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经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半斤桃园
江鼎道:“是。”他虽然没有直接跟重明子说过自己的来历,但从一直以来的表现和只言片语透出来的信息,重明子已经知道他的一部分经历。
重明子道:“进山之前呢?年纪太小,记不得了么?”
江鼎按了按额头,道:“嗯,记不得了。我从有记忆起,就在山上。但是……年纪并不小。”
他记得上山的时候,已经有六七岁了,纵然是寻常孩童,也早记事了。可是他完全是一片空白,似乎他的人生,就是从上山开始的。
在山上的时候,他一是一心修道,二是有师父师兄姐们照顾,无忧无虑,没考虑过之前的事,只认定自己生来就是修道的,凡尘既忘,那就是俗缘已断,何必还倒退去追寻?
直到这一次,被偶然的东西触动了心弦,仿佛一道堤坝被凿开一个孔洞,水里泻出,越漏越大,险有决堤之态。江鼎心中迸发了数种念头,如烟花一般飞舞,已经收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心了。
重明子看他的神色,已经了然,道:“既然已经心动,就去寻找。若置之不理,或者强压下去,对心境的历练有害无益。我道家便要顺其自然。”
江鼎点头,道:“不急。我最近修炼有所成就,摸到了筑基后期的门槛。若能一举突破,再出去了结因果也不迟。”就算没有这件事,突破了筑基后期,他也要出去一趟的。在山中修习不到玄气,只能靠丹药。但丹药不如玄气纯粹。他在点仙会大做一场,不但震慑众人,也吸纳了不少玄气,一时没有消化,这些日子都在慢慢消化。再配上丹药,自然一日千里,不过几个月就到了筑基后期。这都是厚积薄发的缘故。
然而等到了筑基后期,他的积蓄也就尽了,再往前就还要回归老老实实的修炼,这时候在洞真墟中修炼,已经不再有效率,还是到山下红尘中去游历几回,方能更进一步。
重明子道:“你既然拿定主意,那就去做吧。不过你还记得山下的危险么?”
江鼎道:“哪里没有危险呢?弟子有自保之道。”
重明子叹道:“你果然忘了,我说的是左河。”
江鼎登时想起,道:“他……这家伙还阴魂不散呢?”
重明子道:“不但阴魂不散,还布下了天罗地网。”他随手将另一封玉简给了江鼎,道:“这个左河,明明是大门派的法师,却不知从哪里结交了一批邪魔外道。在一些散修组织中也很吃得开。他没有借用门派的力量来交涉,但却在外面发布了一系列的通缉令,给你开出了很高的赏格。现在有不少眼睛盯着你,除非你出去只在凡人中打混,一旦进入修士的地面,立刻就会麻烦缠身。”
江鼎气恼万分,道:“该死的,他怎么这么闲?我当然不可能完全不理会修士……那要怎么办?”
他修剑之后,行事偏向于直截了当,最好能干净利索的解决问题,但这回显然不可能。他面对的是成百上千的散修,都是为了利益而来,杀之不尽。只要一出门,人人都可能是敌人,简直寸步难行。
没有简单有效,了结后患的办法,除非……
他还没说出来,重明子已经说了,道:“除非你进入金丹期,方能一了百了。”
江鼎道:“对,除非我进入金丹期,杀了左河这纠缠不休的恶源,不然朱天之内永无宁日。”
重明子道:“倒也未必要杀人。不过成了金丹修士之后,肯为利益为难你的人就少了。不过对你来说也要一样。只要你进了金丹期,左河就不是你对手,到时候形势倒转,你自然也可以说是能杀了他。”
江鼎道:“倘若只是一群没有金丹期的散修和我为难,那么也不一定要金丹期。只要我到了假丹,金丹以下,甚至金丹初期都可以一战。”
重明子皱眉道:“不可存了这样的心!你既然有这样的资质,又有这样的心性,当然要一举冲破金丹,一鼓作气。假丹都是失败者的次选,耽误时间不说,将来再结金丹品质会下降,对前途大大不利。切不可如此短视。”
江鼎道:“是。干脆我突破金丹再出去算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就算他前世道体道胎,突破金丹也要好几年功夫,何况现在?在洞真墟呆几年也未必能冲上去,说不定还越冲越坏了。
笑了笑,江鼎行礼道:“弟子先去了。”
重明子突然道:“你等等。”
江鼎回头,重明子道:“咱们是不是约定个暗号啊?”
