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念及此,他落落大方地起身,向普王行礼。
普王面无波澜,似笑非笑,只淡淡地说了句“韦君一介文士,不甘困于逆贼,吃得这许多苦找到神策军,胆识风骨,真也不在奉天那许多老臣内相之下。”
众人附和。普王提及内相陆贽,似有若无地贬陆抬韦,令韦执谊一怔,李晟则暗暗冷笑。
今日午后,二人密谈兼并刘德信部、抢先收复长安之计时,普王听说韦执谊也在营中,已向李晟讨要此人,替他去奉天除掉一个他和李晟都视之为敌的人。
这人,当然,不是陆贽。
李晟所部神策军连年征战,普王在边镇打过吐蕃人、又自奉天前线来,高振更是熟悉泾原叛军之人,众人杯酒下肚后,倒也无甚废话,商谈如何趁着朱泚亲征之军与李怀光缠斗的机会、突袭镇守长安的叛军董秦所部。
韦执谊原本防备普王会有笑里藏刀的言辞袭来,但此刻见普王只意气昂扬地向神策诸将侃侃而谈,不免觉得自己或许多虑了,堂堂亲王,大业当前,怎会耗神在他这样的小人物身上。
韦执谊文士出身,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一旦放松了警惕,不免一阵倦意上来,听着座下这些武将你一言我一语,竟有些困倦起来。
普王饮了一口酒,向高振递了个眼色。高振了然,起身来到韦执谊案几前,端起酒盏道:
“韦拾遗可是大历十年春闱的进士某也是那年赴考之人,奈何诗赋不精,策论尔尔,未能上榜。在下虽无韦君这般栋梁之才,却也有几分报效社稷之心,此番带领泾原城傍从叛将田希鉴手下逃脱,甘赴国难,奈何在许多事务上粗浅愚钝,若不时向韦君请教,万望君莫嫌弃。”
韦执谊闻言,此人原来也走过科举取士之路,怪道言语斟酌有度,和那些马上挣功名的武人果然不同。二人推杯换盏间,高振又说到族兄高重捷本是一同前来,行到途中遇到崔宁,受到崔仆射训斥,又回了奉天,未料竟殉身于敌阵。
“族兄生前,在奉天收留我时,曾向我提过,崔仆射嫉他得圣上信任,总是捏造些小事诬毁于他。如今我想起当日分别之际,实在颇有疑云。听说崔宁带着数骑人马攻城,除了我族兄,其余人等皆毫发无伤。倘若那日不是崔仆射威逼,我族兄此刻当是好好在此护卫普王啊!”
韦执谊不胜酒力,正喝得昏昏沉沉,忽闻此讯,又见高振眼中一星泪光闪过,不由将酒盏一掷,嗓音高了起来:
“哼,崔仆射,这回翔宰相真真害人不浅!”
他昨日深夜虽提醒李晟莫因德宗启用崔宁而对天家心生不满,而实际上,他对崔宁也并无好感。
韦氏一族,无论在京中还是藩镇任职者极多,韦执谊的兄长韦凝砚便曾在西川镇任军中都虞侯,阖家老小住在益州。然而就在大历末年,忽然有消息传到长安韦家,韦凝砚的正室妻子杨氏因受歹人凌辱、自缢而死,未得几日,韦凝砚竟也暴病而亡,夫妇二人的灵柩都未运回长安,遗体在益州就叫崔宁就地埋了。
当时韦执谊刚刚进士及第,骤闻噩耗,不知所措。待得西川镇派人将韦凝砚夫妇的孤女送回长安,韦执谊问了侄女半天,奈何侄女还是七八岁的幼童,浑不知原委,只哀哀哭泣。
此事太过蹊跷。韦执谊虽年轻,却一直有着超越年龄的谨慎,他只叮嘱妻子好好照顾侄女,并未寻来韦氏有官身者去台院大闹,请代宗皇帝作主。
到了德宗建中年间,崔宁自西川节度使任上被诏回长安时,已在御前颇得天子赏识的韦执谊,才拜了帖子来到崔宁府上,小心翼翼地询问当年兄嫂遇难之事。孰料崔宁面无愧色,云淡风轻地说,藩镇将士不似京城吏员这般懂得礼教大防,不过是某个裨将酒后在街上言语唐突了令嫂,令嫂便一气之下寻了短见,韦虞侯则正好身染风疾、急怒攻心之下不幸过身。
“时过境迁,本相也已经将令侄安妥送回长安,怎么,韦贤弟还要来向本相兴师问罪么”
韦执谊至今仍记得,崔宁那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傲慢狠戾的反问。
