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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任朝晖目光烁烁,“殿下,当年郯军席卷秦岭,太白宫力助天子脱困,你以为邝公子仅仅是为了辅佐承业帝这次他两向取衡,若还是不能帮你和天子彻底疏通,你和承业帝之间,仍是终有一选。”

    李烮缓缓用铁钳拨弄盆中的木炭,“任栈主,若是早几年问起来,说我不作称帝之想,那是假话。以前年轻狂傲,觉得世上本无难事,只是没人有能力让一切变得简单,倘若江山在手,我必重织经纬,扫除杂恶,令乾坤清明,四海太平。我不惧千夫指摘,万人瞩目,不怕离经叛道,负重斩棘,只因我坚信别人难以做到的,我可以。”

    “可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成为一个孤立绝顶、俯瞰苍生的人。逐权好势者夺取帝位,是为私心,而我的私心,却在牵着我远遁。现在就算天子再让位一次,我也拒而不受。那些造福黎民的大业、保疆卫土的重任,我仍会热血抛洒,尽己所能,但我不愿矗立巅峰,至尊之处貌似可以掌控一切,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圈着,我就算竭尽全力,也未必能破除,它会禁锢我终身,把我真正在意的事,隔绝得连最后一点微末的机会都不剩。”

    李烮自言自语一般,炭火映照下的脸庞明暗深邃。

    任朝晖以前罕有机会细看凛王,即使离得近也不敢直视,此刻一端详,被深深吸住,不由神思走岔。

    寻常的俊伟男子出众在哪里,他总能说出个明细,唯独李烮,仿佛万流交汇,无可形容。

    窗外有夜鸮鸣叫,任朝晖收回目光,“殿下真正在意的事,是什么”

    李烮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任朝晖隐隐明白,意味深长的劝道“帝位在大多人眼里是利器,而非屏障,殿下怕被禁锢,因为你是渴求纯粹的真正君子。这世道,君子舍,小人得,你天性高贵,难以低就,可你是否想过,既然你在意的事,机会十分微末,就算你舍了江山,忍受诽难,也未必能如愿,这一切可有所值”

    李烮搓了搓手,“我每次出战,虽有必胜之念,却知结果万变。人生征程一场,尽力而已,不在输赢。”

    他说得潇洒大度,心中却不轻松。

    夜深之后,几人东倚西靠的休息,李烮仍然醒着。

    他从怀中摸出锦囊,取出绘有半部茭渚棋局的绫绢,反复审视。李烮,你是渴求纯粹的真正君子吗,你令叶桻远去西北,和雪崚长久分离,难道没有半分私心江粼月被关狱中,你可以设法使他免罪,却只是旁敲侧击,未尽全力,君子二字,你何敢当。

    默默收起绫绢,一个人踱向三仁塑像,出神沉思,直至天明。

    。




第216章 微子赐酒
    天刚放亮,微子岭下传来激烈的惊呼拼斗之声,哭喊阵阵,这回绝不再是唬人的口技了。

    任朝晖打开正殿前门,殿外守军立刻神色森严的将他推压回来,与昨晚的倦怠之状有天壤之别。

    李烮听着山下动静,“吕春祥比我想得狠辣,低估他了。”

    侧面窗纸噗的一声破了个小洞,一只蜡丸飞进殿中,任朝晖捡起拆开,是衍帮的消息,“吕春祥连夜调军,从潞城和附近村镇掳了一千多名新征士卒的家眷,天一亮便在微子岭下挖掘壕沟,将那些家眷一串串铡首填沟,逼潞城军归顺!”

    李烮皱眉,“新军还只是普通百姓,心中畏惧,不想上战场,稍加慰导便可安抚,根本用不着逼迫,如此血腥,是刻意激乱生变。”

    几人明白,多垫这些性命,目的只有一个,趁乱以平叛之名,将凛王杀了。

    李烮冷笑,大步上前,打开殿门。

    淮南军刀戟密布,一见是李烮本人,倒没敢推搡,为首将官微一躬身,“殿下,没有天子之令,你不能出来。”

    李烮横扫一眼,“让开。”

    那将官又重复一遍,“天子下旨圈禁,殿下不得踏出……”

    李烮怒喝“让开!”

