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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宫令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米兰Lady
赵皙又问如果暂不加工修凿渠道,今日是否还能用。冯婧请放闸调整水位,换小杯试试。主事吩咐依言而行,测试一下,流杯果然通过了那处弯道。
酒令随即继续进行。接下来这一回,流杯在赵皙注视下,似有神助般流至冯婧面前停下。冯婧起立,饮下这杯酒,稍后朝赵皙敛衽道:“奴斗胆,想请殿下答一题。”
赵皙微笑着,从容抬手示意,手心向上,请她开口。
冯婧手示面前一碟樱桃,道:“这碟樱桃,三颗三颗地数余两颗,五颗五颗地数余三颗,七颗七颗地数余两颗。问,这碟樱桃最少有几颗?”
赵皙沉吟须臾,然后含笑回答:“二十三颗。”
冯婧赞许颔首,却又追问:“如果三三、五五地数余数如上述,而七颗七颗地数,是余四颗,那最少又是几颗?”
这回赵皙思量许久都未得出结论,他转顾周遭众人,见那些人或苦苦思索,或交头接耳,一时都无人算出。赵皙遂展颜一笑,对冯婧道:“这一局,姑娘赢了。”
他未接主事斟满的罚酒,而命人取来一张琴,自己抚琴,曼声吟唱:“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起初冯婧还在想他为何要在满园春色中唱这秋天的诗歌,但是很快便觉得这又有什么关系,不能让这傻问题干扰自己听这绕梁之音。
他弹拨琴弦,轻吟浅唱的姿态十分优雅,声音也好听,尾音如曲水萦回,总能温柔地流进听者心里去。周围内人屏息聆听,一个个如饮醇酒,心神皆醉。
而曲终人散时,他起身越过几重宫人,来到冯婧面前,轻言软语地征询她的意见:“姑娘的问题,我回去再想想。你明天还会在这里么?如果我算不出来,可不可以来请教你?”
其实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来这里,向兄长要求会不会令他为难,但是这些后续的问题以后再想吧。最终,她在他温柔的俯视下微低螓首,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好。”





司宫令 1.一张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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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婧此后向哥哥表达了次日重返集芳园的请求,冯钧虽然很为难,但太子与冯婧对答的情景他也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太子对妹妹颇有好感,抱着促成良缘的一线希望,他上下打点,让冯婧翌日如约出现在集芳园。
午后,赵皙与她相逢在园中湖畔。
“五十三。”他说出了昨天没立即算出的答案。冯婧颔首说结果正确,赵皙又求教于她:“这个答案是我用七的倍数一步步推算而得,姑娘可有更好的算法?可否指点一二?”
冯婧答应,随即接受他邀请,入湖畔的清胜阁与他讲解。
清胜阁是作书斋所用,其中文房用具一应俱全,冯婧便提笔细说解题方法,赵皙认真听过,又提出一些算学问题请她解答。两人讨论了许久,冯婧才惊觉:“东宫中太傅、讲读甚多,殿下纵有疑问,很容易找到高人解答,奴此举岂非班门弄斧?”
赵皙道:“国朝贡举不考算学,学子多不重视,我素日对算学也不免有几分懈怠,跟着东宫师傅们学的只是诗赋经义。昨日见流杯渠之事,才意识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算学处处与民众生计息息相关,与诗赋经义相提并论也不为过。所以,我愿意学好它,而你的讲解深入浅出,我很爱听。”
冯婧随后问起他和琴吟唱的诗歌,他耐心解释:“那是汉武帝刘彻所作的《秋风辞》,即景起兴,由咏景而怀人,后面还有几句感慨之词,因为语意悲凉,不符昨日氛围,我没唱出来。若你有兴趣,我可以讲给你听。”
冯婧自然是有兴趣听的。他们由此形成了二人之间独特的相处方式,冯婧讲算学,赵皙讲诗词歌赋,两人都听得兴致勃勃,起初因身份和陌生感导致的拘谨也渐渐消失,对谈间时常笑语不断。
这种约会因此延续下去。赵皙每隔两三日总会在午后来集芳园看书,冯婧也在哥哥的安排下与他在清胜阁中相见。每次冯婧都还是穿着内人的衣裳,太子问起她名字,她迟疑后回答姓孟名婧,“孟”是她外祖母的姓氏。她想过要如实将身世告诉赵皙,然而在听家人说官家想册立郦贵妃为后,遭到太子的反对后退却了。
太子那么敌视郦贵妃,如果得知自己真实身份,会立即拂袖而去吧……她黯然想。也不是没考虑过一味隐瞒将来可能会遭致他更深的反感,但她还是希望目前这样甜蜜的学习生涯能尽可能长一点。待他多了解自己一些,事情会否有转机?
