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佳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沈青月
阿素夫疑惑道:“做什么?”
司徒逸笑道:“我教你捕鱼啊!”
柳七在一旁摇头:“捕鱼虽是末流小技,可若无实操经验,单凭隔岸教导,恐怕也难以一时成就。”
“那要看是谁在教,看是用什么法子在捕鱼了!”司徒逸道,挺直的脊背,迎着阳光,双手背负立在岸边。满眼的笑意,正如此时明媚的秋阳,朗朗而不乏炙热。他细白的薄绸常服衣角被溪畔的清风卷曲,衣襟上恰映着明晃晃的斑驳水光,愈发显的通身的明朗挺拔,英俊不群。
覃楠兮紧随在他身边,望着他眼角上荡漾的笑意,暗叹他在困病交加中竟然仍不失爽朗与自信。
柳七寻了处溪畔的树荫站定,淡淡的望着溪边的三人,打趣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阿素夫本就认定中原人人狡猾,这下可好,他更是要觉得中原人人妄自尊大,好为人师了!”
司徒逸不以为然道:“我本就只是一介武夫,不是文弱君子。再则,我母族是撒伊尔部,那些长安的君子们不是都认定,我就是个胡人。既是胡人,不尊你们中原的那些个劳什子君子之道也无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柳七荫在树下,淡然的目光忽然利若剑芒,仿佛要刺穿不远处的司徒逸。他不由想起一件往事:当年靖国公猝然薨逝后,司徒逸、司徒鲲兄弟间的袭爵之争。
依大楚典律,国公勋爵应由嫡长子承袭。司徒逸是老国公长子,可其母却为撒伊尔部公主伊赫达。那伊赫达公主虽是国公明媒正娶在先的妻子,可她终身未随夫姓,更明言拒绝随夫入京。因而,一品国公夫人的封诰,还是赐予了次子司徒鲲的亲母萧氏。
老国公司徒出身寒微,一度是河西望族最为忌惮的新贵领袖。因而,司徒逸和司徒鲲兄弟之间,最终由谁承袭爵位,意味着谁的母亲就是国公嫡妻正室。而这背后,实则是日渐茁壮的寒门与百年望族间的势力之争。
萧氏是河西望族之首,整个河西氏族绝不允许萧家嫡女做人填室,而由其亲子承袭国公爵位,其实就意味着靖国公这一支新贵,终究还是并入了望族的势力,这也是萧氏将嫡女嫁入国公府的目的。因而,萧氏对爵位势在必得。
而司徒逸本人,他虽并不把虚名富贵放在心上,可早亡的母亲不能于她深爱的丈夫同穴而葬,这一点却是司徒逸难以接受的。因而,当时他也有意要承袭其父爵位。
恰国公薨逝不足一月,北狄大兵闻讯乘虚挥兵压境。边险之下,是司徒逸带着七百精骑乘夜奔袭敌营,成功的四两拨千斤,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逼退了北狄的大军压境。有这样的军功为支撑,当时的朝中众臣,尤其是竭力反对氏族的寒门臣子们几乎沸腾,他们合力极谏由司徒逸承袭其父勋爵。虽然当时皇帝亦有心借此扶持寒门实力,可到底河西望族已绵延百年,终究一众权臣以司徒逸生母非中原女子为由,硬生生逼皇帝下旨,由司徒鲲袭爵。
司徒鲲虽承袭了父亲爵位,到底是不得人心,且兄长司徒逸军功耀日,自幼就嫉妒长兄的他,心中越发嫉恨。而司徒逸也因母亲无辜沦为妾室一事心生恨意。因而,袭爵之争,最终致兄弟间彻底决裂,势入水火。
多年以来,柳七一直认为争爵这事,在司徒逸心中只是个愧对亡母的遗憾,而今天,他却敏锐的觉察,似乎并非如此。心念微动,柳七正细细想着其中能为他所用的罅隙,抬头却猛见阿素夫张着两只臂膀向自己奔来,不由分说就拽着他向溪边靠去。
“柳先生,去帮我捉鱼!”
