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宫令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米兰Lady
蒖蒖悄悄将辛三娘唤来,请她品尝这些炒熟的食品,辛三娘搛少许尝了,细嚼之下眼中瞬间闪出的光令蒖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感觉是对的,这样炒熟的菜很香,有别于其余烹饪法的动人的香。
次日蒖蒖与林泓都心照不宣地未提夜间之事。早晨林泓在书房中焚香,去年冬天以来,他最爱用的是以黑角沉、丁香、郁金、麝香及腊茶合成的“返魂梅”,此刻他在一个高约三寸的龙泉窑青釉弦纹三足炉中埋好点燃首尾的香炭饼,用香铲将香灰拢成山丘状,在山丘顶端以香箸点出透气孔,覆手于上方试了试火温,才将一片承托了返魂香丸的银叶置于顶端。
香丸受热,散发出的香气开始萦绕浮升,然而隔火空薰,并不见烟。那气息袅袅拂面,甘甜清幽,其中带有腊茶赋予的草木香,使人有若处梅林之感。
蒖蒖一直安静旁观,待林泓将香炉安置于案几上,方对他道:“这返魂梅老师焚了许多次,以致就算不焚,老师书房也自带一缕香,不过细细辨来,书房留下的香与炉中焚的香不尽相同,炉中香有草木清新的气息,但书房所留的香以黑角沉的沉香味为主,腊茶气息几乎闻不到了。”
“那是自然,绝大多数合香都会以沉、檀为君,焚到最后,所有香草之味都会散去,剩下的还是沉檀香味。这一味返魂梅之魂,便是黑角沉。”林泓取出一段黑角沉香材递给蒖蒖观看。
那黑角沉色如乌文木,木质纹理中布满黑色的油脂,光泽温润,蒖蒖着力试之,但觉十分坚硬。轻轻摩挲,香气绕指不去。
林泓另取一个薰衣所用,名曰“出香”的铜质熏炉给蒖蒖看。那熏炉炉盖为覆钵式,顶部状若莲花,花瓣之间有镂空的出烟口。林泓揭开炉盖,只见炉盖中附着一层长期累积而成的黑褐色的油脂,蒖蒖接过,略一闻,立即感觉到了海南沉香馥郁的花果之香。
“沉香,尤其是黑角沉这样的香材留香持久,皆因富含香脂。油脂可融香,可定香,用于合香,能融合众香气息,焚之,香脂随热气蒸腾,附着之处,香味持久不散。香草缺少油脂,留香便不如沉香。”林泓解说道。
“油脂可融香、定香……”蒖蒖细细思量,似有所悟,面露喜色。
再过两日,阿澈下山为林泓购所需文房用具,回来之时,竟带了一只处理干净的肥硕的鸡给蒖蒖。
“你想食荤就直说,不必掩饰。公子虽然偏爱素食,但并不反对别人食荤。”阿澈告诉蒖蒖,“公子说,他尊重每一根舌头。”
蒖蒖迅速忙碌起来。这日晚膳时,蒖蒖将烹制好的鸡肉奉至林泓面前,诚恳请他品尝。
盘中的鸡是按林泓喜欢的方式做的,与麻油、盐、水同煮,稍后加入葱、椒,没有过多佐料,待鸡煮熟了再切块装盘,原汁盛出,与鸡同时奉上。
鸡与汤皆颜色澄黄,香气诱人。林泓略尝了一块,不置可否,细看盘中鸡块,含笑质疑道:“这鸡似乎少了一只腿,莫非被你偷偷吃了”
“非也非也,这鸡本来就只有一条腿呀。”蒖蒖笑吟吟地回答,见林泓蹙眉不解,她一指门外小岛上的丹顶鹤,“
11.中秋之约
往后数日,林泓与蒖蒖多次尝试炒菜,认真记录炊具使用心得,并一次次修改铁锅改进的草图,将锅改为圆底碟形,口部开敞,内部圆弧光洁,便于炒菜时一铲到底,锅体改薄,减轻重量,利于传热和把持。大体觉得合适了,便寻找铁匠按图纸打造新的炒锅。
得到铁锅样品后,两人又频频尝试炒制新的菜肴,无论荤素。林泓的厨房因此比以往多了两分烟火味,蒖蒖见了颇感歉意,林泓倒并不介意,每日炒完菜与蒖蒖一起精心清理厨房,两人比以前相处更多,林泓更显温和,甚至有了不时言笑的心情。
一日阿澈去山下钓了几尾鲈鱼,带回问樵驿给林泓和蒖蒖斫鱼鲙。两人各取一尾,清除内脏、剔去鱼鳞后,林泓先提刀斫鲙,蒖蒖在旁观摩。
林泓左手轻摁鱼块,以匀速轻微地向右推去,右手持刀,手起刀落,在砧板上击出连续不断、节奏均匀的响声,而轻薄的鱼片应声在刀下斫出,如浪花雪片般飞向右侧。
