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身处中军阵营的叛军统帅姚濬,有些不习惯这种气氛。
背叛唐廷前,他跟随父亲姚令言在泾州度过的戎马岁月,也曾经历不少西蕃蛮子攻城、唐人军队守城的对垒。
但和眼前不同,那种对垒装饰着惊天动地的前奏。堡垒烽堠处冒出的熊熊狼烟,烽士们奋力击鼓的声响,州城城头激越的号角之音。在这高昂壮阔的音画中,泾州城防和凸出在城外的各处堡垒上,甲兵、箭士、弩手密布,准备迎战每逢秋天必要来劫掠的西蕃人。
与凤翔、淮西、浙东这些膏腴之地相比,泾原贫瘠困苦。段秀实受杨炎陷害,调离泾原镇后,朝廷的补给忽然少了许多。士卒们惨淡营田,也无法完全解决本镇的粮饷所需。他们像在荒原大漠中苦苦挣扎的地鼠,随时准备迎接恶劣的天地对于生存的考验。只是,或许还保留有源自安西北庭军系的血脉豪情,泾原士卒在每年秋天防御西蕃的战役中,一直恪尽职守。他们是为大唐作战,他们是大唐西北边陲的守护者。
而此刻,奉天城内外的对峙,则与抵御异族的入侵有天壤之别。攻守双方的泾原军和陇州军都是唐人,陇州与泾州相隔得并不远,说不定将要兵戎相见的他们,其中一些,彼此还有亲族关系。对于泾源军来说,这个场景令他们心情复杂。前后不过半月,他们便从为唐廷向东平叛的亲藩,变成了为僭位者朱泚向西诛灭大唐宗室的逆藩。
姚濬如何不知道军心的重要。襄助朱泚兵变成功后,姚濬一直让自己在军中的亲信时刻汇报军士们的异动。皇甫珩暗暗护卫皇嗣出京,段秀实、周轶、何明礼等人殉国而死,姚令言不知下落,这些都令姚濬心悸。泾师一些高级将领,也在旁敲侧击地探问姚濬,圣上劳军有亏、牛酒俭薄一事,是否有些蹊跷。好在朱泚和王翃是和他一样诡诈敏感的合作者,他们不断地将德宗私库中的布帛钱物分赏给立下大功的泾师将卒。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经历过安史之乱,但长安依然是一座富丽之城。目力所及的惊人繁华,与箱箧行囊中足以维持家小一年生计的赏赐,开始让泾师士卒沉浸于赞叹和满意中,倒还听从姚濬调遣。
姚濬是一天前刚在奉天城外安营扎寨的。他此行有一位同伴——被朱泚任命为西道经略使的李日月。李日月提醒姚濬,往四处派出斥候,可有其他勤王之师埋伏或者在赶来的途中。这令姚濬心中颇为不悦。朱泚自带三千幽州亲信镇守长安、派泾师出来攻打奉天城,还安插了李日月这样监军似的人,当他姚濬真的是自己的猎犬一样使唤吗。
姚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李日月道:“兵贵神速,此时奉天不过千余守军,吾军当倚众急攻。”
是夜朗月如盘,朔气清冽。天明时分,姚濬令全军饱餐一顿,在巳时初刻已列阵于奉天瓮城外三百步开外之地。
三百步,是步卒臂张驽的有效射程。同在西陲,姚濬大致知晓陇州兵的武备。
骑在马上的李日月是奚人,藩将出身,有着相当丰富的作战经验。他和姚濬并排立于中军阵营,看到奉天城外羊马墙处竟然也有陇州甲士,不由疑心顿起。
“姚帅,奉天守军于城墙上放箭掷石即可,为何还要安布一支队伍在城外,与吾军正面交战”
“李将军,想来你是没有防过秋吧西蕃蛮子来攻,我们也是如此出城迎击。”
“边疆州城,墙牒矮小,军士只能在烽堡箭矢的掩护下冲杀出去,可是奉天城墙高大坚固,分明是易守难攻,韦皋为何要舍易涉险”
“李将军,不如这样,你换匹快马,此刻便奔回长安,向陛下奏禀,看陛下的旨意,到底是让我姚濬打还是不打”
“姚帅,你!”
他们还在争论时,奉天城头的第一支箭终于射了过来。那是一支模仿前朝匈奴人的鸣镝制成的响箭,过于凄厉的声音,瞬间刺激了焦灼等待主帅号令的泾师,令他们骚动谩骂起来。
姚濬狠狠地一咬牙,对身边待命的诸将道:“擂鼓,挥旗,出击!”