柳七浑身僵紧,单薄的身子却经不住高大的阿素夫拖拽。正惊惧无奈,就听司徒逸开腔制止道:“阿素夫,若卿自幼惧水,你不要逼他!听我安排就好。”
阿素夫闻言,只好松开钳子般的大手。一双绿幽的眼不可思议的盯着柳七,想不通一个大男人竟会惧怕清浅的溪流。
柳七别过头避开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隐在素娟面具下的脸更加苍白。他紧闭着双眼,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想要赶走十一年前的可怕回忆。
那一晚,他单薄瘦小的身子被身后追赶的火箭射中,他顾不上火舌周身肆虐的剧痛,紧紧抱着怀中那把名叫“冰魄”的小刀,按养父的嘱咐,一路向西北方狂奔而去,去寻找他远在异国的亲姑母。
他身后的马蹄声像索命的鼓槌,逼近耳边,眼前的黑暗,如地狱一般无边无际。云岫谷外的山崖,他原本就不熟悉,慌乱中的一脚踏空,从此他由人成鬼!
那高崖下湍急的河流,虽浇灭了他满身的火光,也将他从身后索命的追兵手中救下,却也将他毁的面目全非。再醒来时,他原本俊朗如玉的面目,已狰狞似鬼,原本奔跑自如的双腿,也再无法平稳行走,而他怀里的“冰魄”更是踪影全无。自此,十三岁的他便隐姓埋名,孤苦飘零,北上寻亲,直到流落到云泽柳家村,索性假称自己姓柳名七,世居北疆。
“在溪流狭窄的高处筑一道石坝,用淤泥封住石隙,只在中间留一个三寸余宽的小小豁口,再在水势低缓处筑一道石坝,同样用淤泥封住石隙,于靠近岸畔的位置留出一个寸余的小豁口。”司徒逸微含笑意的声音,将柳七挽出了沉痛而隐秘的回忆。
抬头看着司徒逸眉宇间明朗的笑意,和指挥若定的神色,柳七一瞬恍惚,暗自感慨:若他不是司徒的儿子该多好!或者自己命中没有那么沉重的枷锁负担又该有多好!
“然后呢?”阿素夫挠挠头,不明白费心筑坝与捕到肥鱼有什么关联。
“相信我!你就会有鱼吃!”司徒逸不肯多解释,只霸道的要求。
阿素夫只好听令,独自搬动水中的石块,累得吁吁气喘,许久才按司徒逸所说布好两道水坝,却仍看不出什么门道。
玉堂佳偶 一三三.决
这样的捕鱼法,覃楠兮也是闻所未闻,她好奇的抬眼眺望清澈的溪流,却还是不见一条小鱼。正疑惑,就听身旁的司徒逸又命道:“去高坝上游岸畔水草丰茂、半阴半凉处,两岸同时大力击打水草。”
阿素夫听罢指令,求助的望向柳七。他只有一个人,高坝上游的地方又有三四尺宽,根本无法两岸同时敲击。
柳七远远摇头如拨浪鼓,脚下不由又向后退了几步。
“怎么还不动?你不是很想吃鱼?”一旁的司徒逸催促起来。
覃楠兮满心的好奇,又不忍阿素夫一人无助,扯过司徒逸的手,忙忙写道“一人,两岸,我去帮忙!”指尖将将划完最后一笔,就匆匆撂开他的手,转身靠向溪畔。
司徒逸“不”字还未及出口,手已被她甩开。他下意识的凌空一抓,仍是一把抓空,只得侧耳循着她的脚步声,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阿素夫和覃楠兮两人悄然蹲在溪畔两岸,相视一笑,点点头,同时用手中的树枝狠狠击打岸畔的水草。
噼啪乱响,水花四溅,只见七八头肥硕的鱼,没头没脑的顺流逃窜,四下躲避。挤挤挨挨的一群,好不容易窜出了高处的水坝,却又跌入水势和缓如潭的第二道坝前。一时之间,就见十数条肥鱼,扎在不足两寸宽的的坝口处,拼命挣扎。鱼儿们越挤越惊慌,大大小小的鱼尾劈里啪啦的打起水花,溅的两岸的阿素夫和覃楠兮满身满脸。