江鼎诧异道:“什么?”
重明子道:“我最近有感觉,记忆力一日不如一日,也许哪一天,就不知不觉过去了……你别说话,听我说。”他抬手打断了江鼎的话,“我去之后,依旧会如常每日活动,只不过没有意识了。倒不大容易一下子判断出来。咱们约定个暗号,你来我这里的时候,咱们对一遍。我若对上来了,就是还活着,若是对不上,想必就是死了。你就可以处理后事了。岂不方便?”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最平常的小事,江鼎听到心里,却如有人拿尖刀□□肺管一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想要强笑,但笑不出来,嘴角挑开的弧度就像是抽搐。
重明子道:“想不出来么?那么回去慢慢想。回头告诉我。要想一个别致的,以免我不用思索就回答上来。”
江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再拜行礼,如游魂一般离开了重明子的洞府。
太玄经 第241章 二四零
“夕阳镇的日出好看么?”
“美得像晚霞一样。”说完这句几乎没有逻辑的话,江鼎对视着重明子的眼睛,问道:“天涯的风大么?”
“昨夜又有狂风,吹黯了月亮,吹散了星辰,一直吹到了彼岸。”重明子微笑回答。
听到这句话,江鼎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就是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放松。一丝凉风随着低低的叹息从嘴角溢出,消散在空气中。
除此之外,他显得相当平静,平静的有点漠然。
郑重的行礼,江鼎道:“晚辈告辞。”说罢往外就走。
“你最近很沉默啊。”重明子在他背后淡淡道,“话都不多说一句。”
江鼎回过头,淡淡道:“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声音和语气生硬到近乎无礼,和当初恭敬中带着亲热的语气判若两人。
重明子并不介意,道:“是么?年纪轻轻便这么沉默寡言,你的涵养大有进步。”
江鼎道:“两个月以来,天天来问候,说的都是同一句话,早该厌烦了吧?”
重明子道:“既然厌烦,就不必天天来。隔几天来也是一样。”
江鼎咬了咬牙,道:“隔几天?那这几天中间我干什么?”
重明子道:“你看书啊,最近不是一直在看么?”
江鼎沉默,他最近一直在看书,都是道家典籍,包括其他杂学,甚至佛经,自从晋升筑基后期以来两个多月,天天都在看,连修炼都搁置了,几乎一睁眼,除了来重明子这里问候之外,就是看书,无书不读,只要看到文字,让种种深奥文辞流过脑海,他才能平静下来。
然而那种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江鼎生硬的道:“心神不宁,看不下去。”
只是每天问候的间隙,他还可以用读书填满,如果把时间拉长到几天,他都不知道这中间的时间怎么坚持下去。
重明子道:“想是你在书斋里闷得太久,心中郁闷了。不如出去走走,你不是要去擎天观么?怎么还不去?”
江鼎道:“放不下这里,不能去。”
本来他的计划,确实是等到晋级后期,便出去历练的。然而等他出关,和重明子交流之后,再也无法离开。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闭关一个月之后,再见重明子,重明子竟然没认出他来。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分,重明子的目光才从恍惚恢复清明,然后恍若无事的和他谈笑起来。
重明子可以满不在意,江鼎不能,他现在还记得那种由山巅落到谷底的心情,痛苦和绝望,如爆炸一般喷发。
霎时间,他放弃了出游的计划,如果他离开,也许回来看见的,就是和山下其他人一样的游魂傀儡了。
可是不走,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所能做的,只是在一天天的烦躁与挣扎中,等待一个噩耗而已。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重明子道:“放不下,看不透,逃不开?都说你道心明澈,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小孩子。你还差得远呢。什么时候才能看透?”
江鼎突然觉得一股莫名情绪窜上来,一直窜到太阳穴,太阳穴突突乱跳,再也压制不住,吼道:“我看透了,看透你根本就在折磨我!”