韦执谊幼时,与兄长感情甚笃。他一个文士,于骑射上也还精通,皆有赖韦凝砚所教授。兄嫂客死异乡,崔宁这当年的一镇节帅竟如此出言凉薄,令韦执谊数年来始终心怀芥蒂。联系到军纪甚严的李晟在西川与崔宁发生过的冲突,韦执谊渐渐认定,自家悲剧的发生,定是因崔宁治军糜溃所致。
此刻在帐中,众人正说着战事谋划,乍听这最因沉稳慎言的御前谏官,满脸通红,猛地发作,叫骂崔宁后,又伏在案头呜呜地哭起来。神策诸将均是面面相觑。
李晟和普王对视一眼,佯装关切道:“韦拾遗可是喝多了。”
普王则更为用心般,起身来到韦、高二人跟前,对高振道:“你怎地将当朝命官灌成这般,真是久在泾州,习了那党项蛮夷的作派,还不快扶人回帐歇息。”
高振急忙回一声“喏”,和李晟的牙兵一道,半劝半拉地将韦执谊弄回他自己的寝帐中。
韦执谊自进入神策军,便被李晟以幕宾之礼待之,有两名军卒料理日常起居。他们见韦执谊端庄体面地出去、又哭又闹地回来,也是吃了一惊。高振谦和地表明自己是普王的亲随后,令仆卒去膳棚做了醒酒汤,看着他们给韦执谊喂下,方才告辞离去。
韦执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慢慢醒透时,已是日上三竿。仆卒进来通报:“拾遗,天明时分普王带着那高孔目官又来了一趟,之后高孔目便一直守在
第五十一章 本性难改
虽然表面看来,崔宁在德宗跟前也未胜过卢杞几分,但朔方军的礼泉大捷,加之这些时日大学士陆贽不断向德宗进言废除间架税与除陌税,崔宁笃定地认为,天子会渐渐远离卢杞那套搜刮民膏、豢养神策军以达到削藩目的的策略。
他想,经此奉天一役,自己向天子展示了忠心、勇武和通达的人脉,简直就如一篇华丽的《崔仆射赋》。待得平定泚乱、回到长安,逢个机会请陆贽提个话头,让德宗再把自己派回熟悉了大半生的蜀地去,与李怀光的朔方雄军一南一北,防御吐蕃。军资充足的话,再联个兵,收复陇西陷落的土地,联通安西北庭的唐将,自己的人生才真正终结在花团锦簇的功绩中,叫史家写得酣畅淋漓。
他越盘算越兴意盎然,不由想到此番的得力助手皇甫珩。这后生着实是员骁将,命又是他崔仆射所救,还有党项蕃落的子弟拥护,正可以为自己所招罗。
崔宁于是调转马头,往奉天城刘主簿家走,去瞧瞧皇甫珩的伤势可有大好。
刘主簿的柴院里,宋若昭刚刚准备去帮着刘家老妻做晡食。
张延赏的第一批粮草刚刚运到奉天城,韦皋就派薛涛给他们送来了一大箩筐吃的,除了粟麦,另有分给高级将领的羊肉与瓜蔬,甚至还带了一陶罐香气四溢的益州覃子酱。
若昭的父亲宋庭芬除了做幕僚外,颇好钻研烹饪,若昭也习得了些,如今有了膳供,自是大显身手,变着花样给皇甫珩做好吃的。
这几日二人如蜜里调油,分外珍惜纷乱时局中短暂的宁静,因宋若清之死而引发的异样情绪,也渐渐淡去。
若昭开门,见是崔仆射,忙福了一礼。
崔宁大大咧咧跨进院子,一边念声“彦明家的饭菜,香煞人也”,一边往若昭看去。
只见皇甫珩这妻室,身量不低,却清瘦如竹,且一身又灰又旧的粗葛衣裳,真是荆钗布裙,哪像个二十出头的新妇小娘子。然而寒暄间,若昭一抬头,崔宁却是一怔。
白皙的鹅蛋脸上,那对静水深潭般的漆黑眼眸,和那管笔挺英气的鼻子,果然和平日里常见的莺莺燕燕的美人儿不同。
崔仆射人老心不老,虽一把年纪,家中年轻的侍妾仍是众多,又个个会点儿武艺,盖因老仆射不喜欢孱弱的女子。此刻乍一见宋若昭面上也带了几分镇定中隐隐透出刚毅的风采,崔宁的目光不由停留得有些久。
若昭感念崔宁那日在危急关头,与韦皋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本对这位崔相爷心怀恭敬,孰料崔宁的眼神透出异样的参研意味,不禁又惊又惧,赶紧低下头去。
她如此情态,崔宁心中蓦地一骇。
