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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宋若昭惶然道:“民女,潞州宋若昭,拜见萧妃。”

    萧妃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多礼了,赶紧去王良娣那里。若是在长安,何至于此。”她的嗓子微微嘶哑,一脸倦容。

    整个馆舍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安静。宋若昭起身抬头,才发现正堂东首的茵席上还跽坐着一位官医模样的中年男子,面色也是很不好看。

    管事宫女引着宋若昭进到后院正房,门口立着的两名宫人打开帘子,一股血腥扑面而来,还有小李淳嘤嘤抽泣的声音。宋若昭定了定神,看到地下跪了两个布衣老妇,像是接生婆。又一位长相还算体面的年轻妇人抱着襁褓,里头想来就是新生的小皇孙。

    王良娣榻前的紫袍男子转过身来。这是宋若昭第一次见到当朝太子李诵。这位唐帝国的储君,此刻已全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端严体面。他双目红肿,髭须上挂着痛哭后的涕泪。他扶着趴跪在王良娣身边的小李淳,对宋若昭道:“良娣,要向你道谢。”

    宋若昭趋步上前,榻上面无血色的王良娣似乎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轻轻哼了一声:“阿昭。”

    王良娣进宫前,在河北族中,最常走动的姊妹,便是宋若昭。二人俱是一样的沉静性子,好研诗赋。但一晃五六年过去,宋若昭再见阿姊,又是这般情形之下,未免惶惑无措,不知如何面对。

    王良娣听不到答腔,努力睁开眼睛。她产后血崩,奉天县内唯一的官医,哪里能比得御医,城中又无精良药材,纵是贵为储君妃嫔,这条性命也是没法和阎王去打商量的。

    但王良娣在气若游丝间,听得婴儿平安落地,又闻说嫡子李淳也安然无恙,她本性宽厚,竟昏昏然觉得老天还是善待自己的,因此苍白的脸上反而平和安宁。她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宋若昭,奋力将嘴角抿了一抿。

    宋若昭见她这般,登时一股哀痛涌上来,泪水滚滚而下。片刻后,她清醒过来,只怕现时是这一家四口最后的团聚,抹了抹眼泪道:“良娣莫多虑,好生歇息,若昭告退。”

    不等王良娣表示,太子李诵道:“你下去吧。”

    宋若昭起身,跟着管事宫女又回到正堂。萧妃仍在,正听宫女禀报在奉天城寻乳母之事。

    “什么头面齐整,此地不比长安,哪有恁多讲究,小儿饿不得,但寻个奶水足的来就成,越快越好。”萧妃道,见宋若昭回来,便问她:“王良娣如何了”

    宋若昭见萧妃眉色间的关切之意也不像刻意做戏,不禁有些诧异。她只道萧妃在恩宠之事上比不得王良娣,恐怕见嫉,但自打照面以来,宋若昭倒觉得,这东宫正妻又焦急又无奈的模样,不过如寻常的一家之主般。心头篱障既卸,宋若昭直言道:“禀萧妃,王良娣已在弥留间。”

    萧妃颓然地坐回榻上锦襦,道:“你今晚就在馆舍,送你阿姊最后一程。王良娣素来于京中并无亲眷,她性子和顺,也不跟我和太子要个恩赏回乡省亲,我不能让她走的时候,身边连个娘家人都没有。”

    她说得恳切,宋若昭不禁又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

    宋若昭来到奉天城的第一个夜晚,在这东宫行馆中度过。这固然是目睹生离死别的哀伤一夜,但太子的深情和萧妃的温善,以及王良娣死前的平静,都令她心生敬意。

    这番体会,在她内心深处烙下深深痕迹。她此刻并不知晓,后来皇甫珩与自己多次意见相左时,她对唐廷的辩护,或许根源恰来自太子一家带给她的好印象。

    黎明时,王良娣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宋若昭在外堂候着,听见太子李诵那豪不避讳的痛哭。萧妃从打盹中被惊醒,扫视了一圈身边众人,独独对那官医道:“君请回罢,本宫也知君已尽力。太子素来仁厚,但非常之际,恐怕错怪,莫教他出来又看到了你。”

    官医如遇大赦,行个大礼,仓皇离去。

    馆舍此前异样的寂静被打破,众人进进出出好一顿忙碌。又有德宗那边派来的内侍,面色哀沉地来问情形,又有宫人和奉天司户佐去寻的奶娘到了,再过得一阵,城内的凶肆也来人张罗王良娣后事。

