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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林南1
杨宣看了看林武,笑而不语。林武不是官场上的初哥儿,朝廷各级官员层层克扣的事情他也清楚,甚至自己偶尔还收些下面的孝敬,但林武做事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做清官可以,但起码得做一个能吏。若是换个通俗点的说法,那便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拿了朝廷的银子俸禄,就得把自己该干的事情干好。但建朝的官员可不都是如林武这般,只看这水患的程度便可以想见,朝廷每年拨给工部专修河道的银饷,怕是多半都进了上下各层官吏的腰包了……否则的话,工部每年都专门派员前往各种巡检,平时各处也都设置巡江吏,大事小情诸般变化都是随时上禀,若真的是恪尽职守,又怎么会一次大雨就多处决堤?
林武不是不知道个中猫腻,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的胆子如此之大,竟然盘剥得如此之狠,如此之彻底!竟然连一丝面上的功夫都不肯做了……
“入秋之季,江南水患,此时正值抢收之时,如此一来,若是不能将水患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怕是今年整个江南的收成都要减上几成了。”杨宣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起来敬轩亦应该庆幸,负责昌宁府河段的主事郎平倒颇有几分才干,此次江南大水,昌宁府河段虽不可避免地被波及,但从所受损失来看,已经是减免到了最小的程度。”
林武闻言不由得一笑,当日郎平不过是走了后门才进工部当上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自己看他有几分才干,又不似他人一般只知刮敛钱财,所以便没有刻意刁难,能帮上的就尽量帮一帮他。
这郎平也着实争气,几年过去,已经荣升主事。所管辖的河段虽然偶有疏漏,但多数都是小患,像江南其他州府那样的大患是从来没有过的。一方面是林武有意笼络,另一方面林武在昌宁府渐渐竖起的威势也让郎平不敢放肆。主事不过是正六品的官阶,而林武则要高上好几级,又是本地现管,郎平自然不敢疏忽。
林武道:“即便如此,也还是不能大意,昌宁府地处长江下游,若是水患猛烈,上游州府固然难逃噩运,昌宁府辖两州数十县,难保不会再受波及。看来几日之内,我少不得要去见见这位郎主事了,这个当口儿万一出了事,我这一府之长怕是难辞其咎。”
杨宣道:“敬轩此言甚是,但调集民夫徭役尚需适度,以免一时不慎,酿成祸患。”
“哦?”林武听杨宣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得一挑眉毛:“杨兄此话怎讲?”
杨宣笑道:“呵呵,这便要说回方才的话头上来了。”说罢正色说道:“江南水患,朝廷震动,工部尚书李延已经遭言官弹劾,两位侍郎也未能幸免,这些消息想必早就在敬轩的案头了。当今天子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如何惩处,但想必工部各司现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汉阳府、荆襄府已经征了大批民夫徭役整饬河段,可汉阳府雇佣民夫过多,事前所承的饷银却连停了三次,加上水患严重,粮食减产,房屋冲毁无数,无家可归的民夫便聚而闹事……”
林武面色严肃:“这还了得!天灾当前,趁乱闹事,依例当斩!事情结果如何?”
“结果?”杨宣慨然叹了一口气。“目前还不知道如何,但民夫闹事非是没有原由,我听说便是那汉阳知府伙同他人将朝廷拨下的款项贪墨引起的。朝廷每年所拨款项看起来不少,但逐一分派下来,落到各个河段上的其实也并不多了,就是这点银子,也全都入了他们的腰包,水患一起,民岂不怒?”
杨宣停了一停,看着林武笑道:“说到这里,便是敬轩的机会了。江南各府每年秋收的第一批粮食,按例都要分出一部分来纳入国库,而且两湖之米,更是要大部分运送到京师,便是贡米。但是今年水患,不但波及漕运,前几天湘宁府运送的米饷纲更是被盗匪劫了下来!”
“岂有此理!”林武面色慎重,微有怒意。低下头想了片刻,林武面色一动:“江河盗匪?哼!呵呵……这怕是推脱之词吧?”
杨宣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道:“传言虽说是江河盗匪所做,但若是所料不差,实际应是聚集起来的流民所为。但正因为如此,才是敬轩的机会,因为后来几个州府的米饷纲便不再走漕运,而改成了陆路。只是此时水患仍在,道路泥泞不堪车行,所以只得挑些好路来走,天数虽然久了一点,但比出了事好。”
“那倒是。”
“昨日敬轩回府之前,南部三府的米粮已经到了昌宁府的地面上了,此次的押运使叫赵毅,想必敬轩对此人有所了解吧。老夫如此大费唇舌,敬轩如今可明白了?”
