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卢杞道:“陛下英明,邠宁援兵,可令其驻扎城外,若朱泚叛军来犯,正好检视韩将军与皇甫将军是否忠于陛下。令韦城武与城防之上援应邠宁之师,保存陇州之师的生力。”
德宗点头,瞥了一眼侍立在身边的霍仙鸣,向卢杞道:“自建中二年卢卿领门下侍郎之职,朝堂上下,对卢相爷有微辞者甚众。朕倒觉得,卢卿胸襟阔达,若朕没记错,韦城武在先帝手下做御史时,参过你一本。”
卢杞叹口气道:“当年臣的妻舅浮夸招摇,打着臣的名头贱买良田,被人通告至韦城武处。御史之职,本为察举百官,韦御史恪尽职守,臣怎会对他心存芥蒂。此番他以陇州行营兵马使前来,臣也陆续听说他对付手下叛将的狠辣手段,韦城武此人确非等闲之辈,若假以时日,或可成陛下削藩大计中的左膀右臂。”
德宗龙颜大悦,击案道:“真是解颐之语。霍仙鸣,传膳,朕与卢侍郎,边吃边谈。”
御膳十分简单,不过是加了少许羊肉的菠薐菜烤饼,伴些胡麻乳粥,但卢杞觉得,这顿晚食的味道,远远胜过平素在大明宫政事堂的那些珍馐佳肴。虽然是非常时期,君臣之间也因脱离了御史们的监督而可以不拘于礼纲,但能单独陪伴圣上用膳,仍是远超于寻常恩赏的殊荣。
卢杞瞄着眼前这碗粥,他有些自信地赋予了它神奇的意义,他想起前朝的汉光武帝与爱将冯异之间,不也有着一碗粥带来的休戚与共的故事。
德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座下的卢侍郎,心里也有一种暂时的满意。
长安兵变骤起时,德宗又惊又怒,简直濒于崩溃。这位帝国的统治者,在少年时经历了安史之乱,又在名义上平定了这场浩劫,自认天降大任于己。他继位后,雄心勃勃地要与那些疯狂生长的藩镇力量决一死战,结果却和曾祖父玄宗皇帝一样狼狈逃离长安。他后悔对于朱泚没有先下手为强,更恼恨自己居然错看了王翃。直至看到身边还站着太子李诵、大学士陆贽和郭子仪的儿子郭曙等人,卢杞与韦皋又陆续出现,据报大将军浑瑊也在赶来,德宗又逐渐平静下来。他斗志重燃,觉得朱泚不可能比那安禄山更厉害,这场叛乱必能得到平息。
平静下来的帝君,自然又有心情思考驭臣之道,以及为将来的相权、兵权的分配早做打算。德宗在结束晚膳之前,语重心长地向卢杞道:“卿与陆学士,俱是贤才,朕向来对贤臣不会厚此薄彼。卢卿对各藩镇的底细原本摸得透彻,莫再因与陆学士作对而犯凤翔之误。”
帝王如此直接又
第十八章 戮力同心
奉天城虽然毫无繁华富丽之象,但作为拱卫京畿的军事要塞,的确修建得堪称完备。它的正面城墙之外,甚至带有一个不小的瓮城,瓮城之门与主城门错开,这样即便强敌先攻克了瓮城城门,也无法长驱直入主城。而主城雉堞上的弓弩手正好自上而下向瓮城中的敌军射击或者倾倒沸油、投掷行炉,攻城的敌军若不能迅速攻克主城门,便会如瓮中之鳖般,只能挤在瓮城里白白丧命。
邠宁之师抢在朱泚的前面赶到了奉天,但德宗采纳了卢杞的建言,敕令邠师在城外驻扎,与奉天的守城共同迎敌。内侍霍仙鸣还奉诏宣皇甫珩进到瓮城,与韦皋共商军情。
邠宁节度使韩游环的不悦摆在脸上。他和皇甫珩日夜兼程,还是被陇州韦皋占了勤王的先机。这也就算了,现在圣上居然连城门都不让进。
但皇甫珩在策马往奉天瓮城进发之前,简短地劝慰了韩游环。
“韩使君,我本自叛军中来,陛下若真的不信我们,为何偏偏令我与守城的韦将军商议合兵勤王,各有阵场乃兵家常计。奉天城外地势多变,若吾等布阵得当,那韦将军又能居高临下以箭矢援应,邠宁之师或能建上一笔奇功。”
皇甫珩的一番言语渐渐消弭了韩游环的沮丧。韩游环本是朔方军郭子仪的老部下,向来勇猛无畏。他手中那些弩车辎重,又是邻镇泾原冯河清临死前急中生智送过来的,身边立着的这个年轻但颇沉稳的将军也是泾师骁将,若说天命之道,他实在也已经捡了几分运气。当务之急确实是全力布阵,而非与城内那个韦皋拈酸吃醋。
