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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李万为怕她喊叫,须紧紧捂着她的嘴,便无法抽刀。他决定掐死她,但在她身后又使不上狠劲。他也是第一次杀人,心慌意乱,只想快些让这女子停止挣扎,情急之下反手将宋若昭摔倒,跪在她身上,一手继续捂着她的嘴,一手撑圆了虎口,去捏她的咽喉。

    李万没有意识到,他改变了姿势,虽能用上力道,却释放了对方的双手,也将自己的下腹露了出来。

    宋若昭在窒息的绝望中,凭着求生的本能,拔开了怀中匕首的刀鞘,浑噩但用力地朝身上的男子刺去……

    她听到男子压抑但痛苦的嘶气声,可是自己颈上所受之力却并未减弱般。

    意识恍惚中,宋若昭竟能感知到自己的愤怒。在方才正面相对的一刻,她看清此人正是客舍相撞之人。素昧平生,此人当真是要自己的性命!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刺出第二刀。

    李万吃痛不过,终于松了双手。他以为宋若昭要喊叫,但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似乎想呼救但不可为。李万捂住自己的肚子,手掌瞬间就浸在了热乎乎的血液里。

    宋若昭一面喘息,一面仍紧紧捏着匕首。她努力想爬起来逃命,才发觉自己的脚是软的,并且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李万处于魔怔中,他好像已顾不得自己的致命伤,踉踉跄跄晃了几晃,摸到腰刀抽了出来。

    他听到了马蹄声。自远而近的马蹄声并不急促,但在静夜中特别清晰。他抬起眼,隐约看到有人马的影子往这边来。

    “今夜若不是延光那老货多事,某本该也在纵马巡城,又怎会吃了眼前这女子的亏。真是冤孽,想我好端端一条汉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第二十五章 借刀杀人
    奉天城德宗的临时行宫中,普王李谊立在御座之下,身旁跪着面如死灰、疲惫不堪的宋若昭。

    德宗向宋若昭缓缓道:“宋氏,李司马是朝廷五品官身,虽则普王亲眼目睹那李万欲害你性命、你为自救本是理直,但错手杀之,只怕罪难减等。”

    君王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普王李谊见状,即刻奏道:“陛下容禀,大战之际,李司马作奸在前,杀人在后,这宋氏偶然路过便遭此难,实是无辜。况且,若对宋氏公然治罪,只怕泽潞李抱真详询之下,倒牵扯出一些宗室秘闻来。”

    德宗不语,似在斟酌。

    其实一大早,内侍霍仙鸣在德宗榻前说了个大概,德宗就已省得,自己这侄儿李谊行事颇为谨慎,带着那宋氏候了一夜,大约就是寻思此事牵涉延光公主,须立即由天子来做个示下。

    本来,莫说奉天,就是长安城再大,对于流言蜚语来讲,也没有传不到的地方。德宗此前就听到关于延光公主的一些风评,但毕竟是自己的姑母兼亲家,不好责难,况且和他李家天下快被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镇瓜分相比,延光公主蓄养面首哪里算得什么大事。只是,勤王大战之际,此等丑事太也有损宗室体面。德宗内心倒觉得,死一个李万、敲打敲打自己那不知分寸的皇姑也是好事。

    所以,德宗本不欲加罪于宋若昭,不过说几句律法威严的话。普王出来作证兼劝阻,这案子就很好断了。就算延光公主事后闹来讨要说法,普王的说辞正好堵了这混账姑母的嘴。

    “这李万的尸身,现下在何处”德宗开口问道。

    “禀陛下,臣的家奴,昨夜事发时就收去僻静处埋了。”

    “普王做事倒是果决。”

    “此等微末丑事,不足以烦扰陛下。”言罢略一迟疑,补充道:“想那龙武军的令狐将军虽与李万交好,但也是个明白人……”

    德宗微微颔首,又向宋若昭道:“宋氏,你救护过我李家皇孙,现在普王也救了你一条性命。你毕竟已是泽潞节帅认下的义女,昨夜之事,朕就当与你无涉,待局势安定之后,朕会着人送你回潞州。”

    宋若昭方才听普王禀称亲眼见到李万对自己行凶,已是讶异,此刻见德宗因为普王的一番话将事化了,竟如堕梦中,仿佛不信自己已获赦免。普王在一旁喝斥道:“还不叩谢圣恩!”

