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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文明与新闻传播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李彬
报之此意,也为唐代所习用。如《资治通鉴》卷215天宝六载(747)云,安禄山“常令其将刘骆谷留京师诇朝廷指趣,动静皆报之;或应有笺表者,骆谷即为代作通之”。而最能表明报为急报之意的,是下面一段唐人的记述:
元和十五年,淮南裨将谭可则,因防边为吐蕃所掠。初到蕃中,蕃人未知宪宗弃天下,日夜惧王师复河湟,不安寝食。可则既至,械系之置地牢中,绝其饮食,考问累至。可则具告以大行升遐,蕃人尚未知之信。其傍有知书者,可则因略记遗诏示之,乃信焉。蕃法刻木为印,每有急事,则使人驰马赴赞府牙帐,日行数百里,使者上马如飞,号为马使。报得可则审宪宗崩问之状。同上。
状报二字连用,在唐人文献中常可见到,而且多用为名词。如《李义山文集》卷1《为濮阳公论皇太子表》中“臣得本道进奏院状报”,《刘梦得文集》卷16《慰淄王薨表》中“臣得本道进奏官杨惕状报”,《全唐文》卷541令狐楚《为人作谢赐行营将士疋段并设料等物状》中“臣得行营后马使李黯状报”,《全唐文》卷644张仲素《贺捉获刘辟等表》中“臣得进奏院状报”,《桂苑笔耕集》卷1《贺杀黄巢表》中“臣得武宁节度使时傅状报”,《会昌一品集》卷17《论幽州事宜状》中“臣伏见报状(状报亦称报状)”,《唐会要》卷78《诸使杂录上》中“委中书门下据报状磨勒闻奏”,《东观奏记》卷上“杜琮通贵日久……报状至蜀”,等等。然而,倘以上引句式中的“状报”套入《本事诗》中“留邸状报制诰阙人”一句,则此句又如《全唐诗话》中“邸报制诰阙人”一句一样讲不通。因为,这么一来,此句也没有谓语了。江向东先生认为,这里的“状报”应做“禀告”之意讲参见江向东:《对中国古代报纸产生于唐代之说的质疑》,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2)。他的看法不无道理。我们说,不管从语法还是从语感上讲,“留邸状报”的“状报”都应作动词讲才更为稳妥。所以,在我们看来,这一句的准确译法为“进奏院发来状文报告说:知制诰一职缺人……”。准此,则以“留邸状报”为据证明唐代已有名实兼存的邸报,实在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通过以上对唐代说之第二条根据的辨析,使我们既有感于法国年鉴学派宗师马克·布洛赫所言“即使是看来明白无误又极有价值的文献或考古资料,也只有在经过适当分析之后才能说明问题”[法]马克·布洛赫著,张和声等译:《历史学家的技艺》,51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又慨叹于他所揭示的治史者难免的那种“起源偶像”崇拜意识。参见[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著,杨豫译:《当代史学主要趋势》,2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按说,像《本事诗》中“留邸状报”或《全唐诗话》中“邸报”等文本(text),置于特定的历史情景中(context)并不难说清。但是,由于受这种“在所有的人类事务中,起源比其他任何东西更值得研究”(勒南)之意识的左右参见[法]马克·布洛赫著,张和声等译:《历史学家的技艺》,25页。研究者的思路便不自觉地发生了有趣的偏移,进而导致了旁观者或许感觉不解的扭曲现象。比如,戈公振先生为凿实邸报的起源,便从历史上最早设邸的西汉推导出邸报源于西汉之说。尽管他的结论早被证伪,但他的这种思路依然时隐时现地流露于后来的有关探讨中,研究者的神经依然对邸对报之类字眼反应敏感,结果不自觉地将事物的“起源”与事物的“原因”常相混淆,仿佛“起源就是开始,更糟的是认为‘开始’就等于完满的解释。这样,便导致了词义的混乱,进而带来危害”[法]马克·布洛赫著,张和声等译:《历史学家的技艺》,26页。