    宋若昭立在角落里,正懵懂间,管事宫女牵着小李淳过来,恭敬道:“宋大娘子,太子和萧妃的示下,烦劳娘子先照看着小殿下。”

    李淳已经不哭了,但面色从悲伤转为呆滞,看着更叫人心酸。宋若昭虽仍在闺阁,但女子天性懂得护幼,她一路看到自己这外甥小小年纪便经历凶险,好不容易送入奉天城却骤缝生母故去,心中疼惜得不行。

    “姨母,殒是什么意思母亲为何生下弟弟,就殒了”李淳稚声问道。

    宋若昭凄然,但仍努力平静而柔声道:“人非铁石,易遭劫难,小殿下的母亲去了天上,小殿下你莫太伤心。”

    “那何时能与母亲相见”

    “姨母的母亲也很早就去




第十六章 得意失意
    太子李诵经历了人生大悲的不眠之夜,他的父亲,德宗皇帝,倒是睡了个好觉。

    韦皋的到来令德宗惊喜。这位刚过而立之年、并无盛名的行营军使,竟然比大将军浑瑊还要先到,德宗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新将唐廷治下的藩镇都排了一遍。

    他唤霍仙鸣取来纸笔,写下“朔方”、“邠宁”、“灵盐”、“剑南”、“河东”、“泽潞”、“镇海”,并在这些藩镇名字的上方,又写下大大的“神策”二字。

    德宗忽然住笔,盯着案几上砚台里的墨锭看。那砚台实在平庸,但墨锭却丰肌腻理、光亮如漆。他又细观自己手中的笔,难怪用得这般舒服,乃一管锋尖如刃的宣城紫毫。

    德宗抬起头来,对霍仙鸣打趣道:“奉天城的官衙里倒还藏着些好东西。”

    霍仙鸣讪讪回奏:“陛下,这是老奴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

    “你那日忙着救驾,竟还想着揣上这些莫非你觉得朕恐怕回不去大明宫了”

    霍仙鸣大骇,咚的一头磕在地上,连说“老奴不敢”。

    德宗眯着眼睛道:“赶紧起来,朕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在东宫时就跟着我,心细如发是出了名的。”

    言及此,德宗忽然脸色一沉,自语道:“那些禁军,都是公卿子弟,平日里朕何曾亏欠过他们,紧要时刻还不如朕的家奴。我看等李晟回来,朕得好好想想,神策军里,是不是也得放些朕信得过的人。”

    霍仙鸣谄笑道:“陛下英明,老奴和小监们但听陛下吩咐,这朝堂上的事,老奴着实不懂。”

    德宗闭上眼睛,歇得片刻,又对霍仙鸣道:“你去宣陆贽、崔宁和韦皋来。”

    霍仙鸣一愣,微微迟疑,还是禀道:“陛下,卢相和赵侍郎清早就求见。”

    “让他们回去,卢子良,朕不会不用他。”

    “遵旨。”

    德宗宣得正是时候,韦皋和陆贽几乎同时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惊人消息——段秀实死了。

    周轶在进奏院囚禁了宋若清和刘风,皇甫珩不见了,何明礼将准备围攻奉天的泾原军诈回了长安,这些事,任哪一件,都是纸包不住火,旦夕间便会败露。因此,段秀实准备以最没有把握但也最直接的方式,击杀朱泚。

    那日,在白华殿上,何明礼与周轶刚被姚濬押到朱泚跟前,段秀实便也不请自来。朱泚盯着面色平静的段秀实道:“皇甫珩带走了李唐的皇孙,何明礼带回了朕发往奉天的三千精兵,不该走的走了,不该回的回了。段帅的左臂右膀委实得力,朕刚登基一日,便得了段帅这份大礼。”

    但他到底还给这位昔日共拒吐蕃的沙场同袍留着三分薄面,口气与其说惊怒,不如说无奈。

    “段公,朕是真心想与你共谋这天下大业,唐廷对你我刻薄寡恩,弃若敝履,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披肝沥胆……”

    朱泚话音未落,手无寸刃的段秀实突然暴起,夺下身旁源休手中的象牙笏板,便往朱泚头上砸去。殿上诸臣睹此大变,一时都懵住了,只有姚濬和源休急忙抢上前阻挡,却分别被周轶与何明礼抱住了腿脚。段秀实第一下就砸中了朱泚的前额,顿时血花溅出。他毫不犹豫地再要砸第二板时,那朱泚到底曾是在战场上搏过性命的藩镇头领,身手也是不弱,一个翻身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躲过了笏板。

