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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尚书省仆射崔宁,向来肆侈穷欲,污逼将妻,更有附逆贼泚、湮灭罪证之行。国法难恕,天理难容。念其于奉天之战中略有襄助之举,朕特加恩典,赐其全尸。”

    德宗声如沉钟,仿佛准备既久似地,念出这番口谕。

    此时,骤临惊变的皇甫珩,终于醒悟过来般,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陛下圣明,崔仆射定是被构陷的。臣还未认信……”又转身向崔宁道:“崔仆射,你缘何,缘何将伪信吞了!”

    崔宁的脖子上已经缠上了白绫。他看着皇甫珩,苦笑不语,心道:“痴愣的后生,你还想不明白老夫这样做,是临死前不拉你垫背呐。当年在西北防秋,姚泾州发兵驰援老夫的人情,现下可算是还了。”

    突然,他脖子上的白绫倏地拉紧,令他本能地去抓挠。他的眼球、他的舌头,仿佛都在往外逃亡,要离开这具马上就要失去生机的身体。在濒死的一刻,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仍传来皇甫珩请德宗收回成命的苦苦哀求……

    陆贽和皇甫珩面如死灰地回到前厅时,虽然前后不过三两炷香的时间,太子李诵与韦皋等人却觉得好像过了漫长的一天。

    霍仙鸣出来倒面不改色,仍如惯常那样和和气气。他不紧不慢地将德宗缢杀崔宁的口谕念完后,连那坐于厅堂角落不停记录的史官赵元一都惊讶得住了笔,又探寻地望着陆贽。

    陆贽也已渐渐平静下来,对史官虚弱地挥挥手:“秉笔记之!”

    言罢又向厅中众人道:“陛下心神交瘁,疲倦已极。但念及社稷安危,尚有些东渭桥军情,要查问韦拾遗。太子殿下,诸位臣僚,微臣传陛下旨意,今日散朝。”

    太子和平章事李勉,低着双目先后迈出行宫。卢杞却不走。他仍站在厅内,盯着一方灰扑扑的土砖。那里原本是崔宁上朝时站的位置。

    幸福来得太突然。

    不过两日,自己的心头大患之人,竟就真的被圣上取了性命这个感觉过于梦幻,卢杞想多哪怕半炷香的时间,身处御座之下,细细品味。

    如今人已经死了,卢杞开始饶有兴致地感慨起来。崔宁啊崔宁,我卢子良和你,都不是进士出身,本来,你我彼此合作,一文一武,好好斗一斗颜真卿陆贽这些老少迂腐们,将圣上哄得团团转,日子该过得多么惬意。而你,始终站在藩镇一边,反对圣上削藩,反对我和赵赞为筹军费、废除杨炎税制的做法,难怪圣上一直对你又疑又防。在圣上眼里,李怀光和朱泚又有什么分别,偏你如此明目张胆地让陛下抬举李怀光而压制神策军。

    你真以为你跑了趟马、冲了次阵,陛下便打消了一直想杀你的心思我呸!我大唐再怎样国运不济,能卖力气的武将难道就你一人

    卢杞越想越得意,那布满青色的丑脸甚至泛出一阵红晕。

    皇甫珩从头至尾都不知大殿之上发生过怎样的君臣对话,但他看到卢杞的模样,强忍住内心的怒火,走到韦皋跟前:“城武兄,崔仆射是受何人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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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幸得有君
    宋若昭在月色里终于看到一骑驰来时,整个人已几乎冻僵。

    她在柴门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其实皇甫珩和阿眉走后,她便拔脚往西城门韦皋驻营处匆匆而去。若是刚入奉天之时,她情急之下,一定会去找王叔文商量,那毕竟是和她共过生死的朋友,也在当初李抱真请求把她嫁给太子时,挺身而出帮她用过计策。

    然而在经历艰苦的奉天保卫战后,又有更为久远的那段故事作铺垫,宋若昭再遇险境,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韦皋,问问他可知晓个中利害。

    但她到了城下膳棚,薛涛却告诉她,韦皋在午后就带着随从往圣上的行宫去了。

    若昭无奈,只得回到刘宅中。暗夜里焦急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而今晚的奉天城又格外安静,四面八方没有任何令人能捕捉蛛丝马迹的动向传来。