当然,追溯起源乃属人的天性,原本无可厚非。问题在于应该怎样追溯,或者说以什么思路追溯。布洛赫自己也说过:“着手研究历史时任何人都是有目的的,开始时肯定有一种指导思想。”同上书,51页。就邸报起源的研究而论,我们认为应该从单一化的思路转向整体化的思路,从孤立片面的探究转向全面联系的考察,否则形而上学的幽灵还会徘徊不散。而对整体化思路的精妙解说,莫过于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中的一段阐述艺术家及其时代的名言:
艺术家不是孤立的人。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別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法]丹纳著,傅雷译:《艺术哲学》,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不言而喻,早期的邸报也不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坟野冢,一个远无遗传近无亲族的孤臣孽子。因而,我们与其费尽心力去指认最早的一份邸报,不如先辨别出邸报起源处那一大片嘈嘈切切错杂弹的“低沉的嗡嗡声”,辨别出与之连带的历史条件和文明背景,尤其需要辨别孕育它、产生它的传播氛围及其直系亲属。也就是说一旦把整个合唱队的情况弄清了,那么合唱队中的领唱便不难确认了。
进奏院状报
在支持邸报源于唐代的三条根据中,进奏院状是最有力、最重要也最引起争议的。如果说所谓“开元杂报”和“留邸状报”都属形迹可疑且查无实据的孤证,那么进奏院状不仅大量存在无可置疑,而且人们还在敦煌文书中发现了两份进奏院状的实物。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引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争议呢?据笔者所见,自方汉奇先生1983年在《新闻学论集》第五辑发表《从不列颠图书馆藏唐归义军“进奏院状”看中国古代的报纸》一文,首倡进奏院状为邸报之始的观点后,便先后有如下几位先生撰文从不同角度进行商榷:张国刚先生的《两份敦煌“进奏院状”文书的研究——论“邸报”非古代报纸》,载《学术月刊》,1986(7);吴廷俊先生的《从归义军进奏院状的原件看唐代进奏院状的性质》,载《新闻探讨与争鸣》,1988(1);姚福申先生的《〈开元杂报〉考》,载《新闻学论集》第九辑;江向东先生的《对中国古代报纸产生于唐代之说的质疑》,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2)。其中尤以张国刚先生为代表。因为,所争者不在进奏院状的存有,而在于其本质。换言之,大家说的是一件事,但说法截然相反。好比在一场官司中,原告被告各执一词,争辩不休,但针对的却是同一桩案子。
在这场事关唐代说能否最终成立的关键论辩中,既涉及进奏院状这一名物,又关乎进奏院这一机构,而二者又互相连带。一般来说,大家对进奏院及其职能的看法分歧不大,只是各自强调的重点不同。唐史专家张国刚先生,曾对进奏院的职能做了全面而准确的概括。他写道:
(一)它是落脚点。藩帅入朝或奏事官进京,一般以它为栖身之所,所谓“奔走之臣,川流环运,以达教令”。(二)它是中转站。中央对方镇的有关旨令,方镇中需要朝廷裁定的一些“疑政”,往往以进奏院为中介转达,所谓“闻白启导,属在留邸”。(三)它是情报站。朝廷及他镇的一动一静,皆及时地了解并详细向本镇通报。(四)它是办事处。诸如上交贡物、经营汇兑、进奉贿赂及各种杂务,悉由进奏院办理。一句话,进奏院从各个方面构成了中央与方镇之间的密切联系,所谓“藩侯所任,邸吏为先”,洵为不虚。张国刚:《唐代进奏院考略》,载《文史》,第十八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