“怎地,好像数年前老夫军府那位娘子。”崔宁暗道,不知是冷还是心神不安,只觉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末将见过崔仆射!”正当此际,屋内的皇甫珩听到声响,已迎了出来。
崔宁回过神来,见皇甫将军虽左臂仍在袍袖中,但神采奕奕、身姿矫健,显然恢复迅捷,便挤出长者的慈祥面容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彦明,你如此年纪便能在万军中取上将性命,吃了一箭之亏也并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成薛仁贵那般的人物。”
皇甫珩素来不善这种场面应酬,便是与崔宁共过患难,也不知如何寒暄,微一愣神,倒向妻子若昭道:“饭菜可快做得了,请仆射在寒舍用膳罢。”
宋若昭听来如遇赦免。方才崔宁的刹那失态,令若昭不愿与这老相爷多打照面,皇甫珩这么一说,她正好躲去厨房张罗。
崔宁在屋中坐下,自然说起和卢杞在御前斗气之事。
“老夫真是不明白,圣上如此英主,怎地就会被卢杞那样的小人迷惑。”
皇甫珩自忖不能搭腔,沉吟片刻,方道:“崔仆射,李节度急于请表入奏圣驾跟前,我义父也在朔方军中,那他二人也一同进城另外,听说我义兄身负箭伤,生死未卜”
崔宁嗔道:“彦明,你这话可万不可叫旁人听了去。什么义兄,那姚濬如今是要诛九族的叛将,亏好你不是他的亲兄弟。你义父姚泾州要是箭法再多些准头,就该在礼泉一战中将这个逆子射杀于两军阵前。”
顿了一顿又道:“咳,都是为人父者,姚泾州大约也是事到临头下不了狠手,我也省得。”
他说得情真意切,几句话听来,都像是不把姚令言和皇甫珩当外人。皇甫珩登时心中一暖。他的武将父亲早亡,他便对这些如师如父的武将们有着特别的亲切感,仿佛他们的言行,他们与他说话的态度,可以有助于他想象生父的风采。
一顿晚食用罢,崔宁拍拍溜圆的肚子,满意地离去。
皇甫珩向若昭道:“方才布置食具,你怎地脸色不佳,对崔仆射也不甚周到,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若昭莞尔一笑:“我与你一样,不知如何应酬贵胄。”
她将门关了,坐到榻上,倚着丈夫道:“彦明,方才我听,崔仆射想收你做弟子,还絮絮叨叨说了他的一番雄心。你可真的,想入他麾下”
皇甫珩叹口气:“都是后话,我现在只望着,圣上能看在义父也是受了欺瞒、且将功补过的份上,不至于降罪太甚。”
若昭道听他提到姚令言,蓦地想到弟弟若清之死,一股别扭涌上心头,又沉默了。
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忙揽过她的肩膀,柔声道:“不如这样,待一切尘埃落定,我禀明圣上,随你回潞州,请为李抱真的骑卒教习”
若昭惊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也,太委屈你了。你毕竟曾是泾原的一镇兵马使。”
皇甫珩笑得满眼有如星子闪烁:“那又如何成亲那日我便说过,得妻如你,夫复何求。再说,没准令尊,令,没准岳父大人还觉得,你跟了我这样的武人,才是真的委屈。”
“休那般说,我父亲最是开通,我中意之人,他必也喜欢。”
皇甫珩见妻子一脸赧红,却言辞恳切,顿生怜爱,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上妻子的双唇。
“莫太莽撞,你,仔细肩头伤口……”
若昭已经人事,感受到丈夫难以抑制的**,又担心他的伤口,又确有渴求。她轻声嘤咛的,又微微抗拒的模样,于摇曳的灯烛下,显露出最美的诗句也难以形容的春闺娇态来,直教皇甫珩哪还顾得肩头箭伤未愈,只恨不得把一条命都给了她。
……
崔宁吃饱喝足,自皇甫珩处出来,一忽儿想着如何再去德宗跟前给李怀光说好话,一忽儿又想着如何利用和陆贽交情尚可、来合力扳倒卢杞。