相熟之后,他们的学习方式有了变化,加入了惩罚环节。两人约定冯婧出题给赵皙算,赵皙出诗文让冯婧答出处,若算不出或答不出,便要受罚。桌上那把原本用于测量的尺子便成了他们用来打对方手心的工具。
一日,冯婧让赵皙做一道题:“有一位工匠接了给锦胭廊的栏杆长窗刷朱漆的任务,他第一天刷了五楹,但是以后每天都偷懒,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少刷一些,每天少刷的长度是一样的。他一共刷了三十天,到最后一天,他只刷了一楹。问,他这三十天一共刷了多少楹?”
“楹”是指两柱间的距离。
赵皙闻言笑道:“如此偷懒的工匠留他何用?第二天就别让他再来了,还算什么。”
冯婧正色道:“这是假设。但是有时营造屋宇楼舍,也可能遇到工匠因故减工的情况,或需用这样的计算方法也未可知。”
赵皙沉吟:“锦胭廊……”略算了算,问,“是一百八十楹么?”
“那工匠最多时一天才刷五楹,就算不减工,三十天也只能刷一百五十楹,哪来的一百八十?”冯婧让他先伸出手来让自己打了,才提笔算给他看,“这样的题,你先以首尾数相加,得数取一半,再乘以天数就行了……所以,结果是九十楹。”
看他似乎明白了,冯婧又在纸上写了一题,推给他:“今有葭生于池中,出水三尺,去岸一丈,引葭趋岸不及一尺。问葭长及水深各几何。”
“这好像更难了……”赵皙看了笑而摆首,“不行,题目难了我们的惩罚方式也得改,难度须提高,否则每次都会被你轻易打到。”
冯婧问:“殿下准备如何改?”
赵皙道:“下次胜者打负者不可用手足、尺子或任何器物,不能用这些直接接触对方,抛掷器物去打也不行。”
冯婧也无异议,垂目想了想,爽快地答应:“就按殿下说的改……殿下快做题。”
赵皙用绳尺在纸上作图计算,稍后给冯婧看,她立即判断:“错了。”
赵皙搁笔,朝椅背一靠,好整以暇地含笑对冯婧道:“好,姑娘可以罚我了。”
冯婧也应之一笑,立即起身出门,少顷回来,手里多了一支竹筒状物事,竹筒中间插有一尾部长长地露于外的木杆。
赵皙暗道“不好”,迅速引袖遮面,而冯婧已同时引竹筒朝着他,着力将木杆推进竹筒,一道水柱倏地射出,击打在赵皙袖上和身上。
这是灭火用的“唧筒”,竹筒下端开窍,以棉絮裹木杆插入筒中汲水,火灾时可作水枪使用,集芳园每处楼阁都备有一些。
见赵皙已被水击中,冯婧也不再将水尽数射出,把唧筒抛在地上,忍不住发出了一串笑声。
赵皙不愠不怒,自己拭净溅到面上的几粒水珠,朝冯婧一拱手:“姑娘机智,在下佩服!”
看着她那毫无阴霾的明净笑容,他也随她笑了起来。
时光悄然在他们笑声中溜走,待她想起去看看天色时,天边已逸出了一道夕晖。
“我们该回去了。”她垂目说,心下不无遗憾。
“不急,今日你要做的题还没做完呢。”赵皙旋即再度提笔,挥毫作行草,写下一阙词:
一张机,九章术里织璇玑。千丝绾作同心苣,悠长朱庑,葭生南渚,不舍许伊归。
冯婧看着那几行翩若惊鸿,又不失清劲秀雅的墨迹,逐字品读词中意,最后默默重复着“不舍许伊归”,一颗心如坠温泉里,暖洋洋地被承托着,漂浮在水中,轻轻地晃。
“还请姑娘回答,这词是谁所作?”赵皙向她微微欠身,十分谦恭地提问。
她凝视那词,听着他怎样听来都动人的声音,双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似力感不支,她落于案上的手有些颤抖。最后在他温柔的迫视下低首,她轻声道:“不知道。”
“那么,姑娘输了。”他声音无比柔和,姿态依然彬彬有礼,但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想放过惩罚她的机会。
她不作声,默认甘领惩罚,瞥了一眼被她抛在地上的唧筒,估了估里面还有多少水。
他好像并不准备用唧筒,看也未曾看它,却站起来,略靠近她两步。
她不免紧张,又有些疑惑,忽然想到,若不用手足,不用器物,那他会不会用头撞她一下?
