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一阵轻微的铠甲响动。
“皇甫夫人。”韦皋立在几步之外,探寻地喊了她一声。
昨日他在德宗御前奏对回来,眼色伶俐的薛涛已将医官为皇甫珩取箭过程悉数禀告,当然,不曾略去宋若昭。韦皋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地有几分怅然若失。他又拼了一日体力,在德宗处也没吃到东西,回营喝了碗草根粟米汤,倒头便睡。
但他注定无法获得正常的睡眠。天
第四十八章 合川郡王
这个深冬,当奉天保卫战终于告一段落,李唐王朝不至发生天子受缚、宗亲受辱的悲剧时,京畿附近的两支重要力量,正准备登上历史舞台。
李怀光的朔方军,李晟的神策军。
李怀光和姚令言率数万余精锐迅速推进到礼泉、准备挡住朱泚回京之路的前一日,普王李谊和泾原孔目官高振已经抵达李晟的神策军大营。
李晟,字良器,出身军伍之家,少年时便跟随帝国名将、当年的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抗击吐蕃,一直征战于大唐西北各边镇之间。大历年间,李晟率部于乱军中救出凤翔节度使马璘,因功获封合川郡王,后入京成为神策军都将。
普王李谊的突然到来,而且以报信求援的名义,令刚刚在长安附近东渭桥扎下大营的李晟,心中不得不警惕。
李晟这位合川郡王,当初也领过都知泾原之职。
如此看来,泾原还真是个奇镇,眼下这场大乱中的一众人物,朱泚,姚令言,段秀实,普王,李怀光,包括他李晟,竟都算掌过泾原军权的人。倘若天下未变,他们坐下来喝起酒、说起泾州风物来,倒应当是相谈甚欢的。
然而世事往往,同床过后有异梦,同镇过后是冤家。人心叵测,李谊越是贵为王爷,且众所周知是德宗最宠爱的养子,李晟越是秉承君臣大防之道,将营内所有排得上号的将官都叫了过来,密密麻麻站满自己的大帐,生怕日后有飞语,品评自己私会宗室。
普王自然知道李晟在忌讳什么。他刚进大帐,就身子一软,若不是高振扶着他,险些一头栽在阖营武将面前。
李晟变色,本来站着相迎的,登时扑了过来,也欲稳住普王。
高振忙道:“郡王,奉天粮草紧缺,吾等也是熬了数日饥馑,快些给普王进些吃食罢。”
李晟心道,原来是饿得,不由戒心稍松,暗暗可怜宗室贵亲,只怕这些时日过得还不如自己营中最低级的军卒。再一琢磨,奉天缺粮,哎呦那不是天子也挨了饿
“圣上,圣上龙体如何”李晟大声询问。周遭神策军各级军官也纷纷上前,围着普王。
李谊抬首,眼珠血红,还浸满了泪,强忍悲戚道:“圣上与贵妃,每日只得一顿粥食野菜。”
李晟闻言,双唇颤抖,忽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锦袍,痛哭道:“圣上素来是明主,待我神策军,如父待子,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吾等却衣暖食足,实在愧为人臣,愧为人臣呐!”
主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引喉涕泣,如丧考妣。
高振扶着普王,偷眼瞄了一圈神策军诸将,见他们皆是锦衣裘氅,护具精致,面膛红润,哭起来更是中气十足,显见得素来给养充足、赏赐丰厚。自己在泾原相处的那些边军与神策军比起来,寒酸之形与流民乞丐也并没什么两样。
李晟哭够了,将脸一抹,发狠道:“幽州二朱,泾州小姚,区区贼逆何足惧,明日咱们神策军便拔营西进,前往奉天勤王!”
