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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从骆口驿入山以来,车马危情不断,被雨水冲松的山石好几次毫无前兆的连坡滑下,将路阻绝,清理许久才勉强疏通。

    大臣们弃马步行,浑身泥水,皇后妃嫔走不动路,缩在辇上,吓得花容惨淡,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尖哭不止,娇贵之人哪里受过这样的颠簸磨难,三日行了不到百里。

    开路的赢王李雍望着满天乌云和茫茫深山,回首车队,脸色一片阴冷。

    王郯入京称帝的消息传到李壑耳中时,栈道上的队伍又遇上堵塞,两山壁立,峡谷幽森,李雍率卫队在前面疏通排险,李壑与后妃子女在栈道旁的山神庙里躲避风雨。

    阴冷的湿气从山涧漫进庙中,黄茌缩身而入,低声在李壑耳边道:“郯贼命胡遨领军十万,追击而来,陛下不要惊慌,申炯将军的三万御西军在骆口驿护驾,山口易守难攻,必叫贼不得进。”

    李壑漠然无应,从秦陇撤回来的御西军都是伤病疲苦之师,以三万疲师抵挡胡遨十万追兵,他再愚钝也能分得出优劣。

    黄茌见天子神色与往常不同,正揣摩,忽见李壑站起来走到门外,淋着雨对天大喊:“朕已狼狈至斯,你还刁难重重,难道每年祈天祭祀的香火,都烧给阎罗地鬼了吗”

    李壑拔出佩剑,狠狠斩向庙门口的一块石碑,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宝剑入石寸许。

    温顺的天子竭声怒吼,文武前所未见,无不惊愕。

    这一吼仿佛真的被天公听见,一个时辰后,连绵大雨渐渐消停,众官围着李壑称奇颂德,这套阿谀之事倒没因为处境艰难生疏一分。

    天子御驾复又颠簸上路,栈道上不时仍有塌方坠石,不知是因为水土松滑,还是因为追兵隆隆的马蹄声传震百里,连山岭都瑟瑟发抖。

    申炯在骆口驿血战两天一夜,三万将士剩余不到八千。

    申炯率领残兵撤进山口,烧塌十里栈道,断了胡遨的追路,然后每走一段,便将身后栈道毁去一段。

    胡遨展开地图,褒斜道和傥骆道是四条北蜀道中居于中间的两条,象两根锁链一般,沿着斜谷、骆谷贯通秦岭两肋,两肋当中的腹心是秦岭主峰太白山,外侧的陈仓道、子午道相距太远,如今褒斜道、傥骆道都被撤退的盛军烧断,这些栈道耗费百年血汗建成,短时之内难以修复。

    胡遨踱了两个来回,传令道:“去山中抓百十个民夫,充作向导,看看除了栈道还有没有通途!”

    不多久,一名传令兵前来通报:“将军,外面有个队正,说他知道一条隐秘的通路。”

    胡遨一听,令其入内。

    队正是下辖五十人的芝麻军官,此人一进帐,却让胡遨起了两分兴致。

    来者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可眼神精练,举止利捷,浑身一团诡异之气,令人不敢轻视。

    “队正田阙,参见将军。”

    胡遨问:“你说的隐秘通路在哪里”

    田阙上前一步,“秦岭当中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栈道,在傥骆道之西、子午道之东的乾水河谷中,是多年前为广成帝采运仙果而建,后来废弃。”

    “废弃栈道,还能通行”

    “回禀将军,这条乾水栈道多处松塌,高绝险陡,大军难以通行,若是挑选五百名身手矫健的军士带着钉凿绳索,冒险抄乾水栈道南下,然后在雄黄峰西切,定能赶在盛军之前到达傥骆道的要驿观音崖,只要把观音崖栈道烧毁,承业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将军瓮中捉鳖,易如反掌,灭盛头功,非将军莫属。”

