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美人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月公子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不期来生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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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侍疾内侍的阻挠,披头散发的容舒玄从榻上惊厥而起,张着一双灰蒙无神的双眼,并挥舞乱抓着手在四下摸探着,苍白脸上惊慌一道胜过一道。闪舞35
大概是情绪太过激动,在内侍手臂间拦着的容舒玄,“咔”一声,满口暗黑的血吐在被面上,场面格外触目惊心。
内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应得上话,拿起帕子欲替容舒玄擦干净满嘴的毒血,不想他一把将人狠撂开,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就从榻边栽在地。
此情此景冲击下,我和晋儿皆定在原地,不敢靠近疯魔上头的容舒玄。
“是你们,是你们母子对不对孤能感觉得到,你们就在我附近,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为什么!”
一连串不甘的叫嚣,伴着剧烈的咳嗽声,在这内殿中此起彼伏着;那内侍手足无措地将容舒玄扶住,软哭着腔,不住地抚着他起伏的背脊,并劝阻着容舒玄莫要继续折耗自己岌岌可危的身体。
可忠言逆耳,他哪里听得进去半分,依旧固执地乱挥乱抓着手,试图探知我们所在的方向。
而我和晋儿紧紧偎依在一团,看着这个曾经人前意气风发,阴狠毒辣的男人落得这般凄凉田地,那些所谓的恨,所谓的怨早就蒸腾不见,剩下的不过是不欲轻易染是非的忌惮在心。35
孩子终究是孩子,何况眼下这个毒发狰狞,苦痛入髓的男人,还是其亲生父亲,不忍见他在自己面前被苦痛折磨的模样,晋儿害怕地将头埋进我怀里;可即使是这样,他也压抑不住心头鬼魅作祟的害怕,不住地哆嗦着,嘴里时不时地冒出几声颤颤的抽泣。
“晋儿是晋儿在哭吗,儿你在哪儿,快到父皇身边来,快!快啊,你在怕什么,孤是你的父亲,不会有半分害你之心!过来啊!!”
“我不要!!”
对人不耐的催促,也豁然激起了孩子心中强烈的抵触。
“你害得我差点失去母亲,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颤颤蜷缩在内侍手怀里的容舒玄,昂起头,肆意放声大笑好一阵,带着自言自语模样接下晋儿的话。
“一辈子太漫长了,父皇熬不到等你体谅的那一天;恨也好,爱也罢,父皇只想在仅有的时间,尽可能为你铺好路,做好打算。35过来,这是王命,你既然是我大历的储君,就得无条件服从!”
刺穿耳膜的一声命令,晋儿更加害怕地缩在我怀中,死拽着我的衣袖角不肯遵从;神魂未定的我,欲开口为孩子争辩什么,然容舒玄却再一次拿下了话语权。
“孩子小,不懂人情世故,难道你也跟着孩子不明事理樾棠,往后的大历是荣是衰,全看你这个母亲如何扶着他走!孤对你们母子的亏欠,如今也只剩这大历江山可弥补,难道你也要眼睁睁拱手让人不成!”
不停地捂着起伏的胸口,剧烈的咳嗽着,容舒玄使出吃奶的劲儿从枕下抽一道皇卷,丢在了我们母子前方。
“不管你如何憎恨孤,怨怪孤,可晋儿他毕竟姓容,是我容舒玄的儿子,天下的担子,究竟要落在这个孩子稚嫩的肩膀上挑起!”
