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当官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卓牧闲
段吉庆早听说桐梓有人犯上作乱,甚至知道县太爷前几天刚召集八省客长和本地士绅商讨要设立啥子夫马局,征收夫马费,专门用作转运平乱所需的军械粮饷,以及接待过往的文武官员和平乱兵马。
只不过刚刚过去的两个太忙了,他实在顾不上这些,正琢磨着回去之后要不要问问这夫马局筹设得咋样,段大人突然问“融远,这些天有没有志行的信?”
“没有,”段吉庆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禀大人,直到今天也没志行的信,倒是县太爷十天前去宣过一道圣旨,还送去一块‘奉政第’的匾额。“
“啥圣旨?”
“例封他爹为奉政大夫的圣旨。”
“例封?”段大章糊涂了。
“禀大人,刚开始我跟您一样奇怪,后来仔细瞧瞧圣旨上的日期,才晓得皇上赏他爹这个封典时他爹还没出事。”段吉庆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因为这事我还找石匠重新刻了块碑,大前天刚刻好,昨天刚带着他那两个哥哥去他爹坟前换上的。”
“原来如此,”段大章点点头,想想又叹道“你的信最快也得一个半月才能寄到京城,志行这会儿应该收到信,甚至已经在回来奔丧的路上了。去年他是在从江苏回京城的路上过得年,今年这个年他又得在路上过了。”
“是啊,就算半个月前动身,最快也得正月底才能到家。”
……
在段家吃的捎午,回到刚挂上“奉政第”牌匾的女儿家已经是傍晚。
韩大的两个娃韩仕通、韩仕达和韩二的娃韩仕途已经下学,正在院子里嬉笑打闹。韩二家的闺女小兰虽没念书但比那几个念书的娃懂事,正拿着跟她差不多高的笤帚在扫院子。
韩二婆娘杨氏一见着段吉庆就小心翼翼地说“段老爷,宵夜做好了,我娘和老夫人正在里头说话。”
“让老太太和娃们先吃,我不饿,我坐会儿就回去。”
“行,那我进去喊我娘。”
刚没了老伴儿的张氏真不大习惯城里的日子,好在亲家母徐氏不但没瞧不起她,而且每天都来陪她说话,甚至叫上柱子娘、关婶和幺妹儿她娘一起陪她去寺庙上香。加上孙子孙女天天在眼前转,倒也不是很寂寞。
她和亲家母走出来跟孙子孙女一起围着饭桌坐下,端起碗见亲家公不吃,心里又有些忐忑。
段吉庆反应过来,连忙道“亲家母,我不是不吃,是中午在段大人家吃得太撑。到了这个年纪,胃口大不如以前,再吃的话晚上就别想歇息了。”
“亲家母,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徐氏笑道。
“亲家,那……那我们先吃了?”
“吃吧,你们慢慢吃。”
韩大家的大小子韩仕通在村里念过几天书,胆子大,忍不住问“段老爷,您不是说我叔要回来丁忧吗,他咋还没回来?”
“是啊段老爷,这都快过年了!”韩仕途也端着碗扑闪着大眼睛问。
段吉庆很想问问先生有没有教过他们啥叫“食不言寝不语”,但见亲家母也抬起了头,干脆坐到桌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边画边如数家珍地解释道“京师皇华驿到咱们四川省城成都共四千七百五十里,两千五百九十里至陕西咸阳县渭水驿,五十里至兴平县白渠驿,九十里至武功县驿,六十里至扶风县驿,六十里至岐山县驿,五十里至凤翔县驿,九十里至宝鸡县驿……
四十五里至宁羌州黄坝驿,六十里至广元县神宣驿,五十里至广元县望云驿,四十里至广元县问津驿,四十里至昭化县大木村驿,四十里至剑州剑门驿,六十里至剑州驿,四十里至剑州上亭铺驿,四十里至梓潼县驿,六十里至绵州魏城驿,六十里至绵州驿,三十里至新铺驿,三十里至罗江驿,六十里至德阳驿,四十里至汉州驿,五十里至新都驿,赶到新都驿还得再走五十里才能到成都的锦官驿!”
