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刺骨的朔风吹来,沉思中的韦皋打了个寒颤,目光投到了把守城门的兵卒身上。他是个急事临头依然多虑一步的将领,又本是营田判官,因此从陇州拔师之时,已令所部带足粮食和冬衣。但眼前城卒中的一人,却只身着单衣,在严寒中蜷缩着身子,狼狈不堪。
韦皋踱过去,问道:“你的冬袍呢”
那城卒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陇州少年,不知因为冻僵了还是吓傻了,竟结舌不语。一旁年长些的同伴忙上前回话:“回韦将军,前几日,令狐将军手下的禁军子弟,因无御寒衣裤,趁咱们陇州小儿郎出行落单之时,扒走了他的冬袍。”
“竟有此事”韦皋道。
“小的哪敢浑说。那些子弟还叫着,韦将军在圣上跟前拍了胸脯说能弄来军资用度,他们既然是天子禁军,缺什么只管问咱们陇州营来拿便是。小的们因想着将军严禁吾等与禁军有斗殴之事发生,便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韦皋颔首,吩咐身边牙兵:“将我帐里袍子给这小郎。”
两名城卒忙附身道谢,韦皋摆摆手:“好生值事,莫给本将丢脸便是。”
抢劫陇州兵衣物的令狐建所部,乃右龙武军见习子弟。大唐禁宫,北为皇帝所居、南为三省六部办公之处,因此北边的宿卫尤为重要。北衙禁军历经数代帝王营建,至玄宗开元二十七年,已形成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四支禁军,其中,脱胎于“万骑”左右营的左右龙武军,由赫赫有名的陈玄礼统领。安史之乱中,羽林、龙武军力受损严重,肃宗皇帝于是又建立了左右神武军。至此,大唐北衙六军建制完毕。
然而时移事异,到了德宗朝,北衙禁军的宿卫职责,实际上已由神策军取代。德宗花了老鼻子力气削藩,为了遏制和平叛,把神策军李晟等部派往东边,长安城内的神策军力量日渐空虚。
时任神策军使的白志贞,罔顾德宗信任,尽招徕了些城中纨绔子弟或沽贩之徒,导致泾师之变当日,长安城内的神策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
对于当日正在城外操练新兵的右龙武军军使令狐建来讲,这真是天降馒头狗造化。令狐建手下搜搜刮刮不到五百人,但临时护驾也是绰绰有余。德宗一行原本只有太子李诵、普王李谊和百余名宦官护卫,骤然被令狐建迎到,半路又遇到郭子仪儿子郭曙带着家丁加入,终得安然奔入奉天城。
经此一役,令狐建可谓居功至伟,虽然守城不行,但在德宗心中的信臣地位已牢不可破。
韦皋毕竟在长安做了多年御史,善于探察天子心思。他也看到,令狐建着实是宦场老手,这些时日居功不骄,且不论在李万之事上装聋作哑,便是对他韦皋,也是恭敬配合,适时在德宗跟前美言,赞他治军有方、城防严密。
故此,底下军卒起争,在闹到不可开交之前,韦皋断不会为些许小事去找令狐将军。
然而,此事引发了韦皋另一层的焦急。冬至近在眼前,越是寒冬,人越是需要充足的衣食,但岳父张延赏的军资仍未见迹象,这奉天城除了安防,恐怕物资供给是更为严峻的问题。
韦皋也不是没有想过,是否趁着姚濬按兵不动之际,偷偷护卫德宗等宗室成员西幸,换个富庶些的州县避难。
不过他立刻就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愚蠢,最好提都不要提。玄宗皇帝当年若不是一路逃到了成都,太子李亨怎有机会在灵武继位时下德宗正是盛年,必定更为忌讳此举。
韦皋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驱马缓行,思索着千头万绪的诸事,直到被二人拦住马首。
是宋若昭,身后跟着从泾州来投的党项人首领石崇义。
虽初为人妇,若昭只是换了发髻的梳法,通身依旧是简朴的裙裳。但即便荆钗布裙,仍掩不住新嫁娘面上那莹润的桃花色,映着晨曦,令这张素来清素雅白的面庞,有一种陌生的娇艳动人。
宋若昭既已成了皇甫珩的妻室,韦皋倒觉得没有了心结,翻身下马,坦然地盯着她的双眸道:“皇甫夫人,何事”
