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佳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沈青月
柳七摇了摇头,低声心疼:“置些木片也就罢了,那山石硬凉,哪里受的了?”说罢,也顾不得覃楠兮已将点心送到面前,转身就拄着杖,一瘸一拐的向院门口去。
阿箩张了张嘴,咽下了唤他的声音。转身安抚的牵过覃楠兮,客套着引开了她无辜而疑惑的视线。可阿箩自己却时不时望向柳七,呆呆看着他孤绝凄冷的背影,微不可闻的不住叹息。
柳七和阿箩回了秘营中去料理事务,阿素夫镇日研究各式解药配方,新寻来的厨娘得了阿箩的交代,也安静老实。山坳小院比往日更显寂静。
覃楠兮端了新鲜的点心,慢慢挪到房门。只见司徒逸独自坐在窗下的矮榻上,手中翻覆摆弄着他常用的那柄小钢弩。他微侧着身子,凭借耳朵仔细辨听着手下喀喀作响的机括声,紧蹙的眉头上,覆着几缕散发,发丝悬垂在半空,随着窗口的晨风,轻轻的荡漾。他洁净胜雪的衣衫上,撒满窗口的晨曦。若不是他手中戾气森然的钢弩,覃楠兮甚至有些恍惚他是真的田园归隐,从此只做个清雅闲客了。
司徒逸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顺手放下钢弩,抬头客气道:“殷姑娘请进。”
覃楠兮忍住脚心的疼痛,缓缓进去。放下手中的点心,转身正要去扶他,却见他已摸索着墙边走了过来。
“好香,姑娘端了什么来?我正好饿了呢!”
覃楠兮暗惊他竟然已记下屋中的陈设,单靠数着脚步,就能在屋中平稳的行走。赶忙上前扶住他,引他落座案前。抬手执箸刚想喂他,却被他抢去手中的银箸笑道:“无妨,我纵瞎了,也不会把好吃的东西送到鼻中,无需姑娘费心。”
看着他笑意下的倔强,覃楠兮一阵心酸疼惜,却也只得顺着他,将细瓷碟盏中的点心向他面前推了推。
司徒逸摸索着夹了一块,丢到口中,立时惊异赞叹“好吃!这是什么?!”话声未落,他索性丢下银箸,用手捏了点心,连吃了五六块下去。
抿了抿嘴角,司徒逸开心道:“这点心虽然也清淡,却好吃的很。哎,分明就是阿箩一颗心思全在他身上,我埋怨了几句他维护不说,还记起仇来。”
覃楠兮静笑相凝,只觉他满脸的欢愉活似个小孩儿。几块点心竟能令他开怀如此。恍惚又想起冬日里,雪猎祭之前,他在云泽将军府的橱中给自己打下手的事,而今…..正悲从中来,突然听他问起“殷姑娘是哪里人?”
覃楠兮一惊,抬头却见他眉宇间轻松欢悦的神色已全然消失,唇角虽然依旧轻翘,却带着十足的客气和疏远。
垂目望了望他摊向自己的掌心,覃楠兮心念速转,他心思细密,这一问定然不是偶尔兴起,自己做的点心本就是江南名点豆酥,若此时谎称其他,反倒引他疑心,想到此处,覃楠兮抬起手指,冒险在他掌心写下:“苏州”二字。
“苏州?”司徒逸眉间一宽,笑意也浓了些“果然是江南人士。那这点心也因是姑娘做的?”
“是”覃楠兮接着写下“先生嘱咐,将军饮食清淡且忌口,绿豆清毒,冰糖清甜,因而做来。”
司徒逸唇角深勾,似乎十分满意她的答案,道:“多谢姑娘费心。昨日阿箩带那新寻来的厨娘,我听她口音,不像江南一代,想来这点心应当是出自姑娘之手了。果然是了。”
覃楠兮听罢,却暗惊他的缜密,他竟连厨娘的口音都会暗中留意,好在自己方才冒险已实相应,否则倒是会出个不好解释的纰漏了。
正暗叹他的心细如发,却见他又捏起一枚绿豆酥,捧到面前嗅了嗅,微微摇头。那神情,似乎是沉浸在往事中不忍自拔,又像是努力要甩开缠绕在心头的情绪。可他眉宇间的哀伤,却是越甩越浓。半晌,才听他自言自语般低道:“江南点心,清甜软糯,精巧可爱,做好不易。”
覃楠兮心底宛然游丝轻扰,幽幽一颤,却不敢猜他心底是不是正如她所猜,犹疑了片刻,还是试探着牵过他的手,写下“可地道?”