而另一边,韦皋的陇州兵守边多年,为了对付纵马来去的西蕃铁骑,许多步卒都是弓弩好手。奉天瓮城之外的羊马墙下,虽然打眼望去不过几百士卒,却列阵极巧,箭矢如雨。加之城墙上韦皋亲自督战,床弩的威力不可小觑,于是开战伊始,泾原叛军竟就被压制于羊马墙外数十步的地方。
姚濬和李日月正准备调来后军中的投石车和弩车,陇州守军的箭雨忽然顿断。泾原军卒刚从盾下钻出脑袋想探看,只见羊马墙后驰出一名将领,栖凤兜鍪,虎头肩甲,手里一柄寒光凛然的马槊。
正是皇甫珩。
几个弹指间,皇甫珩已驰到两军之间,收缰而立,对着前排的泾原军高声喊道:“各位兄弟,我皇甫珩在泾师效力多年,沙场破虏,梁原营田,敢与各位称一声同袍。请众儿郎听在下一句,此番兵变,实乃朱泚阴谋,天家并非寡恩薄情之君。段帅,姚帅,前后领衔泾师,何其忠勇,对尔等也向来视同子弟。各位堂堂官健,原本忠于大唐,倘若不是奸人设计,想必兄弟们也不会成为乱臣的棋子。”
皇甫珩在说服邠宁节度使韩游环出兵勤王之际,并不知何明礼回到长安后发生的事。前日他初会韦皋时,听闻段秀实殉身、姚令言生死未卜,又自韦皋的言语间觉察出德宗对于姚令言颇有牵罪之意,便决定要在泾师攻城时出来说这番宣慰策反之辞。
皇甫珩在军中素来厌倦应酬,不是能言善辩的将领。但他知晓,这第一仗,身后的奉天城上,除了韦皋,必定还有天子派来的监军,有可能是近臣,有可能是内侍,甚至有可能是太子。他在战前无法上达天听,便要在两军阵前将话说个明白。
同时,他还心存一丝侥幸,毕竟眼前森然的阵列中,有不少他亲自教习过刀箭之术、训练过兵阵之法的士卒,他们在跟着姚濬兵变后,看到被姚令言从京兆府救出的皇甫珩时,那眼神闪烁间的惊讶,尽在不言中。此刻,营旗林立、刀盾重
第二十一章 薛氏少女
奉天城外激战正酣时,奉天城内,宋若昭正盯着阿眉的举动。
阿眉在抓老鼠。
她手持弹弓,腰间的布兜里装满小石子儿,一双褐色的眸子精光闪烁,比最熟练的猞猁还要灵活。她和宋若昭在坊间小巷穿行,但凡见到墙下或水渠边有老鼠窜过,她便一石射出,几乎弹无虚发。
她的背上还搭着一个几日前问城内小贩买来的马皮袋子。射中老鼠后,她迅速地用匕首将它们去头割尾开膛,剔除内脏后装进皮袋中,再若无其事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宋若昭看她手染鲜血,再瞧那些死鼠都是黑毛森森肮脏得很,不由腹中一阵翻涌,脸色煞白。
但若昭硬生生忍着。她知道阿眉是在做一件也许能保命的事。
他们忠实的朋友王叔文,传讯说德宗似乎采纳了太子的建议,不会答应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联姻请求后,宋若昭松了口气。她回过神来,向阿眉致谢,毕竟劝阻圣意的那套说辞,来自阿眉的提点。
阿眉却不愿多浪费时间似的,对宋若昭道:“阿姊,我幼时在逻些城,曾经历过一个大部落的围城之役,长达数月,后来我们在城中只能以鼠为食。阿姊莫怪我说句对你和皇甫将军不吉利的话,如今这奉天之围还不知何时能解,我们得存些吃食。我现下便出去想办法。”
“你要去捉老鼠”
“有什么捉什么,除了人,我什么都能吃。”阿眉淡淡道。
“我与你同去。”宋若昭也不愿呆在屋中。虽然城防森严、不许庶民靠近,但她觉得来到室外,好歹能更清晰地听到城外厮杀的声音,便感觉离皇甫珩更近了些。
另一方面,她也想和阿眉学学求生的本事。对这个美貌又有着不幸过往的异族女孩,若昭越来越觉得佩服。她觉得她们在骨子里的坚韧与强大的适应能力,或许是一样的。
不过,若昭好像高估了自己面对不洁之物时的镇定。她为了考验自己而刻意不错过阿眉的每个动作,终于扶着脖子呕吐起来。
阿眉面色如常,也并不上前抚慰,倒是侧耳听着城外的动静,欣然道:“阿姊,你听,嘶喊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但并没有搭架云梯和攻城木擂门的声音,想来城外的邠宁军拖住了叛军。你的皇甫郎君果然了得。”
