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他要去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然后求见大秦皇帝朱泚。无论是德宗还是韦皋,都想不到,这位法坚师傅,平时不仅修行佛法,而且善工机巧。
而此时的奉天城内,德宗正披着狐裘大氅,站在夜色沉寂的院中仰望西北方向的天空。铅灰的天际渐渐露出若隐若现的玫瑰色,然后变得通红,再复归黯淡。德宗知道,佛寺已毁。
韦皋奏禀要烧佛寺这件事,德宗犹豫过。
和前几任帝王不同,德宗对于佛教的好感,胜于道教,可是韦皋言之凿凿,德宗不敢冒险,毕竟当年安史之乱时他已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虽然未曾亲临阵仗,但各地攻城时的器械武备,他还是听王府僚佐说起过的。和朱泚叛军就地取材造出云梯撞车、一举攻破奉天城相比,这位被困的君王宁可选择触怒神灵。
毫无倦意的德宗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忽然想起一事,问身边伺候的霍仙鸣:“那李司马无故失踪,延光公主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霍仙鸣道:“老奴打探了,似乎公主的家奴次日又去令狐将军帐下纠缠,令狐将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曾知晓那日普王所呈报之事,直是拿延光公主的怪罪没有法子。”
德宗怒气又起,用极为低声但已然丧失了君王体面的口吻斥骂了一句:“真乃宗室不幸,出了这等。国难当前,如此不知羞耻。”
又道:“卢门郎明白朕对崔仆射的心意了没有”
霍仙鸣是个老狐狸,恭顺道:“老奴蠢笨,实在不知卢门郎是否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那次普王奏对后,老奴按照陛下旨意去做了,如今卢门郎已然知晓,崔仆射简直入了魔般要把他从相位上拉下来。”
德宗面色由怒气沉沉转为微微得意:“那朕就耐心等着。”
霍仙鸣所说的延光公主家奴,叫刘进,素来一直在延光公主与李万之间传讯。这几日他惶惶惴惴,仿佛打听不到李万的下落,公主便要把帐算在他头上一般。他也算个伶俐人,看出令狐建虽然此前与李万相熟,但尚未到刎颈之交的地步,加之大敌当前,这令狐将军忙着布防自己的神武军军卒,对于李万的离奇失踪实在无暇顾及。
刘进办事不力,挨了延光公主一通训斥,被遣出府来,继续四处打听。正垂头丧气间,身后有人叫他:“刘十郎,借一步说话。”
刘进回头一瞧,是普王府里的家奴、也是自己的同乡王增。王增将刘进拉到檐下避人处,耳语道:“十郎可是在替延光公主寻人”
“正是。”刘进一脸苦意。
王增两撇老鼠胡子一翘,带着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道:“可是彭州司马李万这李司马,早已命赴黄泉。”
王增的消息,通过刘进之口传递到延光公主这里,令这位有恃无恐的宗室贵戚勃然大怒。她想起了那个泽潞宋氏的模样,柔弱纤瘦,怎么可能取下李司马这个精壮男子的性命,她身边那个一看就有身手的胡姬,倒有可能。这些趁乱混进奉天的女子,德宗怎地任由她们胡作非为。
若说对李司马多么痴情,延光公主还不至于。但她经历过马嵬驿之难,又先后死了两任丈夫,胸襟不免偏狭,如今又身居皇姑与太子岳母双重份位,很有些不容被玩弄于股掌的心性。她被疑怒冲昏了头,又带着急于探究真相的迫切,登时也不多想,叫手下备了肩舆,便往刘进所查知的宋若昭寄宿之处匆匆而去。
此时已近申时,宋若昭和阿眉正帮衬着主簿的老妻生火做饭,准备一天中的第二顿晡食。在过去的两日中,若昭蜷在屋中昏睡,有时醒来看到阿眉的身影,或者哪怕听到阿眉在院中与主簿老妻说话,便觉得安心。李万遽然扑过来的凶恶嘴脸,德宗深不可测的天子威严,以及普王叫人不安的暧昧眼神,只是短暂地攫取了宋若昭的意识。当她恶梦几场后,阿眉淡漠但冷静的神情,反而显得亲切,将若昭拉出了惶恐。
她二人正忙碌,门外一个细嫩的嗓音道:“宋阿姊与眉阿姊可在小妹薛涛来拜。”