其中所说的情报站职能,主要便落实在进奏院状之上,即他又详加论述的:
向本镇及时报告朝廷及他镇各种情况,传递中央诏令、文牒,称为“报事”,这是进奏院……最主要的任务。进奏院向本镇反映和传递的情报是极其广泛的,其中主要是军国政治,如官员授职、外使往还、兵马发遣、皇太子勾当军国事、宣布德音、战争进程等;其次是祥瑞奇异,如老人星见、黄河水清、祈雨有应等;还有朝廷礼仪,如改年号、上尊号、群臣朝贺等;他如圣躬康泰、皇室死丧,甚至藩帅家属所获荣宠及其在京状况,也一一向本镇如实通报。进奏院反映的情况不仅极其广泛,而且十分迅速、具体、翔实。从长安“报事”到襄州,“不过四、五日”……当时有人称进奏院“能传万里之音,不坠九霄之命”。当然还有的情况系进奏官刺探而来。张国刚:《唐代进奏院考略》,载《文史》,第十八辑。
在当时的条件下,各进奏院向本道反映情况自然都得形诸文字,而这些“经由进奏官传发给各藩镇和地方诸道,用来介绍朝廷政事动态和各项消息的报告”方汉奇等:《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38页。就是说不尽的进奏院状。由于它是下级(进奏官)写给上级(节度使)的,所以冠以“状”字。这种上行文字的全称应为“进奏院状报”,如前文所举。据黄卓明先生统计,晚唐文人、新罗籍的崔致远在其诗文集《桂苑笔耕集》中,曾十多次地提及“进奏院状报”。参见黄卓明:《中国古代报纸探源》,31页。可见,这是比较正式的称谓。另外,常见的还有“状报”或“报状”。如李商隐《为荥阳公贺幽州破奚寇表》,“臣得本道进奏官某状报”(《李义山文集》卷1)。状报或报状当是进奏院状报的省称。除上引的正式称谓之外,偶尔还可见到下面一些较随意的叫法:韩翃《为田神玉谢兄神功于京兆府界择葬地表》,“臣神玉言,今月三日得上都留后报”(《全唐文》卷444);元稹《贺圣体平复御紫宸殿受朝贺表》,“臣某言:今日得上都进奏官报”(《元氏长庆集》卷34);再就是最常为人提及的《旧唐书·李师古传》中一段关于“邸吏状”的文字:
及德宗遗诏下,告哀使未至,义成军节度使李元素以与师古邻道,录遗诏报师古,以示无外。师古遂集将士,引元素使者谓曰:“师古近得邸吏状,具承圣躬万福。李元素岂欲反,乃忽伪录遗诏以寄。师古三代受国恩,位兼将相,见贼不可以不讨。”遂杖元素使者,遽出兵以讨元素为名,冀因国丧以侵州县。俄闻顺宗即位,师古乃罢兵。
关于唐代进奏院状报的性质,争议的焦点集中在是报纸还是文书上。而不论持何种观点,现存的两份实物资料都是各方据以立论的主要物证。为此,有必要先将它们照录于此。这两份出自敦煌文书的历史遗物,20世纪初由法国人伯希和与英国人斯坦因分别劫往巴黎与伦敦,现分藏于巴黎国立图书馆和伦敦不列颠图书馆。一者编号为p-3547,一者编号为s.1156(s为斯坦因的缩写,p为伯希和的缩写)。二件均为归义军(治沙州即敦煌)进奏院发回本镇的状报,时在乾符五年(878)和光启三年(887),前件完整,后件残缺关于两件的著录、考释及有关详情,可参见方汉奇:《从不列颠图书馆藏唐归义军“进奏院状”看中国古代的报纸》,载《新闻学论集》,第五辑;张国刚《两份敦煌“进奏院状”文书的研究——论“邸报”非古代报纸》,载《学术月刊》,1986(7);方汉奇等:《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53页。
上都进奏院状上
