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待在邕王府五六日,百里颛竟一次也没去看过她,大概是放下脸。
于归脾气很好,轻易不会生气,即便是生气了,也不会很严重。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像这样气到赤脚,离家出走几天不回去的事,还真是不常见。足以见得。百里颛这次,究竟是做了什么过分事竟将她气成这样。
几日过去,百里颛依旧没有服软的动静,于归倒也不急,每日拽着我陪她游街看戏,赏花投壶,小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偶尔会来景王府串串门,也会去允康那儿唠唠嗑。每天笑嘻嘻,乐呵呵,像尊弥勒佛似的,一点看不出她在和谁闹矛盾。
于归很喜欢笑,很喜欢闹,很喜欢捉弄人,精灵古怪四个字,从小到大她都没甩掉,哪怕做了太子妃后,我也没在她身上看到过几分太子妃该有的端庄沉稳。
她一般不轻易哭,但也掉过几次眼泪,且都因了百里颛。以前她和百里颛吵架,吵三次才会哭一回,像是在积累泪水,等着来一次决堤似的。慢慢的,她落泪的次数更少了,从吵五次架哭一回,再到吵十次架哭一回,最后就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吵得再凶,她都不湿眼眶。我想,她是看开了什么。
我有时候很羡慕于归这种乐观心态,但仔细想想,她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毕竟我也没多少烦心事需要用眼泪解决,最关键的事我和长极不会吵架。
长极待我一如既往的好,事事以我为先,处处让着我,将就我,我若再不满足,可真是得遭人唾弃了。所以每当于归和百里颛闹不和时,我一边忧心着于归,一边又暗自庆幸。幸好我喜欢人也喜欢我,若是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个中心酸,非言语能道。
我本就是外族,是异国他乡送来的质子,好不容易联姻成功了,若这是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丈夫不喜,甚至是厌恶,我又不比于归背景,不如安康貌美,不及温尔智慧,让我在这里过上一辈子两看生厌的夫妻生活,我恐怕会抑郁成疾,早早地一命呜呼。
于归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喜欢上了百里颛,事事顺心,唯独姻缘不顺,做了个受气的太子妃。
这半月,百里颛都在忙着筹办南帝的古稀大寿。待他忙完,时间再次空闲后,这才想起来,他的太子妃还待在娘家尚未回来。许是心中有所不忍,也因着南帝训斥了他几次,百般无奈下,他才慢吞吞上门,说要接于归回来。
百里颛板着一张脸来邕王府找于归那日,于归刚邀了我和允康前去品梅子酿。不知是碰巧在路上遇见前来寻妻的长极和平齐那家伙,还是提前就故意约好的,总之,三人来得很整齐,但他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实在是太突然些。三人进院,猛地看到此间光景时,我们倒是没被吓到,反倒是把他们给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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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亦醒
彼时,我们三个刚喝光了两坛子老酒,那酒是埋在院中梅花树下的陈年梅子酿。
于归娘亲亲手酿造,酒香甘醇,入口清甜,且后劲很大,还易引人贪杯。
允康酒量向来是不行的,没几杯下肚已是不支,早早的败下阵来。不过允康酒品尚可,就算喝醉了也没有怎么发酒疯。
若说我和于归喝醉了是个酒疯子,那允康就是酒傻子。
允康脸颊粉扑扑的,似染上胭脂,醉眼迷离的抱着个空酒坛子安静的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动也不动,微微歪着头,咧开嘴一个劲儿的傻笑,时不时还打个长长的酒嗝,然后继续咧嘴傻笑。
我酒量不错,但我最馋,饮的酒也最多,虽对外宣称百杯不倒,可这酒实在是容易醉人。我凭着微微清醒的头脑,告诫自己一定不做糗事出丑,可还是没能操控住这具已经不受我意识支配的身体。也不知怎地,就是忍不住想要笑。我压不住自己的笑声,仰天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撸起袖子,情不自禁去爬身边的枇杷树,闹着要去给允康和于归摘果子吃。
这树实在是又高又难爬,我才爬到一半就累得慌,索性中途放弃不爬了,顺着树干滑到地上。我仍不服气,抱着树干高喊到:“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去……呕……”
呕——
一阵狂吐。
我抬手,随意擦了擦刚吐过的嘴,砸吧砸吧,随即又放声高喊:“你们等着……等我爬上了这棵树,就给你们摘葡萄吃。说,要不要吃苹果?什么,不吃枇杷?好的,那我给你摘樱桃。嘴真挑!”