他顾不得礼数,几乎跳起来,冲着重明子大吼道:“你不但带我回来,让我一天天看着你死,还设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把戏,让我每天确认你的生死,担心你第二天就死去,但又什么都做不了,天天生活在恐惧和绝望里,你这样耍我,很开心么?”
重明子依旧不生气,微笑道:“你觉得我在耍你,那就当我在耍你吧。毕竟这么耍人的机会,只有一次。”
江鼎颓然坐倒,垂下头,道:“我一生受过的几次最苦的折磨,都是亲近的人带给我的。敌人和仇人,就算杀了我,也不能让我受真正的痛苦。”
重明子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他能够俯视江鼎,目光幽深,神色平静如湖水,道:“别哭。”
江鼎抬头,眼中干涩如沙漠,道:“我不会哭的。如果我出关那一天,你就死了,我会为你哭的。现在我已经麻木了,一天天的麻木下去,等到你死的时候,我不会伤心的,说不定只会觉得……解脱。”
这是他心底最阴暗的想法,现在却对着重明子脱口而出,仿佛在赌气。
重明子微笑道:“很好,你若真解脱了,就是悟了。也不枉你经历一场。不过你只等着情感的自动麻木是不够的,要用心。”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用心去看透,去勘破,若能从悲伤痛苦中彻底解脱,就离着道更近了一步。”
江鼎腾地站了起来,道:“告辞。”
重明子在他背后道:“以后三天来一次吧,再以后可以变成五天。慢慢的延长时间,战胜自己,也是开悟的过程。希望真到那一天,你已经悟通了。若真能不掉一滴眼泪,虞重光也为你高兴。”
甩袖离开重明子的洞府,江鼎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一进洞府,入眼一团混乱。地上、柜上堆满了书籍,整个洞府如书山一般。好几本没看完的书册随意的搁在地上,显得极为凌乱。
江鼎站在门口,愣了很久,突然觉得这很不像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混乱到这个地步?
他从上山开始,就受同门影响,生活上受四师姐玉婆娑影响最多,力求干净整齐,有条不紊。他的洞府也从来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东西放的乱一些,他就受不了,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房间变成这样?
是失魂落魄了么?
真的有些丢了心了。江鼎暗自回忆,这两个月来,他变得焦虑而无措,常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管的了身外之物?
而且这两个月,他在跟自己较劲,一句话也不跟别人说,甚至不跟重明子说,越憋在心里,越是郁闷,越是郁闷,越是烦躁,精神状态从没正常过。古人说:“丧乱欲狂”,确实如此。当什么也做不了,怎么也逃不开的时候,就只有发狂了。这些凡人最正常不过的情绪,他也算饱尝了。
今日发了一通火,情绪有了宣泄,稍微冷静下来。
不能这样了……
弯腰捡起落在地下的一卷书册,江鼎随手翻动,一页页纸张落下,发出“哗哗”的低响,震动着他的神经线。
他为什么会这样?
曾几何时,他是最能调节自己的心绪的。无限的财富放在眼前,他一毫不取,天大的危险迫在眉睫,他不动一分心神。他也深知舍得的道理,为了本心剔除杂虑,无垢无碍。旁人称他一句“道心明澈”,他不觉有愧。
说到底,是因为他的软肋从没被戳穿而已。他所舍弃的,本就是他不在意的,他能战胜的,也都是他藐视的。真正的弱点,他没有正面碰撞过,一旦被攻击,他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人道是无欲则刚,他能做到的。可是大道无情,他能做到么?
如果做不到,终究跨不过那道的心劫吧。
江鼎又想到了重明子说的“勘破”,这勘破二字,说来轻飘飘的容易,却包含了多少痛苦和挣扎,历经百苦,千锤百炼,方风轻云淡的说出“勘破”两个字,才是到了境界了吧。
他知道要勘破,但现在看不破,也无法勉强。现在能做到的,就是面对,能面对生死,面对自己的痛苦,至少也是勘破的第一步了。
缓缓地翻动着手中的书页,看到一句“苦海无涯,生灭甚时彻”,心中颇有感触,心道:原来我看得许多文字,都是合我心境的。怎么不记得看过这些文字?这些天我不都在看么?难道说这些字一点儿都没往脑子里去?
