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宋若昭与阿眉将神志不清的唐安公主扶上窗棂卧着。蒸腾的水雾伴随着仓术的药气穿过木栅,像一对巨大的手掌围上来,温暖着公主的身躯。公主上翻的眼皮渐渐松弛下来,青紫泛白的嘴唇似乎也有了一丝血色。
少顷,奉天医官捧着熬出汤汁的剑蒲飞奔而来。韦宥急忙接过,一手扶起爱妻、令其依偎着自己的肩膀,一手端着陶碗,缓缓地将药汤送入唐安口中。
众人眼睛盯着唐安,心中均是念佛不已。
阿眉的药方显然比佛祖更灵验,只一炷香的功夫,唐安的抽搐止住了,气息较方才药蒸时又匀了三分。
阿眉伸手试了一下药汤的温度,向德宗道:“公主体弱已极,不可再内服性子刚猛之药,妾与宋氏愿侍奉公主以仓术药汤沐浴,以观预后。请陛下定夺。”
德宗瞥了一眼角落里诚惶诚恐的奉天医官,心知这小县的郎中,如何能像京中御医那般靠得住,唐安还不如交给这看起来颇有些本事的吐蕃公主。此女若心存歹念,当初就会劫了朕的孙儿去逻些城,何必算到这个时候来加害一个大唐公主。
德宗又见唐安夫妇身边,竟连个婢女也没有,当即便令萧妃的宫人留下一名伺候唐安,又向那宫人道:“若再遇急情,径直往朕的宫中寻霍内侍,不得有误。”
先前被延光公主一闹,再被唐安病危一吓,德宗也觉得累极,搭着霍仙鸣的膀子起驾回宫。
萧妃则又待了三两柱香的光景,眼见着众女请退韦驸马后,扶着衣衫尽去的唐安公主入桶药浴,又见唐安的额头渗出一层均匀细密的汗珠、颧骨和颊边益发显现人色了,才准备离去。
萧妃打开房门,一直徘徊于院中的韦宥迎了上来,眸中仍是焦急担忧。萧妃轻声宽慰道:“无妨,丹布珠公主和宋家娘子仔细得很。”又似想起一事,道:“往后数日驸马也不得闲,阿莘年幼,不若让我将她带回太子府中照料,免得驸马心挂两端。”
韦宥自然觉得好,道:“阿莘已入睡,明日我便送去,韦宥多谢皇兄皇嫂。”
萧妃停在门口,微微凝眉,回身向宋若昭道:“宋家娘子,可否院中借
第三十章 修成正果
大唐建中四年这个多事的十月接近尾声时,中原大地因为各方势力的僵持,反而获得了一种短暂的平静。
东南的韩滉和西南的张延赏,努力将辎重粮饷通过漕运或者陆路往奉天城方向运输,但河东、淮西、凤翔等叛镇如拦路虎一般,使得维生血液的输送变得缓慢而危险。
另一方面,在长安已僭越登基、国号大秦的朱泚,也并没有真的高枕无忧。
从李日月带回的讯息中,朱泚得知,躲在奉天城的唐德宗李适,已由韦皋的陇州军和韩游环的邠宁军护卫,大将军浑碱和灵、盐二州的勤王军队也指日可达。至于手握五千泾原军却首战失利的姚濬,已经退守到距奉天城三十里处驻扎,在朱泚将自己的幽州兵派去增援之前,定然不会再主动攻城。
朱泚出身河东藩镇,这些年来最是了解大唐疆域中各藩镇首领的心思。天下早已不是开元天宝年间大一统的盛世景象,割据的藩镇眼里,哪有什么天子,哪有什么君权,只有兵与钱。若损失了将卒,又没有钱粮优待,没有藩镇肯卖命,不管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朱。
长安大明宫白华殿中,朱泚只留了刚刚升为京兆尹的源休与自己商议。
在长安的文武百官眼里,源休的叛唐似乎无可深究。他是京兆少尹,自然与上司王翃一起随着朱泚谋逆。但实际上,源休曾经也是与周轶一样的儒门子弟,并非藩镇武人。
若不是一段往事,或许他今日仍是李唐江山的拥趸。
建中元年,回纥顿莫贺可汗的叔父突董,率领回纥商团自长安归国,途径振武时逗留作歹,为祸乡里。
当时的振武军留后张光晟设计杀光了包括突董在内的整个回纥商团,仅留一人去回纥报信。此事一出,唐回关系瞬间紧张起来,可唐德宗非但没有降罪张光晟,还升了他的官职,并下令当时已经走到太原、前往回纥册封顿莫贺可汗的使臣源休原地待命。