    前排守军吓得倒跌数步。

    李烮在牯犊城下只言片语,无须这般威势,便足以令江南军在三通鼓内投降,此刻声色俱厉,谁敢真的拦他。

    这怒色如同无形之火,烧得人节节畏退。任朝晖和几名随从左右分挡,拨开层层守军,推出一条通路。

    李烮紧了紧肩头裘氅,踏阶下行。

    来到山脚,吕春祥已将掳来的士卒家眷和怒极拼命的潞城新军杀了两三百人,尸血满地,还在一圈圈的向上屠进。

    新军未经训练,无章无法,被淮南军上下夹击,哪有抵抗之力。

    淮南军认得李烮,见凛王突然出现在交兵之处,不禁愣住,纷纷停手。

    潞城新军一直以投凛王为由,拒绝调派,听闻凛王真的来到,纷纷涌至李烮跟前,血污凄惨,哭喊求助。

    吕春祥踏上台阶,“凛王殿下,你这不是聚众叛乱,又是什么”

    他手持白金虎符,调弓箭手围剿叛军,几百张弓对准李烮,拉弦紧绷。

    任朝晖站在李烮身侧,左手下垂,蜷起中指,这是给芒秋栈和衍帮的备战信号,混于潞城军的芒秋栈、衍帮人数不多,但在乱围中击杀近在咫尺的吕春祥,绰绰有余,他们未得命令不会暴露轻动,只要任朝晖中指一弹,即刻出手。

    吕春祥无端打了个冷战,似有预感,暗想李烮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当年凛王突袭洛口仓,看似入伏被围,实则早有谋划,此刻李烮从容镇定,自己千万别自作聪明,反而死在前头,这一犹豫,竟然未敢下令。

    李烮瞟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弓箭,垂视身前惶恐无措的新征士卒,沉声道“潞城军听着!”

    潞城军也好,淮南军也好,双方见他命悬一线,语声依然深稳,全都屏了呼吸,紧张凝听。

    李烮扫视众人,“凡夫俗子,畏战惧死,人之常情。本王十四岁入征,首战之前,手抖三日,夜不能寐,血火中幸存,别无斩获,只明白一个道理,越想求生,越不能畏惧,魂飞魄散之人如何冷静应敌、沉着判断那些能活着回到父母妻儿身边的将士,全是依仗勇气,而非运气,才将一条热血性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想让阎王绕道,必先杀死自己心中的畏惧!”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天子征兵,为应急需,危境如此,若不能忍受离别之痛,无人承担赴险,又有谁来保家人平安男丁尽征,事出被动,抱怨,可以,不舍,可以,但那是未入军伍之时,无论无奈还是自愿,一旦披上戎甲,有所使命,就必须坚毅一心,以国为重,同归合力,异念者诛。军人职责如此,绝非换个将领就可以改变,畏首畏尾、左顾右盼之人,到了我李烮手下,照样是斩!未出师而先自戕,非天子之愿,圣心痛泣,仇敌笑谑,今日血泪,到此为止!潞城军,还有不服调遣的吗”

    斩钉截铁,满山肃穆,只闻风吹枯枝之声,无人敢有疑议。

    李烮微微放缓语气,口吻依然坚定,“河东战局虽然不利,却会在地火煎熬之后,迎来转机,倘若各位愿意相信我的判断,便请秉持这个信念,拼命坚持到那一刻!”