普王喝下一大碗热酪浆,似乎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向众将士拱手致意:“诸位皆是忠义官健,乃我大唐社稷所倚,有合川郡王率诸位及时回撤,拱卫京畿,叛军气焰必灭。”
又上前轻声向李晟道:“当初,本王随太子,星夜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算来已在城内驻守四十余日,颇为熟稔。有些城防军情的要务,今夜当与郡王你详谈。”
李晟脑中念头飞速地转了转,即刻对左右道:“各回本营传令,清点辎重,待命抗敌。”
……
三更时分,主帅帐中,李晟待普王与高振离去多时,才坐回案前,轻声道:“韦君请来议议吧。”
帷幄轻响,韦执谊若有所思地走了出来。
和有“内相”之称的陆贽一样,韦执谊也是读书人眼中少年成名、进入到帝国权力中心的典范。他在弱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得到德宗的青眼,经吏部选仕,在短短几年中,便从校书郎做到中书省右拾遗。只因毕竟小上几岁,和翰林院陆贽的身负盛宠相比,韦执谊这外朝官身的青年才俊,反而略有不如。但他出身京兆韦氏这样的高门贵族,祖荫和学识兼得,对自身仕途的期许,当然也颇为高远。
韦执谊和王叔文过从甚密。他们虽一个是台省谏官,一个是太子侍读,但都起自御前,王叔文又是德宗认可、安排往东宫少阳院的人,因此寻常日子里,二人的交往唱酬也并未有太多避讳。泾原兵变之后的几日,韦执谊见到满城悬赏王叔文,深为这位友人担心。好在他表面上仍在中书省照常当值,很快便得知,王叔文竟然带着皇孙逃往奉天城。
韦执谊也不愿待在长安坐以待毙。朱泚伪朝数次肃清旧臣的举动,令他终于在一个夤夜,利用身在禁苑的优势,买通城卒,从东北城门跑了出去。
他想起曾经的一次奉旨成诗后,天子对他与陆贽说过:“诸藩皆贼,放眼中原,朕不依靠神策军,还能靠谁便是那神策军中,也只李晟一个能成事。”
韦执谊于是一路向东,寻到了李晟。
李晟对这个年轻人早有印象。他这些年在御前来来去去,常于黄昏被传入小延英殿,瞧着德宗身边站着哪些人,谁是朝臣以为的红人,谁是天子心中真正的红人,他李晟还是清楚的。
韦执谊前脚投奔,德宗在奉天发出的勤王诏令后脚便到,并且诏加李晟为“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须知神策军眼下可不止李晟一员大将,自去岁之末起,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等神策军悍将,和李晟一样,均各领数千精兵,分散在东边河朔战场平定叛乱。若不是这两万余神策军精锐倾营东出,京畿的卫戍兵力何至于空虚到要急招长安游闲子弟和贩夫走卒来填充,也便不会给朱泚王翃姚濬等人一夕得势的机会。
李晟虽贵为异姓王,但在神策军分兵东出之际,头衔和刘德信等人一样,皆为兵马使。德宗在奉天突下诏书,直接把他提成了正职,实在另李晟兴奋不已。同时,他觉得,自己这武人嫌多、谋士全无的神策军中,天上掉下来一个韦执谊真是不错的造化。时局纷扰,迷雾重重,诏令不断飞来,需要韦执谊这般熟悉天子的文官,才能为他解读上意。
“韦君,方才普王在我帐中深谈,说圣上特意遣崔宁去邀李怀光勤王,又说奉天城虽苦于粮草匮乏,却墙高城坚,叛军乃乌合之众,未必能在旦夕攻破,叫我不要愁得睡不着觉。这绕来绕去的,他是何用意”
油灯闪烁,映着这位神策军宿将犹疑不定的面容,但韦执谊猜测,其实李晟心中已有计较,无非需要他这位天子近臣予以附和而已。