    胡遨盯着田阙,“既然如此,你可愿带兵走乾水栈道,前往观音崖”

    田阙一笑,“将军,若无此愿,小人便不会来报讯了。”

    胡遨大喜,当即任命田阙为先锋校尉,带领五百军士先行,大军等抓到向导之后再深入秦岭,见势接应。

    郯军涌入秦岭,抓捕民夫,躲在山中的百姓拼命向深僻的地方逃避。

    消息很快传到太白宫,范成仙匆匆步入玉泽堂,把大伙叫到一处。

    “两日内抓去了一百多人,看样子郯军要找向导大举入山,胡遨的矛头虽然不是咱们,但郯军一向过无不尽,对太白宫不会例外,你们可曾听说西京屠城”

    王郯初登基时,为了收拢民心,下旨不得掳掠,甚至向贫民发放钱粮,并在市坊张榜晓谕:“曦帝起兵,本为百姓,整军而治,不剽财物,汝曹且安居无恐。”

    可王郯的属下都是掳掠惯了的,到了京城荣华之地,就如一个饿鬼面前摆着山珍海味,不吃比身受酷刑还难过,仅仅煎熬了几日,缩忍的狼爪便一弹而出,开始在城中搜刮美女财宝,谓之“淘物”。

    王郯并未严惩,部属更加胆大,各出洗掠,焚肆掘墓,稍遇反抗便杀人满街。

    西京人口虽然出逃了不少,可泱泱都城居民百万,家宅无数,光是滞留的宗室旧臣、书生门客就有几万,户户被抄得人皆赤脚,品衔稍高的官员全遭清洗。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太白宫的起身是盛太祖李钺的消夏行宫,若被郯军掳掠,必是一样的下场。

    许凝搓手而叹:“三坛好汉在此,什么豺狼虎狗都不怕,现在拔仙绝顶只有五坊工匠和逃灾难民,如何才能保住太白宫两百年基业”

    柯文樱忽然想起一事,“范叔叔,你前两日差人打听,可曾探明申炯将军撤回关中的御西军里,是否有太白义军”

    范成仙摇摇头,“悉黎殊大军突然退却,申将军为防羌逻诈变,还留了一些人马看守河洮,跟随东坛主和柯左使的太白义军皆在其中,没有跟着御西军主力撤回渭水。”

    众人一听,都有些失望,林雪崚的南路义军据说已经跟着凛军撤出羌逻,可没有确切消息。

    山重水阻,拔仙绝顶孤守无援,季隐常道:“天灾**,当来则来,秦岭不是大军施展的地方,咱们有群山相护,不会轻易陷入绝境。”

    莛荟托着腮帮环顾众人,暗想如果霄哥哥不在昏睡,一定会有对策。

    后半夜,莛荟乱梦连篇,揉眼惊醒。

    玉极轩在太白宫最高处,可以从四面长窗看到百里外的情景,她披衣起身,走到窗边,东南方有一片熊熊火光,象毒龙的舌头一样燎透了暗夜的云层。

    几位执坊也已惊动,宋竺奔到宫外的露台上,目测火光的位置,“那是观音崖,奇怪,皇帝的车队走不了那么快,这不是盛军放的火。”

    范成仙不解,“郯军才抓了向导,还没进山,怎么可能连夜抄到盛军前面,放火断路难道盛军当中有人哗变,要拿皇帝的脑袋邀功”

    宋竺想了想,“不是哗变就是有人领着小股郯军走乾水栈道抄了近路,知道乾水栈道的人不是一般的向导,而是对这一带极熟并且很有胆量的人。”

