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佳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沈青月
柳七听他突然提起司徒琳琅的遗孤,瘦削的肩猛然颓落,怔怔道:“你竟是为了那个孩子?可那孩子被周桓封了郡王,还被带到宫里养育了,分明做了质子,周聃若敢…..那孩子还有活路?你要护你的甥儿,才不应该与周聃联手才对!”他算计了许多,单单忘了那个出生便失去踪影的孩子。他怎么都料想不到,司徒逸一个征伐无数的悍将,竟会为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娃儿,而和屡次谋害自己的长平亲王携手。
司徒逸点点头,低道:“因此,时机的选择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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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佳偶 一五七.出征
残阳似血,天际极西处,黢黑连绵的山仿佛昏然入睡的巨兽,无知无情的任由西风中传来的厮杀声回荡在半空。负手立于山巅的司徒逸,半张脸正映在夕照中,透出惊心的血红,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熠熠流辉,眺望着极远处的血腥。一袭狐氅,遮住了他身上旦夜不去的银甲。领口处所镶的墨狐风毛,轻柔的扑在他颀长的脖颈上。漆黑油亮根根分明的狐毛,仿佛正在战祸中颤栗的芥民,无辜的在西风中颤抖,忽闪的节奏,恰恰呼应着他高隆的眉峰处不时的跳动。
关外,乌达大军多日攻关不下,士气渐疲,关内,精锐兵力已全数奉旨出关迎战,备防空虚。左翼处的长平亲王虽有勤王之名,却吝惜好不容易握到手中的原戍北军兵力,助战亦是虚有其名。三方胶着之际,司徒逸则在静等,等他所谓的时机。
忽然,听得阵阵马蹄声自远处迫上前来,只见一骑骏马,四蹄下飞溅着残雪细末,流星般坠到司徒逸身后停下。马上,一个英挺的军士飞身下来,迎向司徒逸躬身半跪行礼道:“禀将军,第四道逼战圣旨确已出了春明门,正兼程奔关城而来。”
司徒逸听罢,僵直的肩背微微缓和,短短吁了口气,转身道:“是何人奉旨来宣?行到何处可都查得清楚?”
兵士又一躬身,利落答道:“奉旨而来得宣旨使是乾宁殿内侍,禁军中尉余向恩。宣旨使一行已到了四十里外,今日定能入关宣旨。”
司徒逸听罢,冷峻的唇角忽然一斜,肃然的面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下令,捉住那余向恩带到关城。左军即刻起兵,趁夜突袭乌达粮草营,右军午时起兵,取关城守将代之。中军随我前去,日出前与屯兵河岸得戍北军汇合。”
那兵士躬身拱手,退出一步应道:“得令!”言毕,飞身上马,皮鞭脆响,人马已扬长远去。
司徒逸看着雪雾中越变越小的传讯兵,左手捏紧皮鞭,右手食指微弯,放到口中,打出长长一声胡哨。哨声未落,就听踏雁那稳健中隐约带着振奋的马蹄声,笃笃的迎上前来。沉寂了年余,踏雁血液中流淌的征伐之心亦已沸腾。
山坳处,一片阔地上,几棵枯黄的草尖,探出寸余厚的积雪,挣扎着立在林立的兵甲阵列之中。月色极莹白,从苍穹深处缓缓泻下,交杂着地上的雪色凉白,映在明晃晃的铠甲上,愈发显的静静林立的两千余兵士,仿佛铁铸石雕般,静默而冷硬。
两千余人,兵分三路,每路只有七八百余。纵然他们是精锐之中的精锐,面临的依然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硬战。