当道。贺正专使押衙阴信均等,押进奉表函一封、玉一团、羚羊羊角一角、牛尾一角,十二月二十七日晚到院,二十九日进奉讫。谨具专使上下共廿九人,到院安下,及于灵州勒住人数,分析如后:一十三人到院安下,押衙阴信均、张怀普、张怀德,衙前兵马使曹先进、罗神政、刘再升、邓加兴、阴公遂、阴宁君、翟善住,十将康文胜,长行王养养、安再晟。一十六人灵州勒住,衙前兵马使杨再晟、十将段英贤、邓海君、索赞忠、康叔达、长行十一人。一,上四相公书启各一封、信二角。王相公、卢相公不受,并却分付专使阴信均讫。郑相公就宅送受将讫。一厅阙,其书信元在阴信均处。一,奏论请赐节事,正月二十五日奉敕牒,宜令更详前后,诏敕处分者。其敕牒一封谨封进上。一,贺正专使押衙阴信均、副使张怀普等二人,正月二十五日召于三殿对设讫。并不赴对及在灵州勒住军将长行等,各赐分物锦彩银器衣等。押衙三人各十五匹,银椀各一口,熟线绫绵衣各一副。军将十三人各一十匹,银屈厄各一枚,杨绫绵衣各一副。长行十三人各五匹,绵衣各一副。一,恩赐答信及寄信分物等。尚书答信物七十匹,寄信物五十匹,衣一副,银盖一具,盖椀一具,敕书一封。判官一人,都押衙一人,各物廿匹、衣一副,银椀一口。军将一十八人内,五人各一十五匹,衣一副;五人各一十匹,衣一副;八人,各七匹。已上赐物二月十六日于客省请领到院,元有皮袋盛,内记本牌子,兼有司徒重印记全。一,赐贺正专使阴信均等上下廿九人,马价:绢,每人各匹三丈三尺六寸,三月廿一日请领讫。南公佐状一封。右谨具如前。其敕书牒并寄信匹段,并专使押衙阴信均等押领。四月十一日发,离院讫。到日伏乞准此申上交纳,谨录状上。牒件状如前,谨牒。
年月日署名谨状本状以张国刚先生的著录为本,参考方汉奇先生的句读,个别标点进行了“自以为是”的变动。
进奏院状上
当道。三般专使所论旌节次第逐件具录如后:右伏自光启三年二月十七日专使押衙宋闰盈、高再盛、张文彻等三般同到兴元驾前,十八日使进奉,十九日对,廿日参见四宰相、两军容及长官,兼送状启信物。其日面见军容、长官、宰相之时,张文彻、高再盛、史文信、宋闰盈、李伯盈同行。□定宋闰盈出班,祗对叩击,具说本使一门拓边效顺,训袭义兵,朝朝战敌,为国输忠,请准旧例建节。廿余年朝廷不以指,今因遣闰盈等三般六十余人论节来者,如此件□□获绝商量,即恐边塞难安,专使实无归路。军容、宰相处分:“缘驾回日近,专使但先发于凤翔,祗候侍銮驾到,即与指者。”至廿二日,夷则以专使同行发来。三月一日却到凤翔。四日驾入。五日遇寒食,至八日假开,遣参宰相、长官、军容。九日便遣李伯盈修状四纸,同入中书,见宰相论节。其日,宋闰盈恳苦再三说道理。却到驿内,其张文彻、王忠忠、段欺忠、段意意等四人,言路次危险,不用论节,且领取回诏,随韩相公兵马相逐归去,平善得达沙州,岂不是好事者。其宋闰盈、高再盛、史文信、李伯盈等不肯。言:“此时不为本使恳苦论节,将去,虚破仆射心力,修文写表万遍,差人涉历沙碛,终是不了。”至十一日,又遣李伯盈修状四纸,经宰相过。至十三日,又遣李伯盈修状七纸,经四相公、两军容及长官过,兼宋闰盈说道理。言:“留状商量。”中间三日不过文状。至十七日,又遣李伯盈修状五纸,经四宰相过。及见长官,亦留状,不蒙处分。中间又两日停。至廿日,又遣李伯盈修状七纸,经四宰相、两军容及长官过。亦宋闰盈说道理,亦言留状。见数日不得指,其张文彻、王忠忠、范欺忠、段意意等,便高声唱快。又言趁韩相公兵马去者。便招召三行官健,遣一齐乱语,称:“不发待甚者!”宋闰盈、高再盛、史文信、李伯盈等言:“颇耐煞人!我不得旌节,死亦不去!”夷则见他三行言语纷纭,挽却遂出驿来。又遣李伯盈修状五纸,见四宰相及长官。苦着言语,痛说理害,言此件不赐旌节,三般专使誓不归还者。其宰相、长官意□似许。其宋闰盈、高再盛、史文信、李伯盈等,遂遣夷则通彻求嘱得堂头要人,一切□称以作主,检例成持与节及官告者。遂将人事数目立一文书呈过,兼设言约其日商量人事之时,三行军将官健一人不少懋言相随论节。只有张文彻、王忠忠、范欺忠、段意意等四人不肯,言:“终不相随!”其张文彻就驿共宋闰盈相诤。其四人言:“仆射有甚功劳,觅他旌节?二十年已前,多少搂罗人来论节不得。如今信这两三个憨屡生,惋沸万劫,不到家乡,从他宋闰盈、高再盛、史文信、李伯盈等诈祖乾圣,在后论节我则亲自下卦看卜,解圣也不得旌节。