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他与她,看来显然都不是闲云野鹤,他在追求更丰沛的权力,她则初尝人妇滋味。可是,韦皋觉得自己每次与若昭对话时,若昭于彬彬有礼之外,眼底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沉重。这种沉重,也是韦皋时常体会到的。
韦皋立于城牒旁,恍惚间神思纷飞。他想,我与你,是多么相像的人啊。
他伫立少顷,微叹一声,步下城楼。
又过得半个时辰,牙将来报,吐蕃公主求见。
韦皋一愣,略一思量,道:“帐外说话。”
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冬日倒正辉光灿烂,照着阿眉那胡人特有的浓密长睫,在她白皙发亮的双颊投下俏皮的影子。她的姿容太过出众,军士们纵然已知这是一位异族公主,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仍然忍不住盯着她看。
但在韦皋眼里,这个身份过于戏剧化的漂亮女子,令他警惕。
她有着远超她的稚子样貌的能力,且不说当日能以一己之力护送皇孙李淳。便是入了奉天城后,也是颇能应对急情。她亮明吐蕃人的身份和长安暗桩的经历后,德宗非但不降罪,还似乎颇为善待,又教她有机会立下一桩医治唐安公主的功劳。
韦皋初次于她打交道时,她是胡婢,如今已做回吐蕃公主,着实叫韦皋有些不知如何行礼。阿眉却莞尔一笑,奉上一个陶罐,道:“韦将军当日有救命之恩,后又对吾等照拂周应,皇甫夫人已是官眷,不便前来,我便替她跑这一趟,带来些肉食,献于将军。”
“肉食”韦皋接过罐子,诧异道。
阿眉笑得更深:“是鼠肉干。奉天城生计日见艰难,将军现在怕是也只吃糗粮了吧我本是草原行国之人,原也不像中原唐人这样只知烹羊宰鸡、射熊猎鹿。我们吐蕃人眼里,什么肉都能吃得。”
韦皋脸色微变。他在陇州营田既久,早已不是长安高门子弟时那般讲究洁净,倒也并不觉得鼠肉吃不得。令他不适的,是眼前这胡女说话时的语气,一种揶揄玩味的隐约傲慢。
竟与那普王李谊有几分相似。
但韦皋知她在延光公主手下救过宋若昭一命,压下一丝厌恶,缓缓道:“有劳殿下与皇甫夫人。”
阿眉嘴角一撇:“韦将军礼重了,我哪是什么殿下,若真在吐蕃那般金贵,又怎会流落长安。”
“殿下来见韦某,还有何事”
“韦将军,我虽一直有许多苦处,但对唐廷并无深怨,如今圣上也恕我昔日为祸西京之罪、赏我今时护卫宗室之功,我倒也愿为天子回銮出些气力。”
韦皋低头,锐利的鹰眸盯着阿眉,道:“殿下想如何出力”
阿眉道:“说起殿下二字,将军近来怕是正烦恼,守城之功要被那普王殿下分去一半。将军可曾想过,与其死守奉天,不如外借援兵,先解奉天之围,再逐长安叛将。”
韦皋冷冷道:“自应如是,故此,圣上已令崔仆射与皇甫将军东行联络李怀光。”
“说来韦将军的陇州之师是此番勤王第一军,若往后的功勋都叫旁人领去,韦将军岂不是太委
第三十九章 漠谷伏兵
韦皋努力让自己忽然急促的气息缓缓平和下来。
原配张氏过身后,他始终未续继室,一则碍于岳父张延赏仍遥遥提携助力于他,二则由于外放之地陇州不像京兆那样有高门望族可以联姻。在陇州营田时,韦皋府中也有侍妾,但他一直将心思花在自己的前程上,对妇人的**较之寻常军汉要克制许多。
正因如此,韦皋为自己方才对于薛涛的异动之心深感懊恼。他清清嗓子,语调沉下来,淡淡向薛涛道:“你回膳棚去罢,不必在此侍立。”
薛涛俯身行礼,抬起头时略略迟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曾说,派人往剑南西川求运粮饷时,代为打听妾的父亲出使南诏的情形,妾斗胆一问,不知,不知可有消息。”