    潞城军中一个十几岁的娃娃问道“熊函是凛王手下败将,殿下为何不来统帅”

    李烮看着小兵的眼睛,“我即便不在沙场,也与你们生死同心。”

    潞城军别无他选,只得弃刃而从,淮南军垂下弓箭。

    任朝晖满掌冷汗,偷偷在衣侧一抹。

    李烮转向吕春祥,“吕大人,潞城军已归顺,你既有白金虎符,便应整编军士,发放战具,选派将校,前往并州与余督治和天子会师,新军家眷抚慰归乡,各还原镇。”

    吕春祥见李烮三言两语平复潞城军,众目睽睽,人心折服,自己一念迟疑,错失机会,现在再下手已变得牵强,倘若勉力为之,只怕双军非议,难以掌控。

    他心中悻悻,脸上却换上一副顾及大局的神情,“凛王将才,替天子安抚军心,春祥敬佩,自当从命。下官之前急躁,有所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下令释放家眷,淮南军掩埋尸首,潞城军分队归列,在微子岭下重整集结。

    吕春祥检阅各队,旌旗飘展,刀戈辉映,他背手回笑,对李烮道“殿下今日之举,定会在典籍当中再添荣史。下官离开并州时,陛下有谕,要嘉奖凛王平定江南之功,他赐你御酒一壶,我这一急乱,竟是本末倒置。”

    他一边斜瞟李烮反应,一边正正官服,命人端来御酒,当着数千将士的面,提高声调,“凛王听旨。”

    潞城新军尚不会掩藏情绪,一听降旨赐酒,觉得兆头不对,才列好的队伍又蠢蠢骚动。

    李烮目光掠过众人,将骚动之意压了下去。

    吕春祥宣旨完毕,那黄封酒壶用锦盘托着,李烮承谢接过,“吕大人,说起平定江南,你也有功,御酒难得,不如与本王同饮共享”

    吕春祥哈哈一笑,“下官怎敢在凛王面前居功,何况我即将率军北返,不宜饮酒。此壶是天子随身用惯之物,等你饮罢,我还得带它回去,向天子交差。”

    李烮神色随意,吩咐随从,“取酒盏来。”

    吕春祥摆手,“这是骑马时都能随手而饮的扁壶,何须酒盏。”

    “吕督治,御酒稀罕,不取酒盏,如何欣赏成色质地。”

    三仁祠里哪有象样的酒盏,随从取来一只粗瓷碗,用盘托着。

    李烮有条不紊的开启酒壶黄封,见封纸包得独特,蜡印覆盖均匀,毫无破绽,是承业帝亲自而为。

    任朝晖带来的防毒药,李烮并未服用,他之前对天子有九成九的把握,此刻看到这缜密封装,没有咄咄逼人的杀气,反而是小心翼翼的保护,不觉释然。

    天子之心,便是经人推拨,疑虑重重,仍是愿意在两难之境寻找和善结局,这样一颗历经背叛却依然仁恤的温良之心,李烮不忍背弃。

    也许从益州那声伏泣肩头的“堂兄”开始,天子就成为他的要害软肋,即使疲累拖赘,束缚失望,也不能将之折断。

    李烮一直以为自己铁血冷漠,现在才发现,他不过是个会被亲情羁绊的普通人。亲情二字,在皇族争位中随时会被践踏,他却决心珍视。

    倘若是为亲人,什么愚蠢的决定都不足为奇。

    李烮提起酒壶,天子真想最后一试的话,他便以心契合,坦荡应试。

    倾壶倒酒,半阴的天空偶有阳光漏下,并不太亮的日光在酒壶上拂过,白瓷上的蓝色腾龙左眼微微一闪。

    也许是命运天启,这细微的异样没有逃过李烮的眼睛,他将拇指挪至腾龙左眼,那眼中有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针,露了丁点儿针尾,不用力按摸,绝对察觉不出。

    细针必用狠力才可入瓷,却又未将白瓷钉碎,一丝裂纹也没有,浑若一体,阴狠高明。

    李烮心若过电,一串念头只在眨眼之间。

    壶空碗满,酒色晶莹剔透,只有略略晃动时透出微淡的青褐。

    吕春祥赞道“窖香,脂香,粮香,纯正馥郁,真是好酒,殿下口福不浅。”

