卷本《说苑》,长夏的午后,泡一杯茶,或坐或卧,低头看书,抬眼可见窗外秀江舟楫往来,凉风时至,实为惬意,店小二忽然进来说有人要拜会曾公子,这让曾渔诧异,这地方谁认得他,列立诚?刘行知?
穿上长衫戴好头巾,曾渔跟着小二来到客栈小厅,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文士笑呵呵迎上来作揖:“是曾公子吗,哈哈,久仰久仰。”
曾渔还礼道:“久仰久仰,哈哈,请问贵姓?”
两个人就是这样可笑地寒暄起来,这文士自称姓井名毅字元直,是宜春本地人,也参加了这次袁州院试,井毅母家在萍乡,以前就听说过曾渔曾神童之名,偶然得知曾渔旅居于此,故来拜访……
曾渔脸上笑意不散,心道:“这是蒋干探江东之计啊,真是让列生、刘生费心了,他们打听到我是列名萍乡的考生,想必还向其他萍乡考生打听过我,当然无人知晓了,我又不是萍乡人,于是又查访到我住处,还让这个井毅来访我,探我虚实,接下来应该是要与我探讨诗赋和八股文了吧。”
果然,喝了半杯茶后,井毅道:“曾朋友,这客栈厅屋人来人往,不便深谈,若不嫌冒昧,在下想到客房与曾朋友请教一些时艺文字。”
曾渔脸有难色,说道:“房间实在太乱,就连待客的桌椅都没有,不如与蒋兄,不不,元直兄,不如元直兄与在下就在这河岸散步散步,相与论文,如何?”
井毅道:“那好,那好。”
曾渔快步回房叮嘱了四喜几句,便与井毅出了客栈大门,沿秀江南岸漫步谈文,井毅先与曾渔论诗,并自诵诗篇请曾渔指教,曾渔胡乱夸赞几句,来而不往非礼,曾渔也朗吟了几首他初学古诗时的诗作,井毅暗记在心,口里赞道:“曾朋友之诗具盛唐气象,两个字概括——大气。”心里暗笑道:“不是大气是稚气。”
曾渔故作自负道:“论诗,在下曾得临清谢茂秦先生的指点,谢茂秦,四溟山人,七子诗社盟主,井兄可曾听闻?”
“啊,七子诗社,在下岂能不知,曾朋友得到过七子诗社谢先生的指点啊,怪不得诗格如此不凡,佩服佩服。”
井毅口里赞着曾渔,心里鄙夷曾渔吹牛,这等幼稚诗作能得七子诗社的人赞赏,怎么可能!
论诗之后接着论文,论八股文,曾渔心想太示弱不好,书法示短《灵飞经》、诗作示以少作,这八股文绝不能再示弱了,不然列、刘二人就会觉得明日比试没有意思,所以在与井毅谈论八股文时,曾渔没有多少保留,说起破题,曾渔列举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等十四种破法,并皆有阐发,时有妙论,比如“开卷之初,当以媚语摄魂,使阅卷官执卷留连,难以遽舍,此必售之技”,让原本对他已存轻视之心的井毅频频点头称是,颇觉受益。
两个人边走边谈,虽各怀心思,却也颇为相投,直至夕阳西下,天色昏蒙,曾渔请井毅到客栈小酌,井毅婉拒,拱手道别,说改日再来请教,曾渔看着井毅往县城北门走去,便也转身准备回客栈,摇头微笑,心道:“列立诚、刘行知还派人来探营,真是好笑,可惜我不能火烧赤壁,也没有初嫁的小乔,更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曾朋友。”
刚走出数十步的井毅又踅了回来,曾渔转身迎上几步拱手道:“元直兄还有何指教?”
暮色下的井毅有些面目不清,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听说曾朋友以这科进学功名为赌注与人打赌?”
曾渔有些惊讶,不明白井毅怎么会挑明说起这事,问:“井兄哪里听说了这事?”
