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宋若昭,还有陆贽,皆肃然起敬地望着杏树下这位老人。他们都不是愚痴之辈,李泌的比附,他们不过思虑须臾,即解其义。
这位当年以白衣山人自居的贤者,数度隐遁山岳,哪里是真的厌倦朝堂社稷之事,只是因为獐头鼠目之辈层出不穷、情势所逼而已。他自始自终,都不是道家信徒,而是真正的儒家子弟。他平素好谈鬼神,却绝非“不问苍生问鬼神”那般昏聩。他是有使命感的,毕生行止,皆为了经世济国,从未轻言放弃。
他能鞭笞自己少年时的雄心勃勃到何种程度,便能将如何巧妙地避开奸佞锋芒、更为彻底地辅佐君王之计施展到何种程度。
杏花可以飘零,社稷不可倾覆,苍生不可茹苦,大唐不可再这般失控地向深渊滑去。
李泌回过头,看着面前这两位并非庸常之辈的年轻人。大唐,本可以有更多这般清贞多才、典雅坚韧的年轻人,然而战乱,可以将整个天下变得满目疮痍,还谈什么英才辈出
自己已经六十三岁了,而当今圣上所面临的局面,远比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时代危急凶险得多。
他李泌,确实应该在大行之前,再拼尽全力一次。
阵阵春风拂过,枝头的杏花再次如雨飘落,婉婉轻扬,煞是好看。
李泌澎湃的情绪平静了些,复又在石凳上坐下,向二人道“陆学士,皇甫夫人,圣上暂时令皇甫中丞领吐蕃兵驻于西境,倒确是明智之举。但局势往往一日千里,老夫只怕,朔方军终有异动,届时吐蕃军不得不进到中原。”
若昭面上陡然阴云密布。她绝非指望夫君觅封侯的势利妇人,本就从内心反对大唐向吐蕃借兵,更不愿皇甫珩成为这支异族军队的首领。
此际听李泌如此提及,若昭也忧心忡忡道“倘使吐蕃军真的于收复长安、平定叛军上建功出力,那安西北庭,依着唐蕃盟誓,岂不是要拱手相让给吐蕃依愚妇之见,若给,自此不但商路阻隔,而且吐蕃占据如此广阔的城池田地,国力可迅速势隆,东进侵我中原,将变得更为容易。若不给,只怕内忧未解,外患又起。”
李泌听罢,暗赞道,皇甫家果然娶了个见识不凡的女子。如此思谋,若老夫称她一声“小友”,她亦能当得。
只是旋即,他的心头又掠过一层隐忧。
如今这夫妇二人,心思并不同向,只怕今后在姻缘里,未必会一帆风顺。
。
第八十九章 社稷之臣
奉天行在御阶上的春草都还未连成茂密的一片,朔方军李怀光和神策军李晟闹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李怀光派来告状的使者,自然是假子兼裨将,邠宁留后韩游環之子,韩钦绪。
韩钦绪快马加鞭,赶在神策军使者之前,到了奉天行在。
此番受李怀光之命,韩钦绪要向圣上陈说两桩事,一是朝廷对朔方军与神策军赏赐不均,薄朔方而厚神策,二是神策军李晟冤杀姚令言。
今日御前,太子和文臣武将悉数在场,当然,也包括刚到奉天的老臣李泌。
韩钦绪简短地将这两件事禀报完毕,德宗果然首先向李泌问道“李公以为如何”
李泌面色温静,回禀道“陛下,此事闹到这般地步,更不可草率判之,神策军那边的信使到来之前,臣实在不知如何计议。”
德宗颔首,也未再问其他臣子的意见,当即吩咐韩钦绪先退下。
韩钦绪回到驿站,细细回想殿上情形,觉得圣上看来颇为依仗那白衣老者。
李泌因受元载、常衮、卢杞等多位权臣排挤,大历末年和建中年间,几乎都飘零于南方州县,因此韩钦绪身为北方藩镇中人,一时并不知御前这位年过花甲、看似文士的老臣的资历背景。
不过,韩钦绪此时并无心思去琢磨李泌,他在等一个更重要的人。
掌灯时分,驿站来了个仆从打扮的精壮汉子。
他提着一篮食盒,大大方方道“仆是平章事李公勉的家奴,李公去岁在东边平叛时,曾得朔方军驰援相助,今日吩咐仆为韩将军送些心意。”
驿长是个识相的,忙道“这就引郎君进去。”
……
翌日,普王与李晟的使者,韦执谊,也赶到了奉天。
议事堂上,陆贽再见到韦执谊时,颇有些诧异。
这个数月前检举崔宁通谋叛贼时还意气昂扬的年轻文官,双目中那志在必得的神色,今日却荡然无存。
诚如御前眼明心灵者所知,陆贽与韦执谊这样都是进士出身、又都因笔力了得而受天家瞩目的文官,几乎可算得“唐多才臣”的代表,也因此有着微妙的竞争意味。在长安禁苑的宣政殿或小延英殿时,陆贽就能感觉到,年轻自己数岁的韦执谊,不经意间扫过来的眼神,绝不是纯粹的同僚那般简单。
及至到了缢杀崔宁那日,韦执谊虽然短暂地失态过,但当龙武军力士拖走崔宁的尸体后,德宗令皇甫珩与陆贽退下、而留下韦执谊继续议事,韦执谊那杂糅着仇恨与兴奋、惶惑与得意的复杂表情,令陆贽在骤经大变之际,仍印象深刻。
那是帝国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最为生动的表情。