仔细一想,他所经历的痛苦,无非生离死别,亲友缠绵病榻,并非他一人独有,只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古往今来,多少人曾承受过,其中不乏大智慧的先贤,他们自有超脱纾解的方法,留下精华文字,自己不去书中求解,岂不白费了这些书本上的光阴?
将散落的书籍一层层的摆好,依旧堆积如山,不过在书山中收拾出一条整齐的小道而已。江鼎穿过小道,坐在层层书山下,藏在灯光死角的阴影中,一页页的翻动书册。
因为藏在阴影里,光线不足,书上的文字变得黑暗,仿佛一块块墨块,必须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不过一会儿,眼睛变得酸涩,一片模糊,仿佛有水滴坠下。
赶紧闭上眼睛,险些落下的水珠被锁在眼睑中。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落下这些泪珠。不管因为什么。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点灯,仿佛缩在黑暗中,能感觉到安全。渐渐地,他的眼睛看不见文字,但那些警句华言,一句句流入心中,仿佛清泉一般洗涤着他的身心。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越看越是入神,寒冷寂寞的心被一丝丝填满,他甚至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升华了。
太玄经 第242章 二四一
“天涯的风大么?”
“昨夜又有狂风,吹黯了月亮,吹散了星辰,一直吹到了彼岸。”
一如以往的问答,重明子的笑容温和中带着一点点欣慰。江鼎的神色也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听到那句话之后,那种安心的释然依旧明显。
他轻声道:“告辞。”从洞府起身,缓缓退出。
又……平安度过了一天。
江鼎吐出一口气,心中的郁垒稍稍消融。
这些天,他没有那么烦躁了,或许是读书能养气,把他积蓄的戾气渐渐消化,变得平静下来。但那份笼罩在心头的压抑,始终不能散去,只有他每隔三天去重明子那里问候时,能够得到片刻的轻松。
问候之后的第一天,轻松愉快,去山中转转,看风景也好,观世情也罢,湖边白衣舞剑,镇上击节高歌,狂放逍遥,过得是神仙日子。
第二天,心情平静下来,回书斋诵读道书,研究法术,练气修行,偶尔炼丹。因为心情平静无波,专注非常,效率极高。前一天愉快的玄气和再前一天压抑忧虑的玄气都在这一天消化。修为稳步上涨。过得是修士日子。
到了第三天,再度面临问安,心情跌落,变得压抑而忧虑,患得患失。强自看经书典籍调节,白天如水一般过去。到了夜晚,随着天□□临,心情倍感沉重,惊悸忧愁,甚至恐惧,夜不能寐,半夜睁大眼睛到了天亮,早早起来问安,换得三日平静。这过得……比凡人还不如的日子。
这样三日一循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生活,已经不知道多久了。他已经不记日子,只知道自己在三天循环的哪一天。三日仿佛一个轮回,他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外面计时的方法,对他都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就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这样无尽的循环劫,到哪一天终止。
总不会永远这样,世上本没有永恒。
有一个契机,会让他跳出这个循环,或者是重明子,或者是他自己。
他可能是自我终止,重明子则一定会在某一日终止。
他隐隐感到,纵然重明子还在,他可能会率先解脱一步。
虽然第一天的解脱没有变化,但第三天的忧虑,已经渐渐变得轻松了,不再像之前一样,如沉重的枷锁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渐渐地没有那么痛苦,也不再不知所措,反而越来越清醒。或许是他修心有成,又或者,只是他麻木了。
如果是第一种,那么他应该高兴,能够忘情,是勘破的一步,说明他离着道近了一步。而如果是第二种,怎没有任何可欣喜的。
麻木,人天生都会,最普通的凡人也会。
多少孝子被这种麻木折腾到身心俱疲,甚至会暗暗希望亲人离去以求解脱,虽然冷酷,却是常情,也无法苛责。
江鼎甚至觉得,自己也在进入这种阶段,或许在某个角落,他真的在暗暗期盼着解脱。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开心的第一天。他要做些开心的事。