其实,她们好像都没理我。
脑袋晕晕沉沉,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无力。我说些什么话,嘴也控制不了,明明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呀,可为什么说出的话却不由自己。深知不着调不能说,可还是会脱口而出。
我使劲儿的摇头想要使自己清醒些,胸腔里闷闷的,周身困乏。我手扣着树皮,目视前方。
我这边疯得还轻些,最疯的,莫过于于归。
果然,平日里不喝酒都疯疯癫癫,没个正形的人,喝了酒就会更疯,且疯的肆意妄为,毫无理智。
于归一手插腰,瞪大了眼,一手指着趴在地上啃小烧鸡的月食,厉声训斥:“百里颛,你这个浑球,混账东西。你为什么老是跟我吵架!说啊,为什么?”
月食半点反应也不给,依旧埋头认真啃烧鸡。
于归大怒,改做双手叉腰,怒不可遏道:“百里颛,你薄情寡义,冷漠无情,呃……你卑鄙小人。你居然,你居然趁我睡着,偷袭我,竟然挠我脚心。你不要脸……不要脸。说,这是不是你新的战术?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挠我脚心想把活活我笑死对吧?你想把我笑死了,就去扶你的温良娣当太子妃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没门。绝对不可能。你别动,我打死你……”
于归几巴掌扇下去,月食纹丝不动,依旧在专注啃烧鸡,大概是于归使的力度不够,没打疼它。见月食没有反应,于归反而气结,举手又是狠狠的一巴掌呼过去,这下直接就打落了月食刚叼进嘴里的鸡腿。
“吃吃吃,你就会吃,你怎么不说话?”
月食抬头,眯着眼呜呜了两声,以示不满。亏得它自小就是被我当家犬一样养大的,保留的狼性不多,十分温顺听话,这若是换了其他狼受到这般挑衅,只怕于归都不能好好站着了。
月食叼起剩下的小烧鸡挪了挪位置,继续进食。
于归打了个酒隔,顿了顿,又道:“最可气的是,你,你还冤枉我,你总是冤枉我——我没有害过小千应,没有的。我真不知道,给他喂人参会害他高烧不退,因为乳母说,小千应身体弱,要多吃人参补补的嘛。我只喂了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
她伸出拇指和中指,堪堪比拟着,说得很认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喂了一点点人参后,他就会那样了,他发高烧,哭闹不止,我也很着急啊。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可是你也不该那样骂我呀,你还推我……说我是蛇蝎妇人,说我因妒生恨。是,我是嫉妒,可我不恨,不恨的。”
于归越说越委屈,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我以为她就要哭了时,她却突然低下头,默了默将头抬起,脸一变,再次眉开眼笑。
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抱着树,睁大眼睛到处扫视,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笑话,也顺便看看于归笑话。
那边允康已经放弃无趣的傻笑,开始了新的表演,她咣当一下砸破了酒坛子,两手张开,将头埋得很低,又猝不及防的仰天吼了一嗓子,拍着胸脯自言自语:“吾乃,佛祖坐下,金翅大鹏,尔等凡人,还不速速让开,挡着本大鹏展翅高飞的路了!”
话落,她就学着鸟儿起舞似的围着于归跑了好几圈,一边跑,一边抖动着双臂,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孩子,真的是压抑太久了。
允康跑得飞快,绕得头本就是晕的于归更加迷糊了,见允康跑,她也跟着跑。两人围着同一棵树反方向跑,一不留神就撞在一起,同时倒地。
于归能蹦跶些,反应敏捷些,迅速就从地上爬起来。她一脚踩上凳子,低头凝着尚在直挺挺躺着的允康,大吼道:“吾乃美丽可人,千娇百媚的卖花娘子,你是何人?什么,你,呃……敢来偷我的蟠桃,来啊,把这个臭猴子给我乱棍打死!”
放着放着狠话,于归就没劲了,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在了啃完烧鸡,趴着打盹儿的月食身上。挑眉狡黠一笑,于归便蹲下身去,捧起了月食的脸,吧唧亲了一口,咂咂嘴道:“阿颛,你是不是没漱口?怎么一股子烧鸡味儿?咦,好像不是烧鸡味,再试试。”
说着,又是吧唧一口。月食这次很是听话,十分配合,任她去亲。
允康坐直了身子,哈哈大笑,再次语出惊人:“于归啊,待朕统一了天下,就封你做内监主管!”
原来允康,还心存如此大志。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怎会疯得这样?可怜见的,傻的要死。看来,唯独我是清醒的。算了,不说她们了,我还是继续上树摘果子。
一场哄闹后,我们几个终是体力不支,消停了下来。
我们约好了,今日我不带朵步,允康不带盏露,于归的东珠也不在身边,一个侍女都不要。今日只有我们三个,好好的喝一次酒,好好的醉一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没有人会阻止,没有人会拿规矩束缚我们。
其实,我们都没那么醉,心里也都是清明的,难得糊涂,难得放肆一次。何必要管真醉假醉呢。
疯劲儿过了,允康重新抱起另一个空酒瓶坐在树下傻笑,于归匍在了石桌上,枕着胳膊假寐。
允康突然手指我身后,鼓着腮帮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咦,那不是太子殿下吗!还有我家将军,缺缺,你家景王也在吖——”
允康的话,瞬间使人酒醒三分。
身后响起咳嗽声,是故意咳出来知会我们的。
我眯着眼,怔怔回头。
寻着声音来处看去,正看到三个面色铁青,犹如巡海夜叉的人。一个是武平齐,一个是百里颛。百里颛身后隐约还有个人,是长极!