时令已过十月初旬,日头落得越发早了,仿佛不愿多看一眼这乱哄哄的人间似的。
韦皋奉旨立马于奉天瓮城之外,遥遥望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扬起的烟尘被落日余晖照得如一团金光,将人与马都包裹其间。
皇甫珩驰到城下,收缰立住,与韦皋互报名号。韦皋于公于私,这几日对皇甫珩已多有揣测描画。及至相对致礼,他见皇甫珩清俊精干,面上带着不惧危情的神色,显然也是于边镇历练既久,又与自己一样是长安口音,不免油然生出相惜之感。
“难怪宋家娘子对此人倾心惦记,确实人物不凡。”韦皋心中讪讪,觉得自己此前对宋若昭一星半点的朦胧意动可休矣,眼下箭在弦上的紧迫时局中,还是应多盘算怎样将人臣之路经营得稳妥些。
二人进得城门,下马后,韦皋引皇甫珩登上雉堞。瓮城的城墙,与主城城墙一般高、一般厚,因此站在瓮城雉堞上,可以将奉天城外一览无余,却无法看清城内情形。皇甫珩明白,德宗对自己的泾军身份,仍是多有提防。
韦皋在陇州镇边数年,每年秋天都要与吐蕃人开战,因此对于城池防守及开阔战场的布阵都殊为熟悉。此刻他见奉天城外并无一兵一卒,便指着西南的梁山问皇甫珩:“邠宁之师可是驻扎于彼处”
皇甫珩道:“正是。梁山为方圆数里的最高处,且沟壑深幽,易于藏匿军骑。韩将军与在下的谋划是,叛军自东南方向来攻,若韦将军能牵制其先锋者半个时辰,稍挫其锐气,吾等自梁山径直而下,攻其侧翼,冲散其右、中方阵,或可告捷。”
韦皋兴趣陡增:“听皇甫将军的意思,邠师此番以骑卒为重”
皇甫珩颔首道:“某本随义父姚节帅领泾师东行解襄城之围,并非像以往防秋时需与大漠铁骑相对,因此泾师以斧兵、弩机手、弓箭手为主。如今这些泾卒落入朱泚之手,若被其用来围攻奉天,在旷野之上,当以骑卒制之。韩节帅采纳了在下的建议,开拔时,约有两千将卒是重甲精骑,另有五百长枪兵,五百弓弩手。”
韦皋默默喟叹,别看此人比自己年轻不少,当真算得沙场宿将。当下又追问一句:“皇甫将军缘何知晓,圣上会令邠宁之师驻扎于城外旷野呢”
皇甫珩正色道:“即便邠宁将卒能入城,若叛军来攻,韩将军与在下亦会伺机率军而出,而非被动守城。”
他忽然意识到言语有失,竟似在讽刺韦皋捡了圣恩的便宜一般,忙作揖道:“某一心计较的是兵法,韦将军莫误会。”
韦皋爽朗大笑,一双锐利的鹰眼坦然直视皇甫珩:“皇甫贤弟多虑了,临战谋略,本就该如此直言不讳,哪来那么多的字斟句酌。韦某听君一席话,亦觉良策堪用,君看这样如何,这瓮城之下五十步有羊马墙,若与叛军开战,在下派出五百精锐步卒,于这羊马墙后列阵。若叛军自认能以少胜多、急于登城,必在羊马墙附近集中兵力来攻,届时贤弟和韩将军可包抄之。”
皇甫珩大喜。他与韦皋素无交情,原本以为若其能出兵在城墙雉堞上以箭矢助阵,已然尽力,没想到他竟主动提出愿意出城,而且承担的又是诱敌的硬仗。
当下二人说得投机,将羊马墙外如何放置拒马枪和鹿角木,以及叛军所用泾师之弩车的射程步数细细商来,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韦皋领着皇甫珩下梯进到瓮城一侧储放箭矢的土屋边,牙兵奉上两壶热酒和几块糗粮。
皇甫珩也不推辞,饮了一口热酒,抬头环视瓮城的雉堞,微微踌躇,终于问道:“某已听军使说,几日前是城武兄护送皇孙入城与圣上和太子团聚,兄可见到一位姓宋的娘子与王侍读同行这位娘子是泽璐节度使幕府子弟,更是太子宫人王良娣的族人,因当初她在宅邸中掩藏了皇孙,在下恐贼泚对她加害,便也将她带出了长安。”
火炬的微光中,韦皋见皇甫珩的眼神,与前日宋若昭打探消息时的目光如出一辙,那努力隐藏却分明异样的期许之情,怕是这对少年男女自己都未觉察。
韦皋年长这二人近十岁,又曾有过爱妻,也经历过悼亡之痛,岂能不知世间这情字滋味。他暗忖,自己见到宋若昭怕是比皇甫珩早得多,只是无缘结识,再次相遇后,自己对这宋家女子的倾心,一半还掺了接近东宫的念头,实在算不得多么纯良。
