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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想到此,他清清神志,下令鸣金收兵,可惜已经太迟,金锣才敲,盛军大部的马蹄声已如黄河涨汛的潮水,隆隆作响,从南面淹卷而至。

    淡白的晨光照亮河野,盛军排开宽达数里的队阵,声势比黄河最猛的凌汛还要震撼。

    最前方的黑甲将领威傲冷酷,定军侯旗帜烈烈飘动,万军肃然。

    飒露横踱几步,李烮侧手提戟,目光被敌阵当中那个神鹰一般扫荡郯军的墨绿身姿吸引,他静静观望片刻,才对身后的大军挥戟下令。

    郭百容领军杀出。郯军刚刚听到收兵金锣,此刻大敌来袭,不知是逃是战,乱成一团。

    盛军象泄入沼泽的洪水,顷刻淹没一切,蒲津关内的启明军振作精神,冲杀出城。

    江粼月不再陷战,目光盯准了定军侯大旗下的黑甲将领,腾足高跃,在一名敌将肩头一踩,飘身掠空,长吹一声口哨。

    张鼎臣见此人身手俊捷,如鹰展翅,转眼到了头顶,直向李烮袭来,惊得提枪便刺,却被李烮的沉沙戟横向架住。

    李烮扬目看着空中洒脱桀骜的人影,“‘一翼遮天’,总算有你显山露水之时。”

    夜电腾龙听到江粼月的口哨声,离弦箭般穿出重围,正好在江粼月下落之际赶到,一人一马配合无间。

    江粼月准准坐回鞍上,夜电腾龙前蹄高扬,长嘶一声,落蹄之处离飒露只有几尺。

    夜电腾龙抖抖鬃毛,冲飒露一龇牙,挑衅示威,飒露立耳警惕,雍容不动。

    李烮身边的孔良虽然对江粼月的容貌有些印象,却完全无法把这个锋芒毕露的人与博象亭中嘻嘻笑笑的渔夫合二为一。

    世上还真有在李烮面前也不逊威严和光彩的人。

    江粼月将身一探,目光凌人,“定军侯,你让我的女人卖命,令她出入遍布流沙毒器的死地,深陷重围,你一分愧疚都没有吗”

    李烮冷冷回应“既然身为大盛突军,就必须要冒常人不敢想象的风险,完成最艰苦卓绝的使命。我眼中的将领,没有男女之别,只有能和不能,勇和不勇,忠和不忠。我敬她,信她,才会用她。这里没有谁在为谁卖命,沙场本就是无边陷阱,选择征战的,人人都在阱中。”

    江粼月目露鄙屑,“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可说白了,在你眼中,任何人都只是一件兵器,你拣锋利顺手的使,钝了磨,断了扔,折是注定,不折是幸。你的心若是沙场,无时无处不是沙场,你可以荒芜无情,但你别忘了,沉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只是你自己,别拉陪葬!”

    一带马缰,扬长而去。

    张鼎臣和孔良目光一对,屏住呼吸,望向李烮。

    李烮微微侧脸,目送江粼月的背影,然后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擂鼓!”

    咚咚鼓声加快了盛军的席卷之势,郯军丢盔卸甲,死伤无数。

    熊函换了小卒的衣衫夺路西逃,身边仅余两百残兵,他想起胡遨之惨,没有回西京复命,直接北投浑朔去了。

    双关大捷,盛军没有庆贺,迅速清理了战场,天气渐热,不及时收拾会有疾疫。

    林雪崚疲惫不堪,深一脚浅一脚的跨过地上的碎甲弃盾,走到李烮跟前,按军规交还令箭。

    李烮早就看到她,一直默默注视。

    她呈上的令箭焦黑似炭,她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子以下因为遮过湿布,稍微白些,被汗水一花,成了猫鼬,报述军情时憋不住咳嗽,嗓音嘶哑,一呛一口黑。

    李烮接过令箭,“林将军辛苦了,改日再述。”