“快,快抓啊!”覃楠兮见鱼群惊慌,惊喜好奇,手舞足蹈,对着对岸的阿素夫大声叫喊起来。
阿素夫忽然听到沉默已久的她开口,直直盯着她,怔在岸边。
覃楠兮却高兴的忘乎所以,只觉的他手脚笨拙,索性一提裙裾就下水去捉鱼。
“不要……”柳七忽然高声阻止,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尖叫。
只觉一阵水花劈头盖脸得打了下来,激得覃楠兮浑身颤抖,周身一僵,霎时清醒,心立刻簌簌颤抖起来。迅速的睁开眼睛,还来不及后悔,就见司徒逸那张夜夜入梦的英俊面孔,正正的抵在鼻尖上。
不足五寸之外,他的脸那么清晰而温柔,那微泛棕褐的发梢眼睫上,犹坠着几粒小小的水珠,细碎滚圆的一串小珠儿,正映着天边的骄阳,熠熠闪烁,那光亮莹白似针,一瞬就刺痛了她的心。
他整个人跌在水中,双手紧紧环在她的腰间,将她护在胸前……
“不得了!”阿素夫顾不得四下逃命的鱼,三两步踏到水中去扶两人。
远处的柳七,那一抹落向覃楠兮的,疼溺而熟悉的目光,顷刻变的苦涩,匆忙赶上前去的脚步也随即戛然。
两人顺着阿素夫的搀扶起身,司徒逸惊魂未定,紧紧环在覃楠兮腰间的双臂丝毫没有放松,他空洞而失焦的目光落向覃楠兮,急道:“没伤着吧?”
两人湿冷的心口紧紧相贴,她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他惊恐紧张的心跳。忽然之间,她只觉耳中一阵细锐的鸣响,心底的一角便轰然坍塌。苦苦支撑了许久的坚韧,轻易被他短短的四个字拆尽。任她再如何努力,满心的委屈和哀怨都如飞瀑倾注。紧紧攥住他湿冷的衣襟,埋首在他胸前,覃楠兮泪如雨下,拼命的摇头。
司徒逸却如被霹雳击中,身子猛然僵住,几乎无法察觉的极短的一瞬,他就微微别过脸颊,移开了抵在她额角的下巴。紧拢在她腰间的双臂也迅速松开。身子颓然无声的错了过去,他自顾自向岸上走。
覃楠兮仿佛被冻在溪中,只觉齐膝的秋水,清寒的钻心透骨,双手空攥着,冻悬在半空,泪光后,他的背影决绝而凄凉。
“快去把湿衣服换了吧!”柳七低缓温和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覃楠兮缓缓移过目光,见立在溪畔的他,月白的鞋尖已被溪水浸湿。
“你早就知道是我?”覃楠兮望着司徒逸苍白而疏离的背影,哀哀问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好到甚至以为他是移情于“殷默默”,却未料到,他其实早就猜出是她。
司徒逸背身相对,将自己陷在深深的沉默中,暗自悔恨。若不是那一瞬的牵心紧张,或许等他复明那一天,无知无觉的覃楠兮就能带着少一点的伤心和遗憾离开。不久,就能将他忘尽。从此,安心的做个平淡的千金,将来嫁一个世家子弟,举案齐眉,子女成群,静好一世。
“究竟是什么时候?”覃楠兮执拗于那个时间。天下女子都一样,这一刻与那一刻,就是天差地别。究竟是哪一刻,究竟从哪一刻起,他认出了是她?他那迷碎人心的温柔亲近,到底是只对“覃楠兮”一个,还是对“殷默默”和“覃楠兮”两个?这,决不一样。
司徒逸心知躲闪不过,缓缓转身,狠下心冷道:“你说你是苏州人,你谎称自己是寒门之后,可是你做的点心却样样精致繁复,那岂是寒门女儿能轻易做来的?”