韦皋看清了自己的心,反倒坦荡地承认皇甫珩更堪为宋若昭的良配,因此竟为他二人终究能于奉天城重逢而欣慰起来。
“贤弟说的宋家娘子可是闺名若昭她与王侍读皆因护主有功,得圣上嘉赏,眼下已安妥在城内。”
韦皋的声音又低了一低,但语气磊落:“宋娘子前日还来城防处打听邠师动向,愚兄可为贤弟传句音讯。”
皇甫珩听得宋若昭平安,心中这几日的挂念终于如石落地,忽然品咂出韦皋的话中深意,不由面色微赧,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
韦皋
第十九章 联姻风波
晓寒未散。
宋若昭摩挲着手中的益州纸笺。上面“使君已至,驻于城外”八个字令她的神志陡然炽热起来。但韦皋的老仆只是面无表情的传音者,不及她细问便告辞而去。
饶是如此,她也打心底感激韦皋,一种掺杂着惊喜的感激。韦皋的用词,显然表明他猜到了她的心思,或者大约是从皇甫珩的直接探问中确信的。这未免叫人有点羞怯尴尬,但自己心属皇甫将军是世间常见的男女之情,被那韦将军看出来又何妨。
她仔细端详了那个“至”字,回忆它与“长江不见鱼书至”中末尾一字的行笔异同。喜讯令她思绪活跃,她觉得韦将军是这样一位行事周到的君子,自己若有机会向其致谢,或可提起当年那首诗,也算是诗友佳话。
不过,邠宁之师竟然没有入城,这多少有些让她担心。
辰时,宋若昭与阿眉出了门,见到奉天城已一派紧张备战的景象。
内城城墙下的街道悉数疏通,每隔百步便有令狐建的龙武军士卒值守,不许城中百姓靠近,为的是确保守城将士能迅速无碍地在四面城防间通行。而韦皋的陇州军步卒骑士,则聚集于奉天正南城门之下,军容整肃,更有精壮的弓弩手已然登上雉堞。
阿眉虽比宋若昭年幼,但素来的酒肆营生使她惯于搭讪探查。她语笑嫣然地截住一名陇州服色的军士,想细问邠宁将卒的详情,不料韦皋素来治军甚严,下头的军汉们尽管粗豪,一旦迎来战事却仿佛为双唇上了锁,只按号令行事,不向闲人吐露半字。
二女正失望间,却听身后有人道:“想打听何事怎地不来寻我”
说话的正是王叔文。这位立下大功的王侍读,虽然伤了一只胳膊,但来到奉天后,在太子李诵身边的地位,俨然等同于德宗身边的“内相“陆贽。今日一早,王叔文便得知了韦皋的部署。他此前多少察觉了皇甫珩与宋若昭之间微妙的情愫,此刻见宋若昭眉色微蹙,阿眉又四处打探,怎会不知缘由。
王叔文对宋若昭道:“圣上既然允韦将军与皇甫将军商议军情,就是用人不疑之举,皇甫将军在城外与城里的韦将军互成犄角之势,未必不是克敌制胜之妙计。娘子不必太忧虑。只是在下听到了另一桩消息……“
宋若昭一惊:“是若清“
王叔文摇头道:“令弟尚无音讯。是关于娘子你的。驿馆送来的公牒中,泽潞节度使李公奏报其有望说服已经自立为赵王的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返正朝廷。此外,李公誓言,将尽快回军勤王,并且提到,很为幕宾之女能忠心护主而欣甚,说是要认宋娘子你为义女。“
宋若昭诧异,他们护送皇孙进奉天城才几日,消息竟已传到潞州。不过如此说来,父亲宋庭芬应该也知晓了自己在泾师之变中的下落,当可微微宽心。
阿眉在一旁揶揄道:“看来世道虽乱,大唐的驿站倒是尽职得很,消息竟像长了翅膀般传得恁快。恭喜宋阿姊,这一路的惊吓没白受。还有皇甫将军,丢了泾原镇,若是给泽潞镇当女婿,也算投奔到膏腴之地了。“
宋若昭脸又一红。阿眉与她关系已亲近,即使如此口无遮拦,也并不令她觉得被冒犯,反而倒有些正中下怀的欢喜。
只是,须臾间,王叔文接下来的话就打消了她的喜悦。
“李节度还奏请陛下,将你进为太子的良媛。“
“什么!“宋若昭仿佛从飘渺云间陡然落地,面上红晕还在,眼神里却满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就连阿眉也吃了一惊,收敛起嘴角那本无恶意的讥诮,问道:”王侍读,这泽潞节度使打的是何主意“