“姑娘不要误会,点心极好。好的让我恍惚以为是……是一位故人做的。”司徒逸微微直了直身子,方才的哀然惆怅顷刻掩尽。
覃楠兮喉头哽塞,她没猜错,可他却说她是“故人”。忍住了眼泪,却遏不住心底忽起的任性,拉过他的掌心,狠狠在他手中负气般刻下:“故人?”
司徒逸看不到她满眼的怨怒,只以为是女子惯见的好奇,朗然应道:“是,一个故人。说起来,那丫头倒是做的一手好菜!不过,想吃她做的菜,代价可不小呢!”
“代价?”覃楠兮微愕,她曾以为,那两人合作的一餐是她美好的回忆,可没想到他竟然觉得委屈。
“恩,为了那一餐,她险些把我的将军府都点了!那傻丫头,分明不会生火,却独自硬撑着。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是这么死硬逞强。就是不肯回头看看,其实我分明就在她身后嘛!”司徒逸的话虽有埋怨,可他唇角的笑意里,却全是温馨甜蜜和满满的宠爱疼溺。
覃楠兮死死咬住唇角,强忍住了涌塞喉头的哭泣。抬手刚想写,猛见阿素夫从门外急匆匆冲进来,兴奋大叫道:“将军,我找处了你的肩伤解药了!李叁喂在箭上的毒方,其实是个古方!”
“李叁的箭?”覃楠兮惊的险些叫出声。猛然想起,元旦那日,司徒逸带她去海心山,当时他毒发病倒,柳七曾提起他的伤,是李叁的箭毒所致。而李叁,是他孤身犯险去救她时遇到的,他肩上的伤,也是那一次伤的……
覃楠兮匆忙抚住心口,可依然压不住汹涌的心疼,隔着朦胧的泪,只见案后的司徒逸正转向阿素夫,一脸明朗的笑意,竟然玩笑般道:“这么说,托了先生的福,司徒逸真的不用死了?”
“当然!有我在,我布会让你丝哒”阿素夫兴奋道。
司徒逸笑道:“我的重弩眼看造成,这奇毒也能解了。这是天不亡我司徒逸。既如此,那就别怪我旧账新仇一起算了!”
覃楠兮望着他眉心里隐约的杀气,却觉莫名心惊。
玉堂佳偶 一二七.间
自寻出毒方,六七日之间,司徒逸几乎日日被阿素夫泡在各种药浴汤中解毒。覃楠兮不便插手,更无事可做,只好悉心料理三餐。
这日一早,她端着已晾到温热的粟羹进去,却见司徒逸一手举着把铜篦,另一手握着把头发,坐在榻上满脸的苦恼。
覃楠兮留在司徒逸身边名为侍女,可他从不要求她做任何事。她只以为他随意束着长发,是为闲散舒适,见了眼前情形,才恍然原来是他不便自己束发。
上前接下他手中的铜篦,扶他到铜镜前落座,覃楠兮利落的将他散乱的长发拢在了自己的手心中。
“有劳姑娘。”司徒逸带着些赧意客气,又笑道:“小牛太小,不会束发。那个阿素夫又天天把我泡在药汤里,再泡几天,只怕我连着发根里都是药气了,索性要变成条药水鱼了。”说完,他皱着鼻子嗅着自己满身的药气,一脸的不乐意。
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张皇和羞赧,覃楠兮抿嘴偷笑。手下细细的打理起他的散发。
他的发丝粗而韧,带着微微的卷曲,因几日未梳理,已虬结成缕。覃楠兮不得不稍稍用力疏通。铜篦刚落,就见镜中的司徒逸龇牙咧嘴,口中竟然发出低低的一声“哎呦”。
覃楠兮险些笑出声,暗道:堂堂的振远大将军,往日见你一身戎装恍惚天降临凡,上阵杀敌也没见你怯过半分。没想到竟然会怕梳头!还死要面子!到底是小牛不会束发,还是你怕疼?好,既然你也有软处,且是被我知道了。今后可别怪我……
原是被他逗的满心欢愉,可一念及此,覃楠兮忽得满腔生凉“今后”,还会有“今后”吗?连眼下都是假脱了这个“殷默默”之身才有的,哪里还会有“今后”?