小家伙们惊呆了,韩仕通更是惊诧地问“段老爷,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地名,您是咋记得的?”
“爷爷我以前就是管驿站驿铺的,管了几十年,能记不得吗?”段吉庆得意地笑道。
“这些地方归您管?”
“刚才说的那些地方我可管不着,爷爷我只管重庆府治下各州县散厅的驿站驿铺,刚才说的那些地方爷爷我也只是晓得,其实一个地方也没去过。”段吉庆想了想,接着道“回头我可以写出来给你们瞧瞧,要是能记住最好。”
“段老爷,我们又不管驿站驿铺,要记这些做啥子?”
“你爹你娘为何让你们进城念书,还不指望你们将来能考个功名,能出人头地。要是你们几个争气,将来考上了举人,就得晓得这些地方,还得去这些地方。”
“为啥要晓得这些地方?”
“因为这是我们四川通往京城的官道,也叫‘北大路’,所有的奏折、公文往来走‘北大路’,举人老爷想进京赶考得先去成都的学政衙门,然后再从成都走‘北大路’进京。也有些举人老爷走水路,不过相比走‘北大路’的终究是少数。”
“可我叔是从京城回来,他为何要走成都?”
“现而今天下不太平,川江水路梗阻,他带着你婶娘和你们的堂弟仕畅回乡,自然要走安稳妥的‘北大路’。”
“我叔到了成都之后呢?”韩仕通又好奇地问。
“到了成都之后就得走‘东大路’了,也就是常说的成渝官道,‘东大路’爷爷我年轻时没少走,从成都东门出发,五里到牛市口,再五里到沙河铺,再十里到黉门铺,再五里到大面铺,再十里到界牌铺,再十里到龙泉驿,再十五里到山泉铺,再十里到柳沟铺,再八里到茶店子,再七里到南山铺,再十五里到石盘铺……
一路向东,途经龙泉驿、简州、资阳、资州、内江、隆昌、荣昌、大足……一直到咱们巴县城,归纳起来就是要经‘两门两关一岗一坳五驿三街五镇九铺’,你们几个要是争气,将来就有机会走这条路去省城乡试。”
韩仕达心想县城都这么热闹,省城一定更热闹,禁不住问“段老爷,两门是哪两门?”
“两门指通远门、迎晖门,两关指浮图关、老关,一岗指的便是你们老家走马岗,一坳指丁家坳,五驿分别指龙泉驿、南津驿、双凤驿、来凤驿和铜罐驿,三街指杨家街、史家街、迎祥街,五镇指石桥镇、银山镇、椑木镇、李市镇和安福镇,九铺刚才跟你们说过好几个,总而言之,要是每天走七十里,这一趟走下来得半个月。”
“这只是从省城到巴县的!”