    她原本指望阿眉能快些返回,反正如今奉天行营的坊禁因了战事而形同虚设,阿眉就不能多跑几趟,帮她打探消息么

    她由急躁而微生抱怨。

    直到酽酽夜色里二人同时乘马出现,宋若昭见丈夫安然无恙,立时就忘了方才的心绪,抢上马前将皇甫珩扶了下来。

    她敏锐地感到,皇甫珩虽看起来毫发无伤地回来,连受伤的臂膀都稳妥地藏在风袍之中,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在身体上与自己有种疏离感。

    再借着月色,她见皇甫珩面色苍白,也并不与自己搭话。她不敢问,茫然但又带着一丝求助地看阿眉。

    阿眉微微四顾,故意大声道:“崔宁伏诛,众臣有功,因议国事,圣主散朝晚了些。请皇甫夫人快些扶中丞进屋吧,阿眉告辞。”说罢掣转马头,疾驰而去。

    若昭一骇,却也委实在意料之中。她只是不知如何和丈夫开口,便默默依着他,往院内走。二人进得屋内,若昭才开口:“要不要用些胡麻粥我按照母亲的方子做得的。”

    她说的,是皇甫珩的母亲。这几日皇甫珩因养伤,小闲几日,常和若昭说起自己的母亲,在庖厨之事上如何心思细巧,又富有想象力,虽身处物产贫乏的泾州边镇,于馔食却从不含糊。

    皇甫珩的脸色果然恢复了一些人色,轻轻“唔”了一声。若昭为他端来晚膳,安静地看着他吃。此情此景,若昭想起当日邠师与陇州军联袂御敌、初战告捷的夜晚,自己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看着皇甫珩进膳。

    那时他们还不是夫妻,却比眼下的僵冷相向自在得多。

    若昭凝视了一会儿丈夫刀削斧刻般的刚毅轮廓,见他终于快吃完,有些讨好地轻声道:“这稻米据说是眉州的‘玉粒’,粒圆如珠,没有粟米那般发黏,熬粥倒更滑润,是韦将军日前差那薛小娘子第二次送来……”

    她这一说,皇甫珩兀地停止咀嚼,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宋若昭,一字一顿道:“韦城武对你我夫妇真是有心,不知道是不是感念你和石崇义向他献出地道之计,助他一举摧毁贼泚的云车。”

    若昭见丈夫脸上刹那间现出狠戾的神色,心头一跳。她对今日朝堂缘由哪会知晓,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彦明,你怎么了”

    皇甫珩继续道:“又或者,韦大将军比我志向高远,已经官拜陇州行营节度使,还贪得无厌,觊觎御史大夫门下侍郎中书令左右仆射的位子,故而与奸邪宵小沆瀣一气、构陷同袍。到底是京兆韦氏,高门出高人,厉害,着实厉害。”

    他越说越胸气激荡,不妨呛了一口自己的唾沫,剧烈咳嗽起来。

    若昭忙起身,给丈夫端来水碗。皇甫珩突然对韦皋出语如此不堪,若昭即刻猜到,今日崔宁之死,只怕与韦皋也有关。她不敢多言,轻柔地解下皇甫珩的风袍,却不由“啊”地惊叫一声。

    他的左肩箭伤之处,洇出大片血渍,已干结成暗红色,**的一块。

    若昭又生气又心疼,想埋怨,话到嘴边却无法成句,想出门去韦皋帐下请医官来,又哪里敢再提半个“韦”字。心神纷乱间,忍到此时的情绪终于崩溃,立在那里默默垂泪。

    皇甫珩生平第一次,用自己也不曾习惯的刻薄口吻,发泄了一通对韦皋的失望。他好似借着这番詈骂,将自己这几个时辰所经历的惶恐和惊怒,稍稍释放了一些。

    见妻子克制着抽泣的声音,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打在粗糙简陋的台几上,皇甫珩也觉不忍,微微侧身,执起她冰凉的手道:“方才我并非与你置气。我这伤也不妨事,阿眉已经给了我伤药,你帮我脱了衣裳,敷上即可。”