蒖蒖赞叹之余勉力模仿,但发现落刀后鱼片往往会粘在刀身上,并不像林泓的那般立即飞落而下。蒖蒖提出疑问,林泓指点道:“你抹一点鱼脑,或鱼腹部的脂肪在刀身上,斫出的鱼片就不会粘刀了,且不会有异味。”
蒖蒖依言而行,果然刀鸣之下鱼鲙缕缕翩飞,并不粘刀。蒖蒖含笑谢林泓,又问是不是什么鱼都可以用这方法斫鲙,林泓道:“肉质适合斫鲙的鱼几乎都可以,只有一种不行——河豚。”
蒖蒖颔首:“河豚有毒,我妈妈从不用河豚做食材,还很讨厌这种鱼,提都不许师姐们提。”
“大概是令慈宅心仁厚,所以不喜欢有毒素的食材。”林泓道,“河豚毒素聚于内脏、皮肤和血液中,血又易融于脂肪,故不可在斫鲙时以鱼脑和脂肪抹刀。但若只取新鲜鱼肉,洗净血丝,食用是不会伤身的。”
“我知道,连东坡居士都爱吃河豚,说明只要精心处理,毒素不会妨碍人品尝这一美食。”蒖蒖笑道。
林泓略感好奇:“你怎知道东坡居士爱吃河豚”
“我背过他的诗呀。”蒖蒖随口诵出一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林泓含笑道:“这诗写得不错。你有何感想”
“感想就是,很多诗小时候夫子让背就背了,并不了解其中深意,一定要经历过一些事,学到很多东西后才会明白,诗人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蒖蒖答道,“例如这首《惠崇春江晚景》,题目是说春江景色,夫子当年也告诉我此诗写的是春景,我也就信了。而今学了厨艺,知道了东坡居士吃过和做过的种种菜肴后才明白,原来他当时想说的是:竹笋、肥鸭、蒌蒿、芦笋,还有河豚,我来了!”
林泓闻之蹙眉:“岂可如此揣摩东坡居士诗意。”
蒖蒖一愣,小心探视他脸色,怯怯问道:“老师是觉得我出言不逊么”
“我是说,”林泓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道,“东坡居士是只会关注到这几种食材的人么还有桃呢……他那时看着桃花,心里多半还想着,再过些时日,就可以吃到新鲜的桃子了。”
蒖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林泓旋即也展颜而笑,两人索性放下刀具,相对而坐,又论及东坡居士其余关于美食的诗,聊得笑语不断。
阿澈与辛三娘在厨房外听见他二人笑声,相视一眼,都颇感诧异。
阿澈低声对辛三娘道:“三娘有没有发现,现在公子笑得比以前多多了。”
辛三娘良久不语,须臾叹道:“蒖蒖我以前挺不喜欢,不过留她在这似乎也不错,至少能让公子接点地气。”
夜间林泓在书房习字,蒖蒖陪伴在侧,为他焚香磨墨,与日间不同,她忧思恍惚,状甚惆怅。
林泓留意到,搁下笔,和言对蒖蒖道:“你辛苦一天了,早些回房歇息吧。我已让阿澈告知山下渔家,若捕到河豚,就送到我园中来,我教你去毒烹调。”
蒖蒖勉强笑笑,轻声道:“谢谢老师……只是,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林泓讶异,问她何出此言,蒖蒖道:“明天,我就该离开问樵驿,回浦江了。”
当初赵怀玉致林泓的书信中只说蒖蒖因家中变故无处容身,希望寄居问樵驿学艺,并未提及适珍楼变故详情,也未说蒖蒖何时将离开。而蒖蒖把家中祸事归咎于自己,深深自责,也没勇气向林泓细说,是以时至今日林泓才知道她要离开。
蒖蒖向林泓致歉,终于把来此学艺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说明尚食局选拔在即,自己必须启程回浦江。见林泓状甚严肃,凝眸不语,又努力朝他微笑:“真的很感谢老师这些日子对我的教导和照顾……今日,是我十七岁的生日,谢谢老师教我斫鲙,让我过得很开心……所有老师给予我的恩情和好意,我都铭记于心,希望有朝一日,能涌泉相报。”
林泓听后不露喜怒之色,只说了声:“跟我来。”然后自朝厨房走去。
蒖蒖跟着林泓来到他的厨房。林泓自一个瓮中取出一些晒干的小芋头,带到地炉边,以稻草点火,埋小芋头于灰中煨熟。