井毅道:“这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茶肆酒楼都有人在说,颇为曾朋友不值。”
这下子曾渔猜不透这个井毅井元直的用意了,说道:“列立诚、刘行知二人诬我科场舞弊,不如此无以证清白。”
井毅叹道:“曾朋友还是少年气盛啊,功名之事怎能与人作赌,输了就是三年宝贵光阴啊。”语气中饱含惋惜之意。
曾渔心下诧异:“你这是鳄鱼的眼泪吗,试探过我之后认定我赌局必败,还要来看看我落魄相,明天不就能看到了吗,这么急!”说道:“我出不起一百两银子的赌注,只有拿三年光阴来赌,而且我这科也不见得必中啊,哈哈,列立诚、刘行知拿实实在在的纹银与我赌那尚未可知的进学功名,岂不可笑。”
井毅道:“在下听曾朋友论八股,实有真知灼见,进学补生员当不难,何必为一时意气之争虚掷三年光阴?”
曾渔微笑道:“井毅兄为何认定在下必输呢?”
井毅道:“我是说曾朋友不该以功名作赌注。”
曾渔道:“可是已经立下了赌约,那就好比过河卒子,只有硬着头皮向前了。”
井毅道:“在下是宜春本地人,与列生也相识,若曾朋友想放弃这次三局比试,在下可以尝试着居中说和,这种比试不赌也罢。”
曾渔目视井毅,问:“萍水相逢,元直兄何以这般助我?”
井毅道:“曾朋友是八股文高手,在下不忍曾朋友在宜春士人面前受挫,一蹶不振之事常有啊。”
这个井毅语气颇显诚挚,这让曾渔心头一暖,他乡异地的这种温暖弥足珍贵啊,拱手道:“多谢元直兄提醒,但这三场比试恐怕势在必行了,酒楼茶肆既已流传,以列、刘二生那么骄傲之人,岂肯取消赌约,退一步讲,即便在下输了,三年光阴也不会虚掷,人生在世也并非全是为了功名啊,列、刘二生又不是地府判官,难道还能减我三年寿命吗,哈哈。”
井毅见曾渔这么洒脱,也笑道:“曾朋友既这般说,那倒是在下多虑了,告辞,告辞。”一揖,转身离去,却见曾渔跟了上来,并肩道:“今日结识元直兄是在下之幸,明日赌局,不论输赢,希望还能见到元直兄,我们一起喝杯酒,可好?”
井毅听曾渔言语真诚,不禁有些惭愧,点头道:“一见如故,一见如故,明日黄昏我来请曾朋友喝酒,在下作东。”
井毅别了曾渔,匆匆归城,上了北门里的一座酒楼,列立诚、刘行知都在,列立诚招呼道:“元直兄,见到曾渔否?”
刘行知笑道:“元直兄与曾渔谈了很久啊,曾渔底细尽知否?”
井毅坐下,先喝了两口茶,这才开口道:“这种赌局不赌也罢,没有多少意思。”
“这是怎么说?”列立诚、刘行知齐声问。
井毅道:“曾九鲤此人八股文的确高明,绝不需要靠贿赂舞弊进学,两位应该是有所误会。”
刘行知与列立诚对视一眼,列立诚冷笑道:“误会,满堂官赞他一篇八股文、没出考棚就有一个书吏追上来让他放榜后的次日去见黄学政,这都是我与行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是误会?”
刘行知道:“是否误会,明日见分晓,若是误会就让他赢一百两银子去。”
列立诚藐视道:“元直兄你说那曾渔能赢我二人?”
井毅心道:“曾九鲤料事精准哪,我想居中说和甚难。”实话实说道:“曾渔书法你们都见识过了,我方才听他吟了几首他的诗,也不甚佳,只八股文诚然高明,我不及他。”
“那我二人必胜了。”列立诚兴高采烈:“就是八股文我二人也不惧他。”
刘行知点头道:“这样不错,比试起来还有点看头,不然就没意思了。”
井毅道:“我与曾九鲤交谈甚久,觉得他品学都不差,两位明日胜他,也不要逼他太甚,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列立诚、刘行知二人敷衍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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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 第五十四章 宜春台上
宜春台就在袁州府学宫的西面,此处原本是一座小山,汉武帝元光六年宜春侯刘成于城中及周围立五台,其中最宏伟高峻者就是宜春台,一千四百多年岁月沧桑,如今其他四台早已是荒榛杂草、湮没无闻,只有宜春台历朝皆有营建,楼台祠堂遍布,已成宜春胜景。
六月初四,列立诚、刘行知等人辰时二刻来到宜春台下的府学宫外,请来作为居间公证的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也一起到了,另有数十位赶来看热闹的生员、文童和闲人,到了辰时三刻,人愈发多了,却未看到曾渔到来,列立诚道:“那个姓曾的狂生该不会临阵脱逃吧?”