“苏州多有富商,若原是富庶人家的女孩儿也未可知。”覃楠兮不放过任何疑隙,潸然泪眼凝住他,咄咄逼问。
“是,可是,卫夫人小楷你并不常用,写的缓慢而刻意,全不像十年苦练的娴熟。”司徒逸微微一叹,接到。
任由腮畔的泪珠顺着唇角流入口中,满腔的苦涩,几乎沁透她微微颤抖了覃楠兮的质问声:“以掌为纸,以指代笔,男女有别,尊卑不同,谨小慎微又有何不妥?”
“是无不妥,可除了你,会有谁对‘冰魄’那么在意?”司徒逸疲惫的声音也颤若蝉翼。
覃楠兮哽咽着固执:“那刀小巧精美,女孩儿见了好奇喜欢也属寻常!”司徒逸苦苦一笑,低声道:“好,那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逼问我‘冰魄’是为什么样的女子所造?”
覃楠兮深深闭眼,原来,她的苦心按耐,在他眼中如儿戏般昭然。忽然深觉自己可笑,咽下眼泪,她不甘心的追问:“既然知道是我,为何不说破?”
司徒逸转过身背对她,冰冷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情绪:“若卿答应让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愿他失信于人。我们已商定,待我复明时便送你离开,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虽已不敢期待,可又不忍期待,覃楠兮咬破的唇角丝丝渗血,舌尖上反复翻滚的疑问还是冲破了满是腥甜的唇:“那么,如今呢?”
司徒逸背负的双手霍然紧握,短短的指甲深嵌入掌心,纵有厚厚的旧茧相隔,可疼,依旧直入心髓。缓了许久,他才藏尽了声腔中的颤抖,冷冷道:“时移事异,先帝驾崩,覃小姐与我之间的圣赐婚约前时既未成真,而今必然也不会有人再提。你我之间,自此应再无瓜葛了。小姐原本就誓死不肯嫁给我,如今这样岂非从心遂愿?何苦留在这里?不如即刻返回长安,从此做个平淡从容的贵宦千金,嫁贵婿,得封诰,终生和乐安顺,又有何不好?”
覃楠兮微微眨眼,两颗滚圆的泪珠儿双双坠下,重重砸碎在脚下。干涩的双眼哀戚戚的望着他,心上仿佛碾过一片荆棘。下意识的抬手抚住心口,她声音颤抖的仿佛遽断的琴弦微弱的余响,一字一颤,她轻轻背道:“苍穹厚土为证,赤雪神女为鉴,司徒牧云于此立誓,从今而后,一意一念,竭心尽力,疼爱、守候楠兮。若碧海不干,雪浪不停,乾坤不变,则此誓不违!”
司徒逸紧紧咬住齿关,迫停了呼吸,紧闭着双眼阻住了满眶的泪。自六岁起,他再未流过泪。他早已忘了,其实流泪,会疼过流血。
“逸哥哥,楠兮不懂,到底是碧海干了?还是雪浪停了?”覃楠兮不甘心的追问出这最后一句。
“是乾坤变了。覃小姐,你可知那枚箭簇来自哪里?”司徒逸依旧背身向她,伸出的右手,指向案几上那枚他几乎时时握在掌心的小箭簇。
那小小的箭簇,静静躺在案上,因为时常被人摩挲,寒戾的簇尖上,带着一抹不相称的柔光,恍如一点不瞑的目光,漠然的期待着必然的结局。、
“那是射在莫丹心口的箭!那一箭,原本是射在我身上的,可莫丹替了我去死。而那一箭,是令兄下令放的!我已放过令兄一次,令尊的师恩,小姐的情深,司徒逸都算报答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司徒逸的声音因仇恨渐渐平复,也更见冷酷。
仿佛是雷霆在心底砸出了个巨大的空洞,覃楠兮神思恍惚的死死盯着案上的小箭簇,只觉那幽幽的寒光,幻化成了无边无际的明亮,将自己慢慢吞噬,慢慢碾碎。
