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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日暖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怀愫
六月六,晒书节。变着这天太阳最好,泺水的寺庙书馆,皆塔起了竹架子,把竹床扛到天井里,书薄字画俱都拿出来晒,铺的道场青砖满地都是纸字,还有那好事的,巷子口吃茶还要念叨两句“赵秀才是个博学的,开了门晒书都晒到台阶口了。”
相互攀比起来,倒不是晒书节,是比书谁了,乡坤人家肚里有些墨水的,也跟着晒起书来,家家户户俱都大开门,一条街走过去皆是墨香。
那寻常人家不晒书,把旧年的被子冬衣都拿出来晒,晒得发烫便是除了虫子,沈家院墙里头左右两边横七竖八架了五六个长竹竿,上边挂满了衣裳被子。
潘氏把这当作大事,门也不串了,花牌也不摸了,盯着下人丫头,摸着被子一面晒得发烫再掀过来翻个面儿,竹编的花拍子,不住打着灰,自家坐在荫头里,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人发懒,被子才换过一床,她就坐在摇椅子上头打起磕睡来。
王家也给茂哥儿拿了两个小薄册子,一本声律一本幼学,摊在晒得发烫的青砖地上,教他晒书,小娃儿哪里有长性,才还看着两本书念念叨叨的,不一时又去捉黄狗尾巴,撒丫子满园的跑。
蓉姐儿坐在廊下看着弟弟疯乐,身边摆了蜜卤子调的水,一块干巾子一块湿巾子,过得一会便把茂哥儿叫了来,手伸到衣裳里头去,摸摸他又汗湿了一块毛巾子,叫他厥着屁股趴在她膝盖上,把里头这块抽出来,给他垫一块新的。
茂哥儿乖乖让姐姐换毛巾,脸趴在她腿上,手指头去抠她裙子上拿金线勾边的蝴蝶,嘴里嘟嘟咕咕个不停,他嘴里话,没人听的懂,抱了狗儿还能说上一下午,细听他嘴里一会儿狗一个会儿猫,一句天上一句地下,自家说给自家听。
蹬着两条腿儿一跳一跳的,等毛巾塞好了,脱手就要奔出去,叫蓉姐儿一把拉住:“喝点子蜜水。”白水他再不肯沾口的,往里头搁点蜜酱他倒能喝一杯子,举起来就往嘴里倒,咕咕往小肚皮里灌了一杯子,又跑开去。
大白趴在墙头,小黄狗儿湿哒哒的甩着毛,却是除了晒书晒被褥,人也要洗晒头发,连着狗儿猫儿也要洗干净晒毛。
大白是惯常洗澡的,专有丫头给它梳毛,身上的白毛长得长了,还要给它打小辫子,一听见蓉姐儿站在水盆前欢声叫它,它就慢悠悠踱过去,抬了腿儿往水盆子里跳,溅出一地水花。
蓉姐儿两只袖子挽得高高的,先给它湿了毛,打上皂豆儿,满手都是泡,大白舒服的仰着头,下巴挠的一翘一翘,鸳鸯眼晴眯成一条缝,喉咙里发出轻呜声,洗完了拿大毛巾包裹起来,还自个儿抬起爪子让蓉姐儿给它擦脚。
大黄就没那么乖了,它的几个孩子,只留下茂哥儿抱出来那只小黄狗儿,其余的都送了人,它是开门狗,哪有澡豆给它使,只洗布衣裳的粉给它撒在身上,拿水冲干净。
大白舒舒服服趴在蓉姐儿身上等着梳毛,它已经甩了满身的水在院子里遛来遛去了,小白由着沈老爹给它洗,呜哩呜哩撒娇不住,潘氏听见还骂它一句:“又不是个狐狸投的胎,这矫情样儿。”嘴上说了它,背身还是拿了细毛刷子,把它身上的毛刷的干干净净。
秀娘去了王家,今儿是桃姐儿回门的日子,早上便去了,却一直等到中午还不曾接到人,到她家来已是傍晚。
蒋家不满意新娘子,连回门这样事,也跟着从早上拖到下午才出门,又是船又是路,到得榜晚进门的时候,朱氏已经白了一张脸,看见女儿赶紧拉着她进屋去,蒋家的新郎倌脸上却一点儿愧色也无,照样行了礼,坐下吃茶。
后头的话,不是秀娘能听的,眼睛再钝也晓得桃姐儿这是不招蒋家喜欢,朱氏把积蓄全给女儿置了嫁妆,满以为蒋家再怎么也得看嫁妆一面儿,哪知道这么轻缦,还没进门就红了眼圈。
桃姐儿却笑一笑,拉了朱氏坐下,摸摸睡了十多年的床,叹一声:“还是在自家里舒服。”说
完这一句,朱氏哪里还能忍得住,搂了女儿就问:“可是,可是嫌弃你这嗓子?”
