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荒延集

三百年前太祖慕皓瑾以布衣之身起家，南征北战打下了越国的江山，号煜昀。慕皓瑾死后八年，三子祈王举兵夺下半壁江山，号北越国，与南越相峙。
虽然两国对战了两百多年到现在也没有统一，但北越国累代国君逸于安乐，国势已然衰颓。直到二十七年前北越大将军浅重佑发动宫变自立为帝，登基后主动示弱于南越，和亲睦邻，两国之间这才稍有些缓和。
夜色渐深，夏初的虫鸣声逐渐低了下去，灼华用过晚饭，拾起本书，揉揉眼继续读看。
六月时节夜风仍有寒意，吹进窗子里拂得桌上的烛火跳了几跳，忍冬侍立在侧，静静地看着灼华，蓦地叹了口气，抖开手中的披风，披在灼华身上“小姐，夜深了。您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睡好了，这书明个儿看也不迟。”
灼华打了个哈欠，“也对，哥哥说明天要带我出去散心呢。”抬头看着忍冬，抖开手中折扇“你瞧，他今天还送了我把扇子，说明日扮作男装时长衫折扇最是潇洒。”
折扇以玉为骨，白绸面上斜斜画了枝开得冶丽繁盛的桃花，上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灼华又指了指墨玉扇坠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喏，他还把自己的名给刻了上去，欺我说这是上陌灼华，他以为我瞧不出这是怀青二字呢。”
忍冬初见那扇子时，心口猛地一惊，这把扇子分明是当初小姐与公子结盟时的信物，桃花意为灼华，扇坠是公子亲自刻的名字，以此扇为契，结为同盟。
公子将这扇子赠与她若是将来带去宫中，被储秀宫的那位看着了，不就全明白了么。公子这是试探，还是，另有深意？
忍冬细细揣摩着上陌怀青无意间赠扇的举动是何意思，不知该对灼华说什么，只是温柔的笑。
“唔，这长夜漫漫，腹中空空如也怕是无法安眠呀。”
忍冬看了看灼华的肚子，颇感无奈，“小姐，一个时辰前您刚用过晚膳。”
“忍冬啊，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灼华一双眼闪啊闪啊。
“明日公子带小姐出门散心时必会去醉仙楼用午膳，醉仙楼的余大厨可是先帝爷时候的老御厨了，尤其是余老的点心，酥软香甜，入口即化，实在是‘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好姑娘知道，面前这位小姐以前虽说清冷，从宫里出来后性子大变，可唯一不变的就是喜好美食，尤以甜食一系最能打动她。
好姑娘说的生动传神，灼华听了已是食指大动，道：“听你这一说，我便愈加觉得腹内空空，一开始只想吃碗圆子的，就再做份艾窝窝和酥饼吧。”
好姑娘听到这，只得应声答诺。
灼华看着好笑，一双明眸流光璀璨，看得忍冬一时呆住。
“看你，说笑罢了，不过明早我要吃碧梗粥和玉梨羹。”
忍冬缓身行礼，“是。”
服侍灼华睡下，忍冬轻合上门，神情还残存着方才的恍惚怔愣。
那双眼睛就是传说中的七色琉璃瞳么？怪不得一向擅画美人的公子画了那么多幅美人图，却总说画不出一分的神韵。





浮生荒延集 第48章 几世风华空见君（13）
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灼华辰时醒的时候上陌怀青刚下早朝，换过衣裳后圣旨便到了府上，上陌怀青领着满府一百多人在院里齐齐跪了一大片，灼华被安置在人群中，只能远远的听着进宫之类的断词。
忍冬跪在她身旁，紧握着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指尖触到的温热却让她的心冷却下来。
回房后，忍冬只是闭口不言，她不喜欢忍冬望向她的目光，自从来到这里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能让她想起怜悯一类的词了。
难道……难道……
上陌怀青送走传旨的侍臣，匆匆来到灼华房中。“自从德容皇后死后，皇上专于朝政，太后很是担忧，今日那群大臣上书请求皇上纳妃，太后下了懿旨选六名官家女眷入宫。我没想到，你竟也在那六人之中。”
“即使今日没有那份圣旨，我也已是及笄年华，是该出嫁的年纪了。”灼华挣开上陌怀青的手，微微笑道：“既然是被抬进宫的，是什么位份呢？”
“是婕妤。”上陌怀青道：“可是你这张脸，他终会认出来的！”
“那就把这张脸毁去。”这句话她一字一字说的绝决，一丝苦涩在心底缓缓蔓延开来。