待你得节,我四人以头倒行!”夷则见张文彻等四人非常恶口秽言,苦道不要论节,亦劝谏宋闰盈、李伯盈等荣则同荣,辱则同辱,一般沙州受职,其张文彻、王忠忠、范欺忠、段意意等四人,上自不怕仆射,不肯论节,一齐挽却发去,有何不得?其宋闰盈、高再盛、史文信、李伯盈等四个以死不肯,言:“身死闲事,九族何孤?节度使威严不怕,争得我四人,如不得节者,死亦不归者。”夷则见他四人言语苦切,同见堂送要人,子细商量。言:“不用疑惑,但频过状、我与成持。”至廿三日,又遣李伯盈修状四纸,经宰相(下阙)。本状以张国刚先生的著录为本,参考方汉奇先生的句读,个别标点进行了“自以为是”的变动。
这就是现存的两份唐代进奏院的状报。原件文字是自右至左,自上而下书写的,前件47行,后件60行。据方汉奇先生查实,后件“原状是一张长97公分、宽28.5公分的横条卷,纸的外观和质量近似于白色的宣纸,比较坚韧,文字是自右至左、自上而下用毛笔书写的,纸的背面抄有大汉三年季布骂阵词文64行”方汉奇等:《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54页。
有意思的是,这两份保存至今的唐代进奏院状报不仅均出自归义军节度使委派的进奏官之手,而且上报内容都是关于时任归义军节度留后的张淮深要求朝廷授予自己正式的节度使名号一事。归义军节度使设置于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当年“正月,沙州人张义潮逐吐蕃,摄州事,奉表来报,命为沙州防御使。……(十月)张义潮略定瓜(今甘肃瓜州)、伊(哈密)、西(吐鲁番)、甘(张掖)、肃(酒泉)、兰、鄯(青海乐都)、河(甘肃和政)、岷(甘肃岷县)、廓(青海化隆)十州,遣使入献图籍,于是吐蕃(乘安史之乱)所侵河、湟之地尽复;十一月,置归义军于沙州(敦煌),以义潮为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翦伯赞主编:《中外历史年表》,3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过了十六年到咸通八年(867),张议潮入朝拜官,赐宅京师,他的侄子张淮深便以当时方镇易帅的惯例代管归义军,所谓节度留后犹如现在的代省长、代市长之属。由于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张淮深便三番五次地派使节往长安求取旌节(《宋史·舆服志》:“旌节,唐天宝中置,节度使受命日赐之,得以专制军事”),以便名正言顺地行使节度使职权。于是,便有了上面状文中所通报的求取旌节活动的诸般情况。
那么,从这两件实物来看,进奏院状报究竟算报纸,还是算文书呢?一般而言,新闻史家多持前议,唐史学者多主后说。如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所副所长的王凤超先生,在谈及编号s.1156的进奏院状时就断然写道:
这是现存的中国最古老的报纸,也是现存的世界上最早的报纸。……这个实物证明,唐朝藩镇派驻首都或行在的进奏官编发的报纸叫“进奏院状”,它是进奏官向藩镇传报朝廷消息的地方一级官报。王凤超:《中国报刊史话》,3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唐史学界的观点集中体现于姜伯勤先生为《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所撰写的“敦煌文书”条目中:
敦煌文献中具有珍贵史料价值的是“官私文书”。“官文书”有符、牒、状、贴、榜文、判辞、过所、公验、度牒、告身、籍账等……《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及归义军节度使相关的文书,使晚唐、五代沙州的历史面貌重新明朗……《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缩印本),128页。