林武恍然,杨宣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扯出来一个赵毅,心里是如何想的已经不问可知。林武也不是笨人,若是有心想拉拢谁,那手段也非常人能比拟的,否则昌宁府上下也不会诸事都井井有条。
眼下江南水患,还夹杂着各地的民乱,特别是河工民夫竟然劫了朝廷的米纲,这可就形同叛乱一般了!只怕此时朝廷的军队已经出动了,但此时围剿难度颇大,水患未退,地面泥泞湿滑,乡民又多熟悉地形,因此林武并不看好。偏偏此时仍旧需要押运米纲前往京师,那么就需要走一些稍微安全一点的路途,同时需要借助地方卫所和民政的力量。
眼下的昌宁府境内,算得上颇为平静的地段了,何况昌宁府边上还驻扎着一个卫所的军卒!此刻赵毅想靠自己的力量肯定是难以平安到达京师,那自己若是能帮上他一把,无异于雪中送炭,而且这样的情况下,赵毅便是想推辞也不太可能……





青云记 第三十九章 静安草堂
第三十九章 静安草堂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朝阳方升,秋露初凝,昌宁城西郊静安斋草堂之内,已经传来诸童子少年朗朗的读书声。清脆的童声夹杂着略带奶气的稚语,在这秋高气爽的早晨,竟让人油然而生温馨之感。
辰时初刻,草堂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大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虽是衣衫破旧,却人人洗的干净,面庞上也带着股坚定的神气。此时城内富贵人家的少爷多半才从床上爬起来,最勤快的也还在路上。相比之下,读书的渴望对于草堂上这些穷人的孩子来说,显得更为迫切一些。
他们家境大都贫寒,买不起昂贵的书本和笔墨纸砚,因此往往是几个孩子聚集到一起,看着一本旧书在朗诵。恰恰是这种情况,反而使他们的注意力更为集中,对教授的内容记得也更为牢固一些。在他们正前方丈许处放着一张几案,案头放着一个笔筒,一方砚台,几本薄书。一个青衫文士正站在案后,面带微笑看着他们,并且随着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有节奏地微微点着头。
朝阳,微风,青衫,草堂,伴随着认真诵读的孩子,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构成了一幅清新柔美的画卷。
林武站在草堂外看了半晌,呼吸着乡野之间的空气,似乎连带着也有些脱胎换骨的意味,那些家宅中的琐碎之事,那些官场上见不得光的污秽之事,在这一刻似乎都离他远去了。林武甚至想起了自己年少读书时的一些事情,面上神色也显得颇为放松。
昨日与杨宣商量完事情之后,林武没有着急前来,而是先去了前衙处理公务,一去京师数天,回来之后若还是几天都不坐堂办公,难免显得有些玩忽职守了。而且中间有许多往来官文需要他亲自盖印签押,同时林武也得对时下所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整体的轮廓。所以林武昨日在衙门忙了一天,今日才起了个大早,带着林南林跖来拜师的。林武心中着实想瞧瞧,这位静安斋主到底是何人物,竟能得杨宣那般赞许。
“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
草堂中诵读之声未歇,林武也便未上前打扰,只是此时这诵读的内容,倒令他起了几分感慨。曾几何时,这《三字经》很多人都背诵过,其中的教导也曾深印在他们的心中,但一朝回首,却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有很多东西竟不知不觉之间被抛了个干净。杀母弑父者有之,淫妇谋夫者有之,兄弟阋墙者有之,叛众离亲者有之,佞臣欺君者有之……到底是什么使得这些人在渐渐长大之后,反而慢慢地摒弃了这些人伦之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言虽然直白,却一语道破个中因由,纵使有些酸儒穷辞而辩,也不过是苍白之言罢了。世间纠纷,十之八九,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名”“利”二字而已。就连林武自己,浸淫官场近十年之后,也不再是当初“一腔热血为君流”的意气书生了。默然无语半晌,林武终于暗自叹了口气,转脸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心中祈盼着他们日后长大成人,万万不能忘了今日这些教义。
天下父母,皆是一般,几乎少有例外。只是父母所思所想,大都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林武今日自身感慨,便想两个儿子以后兄友弟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个规矩厚道人,殊不知父母之愿,大抵都是极难如愿的。比方当初林侍郎想让林文习文,林文却偏偏爱好习武,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今林武做了父亲,想让两个儿子做一个不被社会污浊风气涂染的人,这不是奢望是什么?何况林武似乎从根本上忽略掉了一个问题,大儿子林南从小便在无父无母遍地危险的社会上打滚,若是一个本分人,如何能在那种境地中活下来?