“你在想什么？”他将她揽入怀里，抚着她光滑如缎的长发，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明日，我请玉容子给你将这张脸换去。”西竹园里住着的那位原本是要送进宫的，现在即使是死了也不及她有用。
“换去？”她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惊讶的看着他。
他低头亲吻她的眼睛，“一切都别问，这是迄今为止唯一能保住你的法子。”
灼华将脸埋进他怀里，无声的笑笑。连换脸的医师都早已经选好，今日太后的懿旨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将姚灼华的痕迹抹去再以上陌灼华的身份进宫，这一切应该只是一个开始，上陌怀青的用意她还没有看清楚，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将自己伪装的更加真实。只要显示出一点柔弱，就可以保护自己，这样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却让自己感到一丝的无助？
玉容子在府里住了一月，每七日为她改一次脸，揭开面皮用锋利的小刀将骨肉一层一层的生生削去再补以新的皮肉，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整个屋子里都是经久不散的血腥味。
她每次夜半醒来轻触脸庞时碰到的都是一层一层的绷带，到了最后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她的身子和她的心一同慢慢的麻木下去。
玉容子这一手易容的本事千变万化，解开缠在脸上的绷带时，灼华已经无法形容从铜镜里看到的那张脸是怎样的张扬艳丽，只在心里轻轻的想，这双眼睛原本就应该配这样的一张脸的。
灼华站起身婷婷行礼，道：“多谢大师。”
玉容子喑哑艰涩的声线透过面上的银面具冷漠的不存一丝感情，生硬的抚着她的脸颊：“你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单生意。”他转过脸又对身后的上陌怀青道：“从此以后你我二人便互不相欠了。”
上陌怀青吹了吹茶沫，点头道：“自然。”
玉容子一挥袍袖，略弯的后背微微直起，“念在往日的交情上，临行之前，我劝你一句：她这双琉璃瞳每用一次折的都是自己的寿数，你看那曾有琉璃瞳的女子有哪一个活过三十岁的？”
“我知道。这是她曾经选好的路。”他轻轻应着，一双细长的眉眼看向灼华。
灼华自那日后与上陌怀青保持着相同的默契，谈话时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只是相处间却没有以往那般自然亲切。
前日上陌怀青说中元节带她去放河灯，她欣然应允，只是忍冬这两天身子不适，所以只有他二人同去。
刚换上长衫，上陌怀青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最后抹了点药粉，“玉容子上回留下的，你这张脸太招摇，就算是扮了男装也还是女子的模样。”
灼华没做声，眼风瞥了铜镜一眼。不愧是玉容子的东西，脸还是那张脸，却没了那份张扬艳丽，配着一身的长衫倒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出了国师府，想着晚上和上陌怀青一同逛灯会是个甚费体力的活，总得将身子胃口一同补上一补才好，遂一心一意往提前打听到的醉仙楼方向走去，及至门口转身一看，上陌怀青没了。
上陌怀青走失便走失了罢，偏偏自己身上的钱袋并不甚丰厚，原打算点上一桌八仙宴将身心一同犒劳一番，这回给自个儿掏银子的主儿算是指望不上了，颇为沮丧的拍了拍钱袋，一抬头看到醉仙楼那块金灿灿的招牌，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浮生荒延集 第49章 几世风华空见君（14）
还未至隅中二楼竟已满座，灼华见临窗的座上有位只泡了壶茶的儒雅公子便挑开稀疏的垂帘大方地过去坐下。醉仙楼的二楼是专置给文人雅士的一处地方，由各式的屏风垂帘隔开一个个小天地，在此处用饭的文人假如和隔壁的友人一见如故便可撤开屏风或撩开垂帘拼做一桌，一同把酒言欢共叙佳谈。所以灼华此时的拼桌并不算逾矩。
侯在二楼的小二眼神尖利，见灼华一落座，急忙跑到跟前，问这眼前的贵公子：“客官可要用些什么？”
灼华将锭银子放在桌上，点了几盘点心算是开开胃，“少爷点的不多，但图一个快。唔，就点佛手酥，千层酥，笑口枣，亭林雪瓜，马蹄糕，红豆糕，桂花糕，蟹黄包，桂花糖藕，酒酿圆子，杏仁露，瑶柱白果粥。”