    大家心中暗惊,承业帝前后断绝,末路难逃,盛军的安危迟早会牵扯太白宫的安危,拔仙绝顶依仗地利,若有人熟知路径,精通这一带的地况,太白宫群山相护的优势就丧失了一半。

    几人望着夜色中的大火,一片凝重。




第160章 殭梦初醒
    莛荟依窗观望,火光在她眼中映成两簇闪闪的亮点,危机不再是耸人听闻的传说,而是近在眼前的紧迫。

    她肠子发虚,胸口砰砰而跳,披着衣裳坐到邝南霄床边,轻轻把脸贴在他胸口。

    他胸膛宽厚,呼吸抒缓,她肩头放松,心跳渐渐平和,“霄哥哥,我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与邝南霄昏睡前相处的那些片段,每段都是她的宝贝,她记得他的每句话,每个表情。两年来,她偷偷珍藏着这些宝贝,甚至舍不得回忆得太频繁。

    此刻窗上的红光象新婚之夜的红烛,玉极轩中隐隐回响着他和煦的声音:“那你摸摸,自己的眼睛和肠子还在不在……你在陌生的地方睡觉害怕,所以才做恶梦,我陪着你,等你睡稳了再走……不知谁编的顺口溜,我问你,别人叫你小猴子,你就真的长毛长尾巴”

    莛荟弯唇一笑,一滴泪从眼角流出,溶在他胸口。

    “霄哥哥,今天你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

    等了片刻,他不回应,莛荟眼睫翕动,喃喃唱道:“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月为开帐烛,云作渡河桥,映水金冠动,当风玉佩摇,惟愁更漏促,离别在明朝……”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一首接一首的哼唱着,不知唱到第几首,她睫毛合拢,昏昏睡去。

    梦中有人轻声问:“真好听,怎么不唱了”

    莛荟哼哼唧唧,“我困了,唱不动了。”

    咂咂嘴,正要入睡,脑子忽被一道闪电耀醒。

    她的眼睛倏的睁圆,人象冻僵的鱼一样凝住。

    与脸颊相触的宽厚胸膛仿佛被春风掀动的湖面,起了温暖的波浪。

    莛荟壮起胆子,眨了一下眼睛,额上吹过一阵痒痒的气息,那和煦的声音又问了一遍:“真好听,怎么不唱了”

    她撑起身,邝南霄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他的目光就象喜夜鹰劫之后哄她睡觉时那样,关爱中带着令人安慰的魔力,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她全身轰的一热,揉揉眼睛,想仔细看个清楚,两眼却如凿开的泉水,哗啦啦的冒出泪水,怎么也堵不住。

    乱七八糟的抹了一通,两个袖子湿成了澡巾,一张小脸成了花猫,一对红肿的桃子眼又酸又涩的盯着他,她胸口鼓胀,嘴唇发干,嗓音因为呼吸剧烈而颤软。

    “霄哥哥,你醒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等他回答的这一瞬,象两年一样漫长。

    邝南霄含笑凝视着她,“爱唱歌的小猴子,我怎么会不记得”

    千山空旷,暗夜火光,玉极轩传出“哇”的一声哭,圈圈回音旋荡绝顶,震惊了太白宫所有的人。

    玉泽堂外的露台上,五位执坊同时抬起头,目瞪口呆的望着玉极轩的窗子。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惊天动地,也最欢天喜地的哭声。

    莛荟嚎啕大哭着跑遍了太白宫每一个角落,逢人便报:“霄哥哥醒了!霄哥哥醒了!”

    在拔仙绝顶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的时候,沉睡了两年有余的邝南霄终于苏醒。

    莛荟跑到玉泽堂,脚步一软,坐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快乐象在体内乱窜的小鹿,撞得她神志恍惚,筋疲力尽。

    许凝将她搀起来,“夫人,公子苏醒是大喜,可你忘了蔺医师的嘱咐,不能喧声吵闹啊!”

