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陆贽还能说什么,但天子提到东南方向,倒是给了他一个另起话头的机会。
“陛下提到韩节度,微臣不免想起陛下在东南的那位故人,听说已由韩节度安排水路,辗转到了上津渡,再过得四五日就能到奉天了。”
德宗一怔,施然笑道“敬舆固然笔力了得,胸怀更是少壮文臣中罕有的远阔大气。朕这位故人,杭州刺史李泌到了以后,你多与他学学。”
“喏。”
德宗起身,正准备在霍仙鸣的搀扶下去寝殿歇息,忽然想起一事“听太子说,皇甫中丞的妻氏,有身孕了”
陆贽道“应是如此。当初陛下仁厚,令太子、太子妃为这宋氏的娘家人,送其出阁,太子妃似乎询问过这宋氏,是否要回潞州,但这宋氏,并无此意。”
德宗“哦”了一声。又道“便留在奉天罢,左右是中丞家眷,也吃不得什么亏。至于那皇甫珩,倒真是一员骁将,胜仗打了一场又一场。不过眼下京畿局势尚未明朗,朕对吐蕃人,也并非一味信任。朕觉得,皇甫珩所部,不如留在平凉附近待命,敬舆以为如何”
“陛下所言甚是。”
……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渭水之滨的春天,同样眷顾了咸阳城东郊的兵营。与大唐帝国西北边疆比,京畿蓬勃又柔雅的春意,是朔方将士们以前从未领略过的。
然而他们无心欣赏。
和同在咸阳的神策军比,朔方军自去岁初夏,就离开了本镇,跨越整个关中平原,去到魏博打田悦。已经在外征战了快一年的朔方军,饶是素以吃苦耐劳著称,那种因春和景明而更为炽烈的思乡情绪,也难以遏制地在营地蔓延开来。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当然发现了这个现象。但他除了稍稍纵然将士们在营外军纪松弛些外,并无其他慰劳举动。
无奈啊!
劳军,是要花钱的!
他李怀光毕生戎马,功勋名号一箩筐,但要说资财,西北边镇如何能与润州杭州或者益州剑州那种膏腴之地比得。
本来,李怀光也清楚,以朝廷的规矩,打下长安,每个军士应能得到三到五贯的赏钱,尽快进兵长安,以五万朔方军打朱泚和姚濬的一万叛军,就算他们躲在城墙高固的禁苑内,他李怀光仍有把握速战速决,让军士们领得钱资绢帛,尽快回家。
但是,恼就恼在,还有李晟的神策军。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有谋士之才,每驻军一地,便善于布置探侯。上元节后,李琟很快就得知,李晟明着和父亲李怀光合力拒签吐蕃国书,暗地里却派韦执谊追上中使翟文秀,在国书上盖了自己的大印。
待探侯再报,皇甫珩已领着尚可孤、骆元光献出的一千神策军,并吐蕃使臣及公主,西行接收吐蕃军队。
李怀光终于勃然大怒,冲到李晟帐中。
“李合川,大家都是武人,如今又同营协力,最应讲义气,你却和老夫玩阴的!”