“此前不知道今日是你生日,否则会准备些更好的食材。现下只有这些小芋头可供宵夜了。”林泓道,“这些芋头已晒干,煨熟后味道很像栗子,所以我叫它‘土栗’。有一年初春怀玉来探望我,来去匆匆,我也没什么准备,我们就围炉品尝这土栗,叙谈了一宿。”
蒖蒖点头:“我见过三娘晒这些芋头,当时还不知为何这样做。谢谢老师今日让我品尝。”
蒖蒖遂与林泓并肩在地炉旁坐下,一边闲聊,一边拨着炉火煨芋头。
提及学艺之事,林泓问蒖蒖:“你家中既然开酒楼,为何你没有从小开始学厨艺”
蒖蒖叹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带着我一人生活,我四岁时妈妈收养了凤仙姐姐,又认识了蒲伯,生活才过得热闹一些。妈妈生得很美,那些年向她提亲的人很多,她都回绝了。后来有一个官宦子弟,想纳我妈妈为妾,不料被一口拒绝,那人就趁蒲伯去外地买食材时让人冲入我家中,把妈妈痛打一顿,凤仙姐姐去阻拦,也被他们打得不轻。我那时七岁,被妈妈送入
12.碎玉子
林泓双袖一展,拥住了蒖蒖,这举止短促得不容抗拒,然而随后的拥抱又格外温柔。他广袖交叠,似为她取暖般将她覆住,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际间,让她倚靠在自己胸前。
蒖蒖听见他的心跳,那声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显得旷远而高邈,随着时间的延长逐渐加强,仿若心里有个人儿踏着木质廊庑一步步进至她身旁。
他的衣裳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炉火光影中的他洁净而温暖,埋首在他胸前,除了沉檀衣香,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她的惊讶和愣怔被这突如其来的柔情悄然融去,从失神的状态中苏醒,心田里的花儿渐次开放,然而却感觉到酸楚之意,眼中莫名地发热。
她闭上眼,双手环抱他的腰,让自己隐藏在他怀抱里,避免与他目光相触,须臾,轻声问:“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会不会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岩洞里”
大概非常担忧和不自信,她的声音细弱,听起来很是娇怯,令他顿感怜惜。他想回答,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兀自沉默着。她等不到他的答案,左手缩回来,抚上他胸口,像只小猫一样抓皱了他胸襟的衣裳,让自己略略支起头,睁着一双带着莹莹泪光的眼探视他的表情,似乎要确认他的存在。
心头像是被羽毛撩了一下,他微微一颤,右手搂紧了她,左手沿着她后颈,探入她簪髻松坠,即将散开的青丝中,俯身低首,将一个含着叹息的吻印在了她眉间。
窗外人影一晃,很快朝后退去。那是追寻公子而来的阿澈,见书房犹有烛光,而公子不在,便寻觅至此,想问问他是否需要返回书房。
房中的景象惊得阿澈连连后退,直到后脑勺撞上身后的廊柱,好在声音不大,没有惊动林泓与蒖蒖。阿澈立即低下头,放轻步履,一路小跑,朝自己卧室奔去。
刚至门边,迎面撞见正朝厨房走的辛三娘。三娘看看厨房透出的烛光,问阿澈:“这么晚了,公子还在厨房”
阿澈拦住她,向她连连摆手,阻止她继续前行。
辛三娘止步,一脸狐疑:“怎么了公子在做什么”
阿澈涨红了脸,踟蹰半晌,才答:“在接地气呢。”
辛三娘眼珠一转,心里已有数。一把将阿澈推进他房里,从外关上了门:“你快睡吧,别管闲事。”然后自己也转身回房,不再前去探看。
林泓的唇在蒖蒖眉间一点点轻轻触着,然后辗转流连,像在给她书写一个悠长的印记。而这一次的拥抱与之前不同,和他的吻一样带着逐渐升温的热度。蒖蒖有些惶惑,又有些羞涩,试图挣脱,他却并不松手。蒖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足也如醉酒一般软绵绵地,暂时停止了挣扎。