刘行知道:“我看那曾渔自负得紧,应该会来,列兄不是派了仆人去状元洲码头曾渔住的那家客栈探看了吗?”
列立诚便道:“彭先生,傅兄、易兄,那我们先上宜春台吧。”
宜春台所在山高约四、五十丈,宜春士人一行百人浩浩荡荡过“春风亭”和“凭虚”、“积翠”二坊,从祭祀仰山龙王的仰山行祠左侧走过,再往就是三先生祠和韩文公祠,三先生祠是嘉靖年间新建的,祭祀的是周敦颐和程颢、程颐三人,这三位宋儒现在也是孔庙陪祀的圣贤——
众人上到宜春台,列氏的一位仆人也匆匆跑上来了,向列立诚禀道:“少爷,那家客栈主人说曾渔主仆两个一早就出门了。”
“一早就出门了?”列立诚皱眉道:“不会真的跑了吧。”
刘行知精细,问那仆人:“你问了店家,曾氏主仆的行李还在否?”
这列氏仆人抹汗道:“小人急着回来报信,忘了问。”
列立诚恼火道:“曾渔知道比不过我和行知,定是跑了,这是戏耍我宜春士人啊,可恼!”
年过五十的彭孝廉道:“岂有此理,我必去拜会萍乡县学的易教谕,这等无品行之人以后不许他再参加科考。”
彭孝廉是举人功名,在南京国子监卒业之后做了一任云南偏远地区的知县,有了一些积蓄,因举人为官受轻视,也谋不到好差事,便辞官为乡做他的富家翁,如今俨然是宜春北城这一带的士绅首领,因为进士都在外面当官,举人乃称老大——
刘行知道:“这个曾渔确实古怪,我与列兄向好几位萍乡来的儒童询问,都说没听说过曾渔这个人,若说他是虚报姓名诓骗我等,但萍乡考生中又确有曾渔的名字,真是怪哉。”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猜测抨击曾渔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台畔响起:“正辰时刚到,诸位怎么就这般急躁,背后议论人也就罢了,却还带着这般恶意,实在让在下齿寒。”
台上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就见一个青衫士子从容拾级而上,身后跟着一个背着书袋的奚僮。
……
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天刚亮就从北门入城,绕过府学宫登宜春台,上山石阶盘旋数百级,山道一侧石壁不时能看到镌刻填朱的擘窠大字,诸如“袁州第一江山”、“郡邑名胜”等等,也有题诗的,曾渔一路看来,发现严嵩也有一首诗题于石壁,诗曰:
“沙清江练绕城回,霜净花枝拂槛开。山阁昼闲宜对酒,病身秋尽始登台。潇湘木落闻猿啸,彭蠡云长见雁来。郡僻渔樵堪卜隐,时危戎马转兴哀。”
——诗的落款年份是正德八年,距今已四十余年,严嵩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考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授编修一职,旋因丁忧回乡,闲居八载,这首诗应该就是严嵩那个时候游宜春台所题,诗清丽可诵,只是镌刻涂朱太过鲜艳,想必是新近填涂的,单涂严嵩这一首,旁边的几首题诗都不涂,以衬托首辅大人诗作的大红大紫。
曾渔笑着摇头从严嵩题诗下走过,石阶转弯处,有亭翼然,这是春风亭,四面栽种着桃树、李树千余株,若是春日登临,桃花、李花盛开,应当更为爽心悦目。
一路祠堂颇多,过了宜春侯祠,再上面便是宜春台,眼前这座高台是正德年间袁州知府募资重修的,四、五十年时间,横阶苔藓斑驳,台后松柏蓊郁,就已经很有古朴意味了,想想严嵩那首诗涂填得那么刺眼,与整座山都格格不入,这是哪个马屁精搞的,看着就不是好兆头,严氏必败啊。
曾渔二人来得早,一路没遇到其他人,登上宜春台,红日初升,金光万道,整座宜春城尽收眼底,屋檐染金,连绵栉比,不远处的秀江波光耀耀绕城而过,不知何处传来悠悠钟声,曾渔四面观望,没看到哪里有寺庙,这城中小山也能藏古寺吗?