“高祖兴,汉业建,至孝平,王莽篡。光武兴,为东汉,四百年,终于献。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三字经》终于接近尾声,到最后众童子齐声诵道:“太祖兴,国大建,号圣武,都云京。靖四方,克大定,民安富,四野清。古今史,全在兹,载治乱,知兴衰……”又再读得几句,便终于止歇了。
那青衫文士勉励了众童子几句,接下来便要接着昨日的课业开始继续讲解了。他面带微笑抬头,正要引经据典说些什么,忽然眼帘扫到外面不远处的林武三人,心下暗笑,看来又有新人来了,只是来人看穿着打扮不似穷苦人家,却也不显得特别富贵,但举止气质又迥然有异……青衫文士阅人多矣,一望而知今回来的人不同以往,于是略微安顿了下草堂中的学童,随后缓步而出,来到林武近前。
林武见青衫文士出来了,抢先上前一拱手:“敢问,这位可是近日名声传遍昌宁府的静安斋主?”
青衫文士向后微微退了半步,也是一拱手:“些许薄名,不敢当足下一赞,敢问……足下在此观望草斋许久,莫非也是……”
林武笑道:“正是,我乃是慕名而来,专程来此,想请静安斋主不吝教导我这两个孩儿。只是不知犬子能否入得斋主法眼,得蒙教诲?”
静安斋主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林武,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言道:“若是寻常乡野村童,但有好学之心,修必倾力教之。但观足下言谈举止,两位公子穿着打扮,似乎不是寻常人家,若果真如此,修怕是无能为力了。”
林武听这位静安斋主如此一说,心中暗笑,他明面上固然是拒绝,但同时也很委婉地传达了一个信息。这话的意思是说,寻常百姓家上不起学的孩子,只要肯学,我就尽心竭力地教导,即便我才能不高,但也不会有人挑我什么。可看你们爷几个这穿着打扮,进退举止,像是个出身不凡的,说是让我来教,恐怕这教之前,还得来掂量掂量我的斤两吧?
其实也不怪青衫文士这么说,以他阅人之丰,这种事情早就见过了,何况就在这昌宁府中,还真就有人这么做过了。昌宁府乃是江南富庶之府,自然少不了皇亲国戚在这呆着享福,其中就有一个郡王,眼下就住在这昌宁城里。




青云记 第四十章 端和郡王
第四十章 端和郡王
大建朝封王,实行的是封而不治之法,亲王郡王都有封地,也有相应等级的俸禄,但只享受特殊待遇,却没有实际上的治理权。亲王是一等王爵,受封土地自然大一些;郡王是二等王爵,受封土地小一些。由于封王之后只是多了一笔收入,有财无权,所以除了封地在繁华富庶之地的王爷,大多数的王爷都不愿意去封地“就藩”。尤其是封地在北方地域的王爷们,更是宁愿在京城里享福,没有几个愿意到北方吹风吃沙子的。
说起来,建朝对于这些皇家子孙也算宽容,由于这些大大小小的王爷们手中没有权力,所以皇帝对于他们是否“就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可有一点,在京师建王府可以,去封地建王府也可以,但受封之日必须把建府的地点报上去,一旦报上去皇上御笔钦点定下来了,那就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在京师住的,不能在封地再修建王府,封地可以建宅子,但规制要从简,要比京师的王府规格低。在封地建府的,没什么事儿不能随便进京,否则就是擅离封地,要降罪的。只有年、节和重大祭祀的时候,才能回京师看一看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规矩,所以大部分的王爷都选择了在京师建府,他们从小就生活在京师,都怕离了京便再也回不来了。但也有的王爷是不能留在京师的,贪安逸的王爷没人理会,不老实的王爷可就有人盯着了。所以大建朝每当新皇帝登基之前的几年,总是会有几位亲王被强制性地赶出京师,去封地“就藩”。待大局已定,气象一新之后,他们是否还能重回京师,那就得看各自的表现和新皇帝的心情了……
就藩的王爷不多,但富庶之地的郡王就相对较多了。在京师,一个郡王不值得什么,皇家的血脉根深叶茂,四九城里头,抬头低头哪天不见几个亲王世卿、公侯权臣?有实力的世家、大权在握的朝臣,过得比他们这些空头郡王要好得多了,即便你是带“王”字的,见到人家也得客客气气的,否则万一哪天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被人捅到宗人府去,若是正走霉字,那半辈子就交代了。
因此除了那些有希望继承亲王爵位的人留在京师候着之外,那些自知无望而封地又相对富庶的郡王,便都选择了外放就藩这条路。在京师不显山不露水,到了地方上可就是大爷了。有些人过得甚至比在京师还要舒坦百倍,很有些乐不思蜀的味道。
昌宁府的端和郡王就是外放的郡王,本来他的封地是在昌宁府辖下的宁州,但这位端和郡王离京就藩的过程中,路过昌宁城,竟就此在昌宁扎了下来,死活也不走了!本来按照定例,端和郡王这种行为便是违旨,若是严格追究起来,罪名可不轻。可意外的是,这端和郡王率领一家子老少在昌宁城扎下来两年,愣是没有人告他!