当他的吻有向下蔓延的趋势时,忽有风来疏竹,吹动书房外修竹之间挂着的碎玉片,玉片相撞,似环佩一般叮当作响。
林泓在竹林中挂碎玉片,称之“碎玉子”,以为风铃。蒖蒖曾问因何用此,他说,风吹玉振,可愉悦耳目,可静心养性。
晚来风急,碎玉子之声淅淅沥沥,一阵紧似一阵,清脆的乐音渐趋激越,蓦地绽出一下铿锵金石声,似有玉片坠地,落在青石砖上,刹那间粉身碎骨。
林泓悚然一惊,放开了蒖蒖,站起看着窗外,目中焰火渐渐暗淡,他忽然转身出去,大步流星地越过廊庑及梅树竹林,朝池塘走去。
狂风呼啸,扑面而来,他迎风展开双袖,任风将身披的大氅掠去,大氅飘坠委地,他并不回顾,径直走到泛着粼粼波光的岸边方才停下,苍茫的眼望向乌云蔽月的夜空,在猎猎风声中艰难地平复着呼吸。
默默伫立良久,直到风势稍减,月色重现。月光仿若一个舒展着冰绡双翼的精灵,将他仅着单衫的身躯拥于怀中,体内的潮热退去,他终于找回了习以为常的,安全的凉意。
&nbs
1.凤仙
蒖蒖回到浦江,远远地便望见适珍楼的招牌已被摘下,换上了贻贝楼的,酒楼内外已被重新装饰过,风格与贻贝楼本店一致。那日酒楼内似乎有重要宴席,门外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杨氏父子亲自站在门前迎接宾客,春风得意,喜气洋洋。
蒖蒖一直为自己过失导致酒楼易主而自责,不欲与杨盛霖相见,掉转马头兜到后街,朝秋娘送给蒲伯的小院子走去。
以往蒖蒖母女及女弟子们是住在酒楼后院的房中,酒楼交予杨家,虽然杨盛霖说蒖蒖等人可继续居住在此,但蒖蒖顾及她们均是女子,酒楼易主后混居此地终是不妥,遂与缃叶搬到蒲伯院中居住。好在那所房子宽敞,可居住的房间有五六间,倒也不显拥挤。
还未至小院门口,蒖蒖目光越过篱笆院墙,即见里面杏花树下有一女子背对着她正在晾清洗过的衣裳。蒖蒖策马趋近,下了马自己启开小扣柴扉,冲着那女子疾步过去,口中欢喜地唤着“缃叶”。那女子闻声回首,却是凤仙。
蒖蒖先是一愣,旋即笑逐颜开,拉着凤仙的手道:“凤仙姐姐,原来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凤仙见了她也十分惊喜,暂未回答她的问题,嘘寒问暖一番,又捧着蒖蒖的脸说她瘦了。然后一壁朝内唤蒲伯和缃叶,一壁牵着蒖蒖的手进入堂中。
蒲伯与缃叶从内室出来,见了蒖蒖均大喜,寒暄之后又是布茶又是摆出果蔬点心,又问她晚膳想吃什么,均觉得蒖蒖黑了瘦了受苦了,恨不得把这几月蒖蒖缺失的关怀全补给她。
他们自然很关心蒖蒖这几月的经历,纷纷打听蒖蒖跟问樵先生学艺的情况,蒖蒖说了一些所学的内容,但没有提及二人私下相处之事。缃叶似乎对问樵先生本人更感兴趣,连声问他年纪几何,可有家室,相貌如何,对蒖蒖如何。蒖蒖瞥了一眼蒲伯,见他虽未说话,但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也在等待她的回答,顿时颇感不自在,遂隐瞒了林泓真实状况,只说那是位老先生,喜欢修禅,没有妻妾,待自己很和厚慈爱,自己一直称他为老师。蒲伯听后感觉很放心,连连颔首称赞,缃叶看上去则有几分失望,大概是蒖蒖的答案与她猜想不符。
晚间蒖蒖与凤仙同居一室,凤仙悄悄问她:“那问樵先生可是个年轻人”
蒖蒖惊讶,脱口反问:“姐姐如何知道”
凤仙道:“缃叶问你时,你明显有些犹豫,若他情况与你所说一致,你何须斟酌,必然迅速回答了。”
凤仙是秋娘收的第一个女弟子,与蒖蒖从小相处,两人形影不离地长大,原比他人亲厚,所以蒖蒖沉默片刻后,还是把林泓之事一一告诉了凤仙,无论年龄相貌、相遇的细节,还是他会的技艺,跟她说的道理。心扉一敞开,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事无巨细,林泓的很多神情、姿态、动作,说的很多话她都兴致勃勃地细心描摹,不过,最后因为含羞,还是把临行前那晚的事隐去不说。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