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这些时日,宋若昭虽因石崇义归了普王麾下而不愿多向他打听地道一事,但闻说此番叛军有云车来攻城,闪念中更是有了主意。她直觉,若行动迅速,这些地隧能为韦皋等人守住奉天、等待援兵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她于是请求萧妃,放石崇义随自己去找韦皋。
萧妃道:“皇甫夫人,你可知石将军为何会留在此处”
若昭左右顾盼,拾起一根枯枝,在门边薄雪处写下“密”字。
萧妃点头:“夫人果然是通透晓事的。”
若昭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蜷在钟楼深处酣睡的阿眉,低声向萧妃进言道:“地隧之策,我方可用,贼泚亦可用。眼下城中熟知地穴通路的,只有这几位党项将卒,若因担心泄露地室之秘而将彼等困于此地,战机稍纵即逝,届时恐怕悔之晚矣。何况,同样并非唐人,殿下既然能托付阿眉,怎地不能信石将军”
不远的城西方向传来急促的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钟楼外,整个奉天城的庶民也被驱遣起来,搬运石块、熬热松脂,源源不断地往各处城墙输送。
斟酌沉吟之色在太子妃的眸中闪了几番。
事实上,萧妃早已在内心对若昭保有好感,即使这位新晋官眷曾得罪过自己那专横跋扈的母亲。在照料唐安的那几日,萧妃也听宋若昭与那吐蕃公主闲谈过一些攻守之道,竟似上阵拼杀过的将士一般,她好奇询问,才知道若昭那幕僚父亲平素也向女儿教授兵法。
党项汉子石崇义,在奉天城中与各路中原人打了几回交道,察言观色上也是大有长进。他适时地向萧妃陈情:“殿下,当日是皇甫夫人引领末将,向韦将军献上地隧之策。”
萧妃终是应了,又添了一句:“也莫太冒进,能守便守得,想来东边的神策军与朔方军也在赶来勤王的路上。”
她在御前领旨集结皇室贵胄时,听得德宗令太子李诵亲往城上督战。她与太子虽难言鹣鲽情深,但相伴多年总也有了血亲般的牵挂,实在担心太子会在鏖战中凶多吉少。
时节已近腊月,朝阳露了个头,不到晌午,天气就又阴沉下来。远方山峦被铅灰色的云翳覆盖着,而近处,自梁山到奉天城的数里范围内,则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色块深黑的兵戈景象。在这攻城之阵的最前方,僧人法坚所造的云车,如一条从黑暗浪涛中腾空而起的蛟龙,缓慢但是气焰嚣张地往奉天主城门而去。
如果说先时在长安看到云车时,朱泚手下诸将还有所疑虑,恐怕它是个只能唬人、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那么当再次攻打奉天城的战鼓擂响时,叛军的两位主帅——张光晟和王翃,才终于确信,这云车就是步卒攻城的神助之力。
在长安这一帝国中心掀起哗变,令朱泚获得了大量囤积于禁中和京畿的武备——弩车和轒轀车。它们一个如矛、一个如盾,压制着奉天城上韦皋与浑碱的箭矢、抵挡着火石,掩护着高近十丈、藏有近千幽州精锐甲士的云车迅速向正门靠近。
韦皋心急如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卒点燃浸透兽脂的箭矢、拼尽全力发出后,那些吐着火舌的利刃咚咚地撞在云车外的湿牛皮上,不争气地落到地上,又被轒轀中钻出的叛军用随车装载的雪水浇灭。
对于城上火力的有恃无恐,令叛军士气高涨。那些一心要争得头功的老兵油子,麻利地自云车中投抛石块,眨眼功夫就填平了羊马墙前的壕沟,使得云车这庞然大物顺利地压过这奉天城最是阻挡重型攻城器械的屏障。
“刀车,快,刀车抵住城门!”
“兽脂,兽脂不济,速去再烧十桶来!”
“擂木,擂木呢叛军就要攻城了,怎地擂木还没吊上,要是外城失守,老子把你们踹下去和叛军拼命!”