    莛荟憋住喉咙,连哭带笑的点点头。

    许凝对众人道:“公子初醒,思绪模糊,身体羸弱,咱们不宜立刻前去,夫人,你一个人回玉极轩,邝公子若愿意交谈,你便循循相陪,千万不要催他说话,更不要一古脑竹筒倒豆子,累他倾听,我们在此守候,看他的状况行事。”

    莛荟稳着心神,轻手轻脚回到玉极轩。

    邝南霄一场长梦,虽然不象有些醒来的木殭病人那样失忆失语,变成万事不知的痴呆,但他肢体麻木,没有任何行动能力。

    蔺仲仁早就告诉过莛荟,病人苏醒之后通常会瘫痪多年,甚至一生都不能恢复。

    莛荟看着邝南霄木然之中略带困惑的表情,知道他已尽力探索过自己的状况,要武功卓越的太白宫主接受自己身不能动的现实,比沉睡不醒残酷百倍。

    莛荟在床头坐下,柔声道:“霄哥哥,你许久没动,自然要过些时候才能恢复知觉,不能心急。”

    邝南霄展开眉头,做了那么多年试药童子,对自己的命麻木无谓,既无庆幸,也无悲伤,“小荟,我不心急,只是累你受苦,我很难过。”

    莛荟拭了拭眼,“霄哥哥,你千万别难过,陪着你是天下最开心的事,哪怕你不言不语,我都很满足,现在你醒了,而且仍然记得以前的事,一定是菩萨听到了我的祈求,世上没有比我更幸运的女人了!”

    她早把许凝的嘱咐忘在脑后,憋了两年多的话唧唧呱呱的涌了出来。

    伏阙上书,义军离征,王郯登基,盛帝出逃,山里的奇闻怪谈,她种的花,捡的松塔,正在学走路的小凯……

    说起林间憨态可掬的貔貅,她兴奋得连比带划,满脸放光,说起从杜愈那里得知衢园已成焦土,又悲痛得浑身战栗,泣不成声。

    邝南霄静静听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讲述,休息过久的头脑初时觉得胀痛,没多久就渐渐捋清了头绪,变得明晰。

    离世两载,山河巨变,在万千不幸之中,他却得到上天的眷顾,因为有人心无旁骛的守护在他身畔。

    小猴子的聒噪是世上最好的活脑药,不知不觉,晨光已经透窗而入。

    莛荟说得口干,咬住舌头,“霄哥哥,我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你累烦了吧”

    邝南霄微笑,“越听精神越好。”

    “哎呀!我光顾说话,忘了帮你翻身,你都闷出汗了。”

    她手脚麻利,动作熟练的取了温水布巾,为他擦身换衣,单臂一圈,便将他托起大半。

    邝南霄目露惊讶,“你现在好大的力气。”

    莛荟满脸自豪,“我翻墙上树,不是白练的!”

    邝南霄知道擦身换衣这些事,她已做了无数次,可清醒与昏迷不同,莛荟为他宽衣解带,真是尴尬。

    莛荟嘻嘻一笑,“能目睹‘霄黯千颜’面红耳赤的,唯小猴子也!霄哥哥,你何必害羞,大户公子哪个没有一群贴身侍婢,端汤送水,伺候沐浴……”

    “小荟!”

    莛荟眯起眼睛,“我知道,你不愿将我当婢女,也难以将我当妻子,不如就当我是病坊里的方技,嘿嘿,要是病坊里都是你这样英俊迷人的病患,只怕闺秀小姐们都没心思绣花,全挤去病坊当差了!”

    她仍然沉浸在喜悦的亢奋里,口无遮拦,没心没肺。

    邝南霄一百多斤重,怎么搬弄都是体力活儿,她额上冒汗,却高兴得又哼又唱。

    邝南霄苦笑,“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任人摆布了!”

    莛荟将他服侍停当,挪上轮车,哼哼唱唱的把他推进玉泽堂,五位执坊全都呆住。

    经历磨难的邝南霄神情清朗,双目焕然生光,没有久卧的恹态,轮车载着失去知觉的身躯,可统领绝顶、号令群雄的气宇隐隐还在。

    他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平和心性,是一块不惧岁月的玉石,沙尘磨砺,弥润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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