那小二在一旁记得飞快，擦了擦额角的汗，又道：“爷，这些点心费时费工，等到都上齐了还有段时候。您看，用不用再点些别的？”
“唔，也是。点心做好后就包起来吧。”灼华敲了敲扇子，道：“那就先来屉灌汤小笼包，鲤鱼三吃，麻婆豆腐，回锅肉。再上壶竹叶青。”点过了菜，心事已了。灼华转过脸，翩翩有礼的拱手道：“还未请教兄台贵姓。”摇开折扇，扇面上的那支繁盛桃花映着一张脸耀眼璀璨。
坐在窗前的那位公子转过身来，看着灼华，微笑的眼中掠过一抹诧异，“在下慕容。”
“原来是慕容兄。”翩翩佳公子摇着扇，回礼道：“在下，陌灼华。”
慕容重复着她的名字，“灼华。”唇角宛如白莲般缓缓绽开。
方才灼华只见着这位公子的侧脸光线柔和，想是好相与之人，现在仔细看来，不由惊讶起来。旁人的容貌温和大抵只限于眼神唇角等处，眼前这位公子，无论是那双黑眸如瑜似玉，温润清澈，还是线迹柔和的下颌，无一不是儒雅清淡，就是发冠上那粒名贵通透的猫眼石竟连做陪衬都显苍白。
皎皎兮若皓月当空，华华然如珠玉满怀。五官明明是温柔和暖，和在一起却美得风华倾世，俊逸倾心。如一朵青莲自涟漪间升起，在迷蒙的月色中轻轻散着浅淡清韵，皎月星光亦不及他风姿雅逸。
他是灼华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
上陌怀青的容貌太过阴柔，肖似女子，妖丽多胜于英俊，故以在灼华心里不在男子的范畴之中。
慕容笑了起来，“在下与小姐不曾见过，只是小姐的这双眼睛却熟悉的很。”说罢，袍袖一和，“在下唐突了。”
灼华摆摆手，“不唐突，不唐突。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方才应是我唐突才对，在下复姓上陌，闺字灼华。”食指无意间抚上眼角。这双眼睛……
“其实今日原本是和家兄一同来逛花灯的，谁知……”小二端上菜，灼华斟了杯酒递给慕容道：“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
“西楼的十三娘是我家夫人的义妹，今日抛绣球招亲，不知贤弟可有意前往？”慕容夹了块豆腐放在灼华的碟子里
灼华把豆腐上的碎辣椒和豆豉一同剔去，夹进嘴里，点了点头道：“好。”
醉仙楼这一顿吃的很是满意，与慕容一路步行拐过大半个帝都，终是到了。
西楼是座临水的旗楼，外头的屋檐雕饰简单朴素，楼内却是别有洞天，镂空精美的屏风一扇扇排开，与满壁的彩画豪诗一同组成一张飞天图，镶嵌在精巧处的多色水晶将日光折成彩光，着眼处光影迷离，置身处熏香袅袅，当真是雅而不俗，贵而不庸。
清秀小童在前引路，西楼后是一条颇长的栈道，一直通到湖心的碧影阁。今日西楼老板娘十三娘在此招亲，文斗之后的胜出者才有接绣球的资格。
“不是文斗之后的胜出者只有三十七位么？怎么会这么多人？”眼前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挤作一团，灼华在外头奋力良久也没挤进去，只得望楼兴叹。慕容兄说这西楼每日只售十碗的冰粥是一大特色。
“只说了那三十七人可以接绣球，却没说不许旁人来看。”
“那今日这冰粥怕是吃不着了。”再次扼腕痛惜。
慕容在灼华身后摇扇微笑，“外头颇挤了些，我领你去近前处。”末了执了她的手向前走去，人群如无声地潮水般一截截分开。灼华看得心酸，心想无论年代，帅哥的魅力果然是无敌，枉费自个儿刚刚费了大半天的劲。
在楼下站定，灼华扯了扯慕容的袍袖，侧在他耳边道：“要是一会儿这老板娘把绣球抛给你怎么办？”看看善容这一身的的书卷气，难免不会被错当成那三十七人之一。她可以发誓，方才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楼上的老板娘朝慕容抛了个风骚十足的媚眼。
慕容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要。”
事实证明灼华是多虑了，老板娘把那绣球直直抛到对面的人群中，四周呼声不断，人群霎时乱了起来。她往那绣球的方向定睛一看，背后发着阵冷意，是上陌怀青！
上陌怀青似乎没有看见她，皱了皱眉，退后一步，把绣球让给了站在身旁的素杉子书生。




浮生荒延集 第50章 几世风华空见君（15）
她从未见过上陌怀青那么冷漠的样子，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竟也可以那么冷，那么陌生。怔愣间，上陌怀青的目光将将落在她身上。她一回神，刚想招手唤他，却发现方才的人群中已然没了他的踪迹。只有那得了绣球的书生，红光满面的将绣球放在书童托着的楠木镶金盘上，腾腾腾上楼会佳人去了。