    若昭醒悟,急忙磕头。德宗摆手道:“坊禁已开,你自行离去罢。”

    若昭起身,回转之际正撞上普王灼灼盯着她的目光,不由一惊,低头速速出得屋去。

    德宗在座上看得分明,待宋若昭走后,闷闷地轻哼一声,向普王道:“谟儿,朕看你对此女怕是有心。只是,那李抱真得个便宜认她作义女时,还同时求朕敕她入太子府中为良媛,朕未置可否,先晾晾那李节度。说来可笑,未出一兵一卒来勤王,不过是府中僚佐之女机缘巧合救了朕的皇孙,这李抱真就想和朕攀起亲家来你瞧,怕是回纥人也没有朕的这些藩镇会做买卖。”

    “谟”是李谊先前之名,德宗在无外人时,便以此唤这个养子,以示亲密。

    普王一听,忙回禀道:“臣不敢欺瞒,这宋氏文雅柔顺,臣确实,确实……但是陛下,据臣所知,此女应已有心上人。”

    “哦”德宗一怔。

    普王故作无奈:“臣本不知李抱真奏请联姻一事,因此昨夜在太子处,臣一时意气上来,还问及宋氏,太子告知,王良娣去世之际,宋氏亲口向太子与萧妃说过,自己已心属他人。”

    德宗沉吟须臾,蓦地自悟道:“如此说来,太子早已知晓此女心迹,怎地那日我诏他商议李抱真请姻之事时,他只字未提。”

    德宗不免愠怒,他明白太子李诵素来敦厚,这宋氏女护卫过皇孙李淳,或许太子也投桃报李、多有维护。但天家上下,先为君臣、再论父子,李诵怎可对自己有所隐瞒。

    普王又道:“陛下可知此女为何昨夜会碰上李司马臣谨慎起见,连夜着人打听,原来此女因与皇甫将军相会,才误了坊禁。”

    “哪个皇甫将军那个泾师未叛之将皇甫珩”

    “正是。”

    德宗冷笑一声:“不过小胜一场,就忙着才子佳人起来。”

    普王叹一声道:“臣当年蒙陛下圣恩、在泾原历练时,得知这皇甫珩在军中口碑不错,那些西戎城傍军士尤其服他。听说昨日守城之战中,他倒也尽力,且有阵前训导泾师反正之语。”

    德宗道:“谟儿,自古君王,防臣之心不可无,你皇兄就是太过温厚良善,朕放心他做太子,但有时不得不担忧,他能否胜任天子。”

    普王深知德宗素来多疑,因此他虽有心将话题往太子身上引,但德宗真的挑起话头来,他在兴奋的同时又分外谨慎。

    他微微蹙眉,一脸忧思的神情道:“陛下,臣视太子如同胞至亲,此番李万之事,才令臣颇为担心。”

    德宗直起身来,锐利的目光扫过来,示意他说下去。

    普王道:“延光公主蓄养面首,若止于床第之欢,无非叫朝堂上下议论几句。但若公主借此结交朝臣,并结交州府有统兵权的刺史,陛下可还能坐视公主平素以阿母之名常与太子妃走动,而东宫少阳院可是禁苑内廷,诚如陛下所言,皇兄仁慈宽厚、不知防范外戚,臣只怕来日会有大患。”

    德宗“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他盯着座下的炭盆,觉得长期盘踞脑海的隐忧就像这碳块一样,被普王点燃了。

    他大唐的公主,历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延光当年仗着支持德宗继位有功,不顾辈分混乱,半哄半逼地将女儿嫁给太子做正妻,德宗内心就已不满,但只是觉得姑母骄横,没往更深之处去想。此刻普王半明半暗的几句话,叫这位本就处于内忧外患中的天子,越思量越惶恐。

    他带着严厉的语气向普王道:“你出十王宅开府后,可还探知延光公主与何人走得亲近”

    普王道:“似还有崔宁崔仆射。崔仆射曾镇守西川多年,西蜀是锦绣之地,听说崔仆射常将蜀地物产送去公主府,与那彭州司马李万也颇为相熟。陛下,如今西川节度使虽为张延赏,但难说崔仆射在彼处仍有余部……”

    德宗勃然大怒。他早就疑上了崔宁。崔宁劝天子厚赏笼络李怀光,崔宁对从不忤逆天子、一心筹集削藩军资的卢杞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现在再加上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这一条。