覃楠兮哀哀看着镜中他紧张怕疼的样子,心也由哀变软,落手处不由更轻了三分。顷刻后,他散乱的长发已在她手中渐渐乖顺,端端正正的束在了头顶上。
觉察出她停了手,司徒逸长吁了口气,紧绷的双肩终于放松下来。
“姑娘手艺不错”他松开咬紧的齿关,称赞起来,神色中刻意的掩饰着自己的窘迫。
覃楠兮抬眼望着不足两尺外的他,忽然,十分舍不得放开这一刻。这样的无间,或许今生无缘再有了。忍着眼泪,她索性横了横心,给自己一隙的放纵。拖过他的掌心,故意捉弄起他来:“疼否?”
“啊?不,不疼。”司徒逸仿佛被逼到墙角,又不能发怒,神色明一阵暗一阵,紧抿着唇角,假装从容淡定。那神情,活似个偷吃糖果的孩童被母亲捉到了现形。
覃楠兮见他孩子气的无辜,含泪而笑,转念轻轻饶过他,只写道:“百脉之宗,肾华血余,发,实宜常梳。”
司徒逸显然很意外这个丫头的大胆,可她所说又句句是理,都是为他好,也不能驳,只好干笑道:“自然是常梳的。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梳头,还真是个苦差……”
“什么差事,竟然能让你司徒牧云觉得是苦差?”门外一个声音翩然而来。
覃楠兮抬头,见柳七已站在门口。只见他孑然而立,微倾的瘦弱身形轻依在腋下的木杖上,宽大的袍袖,垂落身旁,仿佛携了一袭山间的晨风,更显得他满身的月白色出尘孤绝。然而,他那张惨白的白绢面具后流出的幽黑目光,落在相依而坐覃楠兮和司徒逸身上,却透着奇特而炙热的痛苦。
司徒逸似乎十分开怀柳七适时的到来,开心道:“哪有什么苦差事,若卿快进来。殷姑娘方才送了早点来,她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你也来尝尝!”
“我不吃!”柳七冷硬的答,随即接道:“那弩,工匠们虽严格按图锻造,可射程始终不过二百步左右。从不见卢先生手稿中所记三百六十步之说。许是卢先生记错了?”
司徒逸神色一肃,满身的孩子气顷刻消失,摇头道:“不会,以卢先生的经验造诣,三百六十步射程,绝不会是笔误。”
“这事迟迟不见进展,下兵惯用的轻弩较这重弩,到底有何不同?你为何坚持要在这事上费心费力费时?”柳七行到案边,取出怀中的一卷皮卷书,摊在桌上道。
“若卿这是怎么了?”司徒逸缓缓起身迎了过去,按住案上的书卷,平静道:“这手稿暂且放在我这里,再容我想想。到底是什么变故让若卿焦急如此?”
柳七轻叹一声:“长平亲王八百里急奏,请调太医署八名太医北上挽救戍北军于时疫之中。军中有许多流言,说长平王全心优抚北军,一瓜尚且分食,爱恤下兵,较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徒逸静静听罢,面上一丝波澜不见:“那太医署的太医可已动身?”