    任朝晖心悬至颈,却又不能显露。他知道防毒药就在李烮右手护腕内,却看不清李烮有没有动腕取药。

    微子岭下数千道目光汇聚一处,鸦雀无声。

    李烮环视众人,端起酒碗,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滴余不剩。

    吕春祥打量片刻,拱手陪笑,“殿下,天子虽然赐酒嘉奖,却未颁令解禁,还请殿下继续留在三仁祠,静候诏命,下官启程了。”

    收回酒壶,留下两百士兵继续圈守微子岭,率部北上。

    走出一里,吕春祥吩咐身边的亲信“回去盯着。”

    刚才李烮虽然神色如常,却连一句应付的告别之语都说不出。

    几个时辰后,亲信果然来报“李烮回到三仁祠后口吐黑血,昏厥不醒,入暮时没了气息,只是他那些随从不肯相信,还在忙碌徒劳,妄图起死回生。”

    吕春祥耸耸眉毛,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凛王啊凛王,一世英雄又如何,世上少个猛将,不过多输几仗,多死些人,江山风水轮转,你来我往,从无定主,不过是看谁在戏场中留得久些,苍生民众与己何干,何必那么高远认真。

    一路感慨,回并州上报天子,凛王领旨伏诛。

    三仁祠的东厢房内横置卧榻,五天后的深夜,李烮在塌上睁开双眼。

    东厢内祭祀的是比干夫妇,昏昧烛火将雕像照得神态凄然。

    比干失心而死,李烮试图摸摸自己的胸口,却无力挪手。

    塌旁的任朝晖五日未合眼,此刻顾不得惊喜,累得额头一垂,“殿下,你若还不醒,我无法向林宫主和邝公子交待,就要在这里抹脖子了!”

    李烮微弱一笑,声音轻不可闻,“这次凶险,劳你担忧。”

    其他随从全都圈凑过来,任朝晖作势嘘声。

    几人汤水服侍,李烮睡到次日夜里,才又睁眼。

    任朝晖见他精神强了些,忍不住问“我在你护腕内找到半颗药,难道你只服了一半”

    李烮略略点头,“酒中有毒,但非天子所为,也不是吕春祥。宫廷之毒猛烈直接,此毒阴狠诡异,来路离奇,我想让别人相信我被毒酒所害,却又不能丧命,不知邝公子的防毒药能克解多少,分寸难拿,仓促之间,赌得有些过。”

    任朝晖揉揉凹陷的眼眶,“岂止有些过,我们魂飞魄散,都以为你真的殒命无救,此刻天子应该得到你的死讯了。殿下,你是如何确认酒中有毒的”

    李烮描述嵌在壶上的细针,任朝晖敛起眉头,“亏你机敏,若非凑巧,只怕抱着壶看上三天也不会发觉,这个线索,不知天子能不能查出来。”

    李烮疲惫闭眼,“你以为这壶能回到天子手中”

    下毒者既有手段,便能销毁。

    任朝晖鄙笑,“那吕春祥岂不是死无对证谋杀皇族罪名不小,他新得的白金虎符还没捂热呢。这老贼也是活该,他眼红你许久,没少搬弄挑拨,怪只怪他没生善肠,只会以恶度人,摸不准你和天子。”

    琢磨片刻,又皱起眉,“毒针的手法,越想越象神鹰教的封椎针。若真是神鹰教的人,精通此术的就那几个寨首而已,能方便在军中接近酒壶的,只有……”

    李烮仍是闭着眼,“田阙。若非猜到是他,我还不愿受这茬罪。”

    “原来殿下知道田阙。”

    李烮道“雪崚为了入狱探监,向我讲过万仙阵的青龙、玄武之争,我从那时起就对田阙暗中留意,他以王郯兄弟的首级叩廷入朝,表面安份老练,是个不易抓到把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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