韦皋听到浑碱和令狐建声嘶力竭地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他又看到城上出现了一个紫袍身影,那是被德宗下令上城督战的太子李诵。
李诵此时也没有了平日里东宫主人的谦和沉静,通身散发着武将般又焦虑又敏捷的气息。他甚至顾不得与浑碱等主将打照面,步履急促地仗剑而行,在陇州兵、禁军和浑碱的家奴子弟合为一处的守城军卒间奔走,同时高声鼓舞着士气:
“天道不陨,众志一心,你们都是官健好儿郎,陛下已令陆大学士连夜起拟告身百余,杀贼守城有功者,封爵赏邑,君无戏言!”
好在韦皋手下的陇州汉子真是以一当十的精兵,精密的配合与一丝不泄的士气,也感染了其他守卒。浑碱的家奴子弟本就颇有将门之风,便是令狐建那些新招募不久、阴差阳错护驾来到奉天的新兵,也靠着年轻充沛的体力死死支撑起边缘城牒的防守。
饶是如此勇猛善战,云车居高临下不断发射出的弩箭,还是重伤了不少守城将卒。一些运气好些的还能爬下城楼寻找随军的郎中包裹敷药,更多的则是如中箭的燕雀般直愣愣落到城下,被一涌而上的叛军拖走,割下首级,以计军功。
韦皋的眼前是一幅远比以前任何一次迎战吐蕃人的袭击都惨烈得多的画面,无论他将视线投向哪个方向,己方还是敌方,都是修罗地狱般。
自昨日开始一刻不歇的战备,到今日凌晨起极为紧张的排兵布局,再到眼下血肉交迸的对阵,韦皋感觉自己的神志在逐渐抽离。偏偏此刻,牙兵护着一位内侍奔上城来。那内侍气急败坏地向韦皋道:
“将军,将军,方才一支长弩竟然飞进城中,离圣驾不过堪堪几步之遥。陛下遣咱家来问,这弩箭可是从那叛军的云车上而来。”
韦皋压抑着怒火,掀起兜鍪哄道:“中贵人莫怕,云车离瓮城尚远,怎会有如此威力,定是城上子弟误出流矢,惊了圣驾,万死之罪。待此役鸣金,本将必彻查分明,向陛下奏禀。”
那内侍还要耍些威风,太子李诵寻声而来,已浑无平素的修仪,怒喝道:“便依韦将军所言回禀。”
内侍哪敢在堂堂太子面前啰嗦,忙躬身拜过,提了袍袖匆匆跑下城楼。
不待韦皋道谢,太子李诵已先开口道:“韦将军,寡人在长安囿于少阳院,虽有良师教授兵法,奈何都是纸上谋略。将军是身经百战的大唐股肱之臣,请将军直言,此番境况,奉天可守得几日圣驾是否应早作打算,再度播迁”
韦皋虽也知太子是仁厚之人,但如此干系重大的判断,他这素来谨慎多虑的人臣性格,如何肯爽快地说出来。
正斟酌间,又见方才送走内侍的牙兵爬了上来,急声道:“将军,城傍蕃兵营首领石崇义并皇甫夫人求见。皇甫夫人说自己是女子,恐上城误损士气,但有火急之计要献,恳请将军当面一听。”
韦皋几乎没有犹疑地
第四十二章 一夕之变
关中平原,本是个官道密布的所在。
近千年的时光,多少王朝经营着这块土地,运送兵卒和粮食,通传邸报与朝贡。对了,还有那些在各个时代以各种方式被擢拔起来,前往帝国的都城、进入权力核心的少年、中年,甚至迟暮老人。
大唐帝国进入盛年后,以长安这座世界上最为辉煌耀目的都城为中心,无论往东都洛阳,还是往东南商州、东北同州、西北邠州和凤翔等地,均有数百里宽敞平整的官修大道。
官道上驿站林立、供给也相对平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帝国进入各方藩镇风波频发的建中年间,京畿北面的官道由于处于泽潞、太原与邠宁这些忠诚的勤王势力内,总体上也是有序的,好歹保留了一星半点李唐帝国的体面的。
但崔宁与皇甫珩,自东向西飞驰而往奉天、报信李怀光的拔师勤王之举时,并没有再选择官道。因为根据离别时在李怀光军营所得到的消息,神策军使、合川郡王李晟,已经从东边平叛的战场急速回撤,西行援救奉天之难。
崔宁不愿在官道上碰到李晟。
他厌恶这个与自己一样、半生都在马上搏杀的武将。他坚信,建中元年,当今圣上刚刚登上大统之位,便将他崔节度从西川膏腴之地弄回长安,多数便与这李晟此前平定吐蕃南诏之乱时向圣上所进的谗言有关。