已略有些偏斜的阳光中,薛涛穿着淡青色茱萸花纹的襦裙、外罩颜色发旧却干净整洁的沙红半臂,盈盈娆娆地立在那里。宋若昭微微一怔,这薛小娘子不过三日未见,怎地整个人都狠狠一变,虽头上戴着墨绿色帻巾,常服窄袖,是仆妇的装束,但初遇时伶仃困窘的模样荡然无存,眼下看来,那面貌神气,倒真是长安城出来的官家娘子。
薛涛见到宋、眉二人恰在院落中,小女儿家的雀跃情态跃然眉间,欣喜地向二人奉上一个葛巾布包,道:“这是小妹在城下做杂役的酬劳,陇州军带来的糗粮,吃起来很香,没有怪味,小妹给二位阿姊带来尝尝。”
阿眉倒不推辞,接过布包,道:“你不是寄宿于城中客邸为仆,怎地去了守城军中”
薛涛坦言:“那日幸遇两位阿姊,听到阿姊们议论城外佛寺巨木隐患,小妹便于当日求见了守城的韦将军,禀报此事。韦将军得知吾阿父乃官身,便多有照拂,遣吾去膳棚为役。”
“嗬,原来是拿我二人所谈,去换了功名利禄。”阿眉笑道。她自负识情断事犀利过人,因此最不喜被糊弄,薛涛如此实言相告,她倒不觉得这小娘子的心机有何可厌,不过是求个生计罢了。
第二十八章 同病相怜
这两日,没有德宗明确的指令,奉天城里的普王李谊在表面上依然是个逍遥王爷。
他仿佛又回到了蛰伏长安十王宅的岁月。
彼时,无数个晚上,他只能仰望那一方深蓝夜空中或圆或缺的月亮。他曾感慨在投胎这件事上不如太子李诵。直到某一天,德宗忽然允许他出宅开府,又将他派往泾原镇出使。
再后来,汾阳王郭子仪病笃,德宗派去探视宣尉的,也是他普王李谊。他骑在马上进出长安,偶尔遥望北边龙首原上那巍峨的皇城,心道:“至少我已能离开华丽牢笼般的十王宅,而太子依然呆在另一个华丽的牢笼——大明宫少阳院。”
普王李谊这种青春壮志的豪情,又不出所料地渐渐揉进野心。从德宗收拾各地藩镇的决心来看,普王明白,自己这位天家叔父,对于权力的专有具备格外强硬的坚持,因此在未来的储君问题上,嫡系血缘,或许并非唯一的因素。
泾师兵变、朱泚窃国之事刚发生时,普王也有点懵。听说蜀王李溯被姚濬刺杀于殿上的消息时,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好在他毕竟曾在行伍彪悍的边镇历练过,也在边关城头见识过唐军与西蕃蛮子防秋之战的激烈血腥,因此一路护着德宗逃亡奉天,他倒也保持着体面的勇气和镇定。
韦皋和韩游环的先后到来,使局面有了变化。德宗暂时没有失城被俘之虞,便也不再给太子和普王出头的机会。普王不知道太子怎么想,但他自己心中揣测,德宗应是觉得眼前情势,多么像当初玄宗皇帝出逃蜀地之时。若当年玄宗没有放权给太子李亨(唐肃宗),怎地会变成“太上皇”
越是大乱之际,天子越是会疑心和警惕。
普王想明白了这点,决定在奉天韬光养晦,顺便除掉自己早已看不顺眼的崔宁和卢杞……。霍仙鸣遣小黄门偷偷告诉普王,德宗让卢杞误听崔宁弹劾之语,这讯息令普王大喜过望。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不知德宗为何对素来顺着圣意的卢杞竟也一起算计,但显然,接下去事态的发展,极有可能会让普王的愿望顺理达成。
普王小有得意之际,眼前又出现了宋若昭的模样,那初入城时的端庄清丽,那结果李万性命后在御前的无助惶恐,那接过遗落匕首时的微微羞赧,都让普王无法忘却,觉得自己在长安王府里的庸脂俗粉,竟是给这宋氏提鞋都不配。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却又念念思及,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为了与昭义军领袖、泽潞节度使李抱真从长计议。是的,追溯到前朝,永王李璘在肃宗称帝后,曾有坐镇江陵的大好局面,最后惨败于肃宗的原因之一,不就是没有军势过硬、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支持吗。眼下,德宗拒绝了李抱真关于宋若昭入东宫的请求,他若得了这宋氏,李抱真或许会另有打算
于是,听闻延光公主着人查探李万失踪之谜,普王心道,奉天城弹丸之地,此事又能瞒得多久,不如以此作为取得宋若昭好感的契机。他嘱咐家奴王增假托同乡之谊,透露给刘进李万丧命那夜的点滴情形,激得延光公主来寻宋若昭的麻烦。
王增本就于近旁窥伺,眼见着延光公主怒气冲冲上了肩舆,急忙奔告普王,并随主公速速纵马而来。
却说延光公主被阿眉的怒喝唬得一怔,但到底身倚宗室之威,片刻间便冷笑道:“这宋氏身边果然藏龙卧虎,赤松赞普之女,无端现身此地,岂不就是西蕃细作!”