过激的话虽刺耳,但看着这个一点一点耗尽生机的男人,呕心沥血在向我陈述着利害关系,我无法视而不见。
缓缓蹲下身,抱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我轻声在他耳边规劝上“晋儿乖,即便恨他入骨,可毕竟你受其骨血,得其养育;他如今已经自食恶果,你作为人子,就当做尽最后的儿女孝道。去吧。”
再三鼓动下,这个兢兢战战地孩子终是为我而动容,一步一回头地朝容舒玄所在榻边走去。
距离一步之遥的地方,容舒玄似乎捕捉到晋儿的存在,冷不丁地探出手,将孩子的手腕箍住,并强行拽到自己跟前;当时看着差点吓哭的晋儿,惊慌万分的我不由自主地迈出步,可一见他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不住地亲,不住地抚,我人顿时定在了原地。
“你可以背弃父皇,认贼作父,可父皇却断不下心舍弃你。孩子,父皇原打算将一个天平天下交到你手中,让你安安心心做个无忧皇帝,可如今看来,一切还得你亲手去挣。”
说着,抱着晋儿的容舒玄昂起头,有些找不准方向地对我说到。
“有了这份孤亲笔书写的诏书,从这一刻起,晋儿就是我大历的新君,而你作为其生母,便是这大历独一无二的太后。虽然你们身份得以诏证,但为了快速坐稳这将乱的大历,孤不得不慎重留命,你务必要谨记在心。”
“第一件事,容家旁支宗室对皇位虎视眈眈已久,孤怕自己身去后,晋儿初登大宝会引来群龙相争,政变夺位,所以必须在他们成气候前,尽数铲除。在展物架下的第三个暗格中,孤藏有另一道密旨和令牌,你取得后两物后速诏禁军卫统领李密,他见了后,自会安排暗鳞子,为你们母子铲除京畿内的后顾之忧。切记,勿要妇人之仁,否则你们母子将有性命之忧!”
声色俱厉提醒间,容舒玄咳嗽如浪地起伏着,面色越发见差。
他缓了缓,又说到“第二件事,启元军如今元帅已失,群龙无首之际,正是夺回南境兵权的大好时机。务必要将霍家手中的兵符收归手中,并尽快培植自己的心腹人选,顶替元帅之位;在此之前,孤已经在启元军中打入几个心腹,分控兵权,人选的名单就藏在第一个暗格中,里面并记载了他们这些副将人选的软肋所在;若有不从听令者,可你以此做胁,他们定为你们母子马首是瞻,无敢不从。”
“第三件事,你们母子掌权后,必定急于有可靠之人为你们周旋众朝臣间,收集讯息,及时掌控朝堂人心动向;在这一方面,前右相,现太子太傅苏逸舟乃上佳人选,他为人心思细腻,处事谨慎,且是你一手提携起来的,可委以重任破格提拔,助你们母子稳固皇权。只要能办成孤交托的这三件事,你们坐镇这大历天下,便可高枕无忧。”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不期来生 三
忍着哭腔,晋儿一直想方设法地想摆脱其束缚,可容舒玄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孩子如何抵抗,如何闹腾,依旧将晋儿死锁在怀里。
“父皇已经没时间教你什么,只希望你做了皇帝后,要有君王的威严和气势,尤其是心,不能有半点优柔寡断;否则一旦别人看穿了你身上的弱点,他就反骑到你头上,肆意欺负你。”
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似乎也耗尽了容舒玄仅剩的精气神,剧咳嗽再次复来间,脱力的容舒玄忽被怀中晋儿猛力一推,人便狼狈地歪伏在地上。
吓得魂不附体的晋儿,爬起身头也不回地折回我身边,死死将我人抱住,口中急蹦着的腔音欲哭不哭,看得出孩子憋得极难受;我反抱上这个抖如筛糠的孩子,心中骇浪也是接连不断朝脑顶冲,冲得神思极混乱。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久久死寂后,这掐着人脖子的窒息氛围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极不甘心的质问。
懵住的我,短暂间脑子里被一片空白占据,随后,枯竭的脑海中又反聚出了清明感。
我该说些什么呢感谢他为母子的深谋远虑,苦心筹谋,或是庆幸着他能大度为怀,对我这个下毒的元凶仇做恩报,不计前嫌,又或是欢喜着这个让我深恶痛绝的男人,得到应有的报应,终于能彻彻底底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没有,我的情绪,喜怒哀乐统统于眼前这个男人毫无关联。我的存在就像这内殿中那些死物陈设般,只是出于见证的身份,静待这场长达近十年的恩恩怨怨落下帷幕。