德宗此举,激怒了整个回纥的贵族,回纥传来“请得专杀者以复仇”的呼声时,德宗才意识到唐廷内有藩镇之忧、外有吐蕃之患的情势下,实在不应再与回纥交恶。
德宗于是让源休继续前往回纥行册封事宜,还带去突董等人的尸身归还。可想而知,源休的这趟差当得实在危险,他与属下被回纥人囚禁了五十余日,在险些被杀的最后当口,贺莫顿可汗力排众议,决定释放唐廷使者。可汗甚至还以酒水为源休践行。
“孤的宰相奏禀,请诛唐使,以血还血,但孤以酒还血,以免唐回陷入永无宁日的仇怨之中。”顿莫贺可汗道。
源休无言以对,只得将热酒一饮而尽。正要离去,可汗又将其唤住,源休以为可汗改了主意,自己仍是性命难保,不料顿莫贺朗声笑道:“孤有一事相求,烦请源使向唐廷天子进言,勿忘将那张光晟夺去的骡马货物还给我们回纥人。”
回到长安后,源休将此行经历向德宗细细禀报。
不知是否原休在言语间对顿莫贺可汗的敬意触怒了德宗,对于这些九死一生的大唐使者,德宗竟无任何赏赐。若非正受圣宠的京兆尹王翃坚持,德宗甚至想反悔许诺给源休的京兆少尹之职,而将其外放州县。
源休心中愤懑,在他看来,自己以命效力的大唐天子,信誉和胸襟,竟还不如回纥的可汗。起初,他为自己的结论感到形同悖逆的惶恐,直到王翃和朱泚请他参与到真正谋叛的计划中来,这惶恐旋即被将行大计的兴奋湮没了。
良禽择木而栖的信念一旦坚定,源休这样的文士比那眼中只有利益的姚濬之流,看得更远,也更愿为新主积极奔走。
此刻,源休面对沉思中的新主,内心明白朱泚眼下最关心的,是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立场。
源休清清嗓子,对朱泚道:“陛下,如今天下李姓诸军,强者有四,李希烈、李抱真、李晟、李怀光。李希烈早已叛唐,李抱真此次虽然声称勤王,却尚未见动静,若朔方李怀光能立刻投靠陛下、不与长安为敌,也不出兵驰援奉天唐室的话,李晟那些神策军纵是精锐,也会左支右绌,陛下的江山可就能坐稳了。”
朱泚颔首。源休的分析确实没错,但整个十月,不管泾师之变、天子出逃的消息怎样纷传,河东战场上与魏博叛镇对峙中的李怀光所部,却像暗夜沙砾一般平静。
李怀光是郭子仪在世时的爱将。平定了安史之乱的郭子仪虽然对大唐有再造之功,他麾下的朔方军却也成了帝王所担心的虎狼之师。郭子仪去世后,德宗分割朔方军、削弱其整体战斗力的做法,满朝上下都看得出来。但李怀光毕竟还是从中得到了利益,成为新任朔方节度使。况且,朱泚登基之前,李怀光攻打魏博叛镇时,不仅与魏博镇节度使田悦交战,也败于朱泚的弟弟朱滔所率领的幽州军。
如此说来,李怀光仍然忠于唐廷、选择与朱泚为敌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可是,陛下莫忘了,李怀光东进平叛前,经过长安时备受冷遇,郁郁而去。如今泾师因牛酒简薄而爆发兵变之事,也是传得天下皆知。唐廷如此刻薄寡恩,对李怀光这样的胡人未必没有触动。如今天下称王割据者众,唯独陛下能入主这大明宫,李怀光也会有所权衡。”源休侃侃而道。
朱泚抬起头,看着面前这言辞恳切的臣子,觉得他身上那种镇定而多谋的做派,很像大学士陆贽。蛰伏长安的岁月里,偶尔一些场合中,朱泚能见到德宗身边站着的被称为“内相”的陆贽。
朱泚认为,自己自东而西统领过多个藩镇,又在长安朝中为官多年,对于整个帝国从武人到文人,都了解透了。这是他比其他藩镇节度使有巨大优势的原因。
他知道源休这样的文人,比武人更难争取,但一旦取得了他们的归附,能够带来的方略上的价值,也许远胜武人。
“源府尹所言,皆是朕日夜所思。源卿可愿前往魏州去见李怀光,替朕当一回说客”
