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韦执谊心中冷笑,普王普王和李晟,当初对刘德信如果是一个“杀”字,那么今日对李怀光,则是个“逼”字。这一节,他方才从渭水边回来的路上,神智渐渐清明后,已经想明白了。
他佯作淡静地对门卒道“朔方军李元帅是何身份,岂是刘德信比得的。莫怕,今日两军,不会出大事。”
却说李晟帐中,李晟和普王李谊,已与李怀光照上面。
李怀光自礼泉一役后,对圣上,对唐廷,对李晟,对普王,已经积攒了太多怨气,姚令言的蹊跷暴亡,成了点燃他内心熊熊怒火的导引线。
这次,他连面子上的客套都不愿再给对方半分。
他甚至都没正眼去瞧普王,更未向这位殿下行礼,而是将甲袍一撩,冲到案前,瞪着自己那位同床异梦的副手,直呼其名道
“李晟,你是杀同袍杀上瘾了么!姚节度这般温厚之人,与你也从未有恩怨过节,你竟如此狠毒。如今人已死了,我知再闹也不能让姚节度复生。但我李怀光当年是汾阳王郭公麾下,明人不做暗事,你擅杀姚令言,我今日便往奉天去启奏圣上。”
“哦”李晟也仿佛终于等到这一天,“李怀光,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源休去魏县做说客,你不也是二话不说将人杀了祭旗彼时你怎么不想到去问问圣上既然你能在营中杀得叛逆,我为何就不能杀况且……”
李晟露出嘲讽的神色“况且你在礼泉大败贼泚、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圣上都没让你进得奉天城的大门,如今你于攻打长安没有分毫进展、却巴巴地跑去告我的状,我倒要看看,圣上让不让你进门。普王殿下,老夫说得可有道理”
普王李谊略略颔首,脸上也是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李怀光咬牙切齿。
他多么希望此刻不是在军营中,而是沙场上。
他多么希望李晟不是自己的所谓友军统帅,而是与自己展开对垒的死敌。
如是那般,他李怀光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排兵布阵,杀伐一场,比一比究竟谁才是胜者,谁才是不必耍阴谋诡计就可以碾压对方的真正的强者。
李晟何尝看不出李怀光胸中此刻的风云翻滚。他知道李怀光再有匹夫之勇,也断然不敢凭借兵力优势真的在咸阳与自己内讧。
所以他越发佩服普王李谊。到底是圣上看中的侄儿,果然是个善于将人往绝路上逼的好手。诓骗张公晟、诬杀姚令言,这计策确实毒辣了些,但,计不毒,心不狠,何以成事
李晟气定神闲,看着李怀光甩下一个重重的狠戾眼色,率众将拂袖而去。
他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转身向普王揖礼道“殿下受惊了,不过,正如殿下所料,这李怀光,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
普王撇撇嘴,悠然地在案几前坐下,喝了口酪浆,夸赞道“郡王,你这神策军中的酪浆,真是如仙界琼浆,显得本王府中之物都是蒲柳之姿、难以入口了。只怕,待到光复长安,本王竟舍不得离开你神策军了。”
李晟笑道“殿下如此平易,那老夫也说句顽笑话,不管殿下舍不舍得,的确,都离不开我神策军。”
普王没有继续得意下去,而是正色道“如今京畿附近,不独李怀光的朔方军和郡王的八千神策军,尚可孤、骆怀光的勤王实力亦不可小觑,哪怕河东马燧与泽潞李抱真,也是旦夕可至。更何况,姚令言那养子,皇甫珩去借的两万吐蕃军,也已入了大唐地界。所以李怀光真是愚蠢,他越是拖着不打长安,他这五万朔方军就越来越不是圣上眼中的唯一倚靠。”