王叔文叹口气:“想来也无甚稀奇,巨变骤起,藩镇的节帅们必定各怀心思。令尊既是这泽潞节度使的幕宾,娘子更应素知李抱真李节度不是田悦和王武俊那样的鲁莽武人。“
王叔文认为,李抱真占据泽潞一带,离长安和洛阳都不远,必会忧虑朱泚、李希烈之流坐大后吞并自己的藩镇,不如趁早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唐廷的军队共同诛灭叛乱藩镇。而李抱真在建中元年还分到了昭义军的兵权,眼下手中也有万余精兵,德宗不可能不对其刮目相看。
阿眉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你们唐人最讲究裙带联袂。这李节帅必是膝下无女,又听说阿姊你立下大功,还是王良娣的族人,忙忙地认了你做义女,与天子攀个姻亲,譬如当年郭公子仪那般。“
宋若昭心乱如麻,但一灵尚在,直截了当地问王叔文:“圣意如何“
王叔文皱了皱眉:“圣上似乎有心笼络李节度,宣了太子商议此事,太子回府后,今早说与我听,如此而已。太子并无主意。”
宋若昭心中一凉。太子和萧妃是知晓自己已有意中人的,那日也颇为体谅。但此番关系唐廷与亲藩的利益,不管李抱真将来是不是能成为第二个郭子仪,先允了他的请求、让他成为大唐储君的岳家,对其他那些半大不小的还在观望的藩镇也是个敲打。想来,太子就算感激她救护李淳的恩情,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忤逆德宗的心思。
幼年丧母、经历离乱、父亲开明,这样的人生使得若昭养成了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习惯。但此刻,她无法沉住气。她咬着嘴唇,对阿眉道:“咱们想法子出城吧,你要逃去哪里便逃去哪里,我去找皇甫将军,和他,和他……”
王叔文和阿眉都有不久前失却心中挚爱的遭遇,见若昭语无伦次的模样,也是觉得可怜。他二人与爱侣已阴阳相隔,反正是无甚指望,但若昭不同,她的皇甫将军此刻正在城外准备迎敌,难怪她脑子里最干脆的念头,便是逃出去与他团聚。
阿眉沉吟片刻,道:“阿姊,令尊还在泽潞幕府,你便是不愿意做了他们的棋子,也不能叫他们看出来,以免令尊为难。顶好是天子亲自回绝了李节度。”
她又向王叔文道:“王侍读,平日里太子可是从未与圣上意见相左”
王叔文轻声道:“那是自然,君王多疑,太子须分外谨慎。”
阿眉点头:“自古有哪个君王不是如此。我在吐蕃时,有一位大部落的头领向赞普求娶一位公主。不曾想赞普最是喜爱这个女儿,想换一位公主送去,部落头领发了脾气,说了几句酒后的疯话。此事传到赞普耳朵里,赞普道,臣子是否忠心,须看其求恩赏未获满足时的举止。”
王叔文登时醒悟般,心中着实一叹。这阿眉虽非唐人,到底也是个吐蕃公主,这宫廷里长大的贵女,哪有不深谙帝王心思的。
宋若昭顺着阿眉的话细细一忖,也有了一丝希望,恳切地望着王叔文:“王侍读是太子倚重之人,若昭此事能否脱身,只能拜求王侍读。”
王叔文道:“吾等患难中相识,皇甫将军与娘子又实为良配,况且阿眉所说有理,慎待李抱真的请求,对圣上和大唐社稷也更为有利,不论公私,我都会去太子跟前试上一
第二十章 初战告捷
大唐建中四年这个凛冬将至的白日,距离长安百余里的奉天城周遭,格外安静。
安静不是死寂,当懵懂无知的雀鸟落在城牒、弩机、长枪甚至军士的盔帽上时,它们立刻遭到了沉默的人们的驱赶。它们吓得扑棱棱急速飞到半空,略略盘旋,慌忙逃离这宁谧伪装下的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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