韦皋心中噔地一声。往西南求援的韦平原本已传话来,薛涛的父亲薛勋因染瘴痢之疾,死在了出使南诏的路上。韦皋这些时日来,偶尔也斟酌如何开口,但军务一忙,他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
迎着那拘谨又热切的眼神,韦皋微觉心酸,不忍心告诉这女娃,如今她已成了孤儿。
“唔,薛使已到了南诏境内,如今的南诏王异牟寻倒不是化外蛮王,他朝中的清平官又是唐人,薛使当能平安返川。”
薛涛一对伶俐的眸子如猫般转了转,不敢再多问,正要转身离去,韦皋却似想起一事,又和颜悦色道:“论来,本将与你父亲都是京兆籍贯,某在长安城内也有些故交,若他们的子弟中有人才出色者,某可向你父亲荐为东床。”
薛涛一怔,先是怕自己会错意,再品咂片刻,确定了韦皋在说什么,不由在羞涩之外生起一丝失望。
她毕竟也到了及笄之年,春思见长,这些时日的心绪,她自己清楚得很。虽然城中兵荒马乱,她每次为韦皋送完膳食出来,却总觉得晴空明朗、天地澄澈似的,还会偶尔在人深人静时回味韦皋低头对她说“真是好诗”的那刻。
眼下听韦皋端起长辈姿态,说着姻缘之事,薛涛如梦初醒,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痴儿,竟傻到对这位门第高达的镇边大将动了别样心思。
薛涛暗暗咬牙,几分倔强冒上来,不咸不淡地致礼道:“妾多谢将军。”
她到底年幼,一张小脸藏不住地挂上了薄霜。
薛涛走后,韦皋将那姑且能果腹的膳食吃了,只觉又烦恼又困倦,正支着额头想要打盹,牙将忽然慌忙闯入。
“禀将军,吾师在城外的探侯来报,灵、盐二州来勤王的联军,遭遇姚濬的伏兵,正激战中。梁山南坡屯扎的韩游环将军,也赶去援应。”
韦皋登时一股寒意直冲天灵感,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披上战甲,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大帐,往奉天城阙上奔去。
奉天城的主门在西边,登临城上,便能眺望西北梁山周遭情形。但见韩游环的朔方精骑,如一股黑色的泥流,自大营鱼贯而出,直往北边而去。
而群山之后的漠谷方向,火焰已冲天而起,隐隐能听到人的喊杀与马的嘶鸣。
韦皋眉头紧锁,转身刚要询问报信之人何在,只见金吾大将军浑瑊也上得城来,面色也是同样凝重,对韦皋开门见山道:“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二人所部,在漠谷遇袭。圣上心忧,命我登城察看,并与韦将军商议加强城防之事。”
韦皋诧异,心道,我的游奕才来报信,圣上那边怎就知晓了
他一脸疑惑向浑瑊道:“二师自西北而来,且梁山南麓有韩游环把守,两位将军本应走梁山,怎地舍近求远,取道北面的漠谷”
浑瑊盯着他,低声道:“说来还是与你韦城武烧了玉明寺有几分干系。日前唐安公主忽然重疾,圣上疑心是焚寺之举惹恼了乾陵的二圣。都说高宗皇帝与武后最是尊佛,乾陵又在梁山……所以,此番圣上急令杜留后和戴刺史改道漠谷。结果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引得那姚濬前往伏击。”
韦皋万没料到,德宗竟作了如此联想。怪道这几日圣驾不见宣召议事,普王李谊又插手了奉天城防,想来天子对他韦皋已存了芥蒂。可他种种举措,哪一桩不是为了守城护驾他问心无愧。
浑瑊仿佛看出了韦皋的心思,叹口气道:“老夫素来自认耿直公允,也觉得此事怪不得韦将军。只是漠谷狭窄,两边又山势高峻,据报姚濬的伏兵在山顶安置了重机大弩,又杂以火石,就算韩将军的邠师此刻赶去驰援,灵、盐二师恐怕也凶多吉少。”
“浑公,圣上也是刚知此事”