手上传来一阵痛意，“嘶。”灼华挣开慕容的手，“你捏疼我了。”
“抱歉。”慕容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望向别处，方向恰好是上陌怀青离开之处。
灼华扯了扯他的袖子，“去喝冰粥吧。”慕容反手握住她的手，灼华突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条规矩来于是想挣开，可挣了半天手还是牢牢地握在人家手里。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唯一的雅间，推开门，桌子旁的一对男女正坐在一块儿说着什么，见慕容进来刚想行礼，一瞥身侧的灼华便生生的将腰板直了起来。
这对男女，灼华都见过，一身红妆的女子正是方才给慕容抛媚眼的十三娘，而素袍男子就是那个接了绣球的白面书生，现在这两人一点都看不出方才的风骚和软弱。慕容领着她落了座，原本僵硬的气氛才缓和下来，十三娘在一旁将灼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看了个仔细，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问过她想吃些什么，灼华只说了冰粥。
捧着一碗银羽雅清粥的灼华坐在慕容身旁默默吃着，眼睛转也不转的盯着粥碗，凝神中竖起一双耳朵。
北越的初春季节虽不甚温暖适宜却有丝凉意柔风，素杉子的书生同红衣的十三娘在一边正正经经的坐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功力拿捏得很是火候，那声音刚要轻飘飘的传到灼华耳朵里被穿堂风一吹就咻忽散了，所幸她耳力颇佳，借着吃粥的间隙听得几字片语，大抵是“容貌”、“阿姐”什么的，连在一起也猜不出其中的意思，便索性不想，只将一颗身心投入到面前的粥碗里。
冰粥喝到第二碗时，一只莹白的手伸到碗前，灼华抬头正对上一双笑意温和的眸子，“这一碗你只能吃半碗，虽是祛暑气的药膳，但你血脉寒凉，若是白先生在，定是一碗也不会允你的。”说完将灼华手中的粥碗换成了一碟糖酥。
这具身体每到夜半便会手足寒凉，有时冷得很了足踝抽痛起来，身上沁出的冷汗密迭的会湿透里衣。她每每夜半醒来时只会咬紧牙关，逼着自己连声痛呼都不能发出来，外室的忍冬却会撩开纱帘往她的被子里添两只汤婆子，将她的双足放在怀中暖的温热后才会退出内室。可她这个血脉寒凉的毛病慕容又怎会知道，那白先生又是谁？
她刚想回话却鬼使神差的回了句：“虽则我素爱吃甜，但糖酥甜腻了些，不如同一碗冰粥并一起用，既解了腻我也吃的畅快些。”
“啪嗒”一声十三娘手中一双竹筷生生断作两截，一双美目盈盈望将过来，满脸震惊的将看向她的目光转向慕容，刚要说些什么却被慕容打断，“是我忆景忘情，一时糊涂了。”一张郁深的脸上强笑一声，却终于低声道：“她早就死了。”
“是我多想了。从前，从前阿姐。”十三娘别过脸去将话生生顿住，起身道：“后厨还煨了盅甜汤，我先去看看。”
素杉子的书生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此时起身向慕容颇郑重的道了一声：“公子。”便随十三娘匆匆出去了。
雅阁里一时沉默起来，灼华把糖酥推到慕容面前，拍去手上的糖粉，干笑道：“这里面添了桂花蜜，甜不黏牙，芝麻碎放的也恰到好处，最妙的是裹了两层糖粉，虽比不过你方才拿走的冰粥爽口好吃，却也是一碟用了心的好糖酥。
他抿着一块糖酥默了半晌，蓦然道：“内室身体不大好，有血寒症，却尤嗜甜冷，她和十三娘一同制出冰粥后，每次躲过白先生来西楼时吃过一碗冰粥便会想些理由添下一碗。十三娘的糖酥里裹了两层糖粉也只有她才尝得出虽有妙处却甜腻了些，所以用的理由也总是糖酥同冰粥一同用别有一番味道。十三娘原是内室的义妹，自从她在开春的那场祝融之祸中罹难后，她这个做妹妹的一直不信。总以为我骗过所有人将她阿姐藏了起来。可是那晚火起时我被阻在了大殿，等我赶过去时她那间院子已经烧剩下一半了。我拼力想进去将她救出来，可所有人都拦着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栖身的那栋楼阁在滔天的大火中崩裂，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他们把她裹进玉棺时我还是不信她就这么死了，我抬开棺盖，看着她蜷在一团锦被里，脸已经被火烧的看不清样子了。那时我还窃想着她那么想离开我，说不定死的只是她的替身，她瞒过所有人已经逃出去了。”他说这话时，面容十分的平静，如玉石般温和的脸容强扯出一抹笑意，却愈发的苦涩起来。“可是侍候她的灵越红着一双眼睛掰开她的手，从她手里取出那枚他父亲给她陪嫁的玉玲珑时，我才省得她是真的死了。她临死之前还在恨着我，她宁愿被烧死，也不愿意活着看我一眼。”他说完这一席话转过脸去看窗外，眼底汹涌成一片隐晦的暗流。