“是否细作,只怕应由圣上定度。”普王跨进门来,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铁。
普王今日仍只穿着寻常的圆领紫衫袍服,但面架棱角分明,身材颀长健朗,打眼望去,竟是比那文士般的太子李诵,更有几分未来帝君的气度。
若论辈份,延光公主是普王的皇姑祖母,且她一直处于唐廷权力的核心之中,女婿又是当朝太子,自然忌惮亲王受到德宗的青眼,一直以来对这个众亲王里年岁最长的普王心存芥蒂与防备。
延光斜睨着自己的侄孙:“本宫一直惯用的益纸和蜀锦,都赖彭州刺史进纳,那彭州司马李万办事最为得力。此次大乱之际,适逢李司马也在长安,又一路护驾到奉天,本宫甚为照拂这等朝廷忠臣能吏。然而本宫着人前往令狐将军营中赏赐李司马时,却发现他不见了。又听尔府的家奴说,彭州李司马是为这宋氏所害,普王可知就里端倪”
普王依例向延光拱手行礼,眼睛却盯着扶着井沿、沉默无言的宋若昭。宋若昭也抬头看了普王一眼,见他目光中怜意陡生,若昭心里一股别扭,忙又低下眉去。
普王收回目光,盯着延光道:“这就奇了,姑祖母现在倒让我拿主意。怎么方才我分明听得姑祖母已叫家奴去砍了宋氏的双手,我以为姑母已查明实情、有了裁断。”
延光语塞。
普王继续道:“姑祖母既一心认定是这宋氏谋害了朝廷命官,又在此处拿到了一名西蕃公主,本王愿陪姑祖母前往圣上处禀个明白,毕竟今日之风波,源于本王府中的家奴卖弄口舌。”
普王话音未落,一旁的阿眉已扶起宋若昭,冷冷道:“普王所言甚是,丹布珠愿往大唐天子御前陈情。”
延光胸中念头转了几转,隐约觉得似乎着了自己这侄孙的道儿。她方才不过是一时怒极昏头,想着自己在长安都能为所欲为,何况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此刻细思之下,有些慌张起来。德宗以天家圣人的身份受困于危城,必定处于忧愤烦躁中,自己身为宗亲,横生事端的举动,委实不妥。
但她又恐自己打道回府后,普王等人依然会去御前说三道四,当下决定强硬到底。
“事关重大,宗室妇人之责与外朝使相不分彼此,便去陛下跟前说说清楚,本宫求之不得。”
延光强撑着颜面,趾高气昂地上了肩舆。普王吩咐家奴牵过一匹马,让阿眉和宋若昭同乘,自己也飞身上马,扭头沉声道了句:“莫怕。”
阿眉盯着前方延光公主和普王的背影,心中鄙夷丛生。这两位大唐宗室的重要人物,一个跋扈骄横,一个工于算计,浑无磊落宽厚之气,竟还不如太子身边小小的侍读王叔文。
“不论大唐还是西蕃,这宫廷与宗室之中,最是充盈卑劣权术之地,与藏于市井间的暗桩生涯有何分别,直是不如百战穿甲、大漠长空的沙场来得痛快。”
阿眉如此默默地怀想了一阵儿,才觉察到身后的宋若昭在发抖。
“宋阿姊,莫忧,君无戏言,既然圣上已饶你罪责,此去也必无祸患。”
宋若昭轻声嗫嚅:“那夜之后
第二十九章 金枝脱险
唐安公主是德宗最喜欢的女儿。与时常沉默的太子李诵不同,唐安的性格非常活泼。
这位出生于宝应元年的金枝玉叶,整个童年目睹的是安史之乱渐渐平息、自己的李氏家族重新坐稳江山的景象。
她眼中的世界因此是喜乐无忧的,加之并非男儿身、嫡长子,便少了许多束副。她可以恣意练习骑射,可以与十王宅里的宗亲时常走动,可以去曲江池边的高楼上观看当年进士的宴饮。
在父亲李适的眼里,唐安的成长,有一种他记忆里盛唐风韵的影子,那种潇洒的鲜花着锦般岁月的影子。
成年后的唐安下嫁驸马韦宥。韦宥是秘书少监。这个官阶不低,从四品上,但执事的内容既无重责,更不危险,如此美差,实际上正是留给那些亲王的子侄、公主的驸马等宗室成员的。
德宗给女儿挑了个好丈夫。韦宥一表人才,在京中贵族里颇有雅名,却不浮躁纨绔,秘书省的日常也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浑噩的文士。在泾师之变的清晨,他便果断地安排快马,带上唐安和年幼的女儿逃出长安。