不远处的小山包上,踏雁缓缓上前。司徒逸双手握着缰绳,稳稳端坐马背上,一身银亮的铠甲,天衣般嵌在他身上。清冷的月色,斜撒在他的脸旁,清晰而冷峻的轮廓里,透出淡淡的清冷。居高临下的肃然眼神,仿佛是自云端俯瞰而下。一人一马,司徒逸卓立阵前,仿佛蛟龙逆鳞,缭绕周身的森森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两千余人阵列里,静谧的没有一丝声音。远远立在后方的覃楠兮,几乎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那声音急促而惊惶,充满着担忧和牵挂。心,早已冲到了喉头,随时准备着随那远处的高俊身影而去。
紧攥着衣裙的掌心,潮湿冰冷。苍白颤抖的薄唇,几乎快要收敛不住满心的千言万语。是真的不想他去,哪怕明明是她要他涉足其中,明明知道他非去不可,明明知道他对阵之中并无敌手,她仍然不愿他去。
此时此刻,看着远处一身铠甲的他,她宁可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牧人,抑或是个庸碌的农夫,也不愿他像眼前一般,高高在上,卓然玉立,却是要身先士卒。要率领这些石雕一样冷硬的兵士去杀伐征战。
阿素夫曾说,他满身都是伤痕,那定然是许多年以来,大大小小的征战遗留的记忆。虽然那些伤痕,是司徒逸作为骁将的勋章,可却变成了覃楠兮心尖上的针痕。当初只是听说,就已痛的又深又细。无法想象,此去,他若又添新伤,她若亲眼目睹,那痛会如何。
本能的闭起眼睛,想拒绝他要出征的事实。身后缓慢沉稳的脚步却将她拉回现实。
“无需太担心,牧云心有成竹。他等了这么久,是不会置自己于危险中的。”柳七缓缓靠上来,望向远处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定在覃楠兮愁锁的眉心。
柳七身边的阿萝,远远对着覃楠兮行了个礼,便匆忙起身,紧紧追随在他身边。她一如既往的沉默乖顺,仿佛一只安静的影子。只有在那一双水晶般的大眼睛里,交替流转的心疼、敬慕、爱恋的目光,时不时落向柳七的一瞬,才能看出,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
覃楠兮欠身回了一礼,起身低道:“纵他再是心中有数,可飞矢无眼,阵前瞬息万变,这些年,他不也还是留下了满身的伤痕吗?”
柳七听罢,惨白的面具在月下隐约一颤,落向覃楠兮的目光也迅速别开,再开腔时,声音中只透着无尽的寒凉:“小姐还是不要站在这里的好。牧云出征在即,若见了小姐,分了心,阵前再有丝毫的错漏,反而悖离小姐的心愿。牧云有令,由在下护送小姐到关城。还是请小姐尽快下去,随阿萝拾掇拾掇吧。”
话音甫落,就见柳七已转身离开。他一瘸一拐的远去,带着逃离般的匆忙神色。细瘦孤独的一袭背影,分外凄凉。阿萝心疼的望着他,急急迈开细碎的小步,悄然追到他的身边。
覃楠兮明白他说的不假,只得挪动脚步,想要离开脚下的小山坡。目光却仍不由的留恋向远处的军阵。
远处的军阵动了起来,人衔枚,马裹蹄。两千人的战靴,纵再谨慎,轻微的脚步声,还是踏碎了积雪的沉默,也踏碎了覃楠兮勉强支撑的心。
眼泪簌簌落了下来,不敢看他离开的背影。覃楠兮捂住哽咽出声的口鼻,一路疾跑着下了小山坡。她以为,心中装着天下大义和父亲的嘱托,足以支撑她面对离别。可是这一刻,她明白,她错了,离别就是离别,那痛,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轻减一分。
颓然的靠在一颗枯老的沙柳树上,紧紧闭着眼睛,她等待着山坡那一头细微的行军声慢慢远去,慢慢碾过她的心头。
忽然,裹满草料气息的粗重呼吸逼到了身前。那清晰而熟悉的哧哧响鼻声,仿佛是一阵得意而满足的笑声。
不可置信的张开眼睛,毫无意外的看到他就在眼前。高高坐在马上,温柔留恋的俯凝着她,唇角的笑温暖而满足。
覃楠兮来不及开口,就又被他一把捞到马背上。
乖乖的窝在他怀里,脸儿贴在他心口,却被冰冷的铠甲隔开了他清晰的心跳声。顺颊而下的泪,淌到他的银甲上,成了一道流光,缓缓坠下。抛开所有的矜持,她环紧了臂弯,紧紧搂住了他,不停的哽咽,低泣声里,却是命令般的强:“你不能再受伤!”