桃姐儿的声音好了许多,虽不似那莺燕儿清脆,却也比才伤时好得多,只听着哑了些,不算得残疾,她脸上还笑:“哪儿呢,真个是晚了些,娘别想的多。”
哪里是晚了些,蒋家婆母,从头一日敬茶就刁难起她来,新媳妇头一天就自己烧灶,等热水滚了给倒的茶,婆母还嫌她手脚慢。
桃姐儿进了门就知道不好,一屋子男家亲眷,再没一个围上来同她说话,一会儿指头一会儿指脚,闹哄哄的新房,只她身边一圈儿是空的。
这三日,桃姐儿除了伏小作低,也没少花心思打听,还是小丫头子说漏了,叫她知道事儿坏在杏娘身上,可说到底还是亲娘作下的事儿。
朱氏还怕桃姐儿骗她:“真个?莫要瞒着娘,真有甚事,娘也能帮着你出头。”
桃姐儿听见就摇头:“哪里有事儿嘛,娘想多了。”说着吃茶用点心,似小女儿娇样:“这一口酥,泮水的就不如泺水的细巧。”
朱氏晓得女儿有意要瞒,也不说破,母女两个挨在一处说话,等问明白这几夜都宿在一处,提着心放下一半儿,男人嘛,便是先时不中意,肯夜夜同睡一个被窝便没甚大事,想蒋家打听出了桃姐儿嗓子不好,等日子久了,生下男丁来,不好也成了好。
“我看桃姐儿似是改了性子。”秀娘坐下灌茶,她算是娘家人,王四郎不到,她也只能撑着,同去的还有桂娘槿娘梅娘,结亲那日她没来,到了三朝回门她才来了。
想是怕触动心肠,秀娘为着她一叹,又去看她抱的女娃儿,王老爷作主给起了名儿,叫萱姐儿,说是叫她忘忧,往后平安喜乐长到大。
梅娘那付样子,哪里似当了娘的,她嫁出去的时候还未满十五,这么些年折腾下来,当姑娘时那点子秀气俱都不见了,脸盘儿黑黄,眼睛也无了神采,笑起来也木木的,同她说话作事,她都要慢上一些,秀娘肚里叹息,却又无法子。
桂娘叫人怜悯全是朱氏作了恶,可梅娘,除了怨自个儿,还能怨哪个,她受的这些苦俱不肯回家来诉,只为着万二郎是她自家挑的,亲爹兄嫂俱来说项,她却满心满眼只看见万二,只看见自家肚皮里的孩子。
如今这付模样,还有什么脸回家,抱了女儿木木坐了一下午,萱姐儿哭的声儿细细的,看着就是未长足的模样,还在吃娘的,梅娘哪里有奶,要喂她米粥汤儿,还是桂娘看不过眼去,想着到干货铺子里头买些奶糕来,泡了温水,一勺儿一勺儿喂了她吃。
秀娘看见这些握住蓉姐儿的手:“各人儿女各人疼,你往后出了嫁,有个不好只管回来喊声一声,你爹打不动了,还有你弟弟。”
蓉姐儿眨巴眨巴眼儿,看着秀娘红了眼圈儿,“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自家打,娘只管给个柳木雕的棍儿!上三道清桐油,便是传家家法!”