她被这个念头吓到了,惊惧地闭上了眼睛。
而他只是倾身过来,让一个轻柔的吻如蝶般降落在她樱唇上。
——————————
锦胭廊内,冯婧回首看看此刻已捂住胸口,惊讶得无言以对的蒖蒖,恻然一笑:“而这,是我们最亲密,也是最后的私下接触……那日临别前,他与我约定后天再见。到了那天,我从早晨等到日落,他都没有来……以后都没有来,也不曾给我寄过只言片语的书信。”
蒖蒖叹息:“难不成是因为他听别人说了你的真实身份?”
冯婧道:“我也只能这样想了……还有个念头,每次想起我都很痛苦,但又忍不住不去琢磨……他一向不喜欢郦贵妃,会不会,是利用我来报复她?”
“不会的。”蒖蒖立即否定了她这个猜想,“太子品性高洁,不会心胸狭窄地去做这等事来报复。”
冯婧黯然道:“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绝情至此。就算因姨母的缘故不想与我再有往来,难道不能好好地说清楚,道个别么?”
“或许,太子有什么苦衷?”蒖蒖尽量为太子解释,虽然一时也找不出合理的理由。
冯婧一叹,又道:“我与他多次相聚于集芳园中,其实,因为有我哥哥引领,园中人大多知道我身份。我与太子私会一事逐渐变成了宫中人尽皆知的丑闻,特别是在太子拒绝选我为太子妃之后……我父母积极地为我请媒人说亲,可是没有人想娶我,无人相信我与太子独处那么多次会没有肌肤之亲。”
想不到怎样才能有效地安慰她,蒖蒖最后去握住了冯婧冰凉的右手,努力把自己手心的温暖传递给她。
冯婧也转动手掌,与蒖蒖相握。两人牵着手看了会儿远处渐渐被夕曛染红的楼阁,冯婧又缓缓道:“有一阵子,我天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除了昏睡,就是发呆,也什么都不想吃……后来,是我妈妈亲自给我做了我小时候爱吃的点心,我才又开始进食……我喜欢糕点果子温暖甜蜜的香气,喜欢它们让我联想起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所以,当姨母向我父母建议让我入宫时,我说,就让我进尚食局吧……”
她依然目视前方,望向烟蔼中的楼阁,眼中泛起的泪光却让面前风景开始在涟漪中晃动:“经历了这些事,你让我怎么还能面对算学和与其相关的事物?一见到这些,往日那或甜蜜或痛苦的记忆就排山倒海般袭来……你说,我如何能放下?”




司宫令 2.廊下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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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贵妃委婉地向皇帝表达了冯婧的意思。官家见冯婧拒不接受,也就暂且按下聚景园一事不提。
近日郦贵妃有了些精神,竟开始做女红,夜间甚至会秉烛做到很晚。蒖蒖见她是在衲一双男子的鞋垫,手法娴熟,技艺颇佳,从容不迫地飞针走线,鞋垫上那精巧的吉祥纹样便渐渐呈现出来。
初时蒖蒖以为这鞋垫是给官家做的,不想衲完后郦贵妃把她唤来,命她把鞋垫送到二大王居住的清华阁中去。
见蒖蒖一脸讶异,郦贵妃解释道:“二大王小时候用的鞋垫都是我亲手衲的,后来他大了,服饰常用尚服局定制的,我精力不济,眼神也不大好,便没做了。前些日子,听他抱怨如今的鞋垫不如我衲的穿着舒适,我才又随意衲了一双……许久未做,手艺生疏了许多,你跟他说,且胡乱用着,下回我再为他衲双好的。”
蒖蒖领命前往清华阁。此时非进膳时间,凤仙不在阁中,赵皑正在看书,见蒖蒖到来颇欣喜,收下鞋垫后请她坐下稍歇片刻,又命人上茶。茶器布好,他挥手命侍女退去,自己坐在蒖蒖对面,亲自为她点茶。
蒖蒖惦记着冯婧之事,一心想替她打探太子决绝斩情丝的原因,遂问赵皑是否知道此事。赵皑道:“我虽与太子是一母所生,大哥待我十分亲厚,但因我自小由郦贵妃抚养,他与我也并非无话不谈,更不会论及贵妃家人。他与冯婧之间隐情,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
蒖蒖默然,须臾叹道:“如今冯婧为流言所累,景况不佳,与太子的旧事成了心结,整日郁郁寡欢……你们这些男子,总是见了漂亮姑娘就想招惹,兴起时极力纠缠,没兴致了说走就走,害得姑娘被人讥笑嘲讽,你们又可曾有一点点愧疚?”