四喜看着那参差数万人家的宜春城,很是兴奋,指着山下那一排考棚问:“少爷前日是在哪座考棚里考试?”
曾渔指点道:“巳堂考棚,应该就是右边第二座。”
过了一会,山脚下开始有人陆续聚集,这些人或青衿,或襕衫,峨冠博带者亦有之,又有卖果子、卖甜酒的小贩闻风而来,叫卖声隐隐传到宜春台上。
四喜道:“少爷,那些人也到了。”
曾渔道:“我们先去下面韩文公祠等一会,待那些人上台再说。”
主仆二人下到韩文公祠,韩文公祠里有“天道酬勤”四字,据说是韩愈手书,听曾渔解释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四喜道:“少爷,今日就数我们最早上山,我们最勤快,天道酬勤,少爷今日比试一定赢。”
曾渔笑道:“好彩头,好彩头。”
听得祠外山道间人声嘈杂,宜春士人上宜春台去了,曾渔整了整衣巾,向韩愈神像拜了拜,带着四喜尾随上台,正听得台上乌杂杂一片指责他的声音,当即发声驳斥,一边登上宜春台,台上霎时一静,松柏森森,嗯,这出场效果不错——
“这就是曾渔?”
“这便是曾渔?”
列立诚、刘行知身边的几个儒生赶忙低声询问,刘行知点头道:“正是。”说罢与列立诚二人越众而出,拱手道:“曾公子到了,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列立诚道:“曾公子,我来介绍几位本乡贤达,这位是彭孝廉,彭孝廉学问渊博,时文更是作得醇正典雅,今日我三人以文会友,请的就是彭孝廉主持,还有本县的两位品尝兼优的廪生为佐,你可有异议?”
曾渔表示没有异议,一一向彭举人和傅、易两位廪生施礼,在人群中看到井毅井元直,遥遥拱手。
彭举人打量了曾渔两眼,示意众人安静,问曾渔:“萍乡刘晚卿先生你可识得?”刘晚卿是萍乡名儒,门下弟子甚多,彭举人要主持公证这次文斗,少不了要问清曾渔来历和师承,免得无意中得罪了有背景的人物。
却听曾渔答道:“晚生并非萍乡人,晚生学籍在广信府永丰县。”与其被私下谣传,还不如当面说清楚。
宜春台上却是一片哗然,列立诚就纳闷了,问:“你既是广信府的人,为何到我袁州来考试,这岂不是冒籍?”
曾渔便略略说了自己这次补考的经过,与以前的说法小有变动的是说自己在四月初广信府院试时感了风寒,以致作文不佳,蒙乡贤吕翰林举荐、黄提学恩准,得以赶到袁州来补考,并无任何舞弊之事,并当场朗读自己写给黄提学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
宜春台上静悄悄无声,待曾渔朗读毕,便有各种惊讶、怀疑、赞叹、佩服的语气词纷纷而出,曾渔又道:“想必会有人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能信,列公子和刘公子两人就一意认定在下是花了五十两银子贿赂才得到黄提学当堂夸赞的——”
此语一出,众士子又是议论纷纷,看来五十两银子买个秀才的传言流布很广啊。
列立诚叫道:“我可没这么说,行知也没这么说过。”
曾渔道:“不管怎样,文斗的契约已立,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在此,你我三人就在这宜春台上比试三场,我若在三场中有两场比不过列、刘二生,那我就背起包袱打道回府,三年后再考。”说罢,目视列、刘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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