“对呐,今日老夫正在御前,普王忽然赶来,说自己安置在漠谷的党项游奕急报险情,杜留后他们遭了难。陛下龙颜骤变,急急地就将老夫撵来你这正门之上看个分明。”
韦皋心中更是一阵阴云。如此大事,自己作为城防主将,竟然落在了一个城内王爷的后头。想来是泾州党项兵来投皇甫珩时,颇有实战经验的皇甫珩在奉天四周布了游奕,不料教接手的普王得了个大便宜。
正说话间,却见城内大道上烟尘骤起,一小队人马直往城门而来。到得城下,一员武将高声叫着开门,原来是德宗身边的御史中丞高重捷。
韦皋下了城楼,又看分明了些,除去高重捷,他厌恶的普王李谊,并那泾州孔目官高振,也恰在人马之中。
不等韦皋行礼,普王李谊先开了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硬:“韦将军,这奉天城虽不大,城墙却高得很,视野广阔,你和令狐将军手下加起来快两千守卒,怎地四千只眼睛就不曾看到姚濬往漠谷方向去”
韦皋心中一口浊气,暗道,猛虎也有打盹之时,何况天寒地冻、军士们缺衣少粮,夜间自会放松些巡防。若那狡诈的姚濬在夜色中潜行往北、白日里留老弱在营中升起炊烟作出按兵不动的假象,也是历来战事中常有之策。谁能想到,圣上放着好好的梁山不走,竟下令灵盐二师往漠谷送死。
但他生生将这血气十足却毕竟悖逆的话,在肚中捂了个严实,面上一脸惶恐,结着舌头道:“普王所言甚是,微臣万死难辞其咎,眼下便欲去圣驾前请罪。”
普王斜睨了韦皋一眼,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不知为何,与那夺了自己青眼之女子的皇甫珩比,韦皋更令他不喜。普王自负天资极高,是第一位能从十王宅走出来、去边镇镶
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
护卫着普王李谊的韩游環和高重捷没有想到,普王这个被德宗视作与太子一样重要的宗亲,在朱泚和姚濬眼里,此刻甚至值不得一次围猎。
暮色扑向大地的时候,刚刚救了漠谷之围的邠宁铁骑,眼看着泾师与幽州兵两支叛军,如潮水般往梁山高地涌去,根本没有再来追击普王的意思。
久经沙场、熟稔兵法的韩游环,立时明白了叛军的意图。他留下两名精干的假子,与高重捷、高振一同拥着普王躲入一处山坳,自己则率领邠师和党项的骑卒,直往梁山急奔,希望赶在叛军之前,据守梁山制高点。
立于奉天城上的韦皋,自然也省得,如今朱泚派来援兵,若攻下梁山,便能俯瞰奉天城中与周遭的情形,局势必然对勤王之师更为不利。但那高耸入天般的云车横在奉天与梁山之间,车上弩机层层,韦皋若带着自己的陇州兵冲出城去,未到梁山,就已然送命于云车射出的箭雨之下。
整整一夜,韦皋与浑瑊、令狐建宿于城墙之上,却也只能看着不远处漫山遍野的火把,听着不绝于耳的嚣叫厮杀,束手无策。
他们希望时日能倒流回去,能重新选择,便一定会不顾德宗对于前朝旧事的忌讳,进谏天家能在朱泚增援姚濬之前,逃离奉天、往蜀地去。
这一次,运气似乎没有站在邠师这一边。朱泚从长安带来的,不仅有幽州精兵和通天云车,还有为数众多的商贾子弟。这些胡汉混杂的男儿,家中世代经营的买卖形形色色,便是安史之乱时也未垮了家业,却在建中年间因朝廷的重税而濒临绝境。
行商走货也好,开坊设肆也好,都缺不得武艺,因此他们本就很有些身手,如今受到朱泚伪朝的征召,得了刀枪剑戟弩机利箭,当胸正是一把要将李唐宗室斩草除根的悖逆意气。
茫茫夜色中,韩游环的铁骑如堕迷障,举步维艰,倒是叛军一方,无论张光晟与王翃所部,还是姚濬所部,均以步兵为主,弩阵灵便,又以火引领变阵,眼见着就如蝗虫般自下而上蚕食梁山高地,将韩字号的邠宁军卒逼往西北方向。
韩游环又急又恨,想自己若丢了梁山,先头的首战勤王之功只怕一笔勾销。但硬拼下去便是莽夫之举,他与左右牙将简略地商议几句,不得不下令集结撤兵,准备退至邠宁与灵盐之师合军后再作计议。