若昭行礼道:“韦将军,妾是女子,不便前往军帐求见。但有一件或许紧要之事,不得不说与将军。将军数日前可是因怕巨木梁柱落入叛军之手、派人将城外玉明寺烧了”
韦皋点头。
若昭道:“将军可曾想过,若局势一时难有起色、天家继续困于城中,万一叛军从别处造了云车鹅臂,如何是好”
韦皋一愣,示意若昭继续说。
“朱泚眼下篡据长安,长安城中多能工巧匠,上元节造得摩天灯楼都不在话下,只怕于这攻城车械上触类旁通。前几日,妾听夫君说起当年李光弼以地道大破史思明叛军之事,便揣测,能陷千军万马,必能陷万钧机车,是否奉天城的城防事宜,也可考虑此计。”
她说完,看向身旁的石崇义。
石崇义省得,忙向韦皋作揖,道:“禀大将军,吾党项人在泾原时,各部落因常受吐蕃铁骑劫掠侵扰,有时便想了挖陷阱的法子。这几日末将察看了这奉天内外的土质,与泾州相似,若将军需要掘土筑隧,吾等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韦皋细细琢磨他们的话,觉得颇有启发。他在陇州,虽也经历了几次防秋的硬仗,但
第三十五章 捷足先登
千里碧空,万里霜原。大雪终于织成银毡,铺满了大唐帝国北方的各道各州。
崔宁带着皇甫珩与党项卒从,贴着京畿道的外围,自西向东穿过洛水、无定河与汾水。四人骑的都是自己相伴多年的良驹,但日行三百里比上阵打仗还要伤马,他们不得不在进入忠于大唐的河东道后,寻找邮驿换马。
由于出行的紧急与秘密,河东节度使马燧不可能从邸报上得知自己的地盘里会经过朝廷特使,辖内的官驿自然也未得通传。但崔宁已是二品大员,服紫不说,腰间还挂着亮闪闪的金鱼袋。他铁青着脸跳下马来,不发一言却自有威仪,官驿前眼色伶俐的驿卒早已去禀报了驿长。
驿长见到崔宁的派头,又瞧见皇甫珩的坐骑是屁股上打了花印的,哪里还敢多嘴问他们要传符,赶紧哈着腰将几人迎进屋去。
崔宁坐下后,喝了一口热酪浆,对皇甫珩道:“马河东治下不错,这驿站旁的苜蓿地,整饬有序,田亩也宽,当有好马。”
又道:“此地往东,是李怀光与田悦对峙的魏县,再往东北,是潞州。我瞧那驿长是个办事麻利稳妥的,你不如写书一封,给潞州宋府报个信,不然,你那老泰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女儿已出了阁。”
崔宁虽身居相位,但武人出身,说话直率,与姚令言又有几分旧交情,因此对皇甫珩颇带了些长辈对子弟的关怀之意。
皇甫珩心下感激,喏喏称是。又想到泽潞就在邻镇,倘使若昭跟着自己,不几日便可回到潞州,转危为安,奈何却被天子留在奉天。
他心头微微烦闷,热酒下肚不免流露出来,叹气道:“崔仆射,晚辈行事还是鲁莽了。”
崔宁知他何意,轻哼一声道:“我们武人,哪里如那些文臣爱耍心眼。咱们在御前,于公于私,讨恩赏也好,骂奸佞也好,皆是直言相陈,老夫这辈子便是吃了这个亏。你……你的祖上不也是如此,罢了罢了,我瞧着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不过倒是投老夫的脾气。来,再饮一杯。”
将卒四人在驿站歇了一宿,翌日换马。崔宁拍着自己爱驹的脖子道:“你老了,经不起折腾,好生在此地享几天福,等老夫回来接你。你是个福将,素来驮着老夫躲灾避祸,此番也要保佑老夫,说动李怀光那蛮胡,莫让老夫像颜少师般,至今在李希烈那儿不知死活。”
提到颜真卿被卢杞算计这一节,崔宁又是气血上涌,对皇甫珩道:“待奉天之围得解、天家回到长安,老夫定要告老致仕,省得整日受卢杞那奸贼的鸟气。什么左仆射右仆射,老夫在西川什么快活日子没过过,还在乎这挂名相公为官既然不能得圣上器重,老夫不如回蜀地吃我的荔枝去。”
崔宁一路便是如此牢骚不断,倒让皇甫珩觉得这老相爷颇有赤子之心。再者,他也庆幸崔仆射如此能言,自己跟随护卫便是,不必在李怀光跟前遣词造句。
“我这样笨嘴拙舌之人,竟能娶到阿昭。我只道王侍读、陆学士那般的斯文士子,才能得阿昭青眼。”皇甫珩想到妻子,不由胸清气顺,挥手一鞭,纵马奔驰于宽敞的官道上,任朔风拂面,竟是感到自泾师叛变来从未有过的快意。