柳七道:“自然,事关二十万大军,新帝周桓哪敢不准?太医星夜出城,已在道中。”
司徒逸听罢,忽的勾唇一笑道:“好了,是时候了!若卿尽快让人扮了道士或者和尚去云泽城施药吧。还有那抑制疫情的药散,也尽快派人去撒到落星河中。”
“你是要……”柳七话未出口,满身的焦急已然消散,他已猜透司徒逸的心思,唇角上不由透出淡淡的折服和笑意。
“还有件事,若卿要找个妥当的人去做。”司徒逸负手转身,淡淡的声音顺着窗口的晨风,吹落一旁安静而疑惑的覃楠兮耳中。
“何事?”
“前几日,我听人说,八月十三,十四两日,阿米里山上现奇特云气,缭绕许久不散。那云‘内赤外黄,如华盖在气雾中,有五色’。”
“你是说,阿米里山上显天子气?”柳七侧头望着司徒逸静定的背影,微疑道。
司徒逸微含笑意道:“是,倒不必明言天子气,祥云一出,足矣。”
柳七道:“这,天子气之说妄言居多,此时传出这话……?”
司徒逸淡淡的声音又随晨风而来:“秦始皇时,东南现天子气,始皇应气东游,而汉高祖刘邦其时正落草芒砀山中。
汉武帝至后二年,长安狱现天子气,武帝下令将狱中所有犯人不论罪行轻重,全部杀死。刘病已其时正在狱中,襁褓婴孩,侥幸得免,成了后来的孝宣帝。
北齐孝昭帝高演,听说邺城有天子气,以为应在废帝高殷,便鸩杀了他。而后来的成武帝高湛其时正镇守邺城。
北周武帝时,亳州现天子气,武帝因而杀了两任亳州刺史。后来杨坚接任亳州刺史,便是隋开国文帝。
历来帝王,深忌祥云之谶,若卿此前不是已将
‘点尔王,西北落’的歌谣散播天下了?有那传国玉玺流落北疆的谣言,现在又现出天子气。若卿觉得,周桓和周聃两兄弟之间,会怎样呢?”
“自然是,是新帝周桓不惜代价要将长平王召回长安甚至杀之而绝后患,而周聃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只好仓促起兵?”
“是,长平王到北军,不过短短数月。收买人心或许还可以,可论打仗,他一个清雅书生,控的住我的铁骑兵团吗?”司徒逸勾起的唇角深沉而阴冷,平静的声音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十足把握。
“可,你的眼睛……”柳七欲言又止
玉堂佳偶 一二八.敌友
司徒逸笑道:“若卿难道没闻到我着一身的药气?阿素夫天天把我泡在药汤里,恨不得连我一并熬了。再重的伤也不敢不好了!”
柳七听罢,忙上前握住司徒逸的手腕,诊了半晌,欣喜又微觉不可思议的道:“果然是圣手,旧伤真是好了许多!”说罢,摇了摇头,认输道:“柳七自叹不如”。
司徒逸剑眉一挑,显然十分意外,玩笑起来:“若卿向来要强,如今竟也有人让柳先生自叹不如了!倒是难得!”
柳七刚想开口,却见他又正色道:“不过,若卿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没有你在,我恐怕早奔极乐了,如何能活到现在?阿素夫不比若卿杂务缠身,他心念纯彻,唯在施药治病一事上用心,医术较若卿精进些也是常理。”
柳七瞟了他一眼,却全不领情:“我的医术如何,自己清楚,不必你在这里宽慰!”
司徒逸微微惊讶,柳七为人,向来宛若积年深渊,纵狂风大浪,亦难见微澜。可今日的他却极不寻常,自进了屋,言语之中,几乎处处与自己对抗。他这样难得一见的焦躁,司徒逸百思不得其解。
柳七抬头猛见了司徒逸怔愕的神色,眸光一闪,顷刻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声腔也和缓许多:“只是纵有圣手施治,若病患不遵医嘱,也是枉然。你向来不拿自己的伤当回事,这次若再不尊医嘱,就真是回天乏术了!”