    “好哇,朕只以为河东诸藩是猛虎,竟忘了卧榻之侧也是豺狼环伺。若来日这崔宁和李怀光、延光公主内外联手,朕还有活路吗!谟儿,你说,朕当如何



第二十六章 城傍子弟
    是夜,宋若昭遇险又脱险之情境,皇甫珩自然无法知晓。随韩游环及牙将驰出奉天城之际,他内心连日来的焦躁甚至在慢慢褪去。虽然德宗面对他这个泾师核心将领时、既不斥责又不宽宥的态度,令他难免惴惴,但韦皋在首战当日践行君子之诺,以及宋若昭安然相会后的月下盟誓,让皇甫珩沉浸在一种尚怀希望的亢奋中。

    他盼望着,各地勤王之师能四聚而来,天子首先能回到京都,而后定河东与江淮,遍地烽烟、战事无休的局面或可改变。他还侥幸地想,义父姚令言或许趁乱摆脱了朱泚。

    皇甫珩随韩游环回到邠师大帐的翌日,东南方向,姚濬与李日月退防驻扎的大营并无异动。

    昨日泾师攻城,一战而溃,士气很有些受挫。姚濬这几年来在父亲姚令言身边伪装成鲁莽不智的模样,叛乱后终于能操持起狠辣自私的算计,哪里是肯吃亏的。

    原本,姚濬急于攻城,乃因以为城中守军不多,中了陇州、邠宁二师的合围后,又见奉天城防森严,便不敢再贸然行事。李日月来商议后策,姚濬只推说泾师这半月来已疲惫至极、应先扎营恢复元气,反正那德宗也不敢离开奉天城,不如等大秦皇帝(朱泚)的示下。

    李日月知姚濬已决定消极怠战,只待幽州兵来出力擒王。他不过是朱泚派来的监军,无法跳过姚濬驱动泾师将卒,留在营中也是生闷气,便带上亲随离营向东,快马加鞭地回长安去给朱泚报信。

    两天后的深夜,梁山后面的邠师大营,士卒忽报,有两名自称泾师反正者挥舞着白色葛巾来降,求见皇甫珩。

    皇甫珩见到二人,大喜道:“高振、石怀义,吾城傍将士安好”

    原来,自大唐开国以来,边境各州便有城傍制度。北狄、东夷、南蛮、西戎各胡人部族,归附唐廷者,可在州城之外放牧营田,若有战事,则编为唐军的一支,与唐人将卒一同出战,称为“城傍”。

    泾原镇附近的党项各部,因不堪吐蕃的欺凌,便投靠到泾原镇来。姚令言出身河中府,算得半个读书人,素来很懂些安抚之道,对于归附的城傍部落问疾苦、慰饥寒、公私不得相侵,颇为体恤。

    近朱者赤,皇甫珩在义父身边长大,对于这些城傍蕃兵非常和气,不但乐于教习陌刀刀法,春耕秋防之余,甚至还教他们识些唐文。此番来降的石怀义便是城傍子弟的佼佼者,高振则是平时负责将城傍转为泾师定额兵员的孔目官,因此与城傍子弟也熟稔得很。

    “皇甫将军,”高振道,“得知出镇的泾师在长安兵变后,那田希鉴便杀了留后节度冯将军。吾等僚佐不敢妄动,只静观其动。但那田希鉴看起来也不打算附逆朱泚,并未集结留守的泾师东进增援,反倒与西蕃使者似有往来。”

    一旁的石怀义道:“那日正是末将值防泾州城,几名西蕃模样的商人通关入城,但驮马上的袋子却是空的。末将起了疑心,便通报了高孔目。后来高孔目竟然在泾州幕府见到了这些蕃商去拜见田将军。高孔目遂令末将着人尾随这些蕃商,发现他们不但没在泾州城做买卖,几日后一出泾州便脱去伪装,显见得是那西蕃赞普的亲信。”

    皇甫珩听到这里,心道田希鉴若真通敌西蕃,倒也不算出乎意料。这田希鉴与合川郡王、神策军李晟是甥舅关系,但久在边镇,对中原王朝似乎没什么忠诚。

    去岁,河东四王叛乱时,田希鉴就在幕府中劝过姚令言,不如明里防秋、暗里和吐蕃赞普会盟,将西边各小国的地盘瓜分了,截下财赋蓄养藩镇,悄悄坐大,管唐廷水深火热,泾原自是逍遥。田希鉴话还没说完,就遭了冯河清训斥,言道,遥遥安西的龟兹城中郭昕将军(郭子仪的侄儿)尚在坚守、誓不降于西蕃,怎地吾等在泾州兵强马壮却谋求与敌人媾和,如何对得起这些年来忠于职守、死在西蕃人马刀下的亡魂。