韦执谊拢袖而坐,缓缓道:“当年郡王奉旨入川,在剑南防御西蕃与南诏联军,崔仆射身为节度使曾因担心军功被抢,而掣肘郡王,以至满朝皆知郡王您素来与崔仆射不睦,普王殿下又怎会不知呢”
李晟嘴角一撇,微带笑意地盯着韦执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韦执谊却将淡然的神情一收,正色道:“郡王怎地还笑得出来普王要您以为圣上复宠崔仆射、令君臣间生出罅隙,也就罢了,可他
第四十九章 擅杀军使
不料普王和高振将将踏出寝帐,便见大营东门方向一阵尘土飞扬,似是精骑十余人入营。
他们畅通无阻,气势甚隆,驰到主帅李怀光的中军大帐前,才纷纷下马。
“所来何人这大的派头,你去问问。”普王对高振道。
“喏。”
很快,高振便回来,禀道:“殿下,帐外守卒说,来的是另一支神策军的兵马使,刘德信。”
又压低声音道:“仆偷偷在主帐外游奕片刻,似乎听着郡王和刘使君之间,竟像是在争执。”
“哦”普王若有所思。
高振一直是西北边镇的小书记官,自然不明就里,但普王却很快嗅出了一丝节外生枝的味道。这两年,德宗器重他,有些军国大事也会与他和太子一同商量,神策军内部的矛盾,他约略知道些。尚可孤和刘德信均是原来那得势的宦官鱼朝恩的旧将,彼此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而李晟与他们不是一路出身,且常在德宗跟前弹劾刘德信治军不严。刘、李二人不睦,由来已久。
想到此,普王对高振道:“走,随我去李晟处。”
二人步到主帐附近,只见同为神策军,李晟的牙将,和刘德信的牙将,竟已有些剑拔弩张、各为其主的对立模样。这些职业军人虽不会如长安市井那般怒形于色,可彼此相向排开、手握剑柄的阵势,看起来与两军对阵也无甚区别。
普王头上簪着金冠,一身紫袍,现身帐前,自然有些扎眼。刘德信部将正疑惑此人身份,李晟手下已有眼尖的,刚要唱声“普王殿下”,李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无风波,立于帐外,凝神侧耳,正好听见刘德信在大发雷霆。
“李合川,我刘某一心平叛,在东边蒙受扈涧之败那是老天爷要与我作对。而你,你却给圣上去信,告我的刁状,污蔑我怯战。大家都是神策军,你怎地如此爱搬弄是非!”
李晟的口吻则平静得多:“刘使君,我李晟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圣上令我东出平叛,我必不负天子所托。若同袍之军行止失当,我怎地就不能向天子奏禀神策军是天字第一军,尔军却因为一场大雾就自乱阵脚,溃散如蚁,枉称神策军号,我自应上达天听,请圣上早作打算。”
“你!好,老子不翻旧事,就说说新帐。你的裨将为何擅杀我营将士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围城之难尚未解除,贼泚叛逆还占着长安,你竟在军内纵容牙兵杀戮同袍,是何居心我告诉你,你今日若不把裨将的人头交出来,就别想再从老子的粮仓里领到一颗粟子!”
只听李晟依然缓缓道:“我部将士出营巡防,不想竟见到你的士卒劫掠道边墟集,占人财物,欲辱民女,裨将出面制止反遭为首者冷箭偷袭,如此卑劣之徒,裨将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这是为你涤除军中败类呐,使君怎地不明白。”
刘德信素来粗蛮骄横,每次领兵打仗,也不把士卒劫掠乡里当回事,为此在班师回京后不知道被德宗单独砭责了多少回。此刻一听李晟又以此教训自己,一腔怒火简直像再添了两把柴一般,“咣”地踢倒帐中案几,吼道:“我刘德信所部的军纪,何时轮得到你来整肃!”