赵皑一壁击拂茶汤一壁道:“在这事上,他是他,我是我,怎么就把我和他归为‘们’了?”
蒖蒖一哂:“若论稳重,你还大不如太子。若论始乱终弃的潜力,恐怕你倒是有过之无不及。”
赵皑不禁笑开来:“我这还没乱呢,你就担心将来被弃了?”
蒖蒖蹙眉瞪他:“别扯我,我跟你又没……”
“我懂,我懂,”赵皑勾勒着水丹青,道,“你见冯婧遭遇,所以来探我口风。大哥的心思我不知道,只能向你承诺,我不会像他待冯婧那样待你……”忽而又是一笑,“不知怎的,见你如此担忧,我竟觉心里有些甜呢。”
蒖蒖无语望天,心想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赵皑完成水丹青,将茶盏奉与蒖蒖。蒖蒖见茶汤面上呈现的是峡谷边的两岸青山。
“愿你我此生一如这对岸青山,相看两不厌。”他含笑道。
蒖蒖正在犹豫要不要饮这盏茶,忽闻阁门外有人传报,说太子殿下驾到。话音刚落,此刻他们所处堂外的小黄门又高声传报一次,看来是太子已经走到庭中了。
赵皑和蒖蒖同时起立,默默对视一眼,对太子突然的造访,心里都有点莫名的不安。何况内人与亲王对坐饮茶,说起来也是不合规矩的事。
赵皑一顾一侧的屏风,示意蒖蒖躲到后面去。蒖蒖依此而行,退至屏风后。
太子还未入内,赵皑即出外迎接,两厢见礼。赵皙微笑着告诉赵皑,自己适才自福宁殿出来,想起许久未与弟弟叙谈,所以特意来访。赵皑道谢,引兄长来到堂中。
赵皙见桌上杯盏,便问:“二哥这里有客?”
赵皑道:“没有。适才我独坐着练水丹青,所以摆了些茶器。”
言罢命人换新茶盏,自己再与兄长点茶。赵皙待侍女退去,与赵皑寒暄两句,然后敛去笑容,问赵皑:“我听说,二哥最近与内人吴蒖蒖过从甚密,常去来凤阁看她,中秋那晚,还自延桂排档中出去,带她上凤凰山赏月。”
赵皑愕然,旋即一笑:“大哥如何得知?”
赵皙不答,但道:“你虽未出阁建府,但毕竟不小了,与内人往来,总须避嫌。若频频私会,无论于你于她,都是有损声誉的事。你会或被言者说‘不矜细行,举止轻佻’,而她……会被人质疑节操。一个未嫁的姑娘,遭此流言,很可能半生命运就此被毁。”
赵皑起身至门边,屏退门外黄门,再回来坐下,沉吟片刻,浅笑对赵皙道:“原来大哥知道这点。”
赵皙的脸隐隐泛红,心下明白弟弟意指冯婧。他也不否认,沉默良久后对赵皑郑重道:“你不要犯我当初的错误。”
赵皑道:“大哥无须多虑,若她因我名誉受损,我自会负责,给她名分。”
“如此甚好,”赵皙淡淡道,“想必郦贵妃乐见其成。”
“所以,大哥当初是为了拂贵妃之意,才那样对待冯婧。”
赵皙全没想到弟弟会如此直接提冯婧,不怿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赵皑停下点茶的动作,直视兄长,“大哥与冯婧相会多次,以大哥的心思秉性,怎能不查明她的来历就与她亲密往来。宫中传闻,你得知冯婧是贵妃外甥女后才决定抛弃她,是不可能的。”
赵皙避开他的视线,没有反驳。
“因此,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你是借冯婧刻意报复郦贵妃。”见赵皙沉默不应,赵皑不禁苦笑,“大哥就如此恨贵妃么?她没有害过母亲,就算母亲过世前后她获爹爹恩宠,但那是她能拒绝的么?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候爹爹,悉心抚养我长大,这么多年来始终恭俭谦卑,你难道看不出?她并非狐媚邀宠之人。”
赵皙道:“她是怎样的人,未必写在脸上。”
“她未必写在脸上,但我可以用心看。”赵皑道,“母亲薨逝时我年纪尚幼,印象模糊,感受到的母爱,大部分是郦贵妃给我的。母亲过世后她便把我接到她身边,添衣喂食,无不亲力亲为,比我乳保做得都多。每一种饮食,她都要先试过温热再给我;每一件新衣,她都会亲自检验修改至最合身,乃至亲手剪掉每一个线头才给我穿。”随即取出适才收下的鞋垫给赵皙看,“还有鞋垫……你见过哪位妃嫔会低眉顺目地给别人的孩子衲鞋垫?——贵妃会。我从小到大的鞋垫大多是她做的,就因为我夸了声好,她现在也仍然会不顾身体的羸弱挑灯为我缝制……我还听乳娘说,郦贵妃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腹中孩儿几个月大时,她去后苑看我玩耍……那时是冬季,刚下过雪,我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忽然脚一滑,踉跄着将要摔倒,贵妃着急地奔去扶我,结果自己重重地摔了一跤,因此在床上躺了许久安胎,可惜那孩子最终还是没保住,出生当天便断了气,而贵妃以后也没能再生育。”