我和容舒玄,从当初的相守相许,到反目成仇,再到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间的藕断丝连,直到此刻的心哀如寂,一切像一本读尽的书,情仇爱恨幡然于心。
不恋便不贪,不贪便不迷,不迷便不不惑,不惑便不哀。
眼中的泪是喜悦的,喜的不是他自食恶果,喜的不是我苦尽甘来,而喜的是,我终于在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中超脱了,解放了,也释然了。
他生我不妒,他死我不乐。容舒玄这个人在我的生命里,如今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无关乎我的喜怒哀乐,我乐见于这样的自我成长。
看着处于失明状态的容舒玄,仍惊惶不定在寻找我的所在,我反而不再如来时那般忌惮深深,以从容的姿态,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静等着我和他的恩恩怨怨埋入过往。
“你就这么记恨于我,不肯原谅我”
多时苦寻无果,容舒玄颤着血色尽染的口,莫名地陷入疯魔状态。
“我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也斗了一辈子,最听不得的一个词,就是‘认输’;可笑的是,不服输的我这一辈子都没称心如意过,前半生美人换江山,后半生江山换美人,到如今,我还是两手空空,孤家寡人一个。”
自嘲的笑,带着猛烈的咳继续在这内殿中弥散着,他经过一番极大的痛苦洗礼,挣扎出的面貌,依旧往昔那般执着,那般不甘。
“既便如此,我还是不肯认输,死也不肯认这个输!你恨我没有关系,我爱你便可,比你牵肠挂肚的慕容曜更爱你百倍千倍之多!我能为你舍命,我能拱手将容家江山奉送给你,我能给你万人尊崇的荣华与尊贵,我给你我的所有,慕容曜就是耗尽一生也是望尘莫及的。他不配和我争,慕容曜这个懦夫,永远都是我容舒玄的手下败将;我要用这江山做牢,永永远远把你困在我身边,我终还是赢了他不是吗,不是吗!”
那一声声带着魔魅的反问,让我陷入哑口无言的境地;屏住微微紊乱的气息,我将双眼闭上。
不可否认,容舒玄的确是个比任何人豁得出的狂魔,他用自己的江山做牢,绝了我和慕容曜未来的一切可能。
心向北燕的李淳元,在现实的重重阻挠下,只能活在容舒玄圈设下的牢笼中,做一只被囚禁的鸟儿。
“你说话啊,尽情地骂我啊,诅咒我啊!不嫌我聒噪,不嫌我阴险!我知道的,你一定对我积怨颇深,即刻拿刀将我了结掉啊,没人会指责你半点不是!你一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樾棠,你说话啊,回答我啊!”
“你告诉孤,她怎么了,她为什么一直不肯开口孤眼瞎了,可心还没瞎,她在的,她明明在的,她是故意不肯搭理孤,用这种小孩子的脾气来孤立我,是不是,是不是!说话啊,为什么连你也变哑巴了,孤在问你话,回答我!!”
乱抓乱挥的手,刚一触及那神魂已失的内侍,他的暴躁情绪已经化作了一个响亮的惩戒,重重赏在内侍脸上。
而这一出后,孤立无援的容舒玄彻底地被这沉默打败了。
“谁能回答孤,她为什么不肯搭理孤,谁来回答我啊!!”
他失控的情绪忽然化成一把利刃,扎在容舒玄胸口,蜷缩在地他紧抠着颈脖,根根暴戾的青筋在皮肤下显现得格外狰狞;瞪着无神的双眼,喘着粗重的气息,额头痛汗涔涔的他四肢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樾棠——”
“樾棠——”
他口中极力压制的平稳,不过是为了清楚的唤出我一声名来,可随着毒性全面发作,他连此时驾驭吐词的能力都一点点在丧失着。
我是不是太过绝情了些
然这样的念头还没有在内心分成胜负,他微弱而含糊地再唤到我的名字后,一大口黑血从容舒玄喷涌而出,而他这一回并没有幸运地挨过去,蜷缩在地的容舒玄,睁大了灰蒙蒙的眼,青筋迸凸的手朝着某一个方向,执着地想抓握住什么,带着空空遗憾感,咽下了自己最后一口气。
而一瞬间,我所有固守的坚持土崩瓦解,人懵懵无力地软坐在地。
“皇上薨了!!”