若昭脸色一红,这羞赧之色衬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分外好看。阿眉知道这唐人阿姊的姿容逊于自己,不过清秀二字而已,但此刻见她虽瘦弱却神采生动,便似能令人于绝境中仍抱有希望般,不由感慨,她与皇甫将军真是这污糟世相中神仙眷侣般的人物。
她二人转过一片破败的土墙,若昭忽然眼前一亮。墙墩后的几棵老榆树下,在这肃杀的季节里,竟然长着矮矮几片绿茵。
“白蒿!”她惊喜道,提起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去。
阿眉跟着,问得直接:“这可是能吃的野菜”
“自是如此。说起来,重阳节后,关中一带,只这白蒿因能耐得寒气而继续生长。小时候,我阿母便常带我摘取这白蒿,晒成蒿干,或放在饽托汤中,或来年夏日制成冷淘,都好吃得很。”若昭谈及母亲,此刻倒浑无哀戚之意,面上洋溢着一点小女儿家的甜蜜。
阿眉解下头巾铺开,权且当作盛载白蒿的布兜。二人附身麻利地采撷白蒿嫩叶,不多时便将眼前的方寸之地薅得光秃秃。她们起身挪换方向,回过头时,蓦地一惊。
只见泥墙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松散,面色灰暗,身量瘦削,脸颊也凹了下去,只一双大大的杏眼倒还有些神采。虽是青天白日,城外又充斥着将士儿郎们粗野雄壮的沙场嘶吼,但这少女不声不响地忽然出现,模样又这般伶仃,着实有些吓人。
不等若昭和阿眉开口,这少女先发了声音:“二位阿姊,这白蒿,可否剩一些给我”
她语音醇美,口气也斯文,并且竟然也说得一口长安话,这便使得她身上的阴冷孤寂之味淡去几分。
宋若昭本想搭话,念头一转,知晓以阿眉的习惯,自然要将这奇怪的小女郎问个仔细,便抿住了嘴。果然,阿眉不动声色道:“既是野菜,人人摘得,你来采便是。咦,你是奉天人怎地京都话这般地道。”
少女福了福,道:“薛氏叨扰两位阿姊了。阿翁本是京官,因事被贬西川,须立刻赴任,说是让他出使南诏。我和阿母走得慢些,离京后,阿母突发急症,方圆只奉天一个城池,我便护她绕道来寻个医馆,终是不治。我本无多少旅资,葬了阿母后几乎身无分文,又无公牒,想乞讨去西川,却不料……”
德宗来到奉天后,为防叛军斥候刺探,奉天城在出入之事上几同戒严,城中寻常庶民根本出不去,这薛氏少女自然被困在城中。
“那你于何处安身”阿眉又问,明显和缓了许多。
“前日寻了城中一处客邸为仆,算是有个落脚之处。几日夜里都听得城上有兵戈之音,我想若是奉天成了围城,须藏些吃食,做完活计后便来城里看看。”
她微微低着头,口齿清楚,努力克制着自己横遭不幸的悲伤。她尚未流泪,阿眉和若昭却已因同情而放下了戒心。这薛氏少年失母,可不就是往昔的她们。
阿眉温言道:“你采完这野菜,若不急于回客邸,我可教你怎么做兽肉干。对了,你闺名叫什么”
“单一个涛,字洪度。”
“薛涛。”若昭在心中念道,觉得这少女闺名很有些散逸之气,且还取了字,的确不像田舍人家出身。
三人玉指翻飞,将这片白蒿悉数摘净。阿眉捡了几节断枝,用匕首削成签条,一一将那些无头小鼠的身体撑得如蝙蝠般,又打火烤去它们皮上又脏又黑的毛发,然后摸出一个盐包,将盐粒在鼠肉上抹匀。
薛涛看得目瞪口呆。若昭虽早已知道这胡女的本事,但见她逃亡之中竟然还藏了盐包,着实也是又惊叹又赞服。
宋若昭想分几只渍鼠给薛涛,阿眉阻止道:“做肉干须曝晒,若教舍邸之人窥了,万一夺去,她一个小娘子如何争得,还是放在我们的住处,阿涛你若遇饥馑,便来主簿家寻我们。我叫阿眉,这位是宋家娘子。”
薛涛面上不疑不愠,恭谨道:“多谢二位阿姊照拂。”心里却道,这二女看起来也并非奉天住户或周遭的乡人,且竟能宿于主簿家中,只怕是随着唐廷宗室一起来的女眷。
阿眉见她是个懂事惜言的,补充道:“战事怕一时半刻不能息止,你一人流落奉天着实不易,哪怕不是为了饿肚子的事,也可来找我们。”