比如说,去山下的城池逛一逛。
虽然那座市集,他已经逛了无数遍,每一次去,发生的事情都是一样。但他毕竟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多场景都逛一遍,也需要不少时间,而且,每一次都能发现新的事物。
譬如三天前,他在市井拐角处,发现一处茶馆,里面有个茶博士,平时上客人的时候端水沏茶,清闲的时候,会唱些小曲儿,以飨茶客,并不单加银钱。虽然因为场景的重复,每天唱的都是一样,但声音悠远,很是动听,江鼎也愿意偶尔去听。
此时正是时候,江鼎悠悠达达走进茶馆,只见茶博士搭着白手巾,招呼客人入座,便取出两块板儿,唱道:
“混沌初分实在难晓,谁知道地多厚天有多么样儿的高,日月穿梭催人老,有生命把力劳,难免死生路一条,八个字造就命也该着……”
曲调虽然简单,词也通俗,但悠悠扬扬的甚是好听。
这小曲儿若是几个月前给他听,大概也只觉得曲子好听,最多欣赏一下其中的烟火气,但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砺,江鼎却颇多感触,暗道:这生死无常的道理,虽然最大,可也是最寻常不过的。道行高深的真人说得,市井平民百姓也说得。真人看得透,百姓看得开,终究是只将无常当寻常。反而是我这样半瓶子醋,又没有高深的心智,也没有生活的聪慧,纠纠缠缠,不可自拔。看来天底下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了。
景虽然是死的,物却是真实的。这里不是环境,一人一草,一桌一椅都是虞重光所化,江鼎也便自己取了茶,在街边上坐下,观看过往行人。
虽然都是与茶馆不相干的路人,但江鼎倒大多数都认得。这些人都是镇上的居民,都有自己的故事,江鼎大多围观过,对他们的经历如数家珍。
一个半大小子从门口经过,扛着竹竿和竹篓,江鼎忍不住微笑,暗道:这是街头拐角处的老李家的小子,逃学出来钓鱼的。不过运气不好,给他娘撞了个正着,一会儿就被提溜着耳朵拽回来啦。
又过了一个老太太,江鼎知道她是街东头的六婶子,去给女儿扯花布做衣裳,要安排相亲。只是因为时间点卡的不对,江鼎至今不知道她花朵一样的姑娘到底花落谁家。
这时,街上吭哧吭哧走过来一个大胖子,满脸的横肉,走路横冲直撞的,活像个螃蟹,周围人都躲着他走。
江鼎暗自皱眉,心道:这就是个街头一霸胡大胖子。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今日他一回家,发现老娘死在家里,已经变了形了。这家伙倒也嚎啕大哭,引得众人围观,都说这胖子到底还有一份人心。
对此,江鼎嗤之以鼻,只是暗想:倘若真是孝顺,怎能等到老娘死了好几日才发现?当时去看时,还有人说,这胖子也常常去看老娘,还带什么鸡鸭鱼肉的孝敬,恐怕也是装模作样,最多把东西放在院子里,还要说自己是孝子。当真是虚应故事……
虚应故事……
“啪”的一声,一个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江鼎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僵在空中,一动不动,还保持着端着茶杯的姿势。
良久,他动了,不是真正的动作,只是在发抖。
战栗,如雷电过体一般,传遍了全身,江鼎的身子抖成一团,连他倚靠的桌椅都开始抖动,在地上发出嗒嗒的敲击声。
又过了一会儿,江鼎跳起身子,往外面冲去,一路在街上跌跌撞撞奔跑,撞到了人也没有停下来。
他一向是避免和镇上人接触的,因为他们虽然不是真人,却都有实体,撞上了会改变他们的行动轨迹,但如今他顾不得了。
一路往山上狂奔,江鼎捏紧了拳头,低低自语道:“不要……千万不要……求你……”
来到重明子的洞府前,江鼎停了下来,因为狂奔,脸色不再雪白,反而泛起了潮红,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如同擂鼓。
虽然已经到了洞府门口,他竟然不敢迈进去,犹如实质的恐惧如同一只手,拼命的要把他拉开,拉的远远地,再也进不去这扇门。
然而,他不能允许自己如此懦弱,狠狠地咬住牙齿,他大步走了进去。
重明子还在台上打坐,神色安详,一切如常。
江鼎却没有放松,反而觉得心仿佛扔下山崖的石子,一直坠落……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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