一句话说的秀娘笑起来:“不正经,哪里像定了亲的大姑娘。”看女儿这模样又乐起来,想着她这性子也不会吃亏,就怕同人掐尖争起来,想想又嘱咐她一句:“有些事儿,忍过了便罢,吃亏是福。”
蓉姐儿皱着一张脸:“娘,那到底是忍呀,还是回来喊人呀?”说着直晃脑袋,摇的发上系的金铃铛直晃,气得秀娘掐她一把,跳起来就逃:“娘自家说的嘛,问还不让问了。”
徐娘子自哄骗了儿子说寻了媒人上门,诚哥儿便见天的傻乐,也不敢再去纪家,在街上远远看见萝姐儿,跟着走一段路,见她进姑子街这才回转身。
一回跟着,到第二日他又这时候出来,果然在桥前边等到她,又跟在她身后行了一段路,有了一回二回,便有了三回四回。
他这么个跟法,倒叫萝姐儿察觉出来,她生的好,这两年上街总有无赖跟着看,等纪二郎又打起老婆来,她拿剪子唬退过一回,便日日剪子不离手,挎着的篮儿里头,总少不了一把剪刀。
她原还当是街的无赖又来跟,皱了眉头只走大街,不拐小巷儿,等回头瞧见是诚哥儿,倒怔住了,萝姐儿知道些前情,她买过一回猪肉,这个人便想往家里提亲。
萝姐儿不独自家绣了件卖,也给邻居浆补衣裳,破了口子的,也给绣上花,衙后街的孙媒婆,叫她给绣一双鞋子的云头,是给出了嫁的女儿的,她精心做了送过去,孙媒婆嘴上没忍住:“这样鲜的活计,哪个男人不爱,姐儿,可不是我多嘴,你瞧那杀猪的,可能嫁?”
她立时明白过来,反复一想,孙媒婆这样问她,便是有人上门问过了,怕是不中意她家,这才没上门提亲,若不然,孙媒婆早上知道,不到晌午这顿饭就该上门的。
见诚哥儿跟了她,一日还当巧遇,两三日哪有作得这样巧,她拐进荷花里,这条巷子只通得一人过去,是两边人家的院墙,她进了巷口摸了剪刀转过身,眼看见诚哥儿满面通红的愣在原地,挠着脑袋不知往前还是退后。
萝姐儿捏着剪子的手却不曾松开,盯着他道:“你家既没来提亲,想是不中意,你也不必跟着,我不嫁人的。”说着也不往巷子深处走,往回折反,她行一步,诚哥儿就退一步,退出了巷子,只作无事往姑子街去。
诚哥儿却立在原地,愣头愣脑的发了憨气,奔回家中,摸出屋子里那个藏钱的小瓯儿,全是徐娘子给他的零碎,他一文不用全在里头,砸烂了一数,出门置下一匹布,又到铺子里头拎了一对猪脚,拎着东西上了孙媒婆的门。
孙媒婆见着是他吃了一惊,才要开口,诚哥儿就道:“我自家给自家说亲,求娶纪家女儿。”





春深日暖 157纪家婆上门休妻,萝姐儿立心硬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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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日暖 158零丁女玉石俱焚,惶恐男破釜沉舟
王家旧宅同徐家只隔着一道墙,这边有了动静,哪里能瞒得住那头的人,徐娘子叫秀娘请去了探问她待萝姐儿的事怎生看,诚哥儿正闹别扭,晓得心上人住在间壁,连刀也不磨了,只竖了耳朵听她的动静,有点子风吹草动,他就疑心是萝姐儿正在说法。
那头这样闹,他自然全都听见了,等萝姐儿出门边,他早已经在门口立着,萝姐儿往左去,不曾瞧见他,他怕她吃了亏,那一脚挨在她身上,倒不如他来生受。
他自家也气,两手捏成铁拳头,跟在她身后,这回再没人拦着,他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若那边敢打她骂她动她一根头发,他必得为她出这个头。
谁料萝姐儿竟不是往衙后街去,诚哥儿皱了眉头,见她一路往前,过了槐树里,又过了双荷花桥,一路走到姑子街去,不一时手里拎了个篮儿了来。