新晋帝君目光灼灼,似是将无限希望都交由源休去实现。
源休振奋道:“微臣正求此任。”
朱泚道:“朕可传书皇太弟、冀王朱太尉(朱滔)遣将士护卫。”
源休一笑:“微臣轻车简从即可,以免李节度不悦。陛下莫忘了,微臣可是能从胡虏之地安然返回的使者。”
他言罢,笑容渐收,目光变得阴森。朱泚自是明白当年德宗亏待源休的原委,抚掌安慰道:“良臣之才,天意怜之,明主爱之。”
源休从白华殿上领命归宅,见到长子源识正于窗下苦读,忽然想起了什么,唤来家奴道:“往怀德坊去请宋二郎。”
他口中的“宋二郎”,正是宋若昭的弟弟宋若清。
这半月来,宋若清和自己的伙伴刘风一样,总算有惊无险地走上了他们想要的路。虽然,在段秀石和周轶的安排下,皇甫珩抢先营救了大唐皇孙李淳,但宋、刘二人的告密行为,仍得到了朱泚的嘉赏。在朱泚看来,藩镇幕府的子弟,和前朝御史的子弟,都这样倾心效力于自己,对新帝的权威不啻于一种表率式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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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奠雁收卒
奉天城阙上,韦皋举臂引弓,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朗朗晴空。
得知德宗许了皇甫珩与宋若昭在奉天行婚配之礼的翌日,韦皋巡营归来,见薛涛正在膳棚前喂一只鹅。
“这是做甚”
薛涛急忙起身行礼道:“回韦将军,这是裴县令好不容易寻来的,嘱妾看管。太子妃说,宋家娘子六礼不全便出阁,实是时局无奈之举,亲迎之日不可再无奠雁之仪,皇甫将军且拿这鹅行一番礼仪。”
她说罢,鼓起勇气抬头望了韦大将军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只觉在寒风中冻得麻木得双颊忽然活过来似地,微微发热。
若在平时,韦皋定能发现薛涛这细微的举止。他能感到这小女子在面对自己时又慌张又喜悦的心思,这也大约是他在忧心负累的守城职任上,唯一松弛有趣的瞬间了。
然而此刻,薛涛的话倒让他心有旁骛起来。他记得,当年自己亲迎张氏时,确是依《大唐开元礼》,怀抱一只被红罗缚住喙口的大雁,来到张宅,行“奠雁之仪”。
韦皋不是酸腐之人,但毕竟出身名门望族,对于礼法还是看重的。他一想到宋若昭那样清雅的人,大礼之日竟要接过眼前这肥硕呆笨的白鹅,便觉唐突佳人、忒煞风景。
“宋家娘子,当年阴差阳错,我无意间送了你一首诗,奈何缘悭一面。你与那皇甫珩确是一对璧人,我韦皋也自认是君子,便送你一只大雁罢。”
近冬之前,禽鸟已南迁。这几日鸿雁罕见,但韦皋仍想碰碰运气。无奈他在城上守了半日,空中掠过的唯有几只乌鸦簌簌飞过,仿佛嘲笑他的心意般,盘旋数圈,停在城内高树枝头。
悻悻间,韦皋正要走下城堞,忽听远处鸣镝声响,在寂静的旷野间格外刺耳。他一惊,以为是驻守梁山的韩游环急报军情,忙返身眺望,却见瓮城之外的漫漫黄土上,数骑快马直奔奉天而来,掀起一阵沙尘。
来者驰到城门之下,韦皋见到自己的陇州守卒毫无犹豫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何人清晨出城”韦皋喝问身后跟着的亲随道。
亲随这几日应付惯了城内各方势力,眼色也格外伶俐些,轻声道:“主公,城下是普王……”
“哦”
韦皋奔下城来,正与普王打了个照面,忙立于马下行礼。
普王瞥了一眼韦皋手中的长弓,道:“韦将军骑射已闻名于陇右,怎么,仍是弦不释手”