    若昭闻言,感到丈夫对自己的口气恢复了温存,心头一松。

    她收拾了碗碟,又去柴房打了热水,替皇甫珩洁面擦洗,换了干净的中单,然后取出丈夫怀里的伤药。好在前几日韦皋的军中医正教过她如何敷伤包扎,她素来手巧,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终于服侍停当,若昭问丈夫:“还疼吗”

    皇甫珩道:“你包得,可比寻常郎中妥帖。方才从御前出来,阿眉怕你见了心惊,想替我敷药。我想她与你我虽相熟,但毕竟是赞普的公主,怎好还如当日做酒肆胡姬时那般,那般……”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宋若昭的手一滞,心中涌上几分无头无序的怪异感觉,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接上丈夫的话:“那是自然,毕竟咱们是要叫她一声殿下的,怎能如此逾矩。”

    这几番言语往来,二人都心气平顺下来。若昭扶着皇甫珩在榻上躺下,也依偎在他身边,听着他胸膛中一颗有力的心砰嗵砰嗵跳着,又抬手,抚上他闭目养神的眼睛。

    过得片刻,皇甫珩睁开双眼,叹了口气道:“以前在泾原,阿父曾说,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求生。今日之事,我方明白得深了些。只是这眼前,总见到崔仆射那日不顾一切来拉我的马缰,将我一人一马地往城门内拽,这才保得我一条性命,能与你夫妻再见。我又实是不信他是通敌之人,圣上竟如此对他。若昭,黄昏在行宫书房里,我亲见崔仆射被缢杀之景,此刻仍觉可怖至极。不知明日之后,我在这奉天,如何将时日过下去。”

    宋若昭听得又心疼又无奈,强自镇定,用淡淡的口吻道:“彦明,你莫再回想那幕。崔仆射与御前其他臣子,实不相同。他当初回翔进京做了赋闲宰相,便是因天家怕他在西川握有重兵、恐为后患。但他浑不以为意,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不由圣上不联想到东宫与太子之事。如今圣上一心削藩,最是忌讳朝臣与边镇交好,偏偏崔仆射又毫不遮掩和李怀光的情谊。再加上他与卢门郎闹成这般……彦明,我倒觉得崔仆射便是此番能逃过一劫,来日怕也难得善终。”

    皇甫珩“唔”了一声。他冷静下来,前因后果地细思一通,也觉得若昭所言有理。

    “但那韦皋,我曾高看一眼、敬为君子,竟然也与彼等,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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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情海翻波
    韦平与韦执宜在帐外谈得片刻,拱手别过。

    帐内,韦皋将刀归架,坐于胡床上,从薛涛端来的铜盆中,掬起热水洁面。

    “拾遗倒是开门见山,求节下你出面,央张公查访当年韦凝砚的死因。”韦平向韦皋禀道。

    韦皋将帛巾往盆中一仍,淡淡道:“那韦执宜有了清君侧之功,倒颇敢开口。岳父是西川全镇之主,哪有空理会前任昏主造下的孽债。”

    言及此,韦皋瞥见薛涛端着面盆出帐去的背影,忽又蓦然心软,低声对韦平道:“罢了,既然连这小薛氏相求,吾等都为她访了其父音信来,那韦执宜虽为我所厌,好歹是谏官,莫去得罪。况且,他对其兄遇祸之事耿耿于怀也是人伦常理。”

    韦平踌躇道:“然而那小薛氏的父亲薛陨亡于出使途中,消息确凿,亦不难知。而这韦凝砚当初到底是否死于崔宁之手,如今事过境迁,崔宁又已伏诛,让节下的岳父如何查得若毫无头绪,又只怕那韦执宜以为我等未尽全力,去御前寻个旁的由头参咱们一本。别看这拾遗只是八品官身,要见陛下可比各镇节度使还容易......

    ”他正说到此处,只听帐外“哐啷”一声,响起铜盆落地之音。

    韦平忙去掀开毡帘,但见薛涛面色悲戚地立在那里。

    韦皋估摸薛涛听见了二人言语,也知事到如今总须向她说个清楚,便道:“进来说话。”

    不料薛涛却不挪步,只直勾勾地盯着韦皋,少顷又跪下,颤着嗓音道:“妾斗胆请问节下,是否奉天城云车战事前,节下已知悉家父过身的消息”

    韦皋尚未搭腔,韦平已厉声道:“薛氏,怎么听起来对节下如此不敬。你是官家出身,不可出语无状!”