诚哥儿压在茶水摊子上,怕叫她瞧见自个儿,一双眼睛盯住了不放,却是越看,越不对劲,她往常走路也拿了篮儿,里头装些针头线脑的,或是接回来的绣活,或是一萝筐的彩线绳儿,拿布遮了,也掩不住里头的红红绿绿。
若不是萝姐儿,他再不会看的这样细,也就因着是她,他第一眼不觉得,再看两眼三眼,就晓得那篮子不对劲,须是放了重物,这才叫她连肩都歪在一边。
诚哥儿没来由的心慌起来,落后五六步跟了她,她竟又回家去了,诚哥儿正不知所措,萝姐儿又出来了,她这回却不是空着手,篮子还挎在胳膊上,里头的东西却换过了,还是花花绿绿的,不必伸头就晓得里边是绣花活计。
诚哥儿矮着身往货郎担边躲,心里纳起闷来,刚遭了那事儿,她竟还有心思做绣活?越想越觉着不对,跟在后头看了半日,直见她一路往花驳岸去,隔着一座桥,她便立定了不再往前去,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前头看。
诚哥儿一抬头,就瞧见李寡妇馄饨店的布幡儿挂了起来,想是又把馄饨店开起来了,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泺水人家个个都要歇晌,大热的天儿又没甚事儿好作,俱都到荫凉地里头架了竹床,或是临了河边开了窗门睡觉。
萝姐儿手往竹篮子里探,还没伸进去,诚哥儿就走上来,在后头轻轻唤她一声:“萝,萝姐儿。”怕惊着她似的,隔了两步站在她身后,萝姐儿还是吃这一吓,抬眼见是他,立时便冷了一张脸:“你作甚又跟着我。”
诚哥儿刹时便气怯起来,眼儿都不敢正着瞧她,膀大腰圆的汉子,在她跟前似缩到了泥地里头,咬了牙横心道:“我,我去提亲了,我要娶你。”
他这句一出口,倒似胸口卸了大石,气儿顺了,也敢拿眼睛去扫她,看她脸上不喜不怒,竟冷淡淡笑了一声出来,又吃不准她是这个什么意思,才刚放下的心,七上八下跟着抖,还不待他问,就听见萝姐儿说:“你作甚要娶我?”
诚哥儿叫她问懵了,作甚要娶她,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一想着她,心里就跟拱了一堆火,烧得发烫发热,脑子里头想的全是她,再没了别个,说到了嫁娶,除了她,又还有谁。
萝姐儿见他不说话,笑意更冷,这么笑着,原那怯生生娇弱弱的模样凭添了几分艳色,只这艳色都似泛着冷光,眉间眼角像结起了冰棱子,背挺的直直的,自上往下扫过他。
诚哥儿叫她这么一看,骨头都缩起来立不直了,嘴巴嚅嚅着想要说话,却被萝姐儿一句打断:“你想娶我,是看我生的好呢,还是看我绣活好。”如今在泺水,男子结亲看的也无非就是这两样。
诚哥儿张口结舌,他再没跟小娘子说过一句话,那些个女娘瞧见他,先自躲羞走远了,哪里会这样大剌剌的盯了他瞧,还把他问的词穷。
“生的好,总要老的,活计好,我自个儿就能养自个,作甚要嫁人?”她眼睛直直盯住诚哥儿,盯得他脸上一丁点儿色变都不敢有。
诚哥儿小心翼翼,心里约摸也明白她的意思,垂头看着她:“你别怕我,我肯定待你好,若是,若敢负了你,叫我天打五雷轰。”他涨红着脸说完这一句,萝姐儿竟笑起来。
脸颊上泛着红晕,笑两声又顿住了:“我不信的,我谁也不信。你死了这条心,我瞧不上你,你听着了,别家来说亲,连庚帖子都给了,你有什么?”
诚哥儿立时说不出话来,他急得抓耳挠腮,脸红得似喝醉了酒:“你不愿意的,你不愿意,他们便不能强了你。”
“嫁给你,我就愿意了?”萝姐儿一句句把他逼进死胡同。
方才还是一颗滚热心肠,立时冻成了冰渣,诚哥儿呼哧呼哧喘了气,问道:“你瞧不上我,不肯嫁给我?”