韦皋道:“圣上与各位殿下皆在城中,微臣身不敢卸甲,夜不敢深寐。”
普王笑道:“圣上近日忧于国事,常召见太子与本王相商,本王倒是劝慰圣上,有韦卿等贤臣良将在,区区贼泚叛逆不足为惧。”
寒暄间,韦皋也早已不动声色地将普王一行打量了一翻。
普王身后的家奴,胯下战马的鞍鞯与辔头之间,挂着一只还在扑棱的大雁。
“请普王恕臣多言,方才微臣听得鸣镝之音,可是普王所发”韦皋恭敬问道。
普王大度地摆摆手:“韦将军肩负城防重责,问得有理。”说着又微微附身,道:“那日圣上许了皇甫将军与宋家大娘子的婚事。城武你有所不知,本王当年也出镇过泾原,这皇甫将军还教过本王箭法,端的是一员少年骁将。如今他喜获良配,本王助他行得奠雁之礼,聊表心意。”
“如此。普王体恤,吾等武人之幸。”韦皋道。
韦皋城中亦有耳目,李万之事早已为他所知,但他不曾料到,原来普王与皇甫珩也有交情。他隐隐感觉,普王此人,并不像他总是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外表那么简单。
别过韦皋,普王行了几步,冷冷对家奴道:“将大雁送去皇甫将军处,别误了他的吉时。”
他在马上抬起头,环顾这冬寒笼罩下的奉天城,又将目光抛向德宗的行宫处,前日的一些光景又浮现眼前——
皇甫珩带着高振和石怀义进到奉天城请见德宗时,太子与普王,并陆贽等臣子皆在御前。德宗素来也知边镇附近党项藩落的战斗力,听闻党项城傍子弟来投,自然高兴,还将与令狐建一同守城的高重捷唤来,与高振在殿中相见。
皇甫珩在直陈与宋若昭有婚誓之前,先向德宗请赐告身给高振与石怀义。德宗满口答应,只道告身须由大学士陆贽拟定。
群臣散去,回到内室,只剩太子、普王与陆贽在身侧时,德宗便命陆贽执笔。不料陆贽道:“陛下,官职不是不可赏,但高孔目与石怀义并无半分军功,那高孔目又是高重捷的族亲,这告身发下去,只怕前几日浴血守城的陇州之师心中不服。”
德宗道:“敬舆言之有理,是朕答应得草率了。待彼等藩兵献够叛军将卒的人头,再赏不迟。”
他又向太子李诵道:“太子,方才那皇甫珩提到泽潞宋氏时,朕见你脸色有异。朕知你感念宋氏参与救护淳儿,但李抱真请求联姻时,你若不愿为难宋氏,本应如实告诉朕,莫扯些其他的。”
李诵惊惧,忙拜道:“陛下恕罪。”
他觉得从良娣托子到王侍读献计,再到萧妃告知昭、珩二人曾于城中相会,确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只怕越辩解越让父亲疑心。
德宗叹口气道:“太子仁厚宽和,本是国之幸事。但你那宫中,我看萧氏和王侍读都是有主意的,我只盼他们能真正辅佐你,莫利用你的好性子。你退下吧,叮嘱萧妃照应好朕的唐安公主,泽潞宋氏的婚事既是朕御准的,也妥帖操办便是,叫那李抱真知晓也不失了体面。”
帝王又向普王道:“谟儿,你留下,陪朕下盘棋。”
李诵和陆贽告辞后,霍仙鸣摆上的不是棋局,而是酒壶。
德宗接过粗陋的酱色陶盏,小尝一口,向霍仙鸣道:“韦城武带来的酒,朕都送去东宫太子处了。你这奴才真是有些本事,这兵荒马乱的,还能弄来一壶好酒。”
霍仙鸣谄媚道:“启奏陛下,这小小奉天城,倒是被裴县令治得不错,且囤了些粮草。那日裴县令说与老奴得知,他想着若奉天本就设作行营,粮酒多少得有些,所以趁着去岁老天爷照应,悄悄地在宅子里用粮食酿了些酒。裴县令托老奴向陛下告罪,他违了朝廷榷酒的政令,但凭陛下责罚。”
德宗冷笑一声:“你这个老东西,怎么早不说,酒都下肚了,再罚人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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