司徒逸轻搂着她,下巴轻柔的抚着她额上的碎发,笑着答应:“遵命,我一定好好把楠兮的逸哥哥带回来给楠兮。如若违命,任凭楠兮军法处置!”
覃楠兮被他逗乐,挂着泪珠,抬起头凝住他,忽然踮脚仰头,冰冷的唇,如蜻蜓点水,轻轻印在了他的面颊上。
司徒逸微微一怔,随即顺势收紧臂弯,低下头,吻住了她满是咸泪的唇,含含混混的恳求着:“楠兮,等我回来。”
玉堂佳偶 一五八.险(一)
雪,静静的铺陈大地,映向澄明的天空,天地如洗。眼前的世界,洁净的与亘古岁月中的任何一个辰朝一般无二。暗夜已远去,血腥气亦随西风飘离。
潼关城头,瑰美绝伦的红紫云霞之中,远远就见一面白底镶蓝边的帅旗飒然招展。雪白的旗,沾满了天东的云霞,令那旗面上银丝绣成的“司徒”两个字,仿佛是悬浮在深红的霞气之上一般,卓然孤绝,无着无落。
覃楠兮右手搭在眉梢上,仰头望着城关。高大的敦实的土墙上,只余下大小不一的坑洼,还残存着昨夜之前的惨痛记忆。土墙面上,依稀还能寻出些血迹流淌过的暗红色痕迹,蜿蜒曲折。仿佛是苍老的父母面颊上,那盼儿凯旋的泪痕,深藏在岁月的辙痕中,满满都是忧惧和牵挂。
不敢细想昨夜的厮杀,覃楠兮匆匆收回目光,拢了拢肩头的狐氅,低头随在柳七身侧缓缓走入城关。狭窄的关口,已被横七竖八的刀枪剑戟挡住,他们不得不放弃车马,步行入关。
迎面,见一队气宇昂然的骑兵,正在关口处收拾散乱的兵器。他们身上犹带着血痕,可眉宇间充斥着得胜的欣喜。正在彼此兴奋的交头接耳,全然未发觉悄然靠向关口的柳七一行人。
只听其中一个激昂道:“都说这潼关是天下第一险,昨夜咱们夺关,前后不到三个时辰。就这样的守将,那北狄大军竟还攻了这么些时日!可真都是些孬种!”
另一个消息似乎十分灵通的,满脸的得意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据我所知,昨夜死的那守将,原是朔方副都护,曾是当今圣上的亲信武将,并不是个孬种。潼关这地方,死守便是以逸待劳,根本无需出关苦战。可惜,圣上不知听了什么人的鬼话,硬说是守将畏战不出,硬是连下了三道圣旨,逼着他出关迎战。那北狄人,出了名的彪悍,几场硬仗下来,守将疲乏已极。话说回头,若不是他疲累糊涂,昨夜我们大人岂能一箭就射穿了他的脑袋?”
一个略为年长,怀中环抱着一捆长枪的兵士静静听罢,沉声接道:“昨夜确是极险的,关内守将虽说刚经历了大战,疲弊不堪,可守关兵士人数众多。咱们面前是关口,后方还有乌达的大军。而咱们只有区区六百骑。若不是守将已疲累至极,咱们只怕腹背受敌,那里就这么轻易夺的下潼关这样的天险?”