赵皙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但赵皑扬手制止,继续说下去:“但是她把我当亲生孩子。大哥还记得我十一岁时患重病,险些死去么?那时贵妃日夜守护在我床前,忧心如焚。我醒时她总是笑着安慰我,想尽办法劝我进食饮汤药,我闭上眼睛,她以为我睡着了,才会轻声啜泣……有一次我半夜醒转,看见她在窗边对月祈祷,说请神灵不要把我带走,她愿意把余生所有的寿命加给我。从那以后,我便完全视她如母亲了……而大哥比我大两岁,当年拒绝娘子们的抚育,在乳保和近侍照料下长大,也就没见过贵妃这份真情。贵妃这些年来,代掌六宫事务,或有些得罪人之处。若有人挑拨,大哥恐怕易对贵妃心生成见,不喜贵妃,我亦能理解。只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借无辜的冯婧来发泄对贵妃的怨气。大哥请恕愚弟直言:世人都称太子仁德,而大哥如今对冯婧这一弱女子所为,委实对不起这二字。”
“事实并非如你臆测的那样,”听了这一席话,赵皙举目直面弟弟的审视,一字字清楚地说,“而真正的郦贵妃,也未必和你十多年来认识的一样。”
赵皑应道:“那好,真相如何,贵妃怎样,还望殿下明示。”
赵皙斟酌再三,终于徐徐颔首:“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
他转首望向庭中树下旋转着飘落的一片黄叶,面上那抹因弟弟犀利言辞激起的怒气开始消失,目光渐趋柔软:“如你所说,我与冯婧往来于集芳园时,我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其实,我早就见过她了……第一次见她,是在前年,如现在这样,满地黄叶堆积的秋季。”
赵皑有些惊讶,但很快想通了:“贵妃常邀冯婧入宫玩耍,我自小便经常见她,大哥若非必要不见郦贵妃,才不认识冯婧,但她常在宫中走动,你们难免有相遇的时候。”
赵皙默认,须臾再道:“锦胭廊连接后苑与东宫。前年中秋节后某一日,我欲往福宁殿见爹爹,刚从东宫步入锦胭廊,便见一位穿着白衣红裙的少女从前方沿着长廊缓缓走来……她左手托着图册和绳尺,右手执一支铅椠,不时停下查看测量廊内细节,然后记录在图册上……”
他想起她那时的眼睛,清亮而澄澈,目光穿过木格长窗映出的道道光影,执着地探寻着她要寻找的细节和数据。她生得秀美,然而那刻令他心有一动的与其说是她容颜,不如说是她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他从未想到,一个女子专注于这种看起来似乎枯燥而无趣的事时,会如此动人。
“我便停在廊中,等她一步步走近。而她潜心于测量记录,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存在,直到绘完一个图样,后退时撞到我身上,才吃了一惊,迅速向我施礼道歉。”赵皙回忆当时情形,不自觉地露出轻浅笑意,“我说不妨事,问她有没有需要我帮手处,她说已经走到尽头,不用了。又施一礼,然后带着她记录的满册成果,开开心心地转身离去……她满心沉浸在锦胭廊测绘带给她的喜悦中,只匆匆瞥过我一眼,我想她根本不关心我是谁,也没记住我长什么样……后来这个推测在我与她于集芳园相遇时被证实了,她那时看我的神情,完全像看陌生人。”
赵皑听得入神,此时含笑问:“所以大哥锦胭廊初见后就打听到她来历了?”
赵皙点点头:“会做这种事的女子宫中能有几个?我一问便知。过了些时日,在爹爹那里也见到了她测绘的结果……爹爹让我看冯婧画的一幅界画,是描绘大内景观,锦胭廊尤其画得精巧,无论首尾长度还是窗格尺寸,完全按比例画来,分毫不差。整幅画笔触也生动,一物一景皆有灵秀气韵,并不像宫廷画师的作品那样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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