“是啊,从京城到省城更远,别看你叔做上了官老爷很威风,让你们这些娃都过上了好日子,其实你叔也不容易。先是千里迢迢进京投供,然后又千里迢迢去江苏赴任,在江苏做了一年多官又被调回直隶,现而今又得千里迢迢回乡丁忧,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般人真吃不了这苦啊。”
韩二媳妇本就挺精明的,岂能听不出段吉庆的言外之意,连忙道“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你们能有今天是沾你叔的光,要是不听先生的话,不好好念书,将来没出息,不光对不起爹娘,更对不起你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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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团练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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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吉庆所说的坐会儿便回去,并非回自个儿家,而是回南纪门内的当铺和紧挨着当铺的茶庄。
人们一提到巴县的城门,头一个想到的十有**是“接官迎圣”的朝天门,而事实上朝天门虽热闹,道台、府台和县太爷也时常去朝天门码头迎来送往过往官员,但真要是“接官迎圣”并不去朝天门。
因为不管哪儿的官员来重庆府做官,都得先去成都拜见制台、藩台和臬台,然后才会由西往东走“东大路”来巴县,由位于县城西南角的南纪门入城。
要是有圣旨,执事的差役会预备龙亭,前往浮图关迎接,镇台、道台、府台和县太爷城至两路口,设香案跪于道左,恭迎赍诏官赍诏由南纪门进城。
不过那么热闹的景象现在是见不着了,今后估计也见不着,因为道光十五年朝廷就不再委派赍诏官传旨,所有诏书改由兵部邮传。
总之,南纪门一样热闹,南纪门的市口一样好。一般人想在南纪门内租个铺面都不一定能租到,更别说盘两个铺面了。
现在开当铺和茶庄的这两个铺面原本是支在重庆镇右营署外头的一个小茶摊,前任右营游击见这儿市口不错就把摆摊的百姓赶走了,然后买了点砖瓦等材料让右营的兵勇盖了一排铺子。
半年前那个游击调别的地方去做参将,段吉庆因为经常帮着营里的妇孺捎信捎银子跟那个游击关系不错,正好潘二他爹那会儿想进城里做生意,就花了八百四十两从那个游击手里将这排铺面盘下来了。
当时只想着市口好,感觉占了多大便宜。
回头想想这便宜没那么好占,那个游击原本只想着赚钱压根儿没好好盖,材料用得不好,那些个被他当家奴使唤的兵勇又出工不出力,一排铺面从外头看上去挺好,其实一点也不结实,地龙一翻身就轰隆一声塌了,把潘二他爹一下子给砸死了。
现在这铺面是这两个月重新盖的,用得是最好的材料,请得是最好的木匠和瓦匠,甚至借着地龙翻身好多地方塌了要重建的机会,花了一百两银子请县太爷做见证打个地契,真正变成韩、段、潘三家的了。
接手当铺的也随之变成了潘二的大哥潘长喜,潘二的弟弟潘长贵没进城,留在走马岗照应老家的当铺和乡下的两百多亩地。潘二做上官之后他们两兄弟也不再提分家的事,跟韩家三兄弟等韩四回来一样,也在等潘二回来当家。
至于紧挨着当铺的茶庄,因为有江北厅杨财主的股,现在由大女婿杨兴明做掌柜,虽重新开张没几天,但眼看就要过年,茶叶买卖做得不错,天都黑了铺子里还亮着灯,杨兴明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算账,韩二和韩三正忙着称茶叶、包茶叶。
“爹,这壶茶刚沏的,您先坐下喝口茶,我这儿马上就好。”
“段老爷,我给您搬凳子。”
“别管我,们忙们的。”段吉庆俯身闻了闻刚拆包的茶,回头问道:“们吃了没?”
“吃了,在隔壁吃的,”杨兴明一边收拾账本,一边笑道:“潘三托人捎来几十斤腊肉腊肠和一袋冬笋,潘大让他婆娘做了点,喊我们过去一起吃的,还喝了几杯酒。”
“潘三也懂事了,他爹要是晓得三个娃都这么懂事一定很欣慰。”
“爹,瞧您说的,我见他本来就挺明事理的。”
“也是,好像就潘二以前不大懂事。”
杨兴明忍俊不禁地说:“不懂事的做上了官老爷,懂事的在家做买卖。”
“所以说这人也不能太老实,太老实了不会有啥大出息。”段吉庆端起茶,想想又叹道:“当年潘二为了讨志行他叔欠下的债,跟着志行一道去京城投供。现在他爹也走了,又得跟志行一道回来丁忧,想想真是天意弄人。”
提起妹夫,杨兴明绕过柜台道:“爹,日升昌的杨掌柜下午从门口经过,我又拉着他问了问,他说您给志行的那封信他帮着想法儿走得是六百里加急,照理说志行早该收着了。”
“早几天收着跟晚几天收着有啥两样,反正只要收着就得开缺回来服丧。”想到二女婿好不容易做上“小军机”就得卸任回籍,等守完孝回京又得等着需次,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补上个缺,段吉庆禁不住长叹了口气。
韩二韩三见他唉声叹气,吓得不敢吱声。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两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儒生出现在铺子门口,身后站着两个打灯笼的家人。
段吉庆缓过神,连忙起身相迎:“崔老爷,杨老爷,您二位这是打算去哪儿?”