当是时,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已在魏州附近扎营近三个月。
河北诸叛镇,成德、魏博、幽州等素来是同气连枝。而李怀光祖上虽是渤海靺鞨人,其父辈在幽州一带屡屡为朝廷建得战功,但李怀光一直跟随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成名后主要辗转于邠宁、泾原、灵州等大唐西北地区,对于东部情形不太熟悉。
李怀光领着一万五千名朔方骑兵步卒来到魏博,长途奔袭尚未扎营,就被从幽州赶来援应魏博镇的朱滔打个措手不及。此时正是涨水季节,魏博节度使田悦命人决水,李怀光的朔方兵只能退到魏县高地,自此在魏博镇陷入僵局。
本来,李怀光想等秋来马壮之际,再命朔方军调来五千铁骑,和马燧、李抱真等朝廷亲藩节度使商量着如何再战田悦。
不料,进入九月,马燧和李抱真那边,迟迟不见派使者来接洽。李怀光正心急如焚,帐下有僚佐道:“节下,此事不奇怪,圣上将神策军李晟派来河东,又派大将军哥舒曜去襄城讨李希烈。既然天家出面平叛,吾等藩镇武人不如暂且观望。”
李怀光细想,觉得有理。老上司郭子仪在世时,偶尔与他吐露几句,要义皆是不可与天家争功,何况如今各藩镇都珍惜兵力,说是为德宗平叛,谁不是掂量着出力。马燧和李抱真久据中原,夹在叛镇与长安政权之间,最是精明,既然他们按兵不动,自己何必做出头椽子。
不料,十月,长安骤然传来泾师兵变的消息,圣上避祸奉天,朱泚僭位称帝。
李怀光懵了,他在魏县大帐枯坐几日,好像陷入一个无声的世界。朝廷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京畿附近大约已被朱泚封死了驿路。河东马燧与泽潞李抱真倒是宣布讨逆,但见风不见雨。就连山头对面的劲敌田悦和朱滔,似乎也不再挑衅、或许转而对于一种全新的局面的希冀。
帐下几名幕僚的意见,在实际上保持了一致。他们自然商量起勤王之策,但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了肃宗灵武登基的往事,纷纷提醒李怀光:“节下,这天子北狩西幸之事,其间最是容易起变数。节下要回师勤王没错,但也须审时度势,相机而行。”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朔方军驻地来了一对不速之客。
“京兆尹源休”李怀光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人,及至看到来人的面目,他才想起,暮春他领兵经过长安时,虽不得见德宗,但出面劳军的,正是眼前这举止文雅却半边面孔满是伤痕的中年官员——据说这伤痕来自当年出使回纥时所受的鞭打。
源休开门见山,表明自己已是新主大秦皇帝的使者,来与李怀光商议共谋天下。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对父亲耳语,询问是否请幕僚长前来。
李怀光摆摆手,意思是不必。他目光所及,见到源休身旁的宋若清。方才进帐时,宋若清也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这位小郎,是泽潞李节度幕府子弟”李怀光缓缓道。
宋若清连日赶路,面有倦色,双目却熠熠有神,透着一股年轻人甫遇招募的兴奋。他长揖一礼道:“晚辈如今跟随源府尹,一效犬马。”
李怀光“唔”了一声,从绳床上起身,对源休道:“春时过西京,朔方将士多有喧哗,源府尹是读书人,却不嫌弃吾等粗鄙,与将士们相谈甚欢,本帅记得分明。”
源休道:“李帅可知,当时那唐家天子并未拨出多少粮饷赏赐,劳军之资中的大半,是朱太尉,也就是如今的大秦皇帝,以自己的家财充盈,盖因曾与使君共御吐蕃,有同袍之谊,见不得朔方将士受委屈。”
“哦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源某也正是自彼时起,发了执愿,要追随朱太尉。良禽择木而栖,天下应归于仁君明主。”