韦宥与唐安是一对体面的宗室晚辈。他们进到奉天城,向惊魂甫定的德宗报过平安、被安置在太子李诵的住处附近后,便再也未去烦扰过已经焦头烂额的地方官员,或者霍仙鸣等内侍。唐安拔下金钗交给韦宥,让他去奉天寥寥可数的商肆中换些食物,自己则看护着幼儿。当韦宥捧着一兜蒸胡饼进到院中时,唐安与女儿的笑容,令这位官至四品的秘书少监竟觉着有趣而得意,仿佛他是一位打猎归来、足以让妻女得到温饱的草原男子。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兵乱之灾与落荒而逃中,二人反倒觉得相濡以沫的情愫更丰沛了些。
在王良娣难产而亡的黎明,唐安被隔墙传来的东宫成员的痛哭惊醒,忽地坐起,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韦宥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借着一丝破窗而入的微弱天光,盯着年轻妻子侧脸的轮廓。那是邻居的灾难与悲戚,不是我们的,也不会是我们的,韦宥想。
但老天似乎不准备善待这对赤子般的夫妻。守城初战告捷后不久,唐安公主就开始精神不济,继而厌恶饮食,到了昨日夜里,病程急速地推进。
韦宥终于意识到了危急,一早去请了太子妃萧氏做主,寻医熬药。待内侍霍仙鸣伴着德宗皇帝匆匆赶来时,萧氏虽勉力镇定,但脸色也是煞白,因为唐安剧烈地抽搐起来。
德宗不敢相信眼前谵妄痛苦的病人竟是自己明朗如山花的爱女唐安。君王能坐得江山,却非扁鹊,见到此景也是浑无章法。惊急之中,德宗蓦然想到,怎地韦皋前脚烧了玉明寺,后脚唐安就发起病来。
德宗已顾不得天子威严,说出自己心中的惶恐。霍仙鸣原本害怕自己因慌张护驾离京、未去尚药局挟上一两名当值司医同行而受责,如今听得德宗往天降之罪上去想,正是自己摆脱干系的良机,忙小心翼翼道:
“陛下,有玉明寺僧人亦入奉天避难,不如老奴速去请一位修行高尚的师傅,来公主驾前念些经文”
不待德宗发话,外头小内侍又报,吐蕃公主携药求见。
话音未落,阿眉已与宋若昭抱着些草木根茎之物踏进屋来。王良娣故去之日,若昭在太子处见过奉天城那唯一的医官,此刻一眼认出他来,向阿眉道:“快向此公尽言。”
阿眉将一捆枝叶塞给医官:“此为剑蒲,速去煮沸滤汁,公主口服。”
又四顾找到霍仙鸣,指着宋若昭手中土块模样的物什道:“中贵人,烦请着人寻个大些的木盆,注入沸汤,将这苍术根茎置于其中浸泡。”
医官与霍仙鸣再情势紧迫也不会忘了尊卑,都齐齐地望向德宗。阿眉明白,伏身向德宗道:“陛下,当年金城公主和亲,曾携汉地医书进入逻些城,后由我西蕃高僧译成《月王药诊》。丹布珠幼时有幸研读,习知剑蒲可止惊颤,而苍术能祛风邪,眼下救命要紧,请陛下允吾等一试。”
德宗见爱女似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素来的疑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哪里还肯耽搁,向左右道:“速速去办。”
一旁的萧妃急令霍仙鸣带着小黄门去自己府中抬来硕大的木盆,注满沸水。宋若昭将仓术根悉数抛入,瞬间室内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药辛味。阿眉举目四望,向驸马韦宥道:“请驸马卸下那扇窗棂。”
好在此地不是大明宫,门窗都简陋松动,韦宥救妻心切,气力有如神助,竟是一把便掀了下来,又照着阿眉的主意,将窗棂架在热气腾腾的汤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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