    林雪崚抱拳躬身,李烮刚要伸手托扶,她已直身退后,转头离去。

    这晚李烮取来启明军的折伤簿,挑灯细看,翻到最后,凝默不语。

    他回忆林雪崚的倦容,从怀中取出那张军令状,自己是个冷血之人吗

    从少年时命系疆场那一刻起,他便克制悲喜,不让大起大落的感情左右自己的决策和判断,他必须在败局中保持冷静,在胜局中保持清醒,所有的遗憾、伤痛、懊恼、欣慰,都是心壳以外的浮叶灰尘,久而久之,连父母亡故、妻子猝死,他都不曾伤筋动骨的恸哭,只觉人生如旅,自己也在其中,早一步迟一步,都会在地下重逢,得失轮回,纠结无益。

    心是沙场,无时无处不是沙场。

    他想着江粼月的话,对灯沉思片刻,叫来孔良,“蒲津关之战死者的家属,衣粮终其身,伤者抚恤加倍,一等残疾准许返乡,公孙灏创口溃脓,军医虽已料理,可伤兵太多,照顾不周,你今夜就差人把公孙灏送回太白山。”

    孔良走后,李烮又将郭百容请至帐中,“郭督治,你亲点一支精兵,天明前出发,穿山路赶往蓝田关,偷偷埋伏在关口两侧,王郯随时会弃京出逃,你先一步扼住他的退路,不要声张。”

    蓝田关从是西京去往商洛的唯一通途,千里行军,终有收网之时。

    郭百容郑重道“定军侯放心,百容死不辱命。”

    承业三年七月,哥舒玗的凛军突破岐山,克郿县,在盩厔与田阙率领的大曦右都军激战。

    李烮破双关之后,并未急于求进,而是有条不紊的在华阴养兵休整,王郯的弟弟王览趁机进驻渭南,作鱼死网破之争。

    安北军统帅太史琦是广成帝册封的为数不多的异姓亲王,这些年功绩平平,却因高居贺兰王之位,傲慢自负,早想与李烮争锋。

    他见李烮的两部人马逼进西京,自己也不甘落后,一口气攻克新平,然后长驱直袭,夺下咸阳,与西京隔渭相望。

    西京三面势紧,大曦朝堂上无人敢言,王郯喷着酒气,大骂百官废物,用皮鞭抽打臣将。

    活活抽死两人之后,金广廉终于长叹一声,持笏出列,跪于血泊。

    “陛下息怒,太史琦急功好胜,疲兵轻进,倘若陛下暂时移驾出城,屯于东南灞上,太史琦必然迫不及待的扑入西京,入关的安北军不足五万,而陛下身边还有曦军十五万,等敌兵入瓮之后,陛下冷不丁杀回城中,必能剿灭贺兰王,大挫盛军锐气。卑臣拙见,如有冲撞,恳乞陛下恕罪。”

    金广廉语调低平,“猪王”之辱犹在心头,本不想再出谋划策,可不忍目睹同僚毙命,如今睁眼受罪,闭眼也是受罪,如果此计冒犯,被王郯活活抽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王郯手提血鞭,还在邕州做狱卒时,金广廉就是他的跟班,如今最早追随自己的旧部,已经所剩无几。

    换了别人提这离京之计,不由分说先暴抽一顿,可他看着金广廉空落落的一只袖管,提鞭的手捏紧未动。

    金广廉在寿县被叶桻斩去一条手臂,那是郯军最绝望最惨淡的时候。两年来,一起征杀的部将不是死在阵上,就是死在自己手中,金广廉苦时未离,困时未弃,断臂不怨,受辱不争,熊函败逃后,大曦可用的人屈指可数,不能再自戕了。

    王郯胸中泛起一团腥涩,血鞭落地,“就依爱卿之计。”

    也许只有沾过龙椅的人才明白,这其实并无玄妙的宝座象一个魅惑又难缠的女人,它给你无尽烦恼,也给你无穷快乐,让你宁肯忍受一切折磨,也不愿与之分离。

    只有在这张椅上,才可接受万众战战兢兢的朝拜,才可时时处处享用天下极品,才可无所顾忌的挥霍权财色性。

    王郯摸着龙座扶手上的雕纹,这令人迷醉膨胀的至尊之椅已经属于他,如果再被别人沾碰,无异于心爱的女人受辱**,稍稍一想,就恨得血管麻涨。

    要他离开这龙椅一个时辰,就要盛军付出一个时辰的代价!