他们怎么都来了?
这下子,我酒醒了一半。
我赶紧回头,大力啪啪自己的脸想要完全醒酒。允康坐在地上,于归趴在桌上,我抱着树,旁边还有一匹嘴里叼着鸡骨头的傻狼,满地狼藉,真是丢人现眼啊。
环顾四周,只觉顿逃无门,挖地洞也来不及了。
允康淡定起身,抱着空酒瓶踉踉跄跄的朝着武平齐走过去,脸上半是开心半是担忧。武平齐也朝她走了过去,神色温和,见允康走不稳,隔着几步远就赶紧伸手去接她,轻声柔气道:“你慢慢走过来,不急的。”
允康把酒瓶一把塞到武平齐怀里,仰起笑脸,呵呵傻笑道:“这酒,好喝,你喝!”
明明就是空酒瓶,还让人家喝什么喝。
四下静谧,无人出声,都在等着看武平齐这个冰坨子给出的反应。
武平齐愣了愣,立时就配合的举起酒瓶做喝酒状,等他放下酒瓶时,眉眼带笑。
允康抚掌而笑,自得道:“我就说好喝吧,好喝你就多喝点,全喝光了。”
武平齐压低嗓音,耐心哄道:“这是你给我留的,定然好喝。小五,我们回家吧,回家慢慢喝。”
神奇!武平齐还有这温柔的一面?这样不苟言笑,严明律己,凡事都讲究礼法的人,竟会配合允康犯傻,会当众牵起她的手,就连他看允康的眼神都泛着温柔笑意。眼里的情意算不得多炽热,柔柔绵绵,像是初春的暖阳,胜在适度。
两人身高悬殊,若非允康抬头去看,她根本发现不了,有个人的目光一直都放在她身上。
允康大力点头,说好。
武平齐向着众人点头示意请辞,惜字如金道:“多有叨扰。”
四个字打发后,他就牵着允康走了。
语气还是那么生硬,态度依旧冷冷淡淡。不过我发现了,他对允康好像不这样。他扭头看允康时,是放软了表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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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得我心
在我认识的人里,性子冷,脾气孤傲的并不多,唯有这个武平齐令我记忆深刻。我记得才来南瞻那时初见,他还是会笑的,待人虽不热忱,但也没这么冷漠。这几年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脸上笑意越来越少,就算是笑,也像假笑,勉强得很。
建康城才俊如云,名气盛的世家公子,大都是靠着才德品貌而闻名,譬如陶若靠才,秦落雪靠貌,孟节靠德,而武平齐靠的,却是他这一副冷面孔。不知何时起,在世人眼里,他真就像是冰坨子似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常年稳居最不受人待见的世家公子大榜上前三。
鲜少有人能入武平齐的眼,能被他格外看重。他那双长年透着寒光的眼睛,我还从未见过他放软目光去看谁。起初听到允康要嫁的人是他时,我对这门亲事真是抱着如老母亲送女入狼窝般的不放心。允康性子已像波澜不兴的湖面,而武平齐简直就是一潭死水,这样冷性格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这日子想想就冷淡得心酸,就像不放盐的菜,寡淡无味,味同嚼蜡,仿佛人生都会没了指望。
现在来看,他们的相处,却有些出我意料。
若说此前,我还会为了允康和秦落雪的无缘而嗟叹,而现在,我却顿悟,或许于允康而言,武平齐才该是她最好的归宿。其实武平齐生的挺好看的,剑眉星目,高大挺拔。虽说也是庶子出身,但为人处世一点都不小家子气,而在武家的地位更是不可小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金吾卫右将军,前途一片光明,仔细数数,他优点还是挺多的。要不是他对谁都冷言冷语还冷眼看人,以不至于这么不招人待见。可话说回来,他并没招多少人不待见,只是不怎么招我待见而已。
秦落雪是明珠,谁都想要,可明珠只有一颗,不是谁都能有的。而允康真正需要的,她自己也说过,只是一颗能淡去苦味的糖莲子。
明珠虽贵重,于她,却注定华而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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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允康夫妇走远,我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于归身上。她难道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竟还能睡得这么香。
我附在于归耳畔唤道:“快起来,你家太子殿下亲自接你回家了。”
尽管我很用力的推她的胳膊,她却无半点反应,眼帘紧闭,闲适地偏了偏头,然后继续睡去。
百里颛脸色越发难堪,皱眉盯着趴死在桌上的于归,一脸的嫌弃。
“还是你来唤她吧,我叫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