在巴县赫赫有名的道光二十九年举人崔焕章拱拱手,跨过门槛走进铺子笑看着他道:“段老弟,我和子云兄没打算去哪儿,是专程来找的。”
“找我?”
崔焕章的同年杨吏清跟了进来,拱手笑道:“就是来找的,先去的志行家,结果弟妹说来了这儿,我和士达就马不停蹄追到了这儿!”
“二位找我有事?”段吉庆下意识问。
“融远,皇上命志行回籍帮办团练的事不知道?”
“皇上命志行回来帮办团练,志行做上团练大臣了?”
“看来是真不晓得。”去年进京应试却没能中式的崔焕章,紧盯着他激动地说:“道署和府衙刚接到皇上的谕旨,皇上不但命志行回籍帮办团练,还赏志行从四品顶带,加知府衔!”
杨吏清也兴奋不已地说:“据我所知朝廷这两年委派了不少团练大臣,但我们重庆府乃至整个四川志行是头一个!十有**是朝廷收到了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犯上作乱,桐梓县城失陷的六百里加急奏报,想到巴县距桐梓并不远,而志行又正好要回乡丁忧,便让志行回来一边丁忧一边办团练平乱的。”
有差事那就不只是丁忧,再想到二女婿甚至由正五品通政司参议变成了从四品的记名知府,段吉庆欣喜若狂,激动说不出话。
“听说皇上还命志行带十个文武官员回来一起办团练,”崔焕章从同样兴奋不已的杨兴明手中接过茶,眉飞色舞地说:“我一听说这消息就去府衙打听,结果听府衙的人说这件事都惊动了曹大人,府台下午去的道署,直到这会儿也没回衙。”
“湖广会馆已经炸锅了,我们从志行家过来时,见会馆门口停满了轿子和抬竿儿,八省客长一定急得团团转,一定正忙着商量对策。”
“融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三里绅士’想翻身就靠志行了!”
见段吉庆若有所思,杨吏清又急切地说:“段大人虽德高望重,可也树大招风,好多话不方便说,好多事也不方便做。志行就不一样了,他现而今是朝廷委派的团练大臣,跟钦差差不多,只要他想管就能管着,就算曹大人和杜府台想偏袒八省客商也偏袒不了。”
女婿没回来之前段吉庆可不敢答应他们什么,更不会傻到去出这个头,强按捺下激动拱手道:“崔老爷、杨老爷,这么大事跟我说有啥用,要不等志行回来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志行没到家之前我们再着急也没用。”
……
送走两位举人老爷,段吉庆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妹夫成了团练大臣,杨兴明一样激动,禁不住问:“爹,崔老爷和杨老爷说‘三里绅士’能不能翻身就靠志行,究竟啥意思?”
想到大女婿之前一直呆在江北,对巴县的情况不是很清楚,作为一个既没功名也没在衙门当过差的普通百姓不知道这些很正常,段吉庆耐心地解释道:“朝廷真要是命志行回乡办团练,那就绕不开保甲局。保甲局的局绅又全是由八省客长兼任,我们本地士绅根本说不上话、插不上手,所以崔老爷和杨老爷觉得这是个本地绅士翻身的机会。”
“崔老爷和杨老爷不是说‘三里绅士’吗?”
“那是因为立国之初我们巴县分西城里、居义里、怀石里和江北里,后来设江北厅,江北里划入进江北厅,只剩下三里,所以本地绅士便以‘三里绅士’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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