    次日夜里,十五万郯军撤出西京,消息传到太史琦帐中,左右参将齐声恭贺“王爷神威,王郯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收复帝都之功,非王爷莫属!”

    太史琦仰声大笑,“李烮小儿,他怕我大功独成,到底迟了一步!”

    李烮受天子诏命,身为行军总帅,大算在握,就怕人性本贪,抢功生乱,所以早向各军下达通令,没有总帅的许可,各军不可抢攻西京,违者处斩。可李烮被贬为定军侯,爵位在贺兰王之下,便是行军总帅的通令,也没被太史琦放在眼里。

    太史琦拔营渡河,急切切的进入西京城中。

    安北军和凛军一样长居塞外,却不象凛军那样纪律严明,很多士兵头一次来到西京,样样新鲜。千年古城历经磨难,皮容毁损,但骨骼犹在,鳞次屋宇,重檐鎏金,皇宫灯火未熄,雕梁似锦。

    太史琦率兵入宫查看,余军分为两部,一半到各门设防,一半在城内搜索残留的敌兵。

    搜城的安北军看到华舍园林、坊巷街铺,哪里管得住手脚,打着找伏兵的借口,正好到处搜刮。

    守门的士兵眼馋心痒,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弃门不顾,也去城中寻宝。

    可怜西京余存的百姓,好容易等到王郯撤离,以为可以喘口气,谁知安北军一来就迫不及待的开始了新的抢掠。

    安北军正在兴头上,忽听城外三声号炮,金广廉率军从各门杀入,太史琦匆忙迎战,慌乱大败,士兵的尸体混着还没揣热的财物,铺得满街都是。

    太史琦在几名部将的掩护下奋力冲出重围,五万安北军损失过半,狼狈不堪的逃回渭水北岸。

    太史琦余悸未消,次日又撤了七十里,才算稳住阵脚。




第181章 大曦末日
    王郯离宫一日,失落挠心,回西京后再也不想从金玉乡中抽身。

    东都丢失,西京没有输赋,农耕俱废,一斗米粟一斗金,送进门来的安北军刚好是新鲜的肉粮。

    王郯令人将安北军俘虏剥成赤条,成排成列的挂在架子上,有如猪市,每顿现刲现哙,运给王览和田阙的军粮也是一车车的人肉。

    李烮与王览在渭南日战三阵,三战全捷,收兵之后听到安北军的恶讯,沉默良久。

    照他的性子,立刻就依军法将太史琦处斩,可贺兰王爵位更高,李烮就是有总帅兵符也不能越位,需要天子御批,太史琦受先帝册封,李壑想用安北军制衡凛军,不会把太史琦怎样,何况大战未了,不是和安北军结怨的时候。

    军令如山,不可不治,李烮两向权衡,上表陈述贺兰王违令轻进之误,请天子处置,他只行总帅之权,把安北军进入西京后失职未守城门的参将全部斩首。

    太史琦上书请罪,涕泪交加,自责迎帝回銮心切,操之过急。李壑一顿贬斥,降旨轻治。

    这一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濒灭的王郯经此一役,回光返照,逼出了最后的兽性,死也会拉着西京陪葬,这将是千年帝都的噩梦灾难,想要收复这座仍然拥有十五万重兵、以人肉为粮的王城,怎么才能避免血火涂炭、玉石俱焚

    李烮在帐中踱步,传令把马四福叫来。

    马四福见李烮单独找他,不知何故,进帐后十分忐忑,跪在地上许久,也没听见李烮说话。

    他壮胆抬头,看着李烮来回踱步的身影,眼珠跟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李烮突然顿步,马四福吓得一缩脖子。

    李烮轻哼一声,“棍伤好透了没有”

    “多谢侯爷挂怀,早就好了。”

    李烮在案后坐下,“我暂时留着你的脑袋,终于替你找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这机会只有一次,你给我仔细听着。”

    马四福瞪眼听完,满面生光,掌心发痒,“侯爷这样信得过小人,小人就是把上下十八代的力气都使出来,也会替侯爷办到!”