    薛涛咬着嘴唇,目光仍是投在韦皋脸上。韦皋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毡帘处,俯身拉起薛涛,眼中柔色一闪,安抚道:“韦虞候确是早已从西川张公处,得知令尊于持节南行途中染疾不治的噩耗。是我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时经不住,想着怎生慢慢说与你知,不料军情危机,竟是将此事耽搁了。”

    薛涛沉默片刻,将手从韦皋掌心抽了出来,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冲韦皋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

    韦皋愕然,侧头看看韦平,似在问,这小娘子,什么意思

    碍于堂弟是位高权重之人,韦平素来自诫务必对其言行恭谨,此时见到韦皋面上之色竟似年轻后生般不知所措,难免忘了掩饰,带着略有些暧昧的口吻道:“节下,此女年岁不大,脾气倒不小,若节下看中她做侍妾,只怕...”

    “休得胡说!”韦皋叱道,“不可对命官家眷轻侮!”

    韦平忙收起调笑之意,低头应了一声。

    韦皋不再多言,与韦平一同出帐巡营。他眼观各营洒扫操练之情形,心中惦记的却是薛涛。

    “这薛氏为何在意云车攻城是了,定是因为那日之前,她问起其父讯息,我还哄骗她一切安妥,还要给她在长安做媒。次日叛军强攻奉天城,满城皆以为城池不保,若众人真的于那日殒命,这小薛氏岂不是临死前都不知其父过身的实情。”

    韦皋自认想明白了薛涛为何对自己怒意相向,不由感慨,小女子真是心思如麻,虽颇负诗才,却也是个不好哄的。

    他骑于马上,视野甚阔,远望见膳棚方向,薛涛仍与其他仆妇一同忙碌,又暗暗敬她性子坚韧。

    方才韦平的话实在有些触动他内心深处的一念之愿。

    或者,待局势平定,我便问问她,是否愿意入我韦城武府中

    她莫不会嫌我老吧

    韦皋心中讪讪道。他感慨自己这三十余年,少时以门荫入仕,后得岳父宦海照应,沙场上运气也不差,如今圣眷渐浓,怎地偏偏情路总是这般不上不下。

    韦皋转到城门边上,看到晌午之后,又有些物资陆续进得城来,包括退守邠州后的韩游环,又是遣使又是运粮,大约巴巴地盼着德宗宽宥他丢了梁山之过。

    韦平道:“这朔方军渊源的藩镇,或者将帅,不论姓李姓韩还是姓杜,如今看来倒真是天家最能倚仗的亲藩了。”

    韦皋静默不语。

    韦平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当然,咱们陇州奉义军,和韦节度泰山大人的西川军,更是,更是……”

    韦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阿兄,你第一句话已然错得离谱,这第二句,更是要置咱们于险境哪。事关前程,还是少开口得好,这可不比哄那小女子,若哄错了,买些胭脂钗环接着哄便是。天家跟前若是说错话,你看看崔宁。”

    他二人正言语间,忽见一支车马往城门而来。

    到了近处,韦皋看清是翰林学士陆贽和唐安公主驸马韦宥。

    陆学士青衫飘逸,韦驸马朱袍齐整。这一红一绿两位,都是相貌堂堂、仪容儒雅之人,又因常伴贵驾而自然有种庙堂气派,在兵戈林立、非土即铁的奉天行营中,好歹让人又看到了些京城官宦的仪仗之威。

    “韦将军,圣主遣韦少监与下官,前往礼泉犒赏朔方军。”

    陆贽对韦皋,既无愠色,也不躲闪,简练地通报出城的目的。

    韦皋微微吃惊的,倒不是陆贽脸上那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的彬彬有礼,而是圣上前日刚杀了崔宁,今晨便派了内相和驸马去李怀光处劳军。

    或许天子恰恰就选择火上浇油的方式,来看李怀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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