轻轻的点点头,覃楠兮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无比轻柔却无比决绝的道:“话如覆水,离齿难收,楠兮听过的话,说过的话,一句也不会忘。”说罢,褪下腕上小心珍藏着的“海棠红”,轻轻放在案上,转身飘然离开。
“海棠红”赤艳如血,映着跃窗而入的残阳,晕出一抹倔强的绯红,淡淡染在不远处的箭簇上,仿佛一道残酷的笑意,嘲笑着颓然倒在一边的司徒逸。
玉堂佳偶 一三四.凉夜
夜,凉津津的,沁的彻夜的迷梦都如支离破碎。周身烫如焦炭,淋漓的汗,仿佛憋在心口决了堤的泪,没完没了。覆满了一身,心口就凉去一层。覃楠兮一病不起,或者说,她疲惫的心魂,已再撑不住冰冷的秋凉和人心。它宁愿瑟缩在梦底,留恋着翠微山的梨香雪海,沉醉于云泽的琉璃世界。
她沉重的眼皮怎么都挣扎不开,残存的一丝心智,努力的辨别着耳边忽远忽近的低语,可似乎,只有阿素夫和柳七的声音。
迷迷糊糊中,只觉满口苦涩,温热的药汁顺着干涩的舌滚滚而下,剧烈的腥苦被焦烈的咽喉所斥,一阵呛咳,覃楠兮被揪回了她所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你醒了?”柳七的声音淡淡传来,他就坐在榻边,见她醒来,和缓的转身,从身后取了个软垫垫在她身后。他是医家,深知覃楠兮这病根源于心。
微垂着昏沉的头,覃楠兮努力起身弯腰,想要道谢。
柳七抬手阻住她,低头舀了一勺浓黑的药汁,送到她嘴边,轻声道:“罢了,这时候还这么疏远见外!你醒来就好,把药喝了吧。”
覃楠兮点点头,顺从的探唇过去,抿尽了勺中的药汁,眉头也不由皱的难看。
柳七轻轻摇着头,望着她的笑意里微带疼溺:“这么大了,还是怕吃药。”可话音未落,他举勺的手却猛然一颤,半勺药汁尽数泼洒在了榻上的团花锦被上。
覃楠兮始终垂着头,并未看到他颤抖的手指。只嘶哑着声腔,局促而慌忙的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低声道:“不敢有劳先生,楠兮自己来!”说着,只将眼睑垂向更深处,举着瓷勺,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药汁。
柳七默然看了她许久,才轻轻拭去手背上遗落的几滴药汁,幽叹道:“这样浅斟慢酌,只会愈发觉得这药奇苦难咽。长痛不如短痛,一口饮尽,自此安好,不也很好吗?”
覃楠兮半举的药勺闻声豁悬凝在半空,半天,才见一滴泪,啪嗒一声坠入药碗。她知道柳七这是一语双关。
见她垂泪,柳七苍白的嘴角微抖,起身缓了缓,道:“等你身子好些,我就派人送你回长安。”
覃楠兮微微哽咽,垂目看着细白瓷碗中夜般黑浓滞涩的药汁,猛然抬手将碗一倾,一口吞尽。抬起时,忍住了满腔的苦涩道:“有劳柳先生,若不添烦,楠兮想尽快离开。”
柳七微讶回头,幽黑的目光扫过覃楠兮因高烧而酡红的双颊,半张的嘴悄然阖上。这几天,日夜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烧的昏沉,看着她在梦里揪着自己的衣角呢哝呓语,看着她错将自己当成司徒逸哭得痛彻心扉。柳七那颗早已顽石一样的心,终于被藤萝般疯长的悔意束碎。他后悔,后悔不该将她留在司徒逸身边,不该将她拖进他们这些人肮脏的欲念中来。她是无辜的,即便她的生父是背主忘恩的覃子安,即便她最终爱上了司徒的儿子司徒逸,可她仍旧是无辜的。她不过才十八岁,与那二十多年前的纷争又有什么相干?