司徒逸目盲,看不到柳七时不时落向覃楠兮的复杂目光,只以为他是在埋怨自己不尊医嘱,忙岔话道:“阿素夫的妻子寻的如何?若有可能,让他尽快离开吧。若我料想的不错,百日之内,烽烟必起。阿素夫无辜,又是个能救人性命的良医,尽快让他走吧。”
柳七未料到他提到这事,局促的望向案边默坐的覃楠兮,见她满目的问询。司徒逸不知道殷默默就是覃楠兮,自然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回避。柳七避开覃楠兮,无奈道:“找到了。只是,要寻回来却有些困难。”
“为何?”
柳七微叹道:“阿素夫夫人名叫艾米拉,十多年前被北狄人掳去,因其貌美,被献到王廷。后来不知何故,成了昌义公主的侍女,一直在公主身边。去岁公主归朝,却未带着阿素夫夫人。如今这夫人还在北狄王廷。北狄王廷眼下又换了天,这个大美人艾米拉夫人,目前在摄政王爷乌达身边,身份暧昧不明,不知如何讨要。”
司徒逸听罢,拧眉沉吟:“昌义公主?”
柳七握着木杖的手隐约一颤,应道:“是,正是那个今春迎归还朝的昌义公主。”
司徒逸负手静立,沉默许久才道:“贴身服侍了十年侍女,仍未能带她回朝,自然是有不能带她的原因。况且昌义公主自回京,一直避世修行。公主辛劳一生,如今已抽身方外,这事,不能也不便惊动她。”
柳七暗暗吁了口气,若不是艾米拉一事,昌义公主几乎没有露出过任何马脚。可司徒逸在北疆有许多耳目眼线,柳七又不敢不如实相告。原本担心司徒逸就此顺藤摸索出什么。没想到,他却因心中对昌义公主的倾佩和怜悯,将这事轻易撂开。柳七悬着的心悄然放下。抬手正擦额角的细汗,就听司徒逸低道:“若卿可还记得那个叫允儿的小妮儿?”
柳七心念速转,约略已猜到了司徒逸的意图:“自然记得,李叁和梅娘的女儿。你的意思是要……”
司徒逸点点头道:“以李叁的无情,虽不会为了个小女儿影响大事。可若拿她的亲生女儿去换一个小小的侍女,或许可行。”
柳七道:“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若现在和李叁接触,岂不是自投乌达的罗网?”
“或许,不会”司徒逸淡然一笑,缓缓落座案旁,一肘斜支在案上,思索道:“恒者变也,乌达虽是旧敌,可是眼下时局已大不相同。大楚新帝毁盟在先,乌达因而不能顺利篡夺汗位,定已对周桓心生怨念。他如今不得不屈居摄政王之位,只能说明他取可汗而代之的时机尚未成熟。北狄王廷必是还有可以与他抗衡的力量。乌达又深知周桓帝位未稳,以他的贪念,我这个他的旧敌,未必就不能成为他的新友。”
“你要与他结盟?”柳七惊道,他深知司徒逸向来痛恨北狄,因而对他的谋划十分意外。
司徒逸冷哼一声,抬手准准拿起案上静置的那枚小箭簇,一面反复摩挲尖锐的簇尖,一面冷声道:“不是结盟,只是交易。我助他登上汗位,他解我腹背受敌的困局。”
柳七疑惑渐解,亦随着司徒逸的思路推敲起来:“可乌达为人狡诈,未必不会乘机……”
司徒逸微微一笑,信心十足道:“不是还有李叁吗?我把他女儿还给他,李叁其人虽无情,却有求。他之所求,不过是洗雪宗族冤屈,恢复李氏荣耀。我就如他所求,替他恢复光烈伯勋业,再准他承袭爵位。是衣锦还乡,挽宗族于沉冤之中,从此坐享美誉富贵的好,还是做个叛国投敌的贼子强?想必,以李叁的聪慧,定衡量的清。而以他对乌达的影响力,足以阻止乌达愚蠢到去做釜底抽薪之举。”
柳七点头微笑:“可牧云这承诺,若非亲手执掌国鼎,定是做不到的。难道牧云改变主意了?”