    “段公有诛贼之心,奈何贼泚人多势众,段公和周判官、何虞侯三人,就义于白华殿上。”陆贽语气沉缓地奏禀道。

    德宗听罢,沉默半晌,问道:“昨日太子的王侍读进城,说姚令言与其义子皇甫珩并未与贼泚合污,还说皇甫珩救了朕的孙儿后,去邠宁求兵,那么姚令言留在了长安他未遭白华殿之难”

    陆贽谨对:“姚公的下落未知,臣再着人打探。”

    一旁的韦皋在品咂天子的语气。德宗直呼姚令言的名,而不是像平常君臣之间那样称呼官职或表字,传递的信号显然是,天子对这位泾原节度使难有恩赦。即使姚令言真的未参与谋叛,但他的泾师毕竟做了朱泚的棋子,他的儿子姚濬还杀了天子最为倚重的王弟,姚令言这辈子的人臣之路,算是走到头了。

    韦皋并未能继续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因为德宗很快就醒悟过来,既然段秀实没能成功袭杀朱泚,那么这个已经僭位的贼臣,很快就会集结兵力,再次扑向奉天。德宗于是面色凝重地向韦皋道:“城武,你与朕说说城防之事。”

    韦皋自昨日入城,已身不卸甲地将整个奉天内外二城察看一遍,亦与令狐建和郭曙商量了布防细节,于是对答如流,尤其将守城战术与攻城战术的细节、城中粮草约略能供给的时日,奏与德宗。

    德宗登基后,志在打击各地藩镇,眼下掰着指头数数,倒也估摸得出周遭还有哪些勤王之师可以指望。他还在沉吟之际,立在韦皋身旁的右仆射崔宁上前奏道:“陛下,依臣愚见,正在魏博与田悦相持的朔方军李怀光,可为陛下诛贼分忧。”

    崔宁说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本是靺鞨族人,当年随着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渐渐成为朔方军的领袖人物。但朔方军以平叛起家,声势坐大后,虽然郭子仪始终将与唐廷的关系拿捏有度,代宗和德宗却提防他的继任者功高震主,因此几年来以移镇、换帅、分兵等方式循序渐进地削弱朔方军的实力。建中元年,李怀光成为朔方节度使时,治下虽仍有五万精兵,却主要执行防秋之责。直至建中二年,东边各镇叛乱加剧,德宗才不得已下诏李怀光率一万五千军兵前往魏博讨伐田悦。

    德宗听崔宁提到李怀光,脸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表情。陆贽久为天子近臣,自然知晓原委,又不敢向崔宁递眼色,心下正担忧间,只听崔宁又奏道:“陛下,贼泚在长安本有亲信,如今又得了泾师五千士卒,若其弟朱滔从幽州增兵而来,奉天怕是危矣。”

    德宗冷笑一声道:“朔方军,人称虎狼之师,在田悦那里讨到便宜了吗如何就能击败朱泚”

    崔宁也是中了邪,竟似铁了心要逆龙鳞般,侃侃道:“陛下岁初诏李帅东征平叛时,门下侍郎卢杞曾进言,朔方军不得途经京畿,李节度亦不得进京奏对。陛下素来英明,但在此事上为卢侍郎所误,怕是寒了李节度的心,与田悦对垒只怕也没了锐气。李节度出身渤海靺鞨族,胡人嘛,脾气大,但心眼直,陛下若诏令李怀光奉天、许以荣衔,他必定……“

    “住口!”德宗断喝一声,把一旁的陆贽和韦皋吓得身子一颤,霍仙鸣更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崔仆射,你也是朕的老臣了,你听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哪一句像是一个老臣的本份卢门郎,朕的宰相,轮得到你来教训



第十七章 邠师将至
    门下侍郎卢杞徘徊在自己临时住处的土墙边。由于匆忙逃离长安,这位素来锦衣玉食的帝国宰相,眼下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细绫褠衣,披着半路碰到郭曙时获得的狐裘袍子。好在郭家的东西着实不赖,冰冷的夜里,卢杞盖着这轻软却异常保暖的裘袍,倒也挪得过去。