另一个满脸朝气的少年拎着两口寒光闪闪的大刀,凑笑道:“若说这险,大将军亲领的中军那才叫险呢!我听说啊,昨夜大将军带着千骑,突然出现在黄河岸畔。结果,帅旗一起,却没想到,对面戍北军见了竟摆起了对阵,险见就要与咱们中军自相残杀起来。”那少年说着,眉飞色舞的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寒利的刀锋在朝阳中一晃,森冷的杀气顷刻剁到一旁凝神细听的覃楠兮心头,狐氅里的双手不由紧紧攥住,目光不由心惊肉跳的锁在那少年身上。
“后来如何?戍北军是将军亲自带出的,怎么会和将军对阵?”一旁围听的几个兵士也被少年吸引,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追问。
“将军是什么人?”少年故意卖关子,低头又捡起一口还带着血迹的豁刃大刀,满腔的钦羡:“你们不想想,将军十七岁就带着八百骑独闯北狄大营,如今对阵的是他自己人的人,他怎么会怕?”
“自己人?既然是对阵,又怎么会是自己人?你我一样的兵众,不过都是听令的木偶,即便是戍北军中人人爱戴将军,可如今帅印兵符是在别人手中。那里还能当是将军的自己人?对阵之中,十万对一千,稍有不慎,中军先锋顷刻就能被屠灭。”那年老些的兵士显然是个有心的,他不慌不忙的述说,字字如锤,连连击在覃楠兮心头。
她是知道,此战之前,司徒逸已与实控着戍北军的长平亲王秘密联系过。长平亲王理应知道司徒逸会出现,可为何北军会与他对阵?覃楠兮抬起头,满眼的疑惑,寻向身边的柳七。
迎着她的目光,柳七眼底一闪,匆忙别开了一直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道:“他说的不错,长平王好不容易得了北军,哪里就是那么容易交出帅印兵符的?不过,他摆出对阵,倒也不是真要屠灭牧云的千骑先锋,他只不过是要逼牧云应允他提出的条件而已。”
“条件?什么条件?”覃楠兮紧了两步,赶上缓慢向前的柳七追问。
柳七斜倚在木杖上,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说。”
覃楠兮一时情急,追问起来:“逸哥哥的事,向来不隐瞒先生,昨夜他兵分三路,独自领中军前去,到如今他人都还未回来。关内的一切都要仰仗先生打理,这分明是早已议定的安排。这样重要的军务,他怎么会不告诉先生……”
然而,她的话未说完,就被柳七厉声打断:“既然小姐也说这是重要军务,就当知道审时度势,这样当众质问柳七。小姐是想柳七如何回答?”
覃楠兮被他问的怔愕,一张冻到青白的小脸也顷刻间羞到通红。她是关心则乱了,忘了周遭还有许多忙碌的兵士,竟当众质问起军中地位举足轻重的柳七。
不远处的兵士们听到话语声,抬头见了一身月白的柳七,匆忙整肃形容,闭口低头忙碌起来。
覃楠兮低垂着头,无地自容。
柳七望着她羞愧闪躲的眼神,心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一阵急痛之后就又软了下来,声腔也恢复了平素的低沉清冷:“小姐问的这事,柳七是真不知道详情。如今的牧云与先前不同。有些事,我若不问,他不会再像曾经一般,对我和盘托出。”
覃楠兮听得十分意外,绯红着脸,小心的望向柳七,低声道:“先生是逸哥哥最信任的朋友,他怎么会对先生有所隐瞒?”
柳七扫了一眼覃楠兮清澈的眼神,心底不由泛起涟漪。他能感觉到,司徒逸自眼伤后,对他有些不同。他自问自己行迹绝密,司徒逸因当不会有所察觉才对。可司徒逸究竟为何会与自己疏远?他也百思不得其解。说不个所以然,柳七只得别开头敷衍起来:“牧云本就心思深沉,他既不愿细说,柳七便不能追问。柳七不过是他帐下清客,做好本分也就对得起牧云的恩德了。他终究是柳七的恩主,柳七是绝不敢僭称他的朋友的。”
覃楠兮刚想开口说出心中得不解,就见远处一对兵士押着一个华服官员,迎面过来。
一队人见了柳七,齐刷刷躬身拜下。
领头的一个礼毕起身,恭敬道:“禀先生,奉将军之令,余向恩已解到关城。将其关押何处,还请先生示下。”
柳七抬头眯眼望了一眼不远处昂首立着的华服官员,唇角阴阴一提,道:“先将他关押到守备府中。”
“遵令”那军士听了令,肃身立定,拱手一揖,刚想退下,就又被柳七叫住:“等等,这伪宣旨使可是皇宫内侍首领,不同寻常呢。他见过太多大世面,将军的规矩他未必会放在眼里,你们记得教教他。免得他见了将军,语出不敬!”