李晟早知对手会打上门来兴师问罪,他深重地叹了口气,仍以副手的姿态谦和道“元帅,这是普王的意思。普王在咱们营中督军,圣上派来的差事若没办成,普王自是担忧受责,所以……”
李怀光不买帐“如此说来你还受夹板气了不成李合川,莫当我是三岁小儿,我问你,普王当初到你营中,替你杀了刘德信,刘德信的儿子女婿逃到了尚可孤处,你趁机收并了刘德信所部的三千神策军、占了东渭桥粮仓。所以你和普王,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二人合伙坑老夫,让老夫在圣上心中,更成了不驯之臣,是也不是”
李晟收起卑态,正色道“元帅,我敬你位尊,你莫欺人太甚。我李晟的神策军,好好地驻扎在东渭桥,是谁向圣上进言,要我过来合军我本踌躇,普王劝我顾全大局,都是勤王忠义之师,莫在叛军眼皮子底下自乱阵脚,我也便一刻不耽误地赶到咸阳。方才你那般猜忌我,我今日便也要说句不怕得罪元帅的话,你莫不是要用我师做前锋攻城,胜了,是你大元帅布兵得当,败了,死的也是我神策军将士。你说老夫玩阴的,你的心思,又磊落得到哪里去”
此前,甫一看到李怀光踢开李晟中军大帐外的栅栏、怒气冲冲闯来时,早有李晟手下机灵的牙兵去报了高振。
俩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普王李谊掀帐而入。
“两位莫再争执,盖印一事,确是本王授意副元帅为之。元帅,当日初见吐蕃国书,本王亦是义愤填膺,但事后细想,恐圣上疑我三人拒兵于京畿之外,乃另有所图。故思虑再三,本王还是想了个法子,让副元帅盖印,如此也算给天家有个交代,而你元帅拒与吐蕃世仇为伍的朔方军将气概,也得以保全。”
李怀光被他一绕,有些发愣,旋即觉得这王爷字字句句听着冠冕堂皇,真是将他李怀光当猴耍不成。但普王终究是人人皆知的天子爱侄,李怀光再盛怒之下也还有些理智,忍住了反诘的冲动,铁青着脸对李谊道
“普王既特来澄清,老夫也无甚可多说,这便告辞。”
普王面色沉冷,直言道“如今贼泚篡据长安,天子播迁于外,元帅宜速速开战,莫再迁延时日,莫非要叫那原来的泾师兵马使皇甫珩,带着一帮西蕃蛮子抢先攻入大明宫,元帅才想起来长安的西门北门在何处吗”
李晟闻言,忙又在烈火上添把柴“若真如此,元帅此前礼泉一役的功劳,岂非也淡了元帅,老夫虽方才与你言辞不谐,但国难当前,老夫与麾下神策军亦甘为朔方军前驱,直发长安,死且不悔。”
李怀光一双虎目恶狠狠地盯了二人几眼,重重哼了一声,略一拱手,拂袖而去。
此后的大半个月,李怀光再也未找李晟议过事。德宗敕封“奉天定难功臣”的诏书发布后,李怀光一见李晟竟然也赫然在列,不由又是公开地发了一通脾气
“浑公瑊屡赴白刃,陇州韦皋坚守城池,邠宁韩游環也是花了血本去勤王的,他们与我一同受封奉天定难功臣,理所当然。但李晟凭什么也是奉天定难功臣”
长子李琟见父亲与此前在礼泉大战叛军的时候判若两人一般,一直没有发兵长安的意思,而且脾气越来越暴躁,不免忧心忡忡。
李琟知父亲性子执拗、自负功臣,又总觉得圣上处事不公,着实不太好劝。
他只得去找姚令言。
“姚节度,晚辈始终仍觉得,节度当初奋力出京,来寻我们朔方军,劝父亲火急勤王,乃明智之举。奈何如今这情势……姚节度可有法子”
姚令言虽寒症初愈,面色仍是苍白。他其实不过四十来岁,李琟瞧着,这姚节度却在半月间苍老了许多,竟还不如自己临近花甲的父亲精旺气足似的。
李琟本以为,皇甫珩在圣上跟前忽然得宠的消息,会让姚令言欣慰一些。现在看来未必,养子腾达,终是不能抵消亲子犯下谋逆重罪所带来的心意颓然。
姚令言轻咳一阵,靠于绳床上,无奈道“世侄所患,又何尝不是我所忧。然而细细想来,自礼泉一役、奉天解围后,三个月来,哪件事让元帅心下好受的元帅,他是怕一旦真的出兵,有人在背后捅他刀子哪。”
李琟面有难色“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面上总不能失了忠义之师的勤王之色,吾等还是应尽快攻城。拖得越久,圣上疑心越重,那普王与李合川,也就越有机会编排父亲的不是。”
姚令言轻声道“因珩儿去领吐蕃军一事,你父亲对我亦非从前那般好声好气,纵然世侄仍敬我三分、与我诚心商议,我又能在你父亲跟前说得上几句话呢”
他说完,合上双目,陷入沉默。
李琟无法,只得告辞而去。
走出帐外,夜风一吹,李琟清醒了些。
他细细想来,姚令言自礼泉亲手射了姚濬一箭后,便不像初来投奔时那般意志坚定炽烈。尤其是最近这些时日,据闻姚濬因箭伤而时日无多后,姚令言这位在兵变中实则成为各方节度使眼中的笑话的中年将领,似乎很有些心神不宁。
。
第八十五章 隔辈犹亲
李琟走后,姚令言脸上的虚弱平静瞬间消散,代之以焦虑。
那是因情势突然有了意外变化,而令人陷入的又期待成功、又害怕失败的紧张情绪。
前几日,高振再次借口探望自己在泾原的上官为由,进到姚令言的帐中。
高振偷偷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长安城中的叛军首领之一,张光晟,要与朱泚决裂、反正唐廷!