萝姐儿背过身去点头,诚哥儿怔在原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捏紧了拳头,原是为着帮她出头,如今使足了力气才能不打颤,急步往家走去。
萝姐儿见他走的远了,又回转身去看李寡妇的馄饨店,屋子顶上正一团团的冒出白烟来,她把手把布包里头伸,摸到一条绢子,团在手里捏出来,摸摸里头叫她捏成小块的粉团,垂下眼帘往迈开步子往石阶上去。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馄饨铺子的布幡,恨不能在上面盯出个洞来,心里反而不怕了,她走一步心就松快一分,总要解脱,越早越好。
李寡妇这时候也在店后边躲懒儿,听见小伙计说有客来,还瞪他一眼:“你家不会煮了馄饨送去?”好些日子不曾开店,纪二郎那儿又冷淡了她,万幸她手里捏了儿子,又有个糊涂老太太撑腰,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
只这事儿银钱不能断,老太太见钱眼开,给点小甜头她就乐得跟舔了屎了苍蝇似的,一头转着粘上来了,儿子也不必她看,只翘起脚来守着店就成。
待听见是纪家姐儿,李寡妇倒怔一怔,吃不准她来寻自家是为着甚事,上回子虽口利一回,可捏着她的婚事就是捏着她命,难不成还能翻天?
到底觉得她软弱,难不成还有本事学那泼妇骂大街,便是她骂,自家也不怕,难道还能惧了她,对着铜镜儿松松头发,斜斜插了支银簪子,又抹了些口脂,扭着腰掀开帘子往前去。
萝姐儿正坐在靠墙边的一张桌子上,铺子一屋建的低矮,黑压压的大正午还没光透进来,李寡妇自后头点了支蜡烛过来,进门就先笑:“哟,这是哪一阵风把姐儿吹来了。”
萝姐儿脸上那淡漠的神色不见了,抿了嘴儿笑一笑,极不好意思似的,缩了肩动两下,半晌也不说话。
她这付模样儿瞧在李寡妇眼里,勾了嘴儿笑起来,怕是媒人已经上了门,这两个蠢虫动了心,她倒不怕她们不动心,有纪老太太成,事儿总归闹得成,她自来靠着男人,如今才尝到靠着婆婆的滋味儿。
“姐儿这还羞起来了,大姑娘家家总要出嫁,可不兴学那些个丝坊绸坊的,拖到十七八,花信儿都要过了,正是这打苞的年纪,好雨才能催得开好花儿。”她面上堆笑,手也不停:“我给姐儿舀一碗馄饨,三鲜儿的。”
鸡肉鸭肉猪肉加了蛋皮虾米,她这馄饨铺子用的还是前头丈夫给的了秘方,拌得馅儿鲜,裹得肉儿足,擀得皮儿薄,她又惯会卖骚弄情,这才支撑了母子两个过活,日子且过得着,等跟纪二搭在一处,连正经生意也十分关照了。
可这手上的活计却没忘,每样捏了五个,拿了大漏勺儿往滚汤的沸水锅里头搅,等馄饨一只只饱满的浮了起来,她拿了青花瓷碗儿盛了,舀两勺子老火鸭子汤,撒上蛋皮,又特特抓了一把虾皮磨的粉。
端到萝姐儿跟前:“姐儿尝尝看,却不是我夸口,这满泺水,再没别家似我这里的馄饨好!”说着抽了帕子擦额头,觉着叫热气一喷身上都冒汗,笑道:“姐儿吃着,我往后头去打水洗个脸。”
萝姐儿只怕她不走,点了头,拿起瓷勺儿,还摸桌上的盐罐头,李寡妇走前还拍一拍她的手:“往后你是叫我小娘,还是叫我表姨母?”