那军士微微怔了怔,随即低头躬身,响响应了令,便转身离去。
看着远处一身深紫色华丽官服的宣旨使,覃楠兮暗自惊讶。她知道,那人是乾宁殿内侍,御前极得意的内侍首领余向恩,可在柳七口中,他却成了“伪宣旨使”。宣旨使是假伪,那圣旨也就是“伪旨”。既然有伪就有真。司徒逸一直等待这个宣旨使的到来,既然如今这宣旨使和圣旨被他认作假的,那他要的真旨又是什么?
玉堂佳偶 一五九.险(二)
城中徘徊不散的血腥气,令覃楠兮惊惶不安。连日来,她足不敢出户,只得借助空灵的梵音平伏着自己起伏惶恐的心绪,亦替那些陨丧在刀锋下的无辜性灵超度。
多年前,她曾问过养母云贞,为何要日日默经,无穷无尽?云贞抚着她柔黄的头发,慈笑道:“只因心有所求,而希望却邈远。只好借梵音为渡,期翼拔身苦难。”
彼时,她尚年幼,还不懂“心有所求,而希望邈远”的无奈和悲凉。如今,冲天的血腥,泼洒在眼前心间。她逐渐明白,身为自己的无奈。当她明明白白的知道,心底里那香雪花海的无忧岁月,永远只能是个念想的时候,她终于体会了云贞当初的悲凉。
心念和路,终究是悖离了。
然而,心底再多的遗憾和无奈,在听说了司徒逸回到关城的那一刻,依旧消散的无形无迹。
阿萝奉命来请她的话还未说完,覃楠兮的捏着笔的手指已应声而动,饱满的笔尖擎不住浓墨,啪嗒一声,滴下一滴黢黑的墨迹,顷刻洇湿了工整的字迹。满篇的心静,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阿萝望着她无法掩饰的欣喜,莞尔一笑,旋身紧紧攀住了她道:“先生让我转告小姐,长平亲王同将军一道入关,现也在堂上。”
覃楠兮闻言,心莫名一沉,欣然的眸色中顷刻泛起重重的迷雾。轻快的脚步也缓了许多。
长平亲王敢前来,想必已有十足的把握,能保证自己的安全,甚至他已有把握能驾驭得住司徒逸。而司徒逸,他曾分兵三路,其中一支得令,要自后方攻袭北狄大军的粮草营。按他的安排,夺得关城之后,他应当会正面迎战乌达。而此时,他将长平亲王请到关城,无疑是要将退敌军功拱手让与长平亲王。
“长平亲王也来了?”覃楠兮想再次确认。
阿萝只默笑着点点头,上前扶住她,缓缓出门,向守备府的正堂而去。
守备府并不阔大,寻常的二进格局。出了月门,就见一道拙朴的青石板路直引着两人向正堂去。
堂外,两列持戈带甲的兵士挺身而立,他们手中的缨枪,齐整的林立在半空。寒光闪烁的枪尖,直指苍穹,似乎是一道强悍而无声的命令,操纵着穹顶处的风云流变。
覃楠兮屏住了呼吸,徒劳的阻止着空气中的腥气侵入心怀,垂目避开悍戾的枪尖,压住心头翻涌的感慨疑惑,提起裙角款款入堂。
抬眼一望,但见上首端坐的,正是长平亲王。虽然只是在韶平八年的王府百花宴上远远见过他一次,可他空谷幽兰般的清雅,和那通身的谦和华贵,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覃楠兮远远望着印象中儒雅无双的长平亲王,却见今日他身上是一袭牙白的宋锦箭袖骑射服。然而着了骑射戎装,竟也仿佛是芝兰入了玉盆,说不出的天衣无缝。甚至连他轻盈优雅的眉宇间,竟也淡淡萦绕着几分英姿。果然是个人物,柔可水般无骨,硬可坚冷如冰。
正看的出神,就听到耳畔一阵沉稳的脚步逼近。回头,正正迎住的,恰是那惦念了许久的温暖目光。顷刻便恍如身沐暖阳,覃楠兮不觉灿然而笑。
司徒逸也唇角深扬。两人相对无言,却有眸底的千言万语,在两人间悄然流转。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到覃小姐。”淡淡蕴涵笑意的声音从堂上飘来,长平亲王率先开口向覃楠兮道。