我们认为,上述两种看法都有欠完善。就前者而论,以状报为报纸的确显得牵强,将进奏院状等同于古代报纸的结论不免突兀。不论我们怎样强调古代报纸不同于现代报纸,也不论我们怎样为古代报纸下定义,在世人的心目中实在无法将上引实物同报纸的形象联系起来,哪怕是同古代报纸、原始报纸或报纸雏形联系起来。理由诚如张国刚先生所言:
像“进奏院状”这样的公文,其作者是唯一的——上都进奏院官,所反映的内容是个别的,都是归义军使者在京师的活动情况;其“发行”的份数也是唯一的……其“发行”对象也是唯一的,那就是本道藩帅,尽管本道幕僚亦能获睹。张国刚:《两份敦煌“进奏院状”文书的研究——论“邸报”非古代报纸》,载《学术月刊》,1986(7)。
不过,我们认为,如把进奏院状视为纯粹的官方公文也未免有点简单化了。首先,进奏官所处的特殊位置使他有别于节度使幕府中执掌文书的判官、掌书记、行军司马等人员。后者多由进士出身的文士充任,专职起草公牍文书。如岑参先后做过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和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于任上写下《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奇峭俊丽的诗章。再如杜牧曾任淮南节度使的掌书记,在治所扬州极事风流倜傥,留下不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艳词。而进奏官多为武将,其职守主要不在草拟理通辞正规范雅驯的官府文书,而在于打探各类消息、及时通风报信。他根据搜集的情报而写成的状文,形式上看固然属上行公文,但内容上却与通常的公文不同,实际上是一些新近的信息,是事关重大的“新闻”。“进奏院合法或非法地搜集的各种情报,对于藩镇制订出对付朝廷和他镇的相应措施有重要意义。”张国刚:《唐代进奏院考略》,载《文史》,第十八辑。西谚有云,记者一半是记者,一半是侦探。与之相较,进奏官不无相似。
其次,进奏院之状与一般公文之状区别较大。一般公文之状虽然也涉及一些事情,但那多为众人皆知的事实或已为陈迹的旧闻,并且着眼点不在事情本身而在拿它去“说事”——说另外的事理,而且得说得冠冕堂皇,气度不凡。如陆贽上德宗皇帝的《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上来就是一通气贯山河佶屈聱牙的文字:“臣闻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示人以义,其患犹私;示人以私,患必难弭。……”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好似长篇政论,令人目眩神迷。而进奏院状报则旨在通报最近的事态或动态,全是事实,不加评论,而且为了赶速度,抢时间,根本不讲什么谋篇布局,遣词用语,只图说明情况。通观两份进奏院状报的实件,不难发现其文字的粗疏浅近,犹如洋人写的中文似通不通,其中有些句子完全就像民间的大白话,而且时有疙疙瘩瘩的地方,如“专使上下共廿九人,到院安下”,“一十六人灵州勒住”,“本使一门拓边效顺,训袭义兵,朝朝战敌,为国输忠”,“宋闰盈恳苦再三说道理”,等等。以此等文字为官文书,感觉上总仿佛圆凿方枘,格格不入似的。诚然,敦煌地处边缘,文化上或许不如中原精致,出自它的事物未必能代表全国,正像英国汉学家崔瑞德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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