李晟忙接过话头“老夫明白,所以普王才急着激怒李怀光,他若不但不发兵长安,还负气将朔方军带回北边,那收复长安,舍我神策军其谁”
微微一思忖,又补充道“老夫愚钝了,应当说,能建立如此煌煌功勋者,舍殿下其谁”
普王满意道“郡王是聪明人。今日本王便拟信,就说李怀光有谋反之意,请圣上准神策军尽快移军、回到东渭桥。唔,为了让圣上觉得此事急迫,你再请个奏折,就说万一朔方军有异动,反扑奉天,蜀汉之路不可壅塞,请圣上将洋州、利州、剑州三地刺史授予你的亲信。”
“老夫也作此想。裨将赵光铣、唐良臣分领洋州和利州,老夫的女婿张彧,可领剑州。”
普王颔首“甚好。高振,回帐后,去把韦执谊请过来,他得再去趟奉天城。”
“喏。”
……
五十里外,奉天城。
德宗与朝臣们,还不知道朔方军与神策军的矛盾,在一夕之间激化至此。
事实上,这几日的德宗分外高兴,因为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李泌,已安然进入奉天城。
李泌,子长源,北周“八柱国”李弼的六世孙。李泌五六岁时便聪慧异于常人,因在长安颇有神童之名而得到玄宗的召见。当时玄宗正与燕国公张说下棋,便让张说为小李泌出题,试试他的才能。张说眼观棋盘,突发灵感,请李泌作“方圆动静”赋。李泌略一思考,娓娓道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玄宗听了,折服于李泌的惊人天资,自此对他极为关注,在他成年后诏入翰林院,供奉东宫。
其后,李泌一直在朝堂出仕与山野隐居间起起伏伏,先后辅佐过肃宗与代宗,也得罪过杨国忠、李辅国、元载、常衮等历任权臣。德宗继位前,李泌因常衮的妒忌而被迁为杭州刺史。
德宗早在做太子时,便拜李泌为师。建中新元后,德宗想请李泌回到长安辅政,又遭到杨炎和卢杞的先后反对。
直到此番奉天之难,乱象丛生,四方节度使各怀心思,唐廷上下懵懂无措之际,德宗终于意识到,自己只依靠年轻的“内相”陆贽,是无法应对环据周围的虎狼之师的。于是,去岁十一月,朱泚叛军刚刚撤回长安,德宗便下诏杭州刺史李泌前来奉天。
李泌的到来,也使陆贽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崔宁被冤杀后,御赐李怀光送丹书铁券、卢杞被贬、皇甫珩奉旨前往吐蕃借兵、李晟与李怀光合营咸阳,这一桩桩事接二连三,提示陆贽,局势其实比韦皋浑瑊死守奉天之时更为复杂,也定会愈加惊心动魄。陆贽也渴望有李泌这样的四朝名臣来与自己并肩伴驾,甚至在关健时刻替代自己,成为那个让德宗点头的人。
李泌今年已是六十有三,身体难免因老迈而虚弱,又舟车劳顿了一个多月,连除夕都是在颠簸的木船上度过。德宗甚为感念,虽内心急于向李泌问策,到底还是让这位花甲长者先歇息两日,并令陆贽作陪。
李泌虽一生经历传奇,为人却异常谦和。他本也闻知陆贽官声甚佳,来到奉天后,见陆贽虽已是实际的宰辅之职,言语间仍以翰林学士自称,浑无恃宠无状的行止,也是暗暗对这位后生臣子生了几分好感。
是日晌午,陆贽来拜见李泌,询问是否在奉天行营四处看看。
李泌欣然应允。
正是上巳节前后,奉天城内虽无河池,百姓们却自有办法,用木桶打了井水放在门口,以兰草蘸水祓禊。
陆、李二人看着有趣,不知不觉走到了奉天城深处街巷中。
路过一处柴扉院落,忽听有女子在唱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李泌停下脚步,面上戴着一丝欣喜,又有一丝疑惑。