覃楠兮一怔,慌忙回头,正正迎住长平亲王的双眼。只见那双澹然深邃的漆黑眸底,有一丝意外和震惊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却也敛藏的干净无迹,唇角恬淡恰当的笑意里,满满是礼贤下士的气度。
慌忙迎着长平亲王跪拜而下,覃楠兮端端正正道:“臣女覃楠兮叩见殿下。”
高高在上的长平亲王,轻轻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抬手虚应,亲和无比的道:“起来吧,这兵慌马乱的地方,覃小姐无需多礼。前些日子,本王还听说小姐在若水庵中染上了麻风症,真是十分慨叹惋惜呢。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小姐。见小姐安然无虞,本王实在欣慰至极。”覃楠兮跪地微愕,随即明白过来,所谓麻风症,不过是司徒翀杜撰的而已。他编造这样一个谎言,再买通入庵遏疫的内院医师,只是为掩护她随司徒逸出走的事而已。他真的守口如瓶,这不仅仅是成全了她的儿女情长,更是成全了司徒逸的大计。若当初司徒翀走漏了一丝消息,司徒逸的行踪泄漏,今日的格局恐怕就全不是眼前的状况了。
正不知如何回答,覃楠兮就觉身子被司徒逸挽起,只听他轻松笑道:“多谢王爷关怀。当时事态紧迫,楠兮又身负先生嘱托,不得以为之。她一个女孩儿,这样的纷乱里,能平安回到我身边,也是十分不易呢。”
司徒逸的话虽说的恭谦有礼,可内容却是避轻就重。他绕开自己冒险去若水庵带她离开的事实,谎称她是身负父命冒险来寻他。这样说,第一是不提起司徒翀与这件事的关联,第二则是明确的展示了覃子安与他之间一直息息相关的“事实”。
覃子安虽苍老病重,可他三朝元老,百官之首的地位,和士子领袖的清名,在朝野上仍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新帝周桓错就错在不该一力依赖世家势力。他顺应萧国舅之愿,架空了覃子安,萧府权势是更加滔天了,可作为帝王的周桓,却失了天下白衣士子之心不说,甚至连朝上众多出自覃子安门下的文臣忠心都一并抛却了。
覃楠兮心念纷纷,垂落的目光扫过身边司徒逸,方才见到他时那满心的欢愉也渐渐冷却。
他将她请到堂上,是想让长平亲王亲眼看到,他司徒逸,一直是覃子安心爱的学生,是覃子安心仪的佳婿人选。纵然他将不日之后的退敌之功拱手相让,纵然长平亲王有一天会取周桓而代之。那他日,龙坐上的长平王周聃,也必须权衡权衡,司徒逸这个文武兼备的定鼎功臣,他要如何摆设才好。
长平亲王淡雅的眸底里隐约泛起清浅的雪色,刀刃般的冷冽,却在投向司徒逸的眉心时,悄然化散无迹。
静静望着面前双双立着的司徒逸和覃楠兮,长平亲王眼中,已只剩下真诚的疼惜爱护和刻意的成全:“将军和覃小姐,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可惜,多事之秋,二位屡屡错失佳期,先皇的赐婚竟拖至今日都未能行仪。若将军和小姐不弃,待眼下这场纷争平息,本王亲自为将军和小姐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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