神策军,那可是圣上的嫡系,若这嫡系主将向德宗点一句“西川节度使兵多粮广”之类的君臣密语,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天家的圣心中,定会种下挥之不去的猜疑。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武将又何尝不是。在崔宁看来,武人之间的仇恨,远比那些文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怨怼要深刻入骨——因为武将的浮沉,背后可都是出生入死、无数枯骨换来或换不来的军功。
隆冬时节,小路并不好走。所幸崔宁与皇甫珩,并那两个来自泾原的党项精兵,自小便上了马背。他们对身下这机敏的四脚朋友分外信任,又对它们足够了解,可以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马的警觉。因此,虽然冰与雪掩盖了荆棘与坑窝,这几名天家信使倒并未吃栽。
然而崔宁没有想到,他虽然避开了李晟,却遇到了前往投奔李晟的人,也是个他不愿打交道的人。
普王李谊。
前有姚濬设伏、后有朱泚攻打梁山的那个深夜,普王李谊裹着裘氅,与高重捷、高振等人躲在山坳的雪窝里,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明白了自己应该马上变换的道路。
远处的梁山上下火把如龙、喊杀震天。而再远一些的奉天城方向,虽然相对寂静,普王却仿佛透过重重夜幕,看到困守城头的韦皋那目眦欲裂的焦灼,以及城内德宗等人从休憩中惊醒,天家威仪仍掩饰不住仓惶。
这情景太过熟悉,俨如李唐江山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魔咒,不知何时是个头。但他普王李谊,与那些在十王宅中死于朱泚伪政权刀下的宗室子弟如此不同,他是上阵拼杀过的贵族,是地位仅次于太子李诵的亲王。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或许,或许多年前,肃宗在灵武即位的先例,会重演
李谊迅速地掐算了一下时间,他知道崔宁和皇甫珩衔旨去了李怀光处,若有消息,便应在这几日传到奉天。且不说那李怀光到底是何心思,但就眼下看来,梁山很难保住,如果自己随着韩游環撤到邠宁镇内,坐看韦皋能否守住奉天、或者李怀光能否救得奉天,那也太过被动。他想到了另一条路。
去找神策军最有实力的将领:李晟。
前日鸿翎急使送来的邸报显示,李晟已带着麾下精兵从范州(今北京)赶到长安东北,屯兵在距离东渭桥不足十里之处。
普王心中有了计较,倏地起身,对众人道:“尔等,或为圣上心腹,或为忠臣假子,自当随我勉力勤王。此刻凭我等区区数人,于梁山也好、于奉天也好,都无力御贼。本王想来,不如我等连夜前往神策军李晟处求援!”
高振自然唯普王马首是瞻,高重捷与韩游環留下的那两名假子,片刻斟酌后似乎也未觉得不妥。
几人于是踏灭篝火,连夜摸出山坳,辨了辨星辰,往东疾行而去。
普王也唯恐在官道上撞见李怀光,打乱了自己的谋算,带着一行人抄了小路。
偏就这般巧,迎头和崔宁、皇甫珩撞个正着。
李谊既受德宗器重,对于朝堂政事素来也知之甚多,记起崔宁与李晟,似因当年平定南诏之乱争过军功。
崔宁与皇甫珩下马行礼,普王李谊在解下兜鍪的同时,面上已从无备之惊转为火急之忧,以王主对待臣子的口吻道:
“崔仆射与皇甫将军莫再多礼,快些上马往奉天去,将你们与李怀光联络之情形进奏圣上。就在昨日,贼泚又增兵围城,本王现下要去搬那神策军的救兵,以免李怀光远水救不了近火。”
崔宁暗道:“偌大奉天莫非没人了,怎地要你普王去做这趟信使”
但他身负要任,听闻叛军增兵已是脑中嗡地一声,兼之对李谊本无好感,总觉得圣上这个侄儿有些不端的心思,便实在无意多与普王纠缠。
于是揖礼道:“普王千金之体,躬亲涉险,实乃吾等臣子之楷模,微臣这便回奉天复命。此去东渭桥尚有百余里,普王务必小心!”