他向陆贽问道“这是何家娘子她吟诵的,是老夫多年前所写的《长歌行》。”
。
第八十八章 堪为小友
陆贽轻声道“李公,这是奉天县刘主簿府上,皇甫中丞的家眷寄宿此处。”
“皇甫中丞便是圣上派往萧关接收吐蕃兵的皇甫珩,那个泾原镇兵马使”李泌问。
长安发生泾师哗变时,他虽远在杭州,仍然很快就从韩滉派驻在长安的两浙进奏院往南发来的邸报中,得知了细节。至于向吐蕃借兵一事,纵然已铁板钉钉,但避免其后续不可控制地发展,恰是李泌打定主意要来奉天的目的之一。
陆贽暗暗佩服李泌的反应之精准迅速,果然是历经数朝的谋臣。
“正是,这皇甫珩乃当年被贬边疆的皇甫惟明后人。他正月里就已领诏,往弹筝峡方向去。他娘子宋氏乃泽潞李抱真幕宾之女,因刚有身孕,受不得路途颠簸,无法回潞州娘家,便留在奉天,由太子妃照拂。”
陆贽也不含糊,寥寥数语,尽陈个中关系。
“哦。”李泌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柴门吱呀一响,刘主簿与妻氏拎着水桶出来,也准备如邻人那样行祓除污秽的风俗之礼。
李泌本因忽然念及故人之谊,想进去拜访,又觉皇甫珩既不在,自己与陆贽不便与其内眷相见。此刻见到主簿夫妇在家,便没了这份顾虑。
因向陆贽道“陆学士,天宝年间,肃宗皇帝还在东宫,老夫与皇甫惟明皆是太子之友,常于东宫相遇,交游不浅。今日想拜访故人的晚辈,不知是否合宜”
陆贽何等心思明敏之人,当下了然,转身来到门前,向刘主簿揖礼,提出拜访皇甫夫人。
刘主簿忙与老妻叮嘱一句,刘氏回身进院,片刻后便听那歌声停了。
宋若昭一身简素的浅褐色菱格纹样襦裙、外罩同样有些暗旧的豆绿半臂,迎出门来,向两位御前上臣福礼。
如今已过花甲之年的李泌,回想起当年身为太子李亨的幕宾,在奸相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环伺下,日子着实不好过。唯有皇甫惟明入京来见时,二人虽分别为文臣和武将,年纪又差得近二十岁,倒是浑无隔阂,相谈甚欢。怎料皇甫惟明终究还是受李林甫设计陷害,冤死边疆。
一晃三十载,其间又经历多少风浪,今日竟能在小小奉天见到皇甫惟明曾孙的家眷,李泌感慨恍如隔世之外,难掩欣喜。
尤其是,眼前这位宋娘子容止端静,眉目间更有一股淡泊中隐隐透着坚韧的神情,与寻常妇人很不一样,这令李泌对宋若昭的第一印象颇为深刻。
刘主簿夫妇和若昭将贵客请入院落坐下。正是阳春时节,院中一株杏花已悄然绽放,如白雪覆枝,一遇微风,花瓣则轻盈飘落,甚是典雅清丽。
李泌虽为尊长,但为怕这头一回打交道的皇甫夫人拘束,倒是主动说起自己与皇甫家的友谊,又问了皇甫珩的情形。
若昭稍稍欠身,一一作答。
李泌乃四朝名臣,若昭素来常听父亲宋庭芬议及朝堂事,怎会不知。但自皇甫珩走后,她正处于生命中特殊的阶段,常自神游,因而面上无喜无媚,显见得颇有清冷之意。
陆贽在奉天既久,几桩风波都知根知底,此刻见宋若昭与刚入奉天时比,浑身仿佛罩上了难以名状的愁雾,心中不免有些悯恤。他又恐李泌觉得被怠慢,便讲话头引到诗赋上。
“皇甫夫人,方才听闻你在唱一阕长歌行”陆贽微笑着问道。
宋若昭一怔,旋即似醒悟过来,终有了些神采,向李泌恭敬道“愚妇所唱,正是李公的佳作。”
不料李泌却反问道“皇甫夫人,真的觉得此诗是老夫的佳作”
他此言一出,宋若昭自是不知如何应答,便是陆贽,亦不明李泌的弦外之音。
李泌谦和一笑,清矍的面容上泛起慈祥之色,又带着一丝深意。
“皇甫夫人,老夫并非故作交浅言深之举,只是夫人所唱之句,乃老夫年少时的狭陋思虑,委实不愿耽误徜徉诗林之人。”