上到知府下到小吏,都揣着明白当糊涂,人家是皇家金枝,你告他?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啊!谁都知道启元帝对皇家子孙颇为宽宏,只要你不对他手中的权力起觊觎之心,想享清福?那就去吧!即便偶尔生活上有些这样那样的作风问题,也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告他们?告成了,处罚也是不疼不痒,多半事后还惹得人记恨,便是皇上,哪天想起来怕也会觉得你对他的亲戚有些逼迫太紧了……
果不其然,一年之后端和郡王的事儿还是传到了启元帝耳中,传言皇上微怒,但鉴于宁州也在昌宁府治下,离着昌宁城也不算太远,便下旨斥责了一番,竟然默认了端和郡王的行为……如此一来,昌宁府上下的官吏便松了一口气,都觉得自己押对了一宝。
从此以后,端和郡王便“名正言顺”地在昌宁城里住了下来,每日里喝酒听戏,跑马荡舟,倒很是逍遥自在。若是这样下去,多半这位端和郡王的儿子孙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唯一的奇怪之处就在这里,端和郡王虽然自己没什么本事,整日里花天酒地地嬉玩,但对子孙却管得很严。
这种行为看在旁人眼里或者会有些不解,身为皇家血脉,他的儿子是不能在朝中做官的,唯一的出路便是等着成人之后,被封个镇国将军什么的,吃着俸禄一直到死。这样看来,端和郡王的行为未免有些不可思议,难道他的儿子学得满腹经纶,还要上考场参加科举不成?但不管旁人如何看待,端和郡王依然故我,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端和郡王别看风流,可子嗣却来得晚,此时大儿子庆林年方八岁,但已经对这位父亲的威严有了很深的体会。五岁发蒙,几年的时间内,端和郡王府已经换了好些个西席,其中不乏几个在地方上颇有名气的先生。如今静安斋主在昌宁府名声鹊起,端和郡王也有耳闻,加上先前曾经想请静安斋主入府教书被拒,越发觉得这位静安斋主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于是也不计较,反而生出了把庆林送到静安斋和那些穷孩子一起读书的想法。
身为皇家的郡王,让自己的儿子去和穷苦百姓的孩子一起,坐在草堂子里读书……这位端和郡王还真是怪异无比,你若说他亲民,他平日里马鞭子底下没少抽人;你说他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偏偏又让儿子像准备赶考的书生一样苦读……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位郡王在把儿子送到静安斋之前,还自作聪明地找了两个人来试探静安斋主的深浅,结果自然是灰头土脸地回去了。端和郡王大喜,随后立刻把儿子送去了。可静安斋主事后知道了事情缘由,心中自然有些不爽快,从那以后,竟然再也不收官家子弟了。慕名而来的官面人物自然有些不高兴,但有端和郡王罩着,轻易也无人敢生事,所以静安斋也便这样存续了下来。
只是这般缘由,倒给今日的林武父子增添了许多麻烦。




青云记 第四十一章 沈修
第四十一章 沈修
听了静安斋主一番话,林武不动声色,微微拱手道:“富贵之家,常出纨绔之徒;寻常门户,亦有栋梁之才。殿阁之下,虚名或甚于文章;草野之中,贤达尝隐匿自晦。或富或贫,不过一时浮云;在朝在野,俱是忧国忧民。不知静安斋主以为然否?”