微微的点了点头,柳七只觉细细揪痛的心底里,有一丝欣慰。他知道,覃楠兮自小执拗,深忧她不肯就此离开。如今见了她失落却决绝的神情,他反倒放心下来。可欣慰未了,惆怅又起,原来,司徒逸也是足够了解覃楠兮的,他说过,只要她断了心念,就不会再留恋一丝一毫。
柳七心潮跌宕,口中却仍旧不着痕迹:“既然小姐心意以定,我这就去安排。”说罢起身,意欲离去。
“柳先生”覃楠兮自身后唤住他。挣扎着起身下榻,她扶着榻缘盈盈拜下,抬头凝着他道:“先生,楠兮还有几件事不明,请先生指点。”
柳七心弦猛然紧绷,虚虚扶她起身,点了点头,默然示意她直言。
“楠兮离开长安时,家兄曾说,当晚长平亲王别院中,天弓箭阵必然要放箭,可逸哥~将军也必然不会受伤。哥哥说,莫丹是心急了,楠兮不懂,箭无回头,我哥哥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她问起的终究只是这些旧事,柳七暗自松了口气,斟酌了片刻道:“小姐既然问到柳七,证明小姐已不信令兄的说法。可这件事,令兄并未说谎。小姐可还记得,牧云遇伏那晚与周桓和令兄一并前来的,还有一人?”
覃楠兮虚目回想,点点头道:“是共有三骑,一前二后,一并前来。只是那人一直躲在月下树荫中,我看不清他究竟是何人。”
柳七道:“那个人是司徒鲲。”
“司徒鲲?他是……”覃楠兮愕然,瞪大了眼睛。
柳七接道:“正是牧云的二弟司徒鲲。牧云被救那一晚,长平王别院里,司徒鲲也来了,依旧隐在暗处。令兄也知道他在暗处,只得按周桓指令行使,下令放箭。可令兄也早有安排,墙头上早密布了风竹卫,其中的死士自会舍己相救。”
覃楠兮不解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柳七返身落座,扬手相请,淡笑道:“小姐指长平王和令兄?”
覃楠兮点点头,坐在他对面,凝目等待他的答案。
柳七低头思索了片刻,闲闲开口:“东汉末,汉室式微,群雄并起。董卓、袁绍、曹操、刘备、孙权这一众枭雄之中,后人可有评议相异之处?”
“刘备为中山靖王之后,汉室宗室,与另几个奸雄自然不同,先生为何也称他为枭雄?”覃楠兮满目疑惑,她自幼所识全是圣贤贞德之论,猛听柳七论调,微觉奇异。
柳七闻言,摇头冷哼道:“瞧,天下人都同小姐一般,认刘备为正统,而其他几人则是奸雄。刘备自言宗室之后,可时,他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便就是吗?天下刘姓者众多,难道各个都是汉室宗亲不成?他不过一个贩履织鞋的宵小,乘乱起事罢了。可就因他姓刘,便都能得臣心民意……”
覃楠兮眼中明光一闪,幡然明白:“先生的意思是,长平亲王这是仗持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收拢臣心民意,他眼下的称臣拜伏是以退为进,他要学庄公纵叔段自掘其墓?他这是要待时机成熟时一举诛乱从而……”
柳七凝着满眼惊恐的覃楠兮,含笑点头。覃楠兮说的不错,长平亲王不惜冒险救下司徒逸,却令阿素夫给他下药,让他一年半载上不了战场,就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他要待时机成熟,以诛乱之名,名正言顺的踏上那权利的极峰。而这条血路上,他少不了肱骨重臣的诚服与追随。因而,他临危保护天下士子领袖、前太子太傅覃子安;又将覃楠甫牢牢笼络在身边,而对难以驾驭又勇悍无匹的司徒逸,他则计出两手,若能收拢他为己所用自然最好,可若不能,则杀之也毫不顾惜。
柳七自然不会对覃楠兮说起这些将起的风云,他只十分满意,不用他亲自动手安排,那个司徒逸一心想扶持的前太子周燮必然会命不久矣。
周楚的江山,即将在萧蔷祸端中风雨飘摇,而这是他柳七这个周楚的夙敌所最乐见的。
玉堂佳偶 一三五.异
晨曦,自阿米里山厚重的身躯之下晕了上来。飘荡了彻夜的雾岚,已不胜疲累,微风一吹,便坠在叶尖草根上,化成一片绫纱样的白霜。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