张光晟,便是当年在振武杀尽回纥突董使团成员、引发唐回关系重大危急的振武节度使。因这桩他自认为谋国尽忠的“壮举”,德宗迫于回纥的压力,将张光晟从振武节度使任上调回长安,做了一个太仆卿的闲官。泾师兵变后,怏怏不得志的张光晟背叛唐廷、投靠朱泚。
原本,朱泚对于这位年近七旬的大唐名将,颇为敬重,并在围攻奉天城的战役中委以副元帅之职。然而,后来在礼泉与李怀光的正面遭遇战中,朱泚的裨将李希倩(淮西李希烈之弟,作者注)欲率数百精骑冲阵,却被张光晟以徒增伤亡、不如尽快东归长安为由,阻拦下来。李希倩虽职级不高,实也是个自负悍将的人物,一心要立奇功,被张光晟搅黄了,岂肯善罢甘休。当夜,年轻气盛的李希倩就仗着朱泚的喜爱,大闹营中,叫喊着“副元帅张光晟有异志”,要朱泚杀了张光晟。
朱泚以天子之尊,半夜从榻上起身,披着龙袍跑到帐外对李希倩又呵斥又劝解。李希倩借着酒劲,却将浑话越说越溜“陛下,此前,臣兄李希烈在淮西,亦是颇有声势,但臣感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誓死追随陛下,甘愿与那朔方军以命相搏,换得陛下江山稳固。奈何陛下信张光晟,而不信臣,请陛下放臣回淮西!回淮西!”
如此闹了大半夜,方才罢休。翌日,李希倩酒醒,也自觉颇为逾矩,请朱泚于营中诸将前以军法责罚自己。不料朱泚只嘱咐其回帐思过,莫再莽撞。
这样一来,张光晟心中越想越忿忿不平。自己堂堂一代名将,被一个楞头青后生小将在营中骂得狗血喷头,一口一个“杀之而后快”,朱泚居然只是不痛不痒地训了几句,此事就算过去了。
就算过去了这让他张副元帅的脸往哪里搁
回到长安后,四面八方的消息陆续传来。德宗下了罪己诏,河北四镇相继自去王号、摇身一变又成大唐帝国的忠臣孝子。从奉天到咸阳,凡是叫得上名号的武将,都得了“定难功臣”。那当初不过是个陇州营田军使的韦皋,竟然成了三品大员,而那个本也是泾原叛军中将领的皇甫珩,更是了不得,据说屡立奇功,被圣上调去吐蕃借兵,怕是离个小藩镇的节帅之位也不差几步了。
张光晟又愤懑,又落寞,思来想去,叫来了自己的僚佐——柳珣。
说来也巧,柳珣出身河东望族柳氏,父亲曾为普王李谊少时在十王宅的授业师。因了这层关系,柳珣自告奋勇,乔装出得长安,来到咸阳东郊,求见普王。
“柳君径自来见本王,李元帅未得闻”
柳珣心领神会“殿下,下官假作佣夫装束,在营中做了三日杂役,方寻到良机,与高君说上话。至于李元帅,正副两位李元帅,下官都未见过。张公自是先要将反正朝廷之意,告于普王殿下。”
普王李谊瞄了一眼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柳珣,暗道“这一个个的僚佐谋士,倒都是心机狡黠之辈。”
与柳珣密谈之后,高振按照普王的吩咐悄悄来找姚令言。
“节下,张公有反正之心,央求普王向圣上陈情求恕,因而普王提出的条件,张公答应了。”
高振一脸肃然,但肃然中又显然含了一层欣喜,一种得以向上官报恩的欣喜。
姚令言似难相信,沉吟片刻道“高孔目,普王如今正得天子信任,缘何肯卖我姚令言这大的人情。圣上对我的处置,毕竟还不得而知。”
姚令言探寻地盯着高振。这个曾经在泾州军府有着忙不完的各种杂事,和犁田的黄牛也无甚分别的小小孔目官,如今周旋在各个厉害角色间,竟这般得力高效,实在教姚令言刮目相看。