司徒逸摇头坦荡道:“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司徒逸本就能德有限,又不愿生而被束。所作所为,多半是不得已。若能如我所愿,将来匡正乾坤,以太子的英明,自会平反沉冤。何须我自己身居尊位?白白把自己栓死在一个锦绣牢笼里?”
他这“锦绣牢笼”四字出口,一旁心惊肉跳的覃楠兮心底豁然宽郎,笑意渐渐蕴满梨涡。他终究还是那个一心牧野白云的司徒牧云,这多少人眼中求之不得的富贵已极,在他眼中到底只是个牢笼!
柳七则细细的凝着司徒逸眉宇间的坦荡神色,淡无血色的薄唇微微抖动。以他对司徒逸的了解,他知道,他的话不假。可是,若司徒逸真要扶那个仁弱的前太子复位,那自己这些年的苦心岂不全部付诸东流?柳七枯瘦苍白的手狠狠握了握手中的木杖,决心乘司徒逸未痊愈之际,有所作为,让他不得不放弃那个没用的前太子爷。心意既定,柳七又和司徒逸报了些通常的军务,便起身相辞。
司徒逸习惯了柳七来去匆忙,只抬手相请,任其自便。覃楠兮向来敬重柳七,忙起身屈膝相送。可柳七一反往日的谦和有礼,冷冷看了她一眼,扬长出门。
覃楠兮看着柳七一瘸一拐的月白背影,猜不透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正满腹狐疑,却听身后的司徒逸唤道“殷姑娘,我快饿死了!”
覃楠兮看着案后的司徒逸,只见他一身白衣如雪,满面云淡风轻,眸光虽然空洞,可微翘的眼角里却有说不尽的温柔,微提的唇角上全是无辜的笑意。那笑容,仿佛风过蔷薇,透着阵阵沁心的甜软。覃楠兮凝着他醉人的笑意,微微惊讶方才那个满心谋略的阴沉男子和眼前这个明朗温柔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转念,却也欣慰,虽然他满心谋略,却仍然是她明朗正直的牧云哥哥。
“我的粟羹呢?”司徒逸一面说,一面伸手满案去摸。
覃楠兮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匆忙写道:“已凉,稍候。”正要放开他去温羹,却被他反手拖住:“哪里就吃不得了!大暑天,凉了正好!不必麻烦。”
覃楠兮无奈,悄然抽开手,又将瓷碗递到他手中,静静坐在他身边,一心一意看着他吃羹。
司徒逸许是真的饿了,三两口吃尽一碗粟羹,道了声谢,便撂下羹碗,摸索着寻到案角上放着的小钢弩,低头仔细研究起来。
覃楠兮悄然起身,转身之际,目光正落向案上的那卷手稿上。微微泛黄的薄透的旧羊皮上,一柄她极熟悉的小小的腰刀撞进她的视野。乌黑的精钢刀柄,几只狰狞古怪的异兽缠绕其上,柄端兽口里嵌着一颗夺目闪耀的赤红宝石。刀刃半出其鞘,历历寒光,顺着弦月般弯曲的刀峰,突兀成一道青灰色的弯痕,仿佛一抹残酷的笑意,淡漠的嘲笑着“仁者无敌”的天真念想。
玉堂佳偶 一二九.安儿
“冰魄,隆庆十五年,季春,衢州卢方绘”泛黄的皮纸微卷的边侧上,一行墨字十分醒目。
疑惑的目光落向纸上那沉睡了二十年的一行墨字,覃楠兮只觉冥冥之中,这“冰魄”似与自己有着不解之缘。思绪飘忽穿过十四年时光,停驻在她四岁那年的浅秋。那一日,顽皮的她从苏先生的书架最里处,掏出一副精心包裹的卷轴。卷上,画的是个美艳绝伦的中原女子,粉面桃腮,星眸樱唇,淡眉云鬓,笑靥娇俏。一身北狄贵族打扮,茜红窄袖骑射服,配着同色羔里皮面小马靴,娇俏中不乏飒爽,妩媚中略带英姿。而那画中女子的腰间,挂着的正是这一把“冰魄”。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