宋若昭顿时被触动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脸上微微动容,波澜初现,但终究被她勉力压了下去。
她确实并不爱此诗。
只是丈夫此前于奉天养伤赋闲,在他们夫妇那短暂的团聚时光里,皇甫珩偶尔会兴致勃勃地对她说“若昭,你素来喜欢诗赋文章,却嫁于我这样的武人,不如闲也教夫君我些许锦言绣句,免得将来咱们的孩儿,小瞧了我这粗人父亲。”
若昭正要嗔他,却蓦地又听皇甫珩补充道“莫念些春愁相思的句子,你夫君顶讨厌装腔作势的酸词。”
若昭疑心丈夫是对那人指桑骂槐,一腔热意登时冷了下来。她便挑了李太白的《将进酒》,刚念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皇甫珩又嫌这是连贩夫走卒都会背诵的诗篇。于是,最终,若昭唱起李泌的《长歌行》。果然,皇甫珩听到“空作昂藏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等几句,击案叫好,直呼快哉。
宋若昭内心将此诗置于辞莽意浅之列,但皇甫珩这般应和,她也便深深记下了。眼下肚里有了孩子,春风送暖的午后,她常常坐在院子里,抚着腹部,将这《长歌行》句句唱来,竟好像丈夫就陪在身侧。
此番心境,当然不能向李泌这样的外人长者道来,不过对于李泌的直言,若昭倒生发出好奇来。
李泌见她欲言又止,更确信了对此妇心性的直觉判断,继续缓缓道“少年人,好志存高远,常发宏愿,若不能取功名、辅明君、破楼兰、衣朱紫,便好像空来这世间走了一遭般。倘使稍稍不遂愿,又心灰意懒,仰天大笑出门去,醉向明月哭悲怀。此等情状,便是老夫当年诗句所示,如今再看,不论时人如何谬赞,老夫最是明白,诗中境界,不过尔尔。”
宋若昭的眼中,迸射出一星半点的晶光。
李泌所言,每个字,真真都是她脑中所想。诗是好诗,但只好在一股少年英气,若反复品评,难免教人感到一种看似远阔、其实狭隘的人生态度,一种或许会将持志者推向执念乃至深渊的急迫与不甘。
她骨子里那份真纯直率,在须臾间被同样真纯直率的李泌所激发,令她拘于礼、束于仪的冷淡消散殆尽。
“诚如李公所言,愚妇也觉得,此诗如朔风高飏,如怒蛟出海,如骤雨急落,总而言之,过于意气汹汹。”
李泌听罢,轻叹一声“待老夫岁月见增之时,已不能赋得新诗,恐生事端。”
宋若昭与陆贽陷入沉默。他二人自然明白李泌的话中深意。想当年玄宗朝时,李泌遇到的人生第一次危急情形,便是因一首《感遇》得罪了权相杨国忠。
稍倾,若昭小心翼翼道“李公勘破功名之厄,为何还担心因言受逐”
李泌意味深长地笑笑,起身来到杏花树下。
他没有正面回答宋若昭的问题,而是望着杏花道。“皇甫夫人,老夫猜,你可是喜欢王右丞的诗。”
若昭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右丞诗云,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右丞工于画,作起诗来,尤其五言,直如丹青铺陈于眼前,质朴可喜。”
“然而,夫人可曾想过,杏花纵然一夜雨打风吹落满地,亦无甚打紧,说不准让诗家又能触景生情,赋得新辞。但若毁于疾风骤雨的,是良田,是沃野,天下该乱成什么模样,苍生之苦又有谁能来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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