    李烮点点头,“时日很紧,你去找孔司马安排所需的人手和器具。我战败王览之后直抵西京,到时候听你复命,倘若误事的话,你这颗脑袋就是天王老子来说情,也保不住了。”

    马四福磕头称是,领令而去。

    王览在渭南战败,退师回京。田阙拼不过哥舒玗,撤到丰水。

    大厦将倾,王郯却接连三日不来上朝,群臣无计,人心惶惶。

    金广廉知道王郯在哪里,如果不是必须,那地方他不会涉足半步,可情势燎眉,如果继续贪恋西京繁华,不另辟战场,皇城就要变作坟墓地狱。

    上次王郯肯听他的建议,金广廉心中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绕过神龙殿,穿过千步廊,来到毬场边的阁楼,王郯把赢王李雍的“豹房”挪到了这里,老远便能听到里面混杂凌乱的喊叫声。

    两名太监守在门外,一名太监道“陛下吩咐过,如果金将军有事前来,不必拦阻,进去禀奏就是。”

    金广廉深吸口气,皱着眉头,进入阁中。

    豹房内两侧都是铁笼,猛兽徘徊,安北军俘虏里几个级别最高的将领被锁在笼中,当作虎豹食物,有的支离破碎,肠脑满地,有的尚存着最后的力气,在笼中与虎豹相搏,血肉横飞。

    豹房正中铺着虎皮毯,上面满是血渍、碎肉和酒污,二十几个妃嫔宫女或坐或躺,脖颈四肢锁着兽链,身上涂满虎豹斑纹,混着道道鞭痕。

    王郯半压在一个豹纹女人身上,一面欣赏着笼中的猛兽扑食,一面拎着女人颈上的锁链狠泄兽性,见了金广廉也无半分收敛,女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叫,这样的糜乱已经持续了三天,不知何时是尽。

    金广廉痛心闭目,垂首伏身,“陛下,李烮大军已到骊山,哥舒玗的凛军兵至丰水,大曦危矣!滞留西京是自掘坟墓,请陛下速速决断,走蓝关道出商洛,早图后计,再续大业!”

    他不知劝过多少次,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以后想劝也没机会了。金广廉泪水长留,“咚咚”叩首不止。

    王郯酒醉痴癫,披头散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流汗喘道“李烮要来就来,来一个,朕活剐一个,来一万,朕生啖一万!太史琦不也来过么”

    “陛下!李烮兵精将猛,能谋善战,怎是傲慢自负的太史琦可比”

    “李烮厉害,可朕有爱卿你,你若太过操劳,朕把右军协都统调回来,做你的副将。”

    金广廉苦苦恳求,王郯只顾行欢,不再回答,拿起一坛烈酒仰头痛饮,把自己和身下的女人淋得粘濡透湿。

    他砸了酒坛,一声低吼,挥鞭抽打别的宫女,“你们这些淫婢贱货都是死骨头吗金将军是朕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福同享,还不过去伺候!”

    宫女们痛呼低泣,拖着兽链,手脚并用的向金广廉爬过来。

    金广廉目睹这末日前的荒唐景象,起身出了豹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太极殿外的大臣们等候良久,见金广廉满面尘血,神情呆滞的回来,谁也没再多问。

    八月初,盛军三面围城,西京变为孤岛,城中郯军加上退回来的右都军和王览的败军,总计将近二十万人。

    李烮只围不攻,金广廉在城头俯瞰盛军,见李烮大营行垣齐整,沟壑分明,旗帜清晰,将卒肃穆,一派严正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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