他这般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韦皋布在奉天内城之下的营帐附近。
正是月圆之夜,营帐又不乏火把照明,周遭颇为敞亮
第五十二章 拾遗出手
翌日,门下侍郎卢杞刚用完朝食,他的亲密战友——户部侍郎赵赞就匆匆到访。
“卢相,听说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来到奉天,连夜请了牓子,一大早就被圣上诏入御前,查问普王殿下和李晟在东渭桥驻营的情形。”
那日漠谷之役后,闻报普王莫名其妙地失踪时,德宗当着群臣的面咆哮,说要剐了没把普王护卫安妥的韩游環。可怜这邠宁韩将军,尽心尽责守了一个多月的奉天,一夕之间丢了梁山和王爷,就成了天子眼中的罪臣。
后来崔宁带回了路遇普王的消息,德宗才展颜,看起来竟比城阙未失还喜上三分。
当时卢杞就觉得,这李谊,仗打了一半便往东跑,还一头扎进神策军节度使的大营中,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偏偏德宗知道提防太子李诵成为第二个肃宗,怎么对普王却如此放心。
卢杞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在脑海里琢磨起韦执谊来。卢杞因门荫入仕,对韦执谊这样由礼部春闱正儿八经遴选上来的进士,本来也是心存芥蒂的。不过渐渐地,他发现,同在天子身边,年轻的韦执谊似乎对陆贽很有些将妒未妒的微妙情绪。
敌人的敌人,说是朋友就可以是朋友。
在长安时,卢杞不时给韦执谊创造一些在宣政殿或延英殿露脸的机会。他相信,韦执谊心中也是有数的。
“此人来得倒是及时,这是普王和李晟一见朱泚回撤,忙不迭地来表明自己绝无贰心罢。”卢杞缓缓道。
“但韦拾遗平素与那太子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怎么眼下做了普王的使者”赵赞一脸疑云。
“不知他向陛下奏禀了些什么,赵侍郎,得个机会,问问霍仙鸣那老东西。平素你我孝敬这头号内侍恁多奇珍赏玩,他不也照样收了,该对他开口的时候,何必客气。”
赵赞点头称是。
然而,不用等到霍仙鸣传话出来,这风平浪静的一天过到亥时初刻,卢杞的住处,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是普王留在奉天的家奴王增。
王增伏在地上,向卢杞开门见山道:“相爷,普王殿下让那韦拾遗传给小的一件口信,令小人斗胆请问相爷,长安泾师兵变之后,发现崔仆射在扈从圣上播迁奉天途中首鼠两端的,可是相爷您”
卢杞漫不经心道:“不错,本相进了奉天,不日就将此情禀于圣上。这已是公开的事儿,本相早就觉得崔仆射心术不正,故而坦荡直言进谏,别说你家主公,便是崔仆射打上门来和老夫对质,老夫也不会避讳。”
“相爷忠义磊落,我家王爷自然敬佩有加。小的此次前来,正是因为,那韦拾遗协助普王殿下发现了一桩要紧大事,恰与相爷当日所见情形有关。”王增说得流利,口气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毫无油滑夸口之感,令卢杞倏地从茵席上坐直了身子,严肃地盯着王增,等他继续说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增走出院门,四处看了看,穿过几处屋宇檐廊,轻捷而迅速地溜进一条巷子。
韦执谊从阴影中现出身来。
“韦拾遗,卢门郎愿助一臂之力。”王增简短地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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