    临时接纳了唐廷天子、太子和官员们的奉天城,县令裴敬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保证用度周道。不过卢杞并不在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德宗身边的那些近臣。与他同居宰相之尊的平章事李勉,这几日忽然染疾,一病不起。这真是屋漏偏逢雨,本来,李勉与自己在场面上尚且过得去,现在李勉不出现,还不知那陆贽陆大学士怎么在德宗跟前肆意编排他卢相爷呢。

    卢杞阴了脸,颊边青灰色的胎记配着这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更显可怖。卢杞自知,朝堂上下对他诟病的,首先是容貌,其次是出仕的方式。在那些仪表堂堂、进士出身的大员看来,面庞丑陋、又只是因门荫获得官身的卢杞,哪里比得上表里兼修、出自天子庠序的同僚。

    好事者甚至还编了轶事,言道卢杞之所以与汾阳王郭子仪一家交好,乃因有一次卢杞去郭家办事,郭子仪叮嘱女眷切不可对卢杞的相貌露出讥诮之色,很给卢杞留了面子。

    对于这样的风评,卢杞又好气又好笑。这些自恃才高的孔门子弟,刻薄不仁,难道就比他卢子良高洁得到哪里去他们长于说教,可圣上削藩要用钱用计的时候,他们又给出什么妙策来了

    堂堂卢宰相觉得,自己的内心是孤独的。这颗孤独的心,幸得有识人之明的德宗来抚慰。因此,他绝不会和王翃那吃里扒外的老狐狸一样,背叛德宗。他自信,那日拖了户部侍郎赵赞星夜逃离长安、追随德宗和太子来到奉天,是发于肺腑之举,是他卢门忠义家风的传承。

    他越是这样自我评价,就越是仇恨陆贽、崔宁等人。他们与他的政见分歧,他们对他官品人品的鄙夷,都是直接表现在德宗面前的,这就好像夺人所爱一般残忍。卢杞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为何会将郁郁不得志写成闺怨诗,果然臣属希冀天子对自己永恒的信赖与肯定,就如女子希望君心如磐石一般炽烈。

    黄昏时分,就着暮色小跑而来的霍仙鸣,唤醒了沉浸在“闺怨”中的卢杞。

    “陛下宣卢侍郎议事。”

    霍仙鸣又压低嗓音补充了一句:“只宣卢公一人。”

    这对于臣子来说,大约是最为动听的语言。而到了御驾前、德宗开门见山的询问,则更是将卢杞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子良,邠宁镇的急使刚到奉天,奏报韩将军拔师勤王,后日可到奉天。你可有意策”

    卢杞暗喜。看来是自己虚惊一场,在军国大事上,他并未成弃卒,甚至似乎,天子对于他的倚仗未见得就逊于陆贽。他于是颇为振奋,中气也格外足了些:“恭喜陛下,此消息,从小处说,奉天得援,从大处说,利于削藩。”

    德宗龙颜一动,若有深意地盯着卢杞。

    “如何利于削藩,与朕细细道来。”

    “启奏陛下,自古来福祸相倚,贼泚作乱,表面上看是祸,却暗藏福音。河东五镇叛乱,那些节帅不过是各自割据称王,彼此未见得觊觎对方。然而此番朱泚于京城僭位,妄然称主,臣以为,各镇节帅但凡不是愚痴,必不容得朱泚一家坐大,纷起讨贼必成大势,陛下正好借此剪除一些心腹之患。”

    德宗来了兴致,这陆贽和崔宁口中的“小人”,果然没有令自己失望。卢侍郎,从来都是一肚子算计。

    “子良还是看得透些,越是危急困厄之际,朕越是离不开卿呐。”德宗面上浮现出诚挚的神色,又追问道:“先论眼前,邠宁之师,朕可要提防听说邠宁节度使韩将军出兵前,姚令言的义子皇甫珩投奔于他。”

    卢杞道:“邠宁之师就算有诈,也不过是疥癣之患,小防即可。韩将军出身朔方军,但郭国公早已将他从李怀光手下分出,而且韩将军似乎早年在西边防秋时与朱泚不合,那皇甫珩又确实于救护小殿下之事上有实功,臣倒以为邠宁来军,也许真的是来勤王。只是……”

    他停了下来,蹙眉凝思。他不想太快地泼出自己的谋划,过于迅速的奏对,在君王面前,总显得不够沉稳。少顷,他抬起双目,向德宗道:“陛下可真的信韦城武”

    德宗一笑:“子良莫卖关子,朕替你说了罢,你想建议朕,扶持韦城武这样势单力薄的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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