    当即,冯河清便在众将前与田希鉴翻了脸,请姚令言作主斩田希鉴。姚令言略有妇人之仁,两边都安抚了几句,此事便按下了。

    如今,田希鉴先发制人杀了冯河清,又谋算着千里之外忙着替朱泚围攻奉天城的姚濬鞭长莫及,自是有恃无恐地与蕃子做起交易来。

    “皇甫将军,我党项子弟当年归附唐廷,一则因中原天子诏令抚恤胡人,二则因西蕃对党项各部抢夺牧场、杀男掠女,各部不得不东傍大唐以避之。现下田将军如此行事,我城傍子弟岂能身负蕃子世代血仇而从之。”

    石怀义说到此处,跪了下来,掏出腰间所配的党项铁剑,咬牙划开左手拇指,歃血起誓道:“此番来寻皇甫将军,就是要请高孔目为证,我千余城傍子弟誓死忠于唐廷,愿随将军勤王平叛!”

    皇甫珩不禁热血激荡。几日前韩游环出战前,对他的片语提点,令他一直在盘算,如何重新聚集一些泾卒将士在自己的麾下。奉天城下劝围城泾师反正,他眼锋过处并未见到自己治下的营将亲信在阵中,想来是被姚濬留在了长安。姚令言不知下落,田希鉴拥兵自重,姚濬更是与自己反目成仇,皇甫珩正苦恼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之时,凭空来了一支蕃兵,还是素来与自己交好、很堪信任之师。

    “尔等家小,仍留在泾州”皇甫珩关切道。

    “末将谢将军挂怀,多亏高孔目虑事周全,早早吩咐末将暗里联络,嘱咐城傍子弟在州城中有妻儿者,都悄悄送回城外部落中,由部落长老照料。家人们一跑,我蕃兵营也趁着田将军尚未防备,陆续分散,往东而来,又于距离此地不远的漠谷会合,悉听皇甫将军调遣。”

    “高孔目真是有勇有谋!”皇甫珩由衷地向高振赞道。

    高振急忙还礼。

    和石怀义等党项城傍不同,高振是中原唐人,与边境的西蕃人并无血海深仇,他鼓动石怀义等脱离田希鉴来投靠皇甫珩,实是因为姚令言、冯河清素来对他不薄。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孔目官,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驿站送来的邸报。在邸报中,他得知自己的堂兄、御史中丞高重捷正护驾于奉天城。

    高振已过而立之年,因春闱失败,囿于边镇数载,少小时通过科举取士的理想早已不可实现。但他不甘心自己永远做个籍籍无名的苔米小吏,此番泼天大变,正好给了他以军功擢升的机会。

    “皇甫将军,仆有一事相求。”高振伏首,谦卑道。

    “高孔目请讲。”

    “仆以为,皇



第二十七章 公主现身
    大火是午夜时分燃起的,奉天城外这座建于武后时期的佛寺,不出半个时辰,就陷于熊熊火海。

    住持法坚带着僧众立在寒风中,眼见墙倒屋塌,耳听竹木爆裂之声,不禁涕泪横流,呼号不已。

    韦皋的堂兄韦平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些僧人。他奉韦皋之命,在悄然出城、驰往西川张延赏处求援粮草前,一把火烧了玉明寺。

    韦平抬起马鞭,指着那徐徐倒下的高大檐柱,向法坚道:“尔寺与奉天城咫尺相隔,若陷于贼手,梁架斗拱这些可造攻城器械的木材,皆是隐患。韦将军心慈,嘱我烧寺时切勿伤得僧众,本将才勒令尔等出寺避难。”

    法坚闻言,心中气苦,但也无法。好在这韦平率军卒闯入寺院、驱赶僧众时,确实允许他们将御寒衣物带出,不至冻死在初冬的荒郊野外。待韦平一行走远,法坚遣散了书记、沙弥等人,带着自己座下几位弟子,朝化为灰烬的玉明寺叩拜后,往东而去。

    天边星子闪烁,枝头鸱鸮哀鸣,而法坚的心也不复释家素来的宁和平静。他盛怒之后,细细品咂韦平的话,在朔风针扎般的刺激中,猛然醒悟,想到了复仇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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