崔宁虎目微侧,瞥见下马侍立的高重捷与高振。后者倒也罢了,那高重捷乃是扈从德宗逃出长安的要臣,如何也随这普王离开了奉天。他在长安御前做仆射这几年,对德宗的朝臣看得顺眼的,不过颜真卿、陆贽等区区几人,这高重捷也算得一个,因此二人素日也有些拜帖往来。
崔宁刚想递个眼色给高重捷,只听普王又开口道:“高御史与两位邠宁的将军,不如随崔仆射一同回奉天本王有泾原孔目官高振即可,轻骑简从,倒还不惹人注目。再往前又有王治之下的官驿,明日天黑前便能到得东渭桥,诸君莫忧。”
高重捷亦是伴过圣驾的,其心思深重,远在崔宁这样的回翔闲相之上。须臾间,他心中便有了几分异样的猜测,这普王莫非连夜奔徙终于进入京畿道稳妥之界后,便不愿他这圣上近臣出现在李晟跟前
普王继续淡淡道:“奉天周遭只怕已与十日前大不同,请高御史于途中向崔仆射详谈。”
他这样一说,高重捷若不回去,倒像是有意避祸一般。眼下情形已纷乱至此,崔宁沉默不语,高重捷不愿多生事端
第四十三章 鼠肉救急
城下硝烟弥漫、军士浴血奋战的白日里,钟楼内的宗室贵眷们在萧妃的威严与镇定下,起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寡语。
不过,他们的眼珠子从未离开过那扇高而窄的门。每当内侍进来与萧妃低声禀报时,他们就像假寐的猫儿遇到不速而至的猎物般,倏地仰起上半身,凝眸观察或侧耳倾听,试图从萧妃的脸色中得到答案。
钟楼如此局促昏暗,但仍是延光公主不肯让出的舞台。她毕竟也是过了四旬的人,一夜折腾是有些受不住的,可她拒绝去休息,而是站在自己的女儿身后,目光犀利地盯着报信者,仿如垂帘听政的太后。
宋若昭自城下与韦皋和石崇义分别,匆匆赶回钟楼,蓦地撞见煞神似的延光公主,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她,也是轻轻“呀”了一声。
倒是延光一见来人是这宋氏,全无此前打照面时藏不住的厌恶愤恨,竟换了温和些的容色问道:“城上如何太子如何”
她唯恐太子有个闪失,自己素来倚仗的这门显贵姻亲便烟消云散。
若昭回过神来,忙俯身行礼道:“回公主殿下,回萧妃殿下,臣妇不得登城,未亲见太子督战的情形。但臣妇谨记萧妃嘱托,向韦将军询问,得知太子英勇多谋,极为鼓舞士气。韦将军令自己的牙将寸步不离太子左右,也是妥帖谨慎的。”
延光松了口气,颔首道:“唔,到了紧要时候,你办事还算机灵,到底是幕府僚佐教出来的人。”
萧妃待母亲问过瘾了,方才向若昭开口道:“地道之事如何”
若昭轻声道:“韦将军心如明镜,石将军熟稔地下情形,他们已命精卒将松脂和干透的马粪运入云车下的隧穴中,还排布了麻绳做引。道中那些木架一旦拆除,土面没了支撑,不出几个时辰,云车应当就会巨轮深陷、推动不得,石将军便会令人点燃火物。”
萧妃喜而展颜:“妙极,火势自下而起,那云车如何避得。”
她得知丈夫安然,若昭的建议又如此迅速地得以执行,虽然战局还不明朗,总算是两个好消息。
只是,继而,她与若昭都陷入了更焦灼的等待中,万一韦将军的火力顶不住,云车在深陷前就搭上了城墙,或者虽然云车被绊住、火却没有燃起来,接下来的境况是否仍然凶险,整个宗室该何去何从,是否真的要如丧家之犬般从钟楼地室刨掘逃亡……
女子出于护崽的天性,总是将处境判断得凶险许多,对未来也多一层悲观的联想。因这份警惕担忧带来的共鸣,令萧妃与若昭越发惺惺相惜起来。萧妃执起若昭的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到了这番地步仍难逃城破之噩的话,你务必记得本宫所托。”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