她一向不会安慰人，本打算陪慕容将这番哀思继续沉默下去，心底却涌起一阵寒气让她开始挣扎起来，寒气透过她的脏腑萦结在心头上，挥之不去。她低下脸，语气带着几分冷意道：“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对你是爱还是恨，所以她最后只能选择默然长眠。她的死对你来说是一种伤情，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宁愿她活着，就算她再恨我，她也是活着的，她的心里也还有我。我只要时时看着她，就算笑出血泪也不要紧。可是，她终究走了。我还想问她一句，若有来生她愿意记得的人里会不会有慕容这个人。”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最后选了死，大抵是恨多于爱的。”灼华放下手中空空的碟子，思忖道：“她如果还爱着你，一定会竭尽全力的活下去。她这一生活的太累。只要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这个法子虽然懦弱了些，对她这个女子来说却是最容易最直接的法子。”
“时辰不早了，一会儿城楼的夜灯燃起时，这中元节的才是真的开始了，在下与兄长约看玉河莲灯，在此便不多加打扰，告辞。”她只听了这故事的一点零碎片段，却也隐约晓得其中是如何的酸辛纠葛，这潭深水她还是避开为好。




浮生荒延集 第51章 几世风华空见君（16）
灼华退出雅阁，刚走上栈道，只听身后一声娇滴滴的嗓音轻唤道：“公子留步。”
“十三娘？”灼华看向身后，一袭红衣的美人正端着汤盅从雅阁向她走来，摇开折扇力图做出一副翩翩公子的派头。
“上陌公子还没尝过悦儿的甜汤，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在下今日实在是有要紧的事情还未做，十三娘的手艺，呵呵，还是下回……”翩翩公子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美人娇嗔的目光打断。
“哼。下回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悦儿觉得自己同公子这一回是一见如故，从心里对公子生出了亲切之感，公子却拿不知何时才能到的下回来搪塞悦儿。”
“悦儿美人怎会这么想，今日在下是真有要事在身，三日，”她伸出三个手指头在十三娘面前晃了晃，“喏，三日之内在下一定来西楼看望悦儿美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美人转念一想，伸出一双玉手摊开在灼华面前，“不行，公子总得给悦儿一样信物。不如，就是公子手中的这把折扇吧。”
忙合上扇子，自腰上解下一条玉带，“悦儿美人不如换成这条玉带吧，这条玉带是在下身上最重要的物事了。”
“这般重要的物事悦儿可不敢要，还是这折扇好一些，算不得太重要，我家宣哥哥也不会介意。”不由灼华开口将扇子收到怀中，笑出一副稚嫩中带着妩媚的模样，“上陌公子可不要忘了悦儿现在可是有夫之妇了呢。”
灼华愣了愣，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双手，咬牙道：“在下自不会忘悦儿美人今日抛绣球招亲之事。三日后，在下来西楼时悦儿美人可不要忘了在下。”
“这是自然。”美人狡黠一笑，“悦儿可不会忘记妹妹下回来的时候要喝姐姐的甜汤呢。”
原想再做出一番倜傥公子的少女顿时委顿了下来。果然，所有人都看出她是个女身了么。
灼华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拐出西楼后立时精神抖擞了起来，揣着一派闲适的心情在街上闲逛，随着暮色渐浓，街上的花灯次第挂起，街市人流幢幢，竟比白日更加繁华喧嚷。华灯如彩，人影琳琅，此时自己的心上随着周围的喧嚣心中缓缓生出一丝暖意，那丝暖意带着陈年的盈盈醉意将她裹住，可那丝若有若无的熟悉萦绕在她的怀中，却不等她伸手包裹住那丝珍贵飘渺的气息，便已经弥散消逝。那些在当初的梦境中翻折辗转的光晕到底是什么？又或者，是什么人？姚灼华，你的从前难道真的如此深刻，刻到了骨子里，连我的脑海里也还有你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