林武一番话说完,静安斋主看他的眼光已经变了几变。两人都是文人出身,言谈举止自然带上些文绉绉的词句。林武虽没有直接劝慰静安斋主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但这旁敲侧击的言语,却暗含着许多意思。
一方面,表明不同意静安斋主分人别类教授功课的做法,所谓“有教无类”,你能教穷苦百姓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教我儿子?难道只因为我们富贵么?登门求教,没有拒之于外的道理,除非是孩子品性不好。同时还隐隐地辩驳了一番,富贵或者贫穷,不能成为教与不教的因由,只有孩子好不好学,肯不肯上进,这才是决定是否教授知识的凭依。
另一方面,林武也巧妙地给这位静安斋主戴了顶高帽子,“殿阁之下,虚名或甚于文章;草野之中,贤达尝隐匿自晦。”这便是夸张的说法了,把静安斋主比喻成贤达。后一句“在朝在野,俱是忧国忧民”更是比较直白地道明了,无论富贵贫穷,是否当官,大家都一样讲“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
林武看起来是随口应答,实际上还是花了些心思的,静安斋主能得杨宣一赞,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但却不走科举之路,反在这郊外设了草堂,专教穷苦百姓子弟读书,其内心想些什么还是很容易猜到的。“忧民”二字或者谈不上,但“为民”二字却完全当之无愧。所以林武才说,我当官,说好听了是为君分忧;你在这里开草堂私塾,也是为民做件好事,大家在朝在野虽然领域不同,但都是为国为民,一般无二。
这一番话下来,不由得静安斋主不刮目相看。同样的一个意思,不同的人来表达,获得的效果可能会有很大的不同,单看林武这番话,委婉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同时还极为巧妙地给对方戴了顶高帽子,这帽子戴的四平八稳,不露痕迹,静安斋主便是想拒绝,怕也有心无力,无处下口。
这就是辞令的妙处。
静安斋主前几句话还微微点头,后来听了几句则脸上露出苦笑,心知肚明对方这是给自己戴帽子呢。同时,静安斋主看向林武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待到林武那“在朝在野”的话语一出,静安斋主便已经知道,眼前这位怕是官面上的人物……
静安斋主拱手道:“当真是好口才,佩服之至!恕在下眼拙,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此言一出,便等于告诉林武:“你说的我都明白,帽子也将就戴上了。你就别装了,到底是什么官儿,说出来吧。”
先前静安斋主见林武一袭青衫,头戴逍遥巾,举止沉稳有度,不似一般人物,是以对林武称“足下”。这是一个敬称,对长辈,对值得尊敬的平辈,都是可以这样称呼的。但在此刻,静安斋主却忽然对林武称呼“阁下”,其中的意思便很明了啦。“阁下”这个词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的,只有身居高位,临近殿阁之人,才能被称为“阁下”。平头百姓谁家里造得起殿阁楼台?若是非得称“某下”,想必“檐下”二字倒是很切合的……
古时候的称呼都具有代表性,不能混淆滥用,比如殿下,阁下,门下,足下……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身份,互相称呼起来都有特定的称谓,都具有特殊的含义。用错了,不但显得某人不知书,不达礼,甚至在有些情况下还能招来杀身之祸。反之,若是在某些场合能将这些称谓巧妙运用,则能获得意外的功效。静安斋主眼前对林武称呼的改变,便是属于此列,仅仅改了一个字,便表达出了须数字堆砌才能表达出的效果,同时还隐约地显露出一丝机敏来,令林武也颇为赞赏。
“有劳静安斋主动问,在下姓林,单名一个武字,现忝为……”
“啊……”静安斋主面上现出惊诧之色:“原来是知府大人莅临,沈修愚钝,未曾远迎,还望大人恕罪。”林武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这位静安斋主真名叫做沈修,听起来倒还真贴合他做学问的身份。
林武见他虽然口中说道惶恐,面上却仍旧平静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之色,心中也不着恼,笑道:“清风,秋露,朝阳,草堂,如此一番良辰美景,却只顾纠结于些许称谓和迎往之事,沈斋主不觉得有些辜负大好时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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