李怀光紧绷的脸部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宋若清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心头打了个格楞。源休侃侃而谈,风姿确是不俗,但在李怀光这样的藩镇名宿面前谈天下应归于朱泚,置李怀光于何地
只是,李怀光眼中并无异色,口气倒越发和蔼:“源府尹既是故人,曾于我朔方军有礼有情,本帅自不会只将源君当作长安的使臣来看待。源君与宋郎风尘辛劳,今日先好生用膳、歇上一夜。明日细谈,如何”
当下命李琟亲自安排源、宋二人的饮食和寝帐。
源休瞅个时机,悄声向宋若清道:“你可觉得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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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拔师勤王
段秀实在长安袭杀朱泚失败,并周轶等人一同就义于白华殿后,姚令言当即趁乱逃出了崇仁坊进奏院。
他找到了一个最不会出卖他的人——礼部尚书李揆。
李揆当初在国子监门口一怒触柱,是姚令言和皇甫珩将他送入一墙之隔的太常寺救治,捡回一条性命。
李尚书这忠君爱唐的一撞,天下皆知,朱泚可以杀光十王宅宗室,却绝不会再杀李揆,而是留着他体现自己身为新君的胸怀。
朱泚还令王翃和源休出马,劝李揆就任伪职。其时姚令言已藏匿于李宅,来往走动中,李揆探知了源休要东行说服李怀光叛唐的意图,遂和姚令言商议。
姚令言自告奋勇先行一步去魏县找李怀光,令为着长安失陷而痛心疾首的李尚书看到了希望。这位内阁元老,凭着在西京深厚的人脉,将姚令言送出长安,并不是太难的事。
同样不那么难的,是由姚令言出面坚定李怀光的忠唐之心。
朔方军与原来的安西军有着亲切的渊源。想当年,朔方军的三成兵力都来自安西军,安史之乱后,朔方、邠宁、泾原等镇又一直在防御吐蕃上共同出力,姚令言有信心让李怀光能听自己进言几句。
在局面纷绕之际,有故旧自叛乱中心带来可靠的消息,是李怀光盼望的。姚令言的出现,让李怀光看到了迷雾的破口,这种感受首先就令人畅快。而除了提到朱泚的幽州兵在长安的布防,以及姚濬率军与奉天城守军相持不下的局面,姚令言尤其谈及神策军核心人物李晟。
“姚某此番虽栽在朱泚手中,犯下弥天大错,但姚某坚信,大唐气数未尽。河朔诸镇有割据一方之力,无一统天下之资。魏博成德也好,幽州二朱也好,淮西李希烈也好,都万不可与之合流。然而圣上扶植神策军、削分西北诸镇之心,吾等也不得不以为忧患。李节度,那李晟虽也在河东平叛,但身为神策军,必排在圣上诏令西撤勤王的诸君之首。”
“李晟”李怀光冷笑道,“这李晟今年从长安不过带了四千人出来,如何与我朔方军比得”
姚令言道:“正因如此,李节度才应赶在李晟之前往奉天勤王,万不可因观望自保而引来大患哪。”
李怀光微微沉吟:“姚节度,你说让我赶去奉天。但长安如今已被朱泚所据。西京物华繁荣、军资充足,天家私库里随便拉一车金银锦帛出来,便能让军士们老老实实效命。怀光倒觉得,不如仗着咱们人多能打,先将长安去攻他一攻琟儿,你说呐”
李怀光望向长子李琟。和武将父亲不同,李琟更像个谋士。大历年间,朝廷着力拆分朔方军,借李怀光之手打压朔方军内其他宿将。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李怀光曾将长子李琟一家送入长安,几为人质。李琟在长安倒也没闲着,结交文官,很学了一套揣摩上意的本事。
眼下听得父亲发问,李琟忙起身,向两位长辈道:“晚辈赞同姚节度之见。父亲,我朔方子弟向来是一支铁军,泾阳附近又另有子弟后援,以数万兵力围攻长安,旦夕收复也不是难事。然而,吾等毕竟是藩镇军,若无圣上旨意而先攻长安,置神策军于何地,更置奉天圣驾安危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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