帐外,两边的牙将眼见不对,正要纷纷冲入帐中,却听一直沉默的普王朗声道:“两位军使,有何过节,让本王来评评理。”
话音未落,普王已带着高振昂首踏入帐中。
刘德信回头,定睛细看,认出眼前这位贵族公子样的人物,是天子最喜爱的侄儿,普王李谊。他虽面上的盛怒一时没有那么快散尽,身子倒已躬了下来,带着惊诧的语气道:“普王怎地也在此处”
李谊微含深意地望了李晟一眼,上前扶住刘德信,和颜悦色道:“奉天告急,本王是领了圣上的旨意,来引神策军西进勤王的。”
刘德信一听,觉得逮着了机会告状,正要陈情,李谊又道:“刘使君,大敌当前,你所受的委屈便暂时放一放。本王问你,东渭桥粮仓,可是你营中管辖”
刘德信听到“委屈”二字,微微一怔。他虽脾气火爆,也不是愚勇之徒,心思迅速转了转,暗道这普王先到的李晟营中,怎地不问个究竟,便言辞上偏向我来。莫不是,莫不是李晟这老匹夫哪里把他得罪了
他愣神间,案几那头的李晟也似不介意普王的用语般,温言道:“刘使君,普王问你呢,还不快快禀过。”
刘德信疑云骤起,但普王是什么来头,他也不敢怠慢,忙回道:“正是末将派人把守。”
略一思忖,又补充道:“此地粮仓本是江南漕粮集聚之处,甚为紧要,圣上逃,圣上西幸之前,一直令我部统辖,东进平叛的粮草所需也自东渭桥所出。末将始终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他还想表功,不料普王蓦地打断他:“可是我方才分明听得,李节度问你要粮,你说一个粟子都不会给他。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面上故作平静、心弦早已绷紧的李晟,也是大骇一跳。普王,这是又要唱的哪一出
刘德信更是脸色陡变,嗓门顷刻高了起来:“殿下怎可,怎可指鹿为马,末将方才说的明明是,如果李晟不把杀我营将之人交出来,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普王追问。他虽只有二十来岁年纪,本来眉目清俊、自有贵雅风姿,此刻的眼神却透着狠戾之色,令年届花甲的两位神策军老将也不寒而栗。
刘德信意识到局面可能向着一种突然降临的危险发展,但他迅速瞥了一眼李晟,确信自己这死对头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脸色时,又稍稍镇定了些,向普王诚恳道:“殿下,末将起自西北边鄙之处,于军中一些小节上确实不大过问,此番和李节度闹了误会,请殿下……啊!”
蓦地只听刘德信惨呼一声,腹下已插上一把利刃。
是普王刺出的匕首。
这下惊变骤起,李晟也是呆立当场。
刘德信摊着双臂,圆睁了双眼,愣愣地盯着普王李谊。
李谊报之以一种玩味的狞笑,以及一种冷血的毫不躲避的直视,然后迅速地拔出匕首,扬起手肘,又坚决地往刘德信当胸处刺入第二下。
刘德信今日是来李晟营中讨人的,并非上阵拼杀躲箭,便未穿重甲。普王的匕首乃西域上贡的精钢所制,如此近前而发力地狠刺,直入两处要害,刘德信哪里还有活路。
这位四处征战的大唐禁军老将,直挺挺地仰天倒下去时,仍喘着粗气奋力叫道“来人”。
帐外诸将乍一听动静不对,纷纷涌入之时,刘德信的牙将已见到自己
第五十章 为我所用
天子播迁,帝京蒙尘,李晟这般小心之人,自然不会为普王安排歌舞,大肆宴饮。
帐中,韦执谊眼锋溜了一圈,不过区区四五人,皆是李晟最亲信的副将、留后、兵马使。他心中惴惴之际,毡帘一挑,随着一声“告罪告罪,本王来迟”,普王李谊和高振带着外头的清寒之气,踏了进来。
李谊敏感地注意到了韦执谊。
他认得此人。此人虽已做了数年谏议官员,若说圣眷也是有些的,但和大学士陆贽、东宫王叔文相比,风头仍是差些。韦氏高门显贵,对于韦执谊这样的人,心怀大志的普王焉能不暗暗察之。
普王李谊在长安时,便探知韦执谊的一些过往之事,今日午间听闻韦学士正在李晟麾下,略一沉吟,不由又惊又喜,心道老天又给了自己一颗好棋。
韦执谊落座后望向李晟时,李晟投来的目光有一丝这些时日来不曾表露的有恃无恐与雄心勃勃。韦执谊喟叹,自己在这一个个厉害角色相继登台的绵延大戏之中,终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旁观者。他伴过圣驾几年,历练得心思如电。今日一听普王杀了刘德信,李晟决定攻打长安东大门,他便知这二人昨夜还同营异梦,眼下怕是已结了同船撑桨之盟。
韦执谊不清楚李晟是否把自己编排普王野心的话和盘托出,但他不是胆小猥琐之人,自己一心忠于天子,若普王真是有贰心的宗室成员,自己赴死也无甚惧怕懊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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