萝姐儿咬了牙,低声道:“自然,都要叫的。”
李寡妇咯咯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有个儿子她还怕甚,再硬的骨头也要跟她低头,女人家看的就是肚皮,那一个肚皮不争气,还有甚别个好说,早这么乖巧的迎她进门,不比什么强,想到这个她又说一句:“姐姐若似姐儿这样想的开,咱们还闹个什么劲儿,一家子和和乐乐过日子,岂不好。”
说着转身又扭回去,指使小伙计打水,自家开了妆匣子,拿软布巾子细细抹过脸,擦手擦脸,再用茉莉粉细细拍一层,又画起眉毛来。
那小伙计好容易休息叫她指使起来做东做西,挨在后院的石磨上半躺着打哈欠,店前头没有半个人,萝姐儿把捏在手里的手绢拿出来,抖开来撒上白粉沫,跟那虾皮粉一道,搅在汤里半点儿也瞧不出来,她又立起来,把这条手绢往馄饨店灶头下边一扔。
前后不过一刹时,待她坐定了,拿起勺儿舀了个鸡肉的,将将送到嘴边,铺子外头冲进一个人来,诚哥儿直愣愣的盯住她,看见她还要往嘴里送,一把夺过去。
萝姐儿伸手,上下牙“咯咯”打抖,死咬住了才能不发颤:“你给我。”
诚哥儿越想越觉着不对,他都快走到家,才忽的明白过来,那篮子里装的是她在姑子街帮活计攒下的银两,怕她爹知道,不敢存到票号里头去,一家子没私产,总归是归男人的,便把现银子存在那儿。
这回去把这么一笔银子取出来,怕是想好了,去寻那个李寡妇拼命,他跑的一头一脸是汗,等跑回来,正瞧见她扔了东西在灶下,一眼扫见馄饨,晓得定是这里头不对。
萝姐儿一只手搭上去抓住他的手腕,大热的天,她的手指头却凉浸浸软绵绵,身上半丝热气都无,盯住诚哥儿的眼睛:“这是我的馄饨。”
诚哥儿看着她,她眼睛水盈盈的泛着光,笑起来甜津津,跟着她这些日子,也只有从姑子街出来她才偶有笑意,如今这张脸,半点生气也无,眼睛黑漆漆的,面上一片青灰,桌上的蜡烛火光映在眼底,烧成一团。
诚哥儿端着碗,舀了馄饨呼哧呼哧往喉咙口倒,顷刻吃掉七八吃,萝姐儿抓了他的手要叫又叫不出声来,两只手去争他的汤碗,却让他一把甩脱开,连汤带水喝的干干净净。
这里头她搁了两包耗子药,她预备这个原是给纪二的,包在纸包里,拿勺子把一颗颗药丸压成粉沫,一次压得比一次碎,一次压得比一次细,每到桂娘哭着这日子过不下去,她便想着总有一日要把这个下到酒里。
诚哥儿这一碗热汤水下肚,不一时就腹里绞痛,捂着肚皮伏在桌上,连椅子都坐不住,翻倒在地上打起滚来,萝姐儿此时也顾不得,慌忙忙立起来,跑到外头连哭带嚷:“快来人,吃死人了!”




春深日暖 159胡涂官断囫囵案,薄命女逢赤诚郎
泺水有许多年不曾出过这样的大案了,本地一向富庶,便有案子也不过是鸡零狗碎,偷了鸡少了鸭,再不就是婆媳之间口舌相争,又或是兄弟间争田地房产,这样的案子,县令都不须去断,交给师爷,没几句也就断明白了,该罚的罚,该打板子的打板子。
这案子一往上送,胡县令差点儿从那太师椅子上惊掉下来,赶紧派了捕快出去拿人。胡县令不过三十来岁,考了这些年将将出仕,花用了多少银子,折了半个家业,这才把泺水这个缺给顶下来。
所幸身边跟的师爷老道,听他发令,就道:“这却是大人出头的好时机,赶紧换下纪二郎,这里头涉案的,俱同他有些牵扯。”
胡县令开口就称是:“还是师爷见机快些,这案子且与我细细分说。”
石师爷捏了两撇小胡子,拇指顺了一回,笑着眯起眼儿来:“不才倒是有些愚见,劳大人的耳朵听一听。”
这案子报上来,便是毒杀,且喜的是人没死,花驳岸边那许多人家,一听见叫起吃死人了,急急奔出来看。
那街店边就有行脚大夫,借了小药铺子支个摊儿,也给人把脉摸病,再捎手卖些个膏药帖子,清肠的丸子,正坐在小桌前打呼噜,一听见嚷头都磕在了桌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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