恰
第二十二章 月下盟誓
宋若昭心若沸汤之际,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宋家娘子,主公差老奴前来告讯。”
若昭一回头,见正是前几日韦皋派来送信的老仆。
“老奴方才前往刘主簿宅邸寻访娘子,是从那位胡姬女伴口中得知娘子等在此处。主公言,娘子若刻下无紧急之事,可随老奴前往城下等着那位故人,此地毕竟不是叙旧之处。”老仆言语恭谨,透着一股稳妥,却深意昭然。
“皇甫将军确是进城了”宋若昭知这老仆是韦皋心腹,她信任韦皋,因此对老仆也直言相问,不再避讳。
老仆点头道:“皇甫将军与主公戮力同心,首战退敌,如此军国大事,圣上自要细问。娘子毋忧,主公已有安排。”
若昭细一端详,才发现这老仆脑门上一层汗珠,这寒冷天气如此模样,想是为了寻她兜了个大圈子,跑得急切,生怕将主公的事办出了差池。宋若昭微感歉疚,当下再无二话,随着老仆往城门方向走。
来到内城边上的棚房处,一位荆钗布裙的老妇迎出来,向若昭福了一福,道:“见过宋家娘子,仆妇乃为韦将军准备炊食的役者。娘子先用些晚食吧。”
若昭见棚房的位置闹中取静,木门大敞,屋中桌前生着个火盆,寻常胡床前的案几上摆着粟粥、蒸饼,还有一碟毕罗。她正肚中饥饿,谢过老妇后坐下用食,发现那毕罗中不知何物,竟是清鲜可口。
老妇坐在门口,仿佛看出若昭心思,温和地笑道:“娘子可还觉得这毕罗能入口韦将军吩咐过,娘子喜素,因此这毕罗是以覃子拌上葵菜作馅。”
若昭一愣,轻声道:“多谢韦将军费心。”她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再与这老妇应酬。
老妇倒落落大方,音容慈祥,善言道:“娘子慢用。仆妇一直候在这里,陪着娘子。”
若昭颔首,又向门外望去,见方才带她来的老仆已远行十几步,正和道边看守弩车的几名陇州军士交谈。
落日迫近天边,晚霞如火,城防之上的陇州兵退下来不少,以队为伍,聚在一处生火造饭。与那日在山谷中的晨食一样,陇州兵几乎无闻喧哗之声,军纪整肃。
虽如此,毕竟是军营之地,宋若昭一个闺阁女子,倘无那老妇陪伴,着实多有不便。若昭一口口慢慢地咬着毕罗,心道,这韦皋真是心细如发。
宋若昭吃完,已是掌灯时分。她既已知皇甫珩无恙,且在奏对后即会来此,心中早已安宁下来。一日奔波,思绪又经历了大起伏,油灯的微光下,她倦意顿起,支颐闭目,竟渐渐地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周身越来越暖,昏昏沉沉间,身边似乎又有轻细的咀嚼食馔之音,她在恍惚间的意识想去辨认那声音,但自己如裹在一团热雾中般,因太过放松舒适而醒不过来。直到几声清晰的男子咳嗽,终于让她惊觉。
她猛然抬头,双眼还惺忪着,已听那思念了数个日夜的浑厚嗓音道:“将你吵醒了。”
皇甫珩放下双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若昭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仔细地打量着皇甫珩,想确信他没有受伤。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心思,但觉胸口拱上一股煦暖温情,柔声道:“莫担心,不曾伤得半分,只是收兵后即被诏入城内禀报军情,实在饿得狠了,进来见你熟睡,便先用些粥饼。”
宋若昭见皇甫珩面上尽是沙尘,脸膛似乎又较前些时日瘦削了些,只一对凤目仍炯然有神,蒙上了一层蜜意后再望过来时,当真叫人如饮甘泉。她莞尔一笑,鼓起勇气道:“乾岗一别后,我便始终担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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