此时天边已泛出隐隐的鱼肚色,周遭山路坡道得了昼颜的白光,清晰了许多,便如给了骑卒们一条生路般。韩游环一边领军往西北方向撤去,一边想起普王还在附近藏着,万不可有闪失,眼下去奉天的路被叛军阻断,只得先请这宗室亲王随自己去往邠宁。
韩游环遣出几名骁骑兵卒,去先头普王藏身的山坳寻人。
然而山坳中却空无一人……
刚刚过去的夜晚,宋若昭和阿眉因为不知城外的情形,更难入眠。她们都不是缺少见识的女子,听得那杀伐之声竟未随着夜幕降临而平息,料得应是恶战。
起初,宋若昭还侥幸地想,莫非是夫君皇甫珩这么快就搬来了李怀光,正与那姚濬缠斗中然而三更时分,柴门轻启,刘主簿带着一名内侍进来,叫刘妻敲开了宋若昭和阿眉的房门。
“请公主与皇甫夫人速速随奴婢前往萧妃处。”
阿眉素来多疑,不认得这内侍,便直向刘主簿问道:“为何”
刘主簿面色中藏不住骇意:“贼泚叛军来了数千人,还有那从未见过的高山耸峙般的云车,眼下正和韩将军在梁山激战。若韩将军挡不住,只怕奉天城凶多吉少。太子与太子妃奉圣上旨意,将城中的宗室聚在一处,也好一同伺机逃出去。萧妃说二位是贵眷,因此要一并照拂。”
宋若昭和阿眉对视一眼,瞬息权衡间,似乎也别无他法。
二人匆匆拾掇一番,于凉寒透骨的夜色中跟着内侍出门,到得东宫馆舍,但见李唐宗室果然都聚在堂上,包括那跋扈凶蛮的延光公主。
延光手持一柄三耳云头短剑,正在训斥一名呜咽的宗室女眷:“嚎个甚么,当年安史逆贼祸乱中原,本宫随先帝西幸蜀地之时,险情重重,也不曾哭过一声。你这个不中用的模样,哪有半分我李唐子侄的血性,想来带着你也是累赘,不如我现在就一剑给你个痛快,好过教拿叛军捉去凌辱,折了我天家名声。”
那女眷吓得赶忙噤了声。但延光到底是宗室长辈,这般气势确实颇为镇场,堂上一时果然安静了些。
延光眼锋犀利,一瞥之下扫到了宋若昭和阿眉,恶狠狠地瞪了她俩一眼,却也并未有发难之举。
阿眉心中暗道:“这延光此前跟个市井泼妇般,眼下大敌当前倒也知轻重,帮着她女儿把持大局。”
但见萧妃卸了钗环、一身窄袖帛袍,牵着李淳肃然而立,将众人都打量了一遍,语音沉沉道:“诸位宗亲官眷,黄昏传来的军情,大家已然知晓。眼下太子已去圣上御前护驾,本宫奉旨点齐各位,暂往城中钟楼避难,以免流矢误伤。圣上龙威浩荡,大唐自有天佑,各位毋自行慌乱。如有疯癫失仪者,便如延光公主所言,先赐一剑!”
众人喏喏相应,萧妃冲唐安公主的驸马韦宥点了点头,韦宥便引领三四名内侍官,并一队令狐建拨来的禁军士卒,执戟仗剑,护送女眷们鱼贯而出。
萧妃见母亲延光走远后,唤住队伍尾梢的宋若昭与阿眉,轻声道:“二位耳聪目明,丹布珠殿下又身手不凡,若本宫瞧着情形凶险,自会有殉身引敌之举,只好将太子的两位幼子托付于你们,说不得兵乱之际倒能逃出城去。”
阿眉一怔,王良娣留下的两个小皇孙论来是宋若昭的外甥,萧妃托付于她倒不奇怪,但自己已亮明吐蕃公主的身份,萧妃倒也敢冒险
偏那萧妃真是全无半分天家傲慢,言语间目光盈盈,特向阿眉又欠身道:“殿下本是吐蕃贵胄,我竟将殿下拜为淳儿兄弟的护卫般,确是不敬,但也实无他法。求殿下再屈身一回,护他二人周全。”
一旁的宋若昭听了,不由感慨,这萧妃颇有决断,择路并不瞻前顾后。阿眉虽是异族人,多舛的身世却令她最在意的,未必是同宗同族的利益,而是得了尊贵之人的器重与交谊。当初她竟为了救王叔文的性命而杀了萨罕,便是明证。如今萧妃拿准了她的性子,将话说到情深处,就算冒险相托,倒也不无道理。
果然,阿
第四十一章 危城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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