被满脑空白占据许久后,传入耳里的,这么一句刺耳的话。
天耀四十九年,大年初五晨,大历嘉康帝容舒玄薨逝于乾坤殿中,享年二十六岁。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不期来生(四)
一个凋零的冬,冻杀了多少人的希望,让心跌入万劫不复中;被伤的人似乎忘记了春去秋来,周而复始的天地规律,进而在这漫漫余生中迷惘沉沦着,找不到重新出发的道路。
我和慕容曜虽天各一方,按照所有人赋予我们的身份和责任,尽心尽力地维系着各自守护天地下的安宁祥和。疏远感产生了思念,为了消解这份牵挂,我把自己日常点点滴滴,所见所闻,喜怒哀愁的写成了一封封书信,期望着一匹匹穿梭来往于大历和北燕的良驹快马,及时地向我思念的人传递心声。
可一匹匹带去思念的快马返回时,带回的却是石沉大海的空空如也。面对失望,我除了在人前强颜欢笑,故作不在意外,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再次提笔尽书心扉时发出一声声不尽心愁的叹息。
真心换了无果,不免伤人,然我知道若自己都气馁了,那我和慕容曜将再无什么未来可期;不尽相思的书信日日不断,写过寒冬,描过春日,绘过炎夏,抒过秋实,又转回凛冬再次轮回,我把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挂念以家长里短的形式,默默地奉献进岁月之中。
晃晃一年零七个月在书信中熬过,我终于等来了一封期盼已久的回应书。
更确切的说,是一封来自北燕天子的旨意,我终于以名正言顺也饱受争议的方式,成为了北燕的皇后。
那日,依照北燕宫制和习俗我,盛装出迎在承天门前,当着大历所有文武大臣的面,叩接北燕册封圣卷,受凤后金册宝印;而身为大历尊贵无比太后的我,此时当着群臣天下子民的面,接受北燕的封后册立,这件透着荒唐的册封礼无疑在大历境内造就了一场轩然大波。
在漫长一段时间内,我受封北燕皇后之位的反对声壮如洪流,日日朝阳正殿上众臣子关于我其身不正,道德败坏的斥责声不绝于耳;不觉如履薄冰的我,从容地和众大臣们在殿上据理力争着,比拼着智慧和心计。我很清楚,存在双重印记的我,现在所争的不仅是一笔打破陈规保守的大胆尝试,更是对我忠贞不移最好的佐证。
而支持着我迎难而上的,正是慕容曜这道迟来的封后旨意,有了它,我的心才有了踏实感。
他心里有我,更能体会得到在他为我争得妻子名分前,亦不知饱受了多少非议和压力;慕容曜既践诺了当初对我的承诺,那我,就不该在携手共进间生出畏惧心。
这个决定,是我在接手大历社稷后唯一一件做得极荒诞的决定,也没有更比这件事坚定我心的存在;为此,我也暗暗发过誓天下成全了我小小的心愿,那我便尽己所能,回报它一片太平盛世,长治久安。
日复一日,日落月升,时间在无声鉴定出了万事的真伪,大历和北燕从一时的水火不容,到携手并进,再到如今欣欣向荣,我和慕容曜为这两国天下的付出,在百姓安居乐业,世道昌荣生平中得到验证,也得到了肯定;所有人不在像当初那般介怀着我顶着北燕皇后尊荣,在大历国土上指手画脚,以太后之名规划着大历的未来。
我渐渐明白,口碑与尊敬这东西,从来不是以强势取得,而是用实打实地,一点一点从天下人口中赢得的;如今两国百姓在宽和的国政下,来往贸易自由,互通有无,获得最切身相关的惠利与安稳后,我和慕容曜这段饱受争论的关系终于被世人所接受,渐渐变成了盛世太平下的一桩美谈传奇。
为了这一天啊,我和慕容曜整整隐忍了六年之久,个中心酸苦楚,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而在这获得天下人认同的六年中,我心头却渐渐生出了另一股担忧,忧心着我和他之间会因世事多变,初心难回,而走上另一个约定之外的结局。
而这隐忧的来源,皆因一个小小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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