同时,又不免有着隐隐的疑虑。
高振道“节下有所不知,当初在奉天,皇甫将军奉命东行游说李怀光后,是仆向普王献了党项蕃兵挖掘地道,才令到后来贼泚云车陷落,奉天得救。仆敢斗胆自夸,普王心中,记得仆的这份小小功劳。所以仆向普王开口,求他设法将节下的两个孙儿救出长安时,普王殿下确有谋划之意。”
姚令言轻轻“哦”了一声。
高振又诚然道“不过,仆也知道,王公贵族,岂会在如此大事上,只因酬劳前功,便应许我这样的僚属。仆以为,普王在奉天御前,八成探得圣上的意思,泾原镇终究还是要归于节下与皇甫将军手里,普王当初便出镇过泾原……”
说到此处,高振的声音越发低微,眼中的光芒却更为灼热“普王殿下他,胸有大志,最善结交能臣,自是愿意在此事上助节下一臂之力。”
姚令言将普王李谊当年与今日的种种言行细想一遍,也觉这是个心思缜密的王爷,或许盘算着“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念头。
自己好歹至今仍未听得圣上封了他人遥领泾原节度使之职,倒也确实有点资本请普王施以援手,救出自己的两个孙儿。
姚令言于是深深叹了口气,以推心置腹的语气道“高孔目,就在昨日,李元帅也隐约与我说起,姚濬怕是挪不过这个阳春,长安的泾师将卒想来都归于贼泚手中。老夫教子不当,姚濬得如此下场,我也无可抱怨。但老夫那两个孙儿,一个只有五岁,另一个刚会走路,老夫实在见不得,他们丧命于兵乱之中。”
高振默然,待姚令言稍稍平复后,才沉声道“节下,仆省得,稚子何辜,便是陌路相逢,某亦会救得。何况当初在泾州,若非节下屡次提拔,我高振也难有今日。”
他说罢,向姚令言磕了个头,吐出自己的誓言
“节下,便等仆的消息罢。必不负节下。”
……
三月初三,上巳日。这本是新年之后,除了元夕之外,最让人期待的日子。郎君娘子们,又能如上元节那般,结伴出游,在春和景明中,来到水边,以兰草蘸水,轻柔地拂在彼此袍衫之上,取涤除灾厄之意,是为“祓禊”。
若在往日,渭水之滨,必如长安曲江池畔一样,多的是垂髻朱唇、绣罗衣裙的丽人。甚至还有善做买卖的艄公,将破烂溜丢的一艘木船儿,漆得亮堂堂,布上岸几矮凳,摆了菓子,供客人晒着太阳、吹着春风,游船河上,好不惬意。
然而兴元元年的这个上巳日,渭水边营垒相连,兵戈森然,莫说丽人,便是连飞鸟走兽,似都不敢在此稍作停留。
是夜,新月如钩,万籁俱寂。韦执谊在渭水之畔,静立,静思。
自午后起,他便一直呆在渭水边。他想起自己与妻子杜氏的相识,正是在那年上巳节的长安水边。妻子是朔方军郭子仪旧将杜黄裳的次女,自小在京中外祖家长大,有着长安佳人又典雅又活泼的风姿。成亲后,杜氏变得更为温柔可喜,不仅与韦执谊琴瑟相谐,而且作为婶娘,尽心尽力地照顾横死益州的韦凝砚夫妇留下的孤女,待这苦命的小侄女视如己出。
所幸,去岁重阳前后,杜氏便带着侄女和幼子,自长安西行,往杜黄裳处省亲,正好躲过了泾师兵变。韦执谊自问,若家人仍在京师,自己恐怕未必能狠下心去,孤身东行投奔李晟,而置妻子和孩子们于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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