然而这韦执谊来为神策军做第二趟信使时,整个人却都有些木然,或者说“魂不守舍”更准确些。
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普王和李晟编排的状辞禀报一遍,无非是李怀光对内压制神策军、纵容朔方军寻衅滋事,对外消极怠战、长达三个月都没有发兵长安之象。
末了,韦执谊面无表情地向德宗道
“合川郡王恳请陛下封神策军赵光铣、唐良臣、张彧,分别为洋州、利州和剑州刺史,一旦朔方军有所异动,则蜀地之道不至壅塞。”
德宗于两日之内听完朔方军与神策军的各执一词,心中与其说烦忧,不如说反而升腾起一丝微微的得意。
看来自己没有看错李晟,此人还真是颇有些能耐,很给了李怀光一些颜色瞧瞧,令这仗着自己救了奉天之围、就对天家不恭不驯的老朔方,果然沉不住气,露出与朝廷对着干的姿态来。
声势浩大、又极具战斗力的五万朔方军,蹲在咸阳原地不动三个月,毫无发兵长安的意思,这不是和朝廷对着干,又是什么
只是,德宗没有想到,李晟能那般狠辣,直接在李怀光的眼皮子底下,将姚令言给杀了。须知李怀光和姚令言这些武人,若有过帷幄运筹、沙场浴血的同袍之谊,纵然不至于为对方两肋插刀,却也不会在同袍被冤死的情形下袖手旁观。
何况,李晟身为副元帅,不与主帅相商便行刑,这是明着打李怀光的脸呐。
在德宗的印象中,李晟虽素来是个有些小心思的武将,行事风格却似乎不象如此决绝之人。
莫非,是普王的手段
有一种又惊骇又赞赏的复杂情绪,涌上天子心头。
“与太子比,谟儿确实更像朕的孩子。”德宗暗自喃喃。
他想起诛杀崔宁,也是普王李谊派这韦执谊来给自己献的计。自己这个侄儿太心思多窍,显然是认定了圣意要弃崔宁,才敢帮神策军除掉这个李怀光在御前的同党。
对于李谊的能力的怀想,似乎让德宗有些看淡李谊在围城时不告而别、直奔神策军李晟的做法。自己如此宠爱他,几乎已将他置于和太子同等的地位,他又如此聪明,应该不会急于背叛自己这个天子叔父。
虽贵为天子,但有些事,只有真正的老天才知道答案。比如,安史之乱中陷于敌手的母亲沈皇后,究竟是否还活在人世。比如,普王李谊,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德宗的心绪起起伏伏,面上阴晴不定,教阶下诸位臣子不知所措。
只有韦执谊和李泌,脸色如一潭静水。
韦执谊心底不能认同普王与李晟的狠毒,无奈自忖弱如蝼蚁,圣上也未露出召他来御前成为近臣的意思,眼下仍只能先依附于神策军。只是他因违心效劳而满腹厌恶,浑无半点揣测德宗会如何处置两军矛盾的兴致。
李泌的平静,则源于胸中早有答案。
当然不能放弃朔方军!
当年肃宗在灵武继位,李泌以“白衣山人”的身份为肃宗御前核心成员。其时,代宗与德宗,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孙,皆在灵武。因而,李泌对这李家祖孙三代,颇知心性。
李适此人,少年时就不是耽于享乐、畏葸懦弱之辈。他甚至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更多李唐天家的杀伐血性与积极勤政。但这也令他登基后,在处理唐廷与藩镇的问题上,过于急躁。
本来,李泌在赶来奉天的途中,听到德宗下了罪己诏,还颇为惊喜,想来是年轻但极富贤相潜质的陆贽,终于劝动了德宗,从过于极端的削藩政策中清醒过来。
不料还未从水路转成陆路,就传来了德宗为向吐蕃借兵、割让安西北庭的消息。
等到了奉天,与陆贽深谈一番,李泌约略知晓了眼下这一团乱麻中,天子、神策军、朔方军,以及御前的文臣武将们,如李勉、如浑瑊、如韦皋、如皇甫珩,人人皆有责任。
他们每一方,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却都只知道为自己的宏图与美梦谋划,从未想过这样的拉锯、缠斗,消耗的是大唐的国运,甚至有可能在河朔叛镇暂时复归唐廷的局势下,仍然将大唐帝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泌比陆贽更感无奈。他的年纪,他的经历,令他比陆贽看过更为真实的天下离乱,那种教真正的儒家子弟痛苦万分的人间惨象。
因而,李泌决定尽其所能地将德宗从那愚蠢的以神策军钳制朔方军的思维中拉出来。
给李怀光以真正的信任,尽快收复长安,才是正道。
朔方军要的军饷,必须厚赏。那名为督军、实则兴风作浪的普王李谊,必须从咸阳叫回来。对李晟为自己亲信和女婿讨要三州刺史的请求,必须驳回。
至于擅杀姚令言及其家眷,此等行径不但阴损,而且会让诸藩镇节度使刚刚被安抚的心再起疑惧,所以就算李怀光不为他出头,朝廷也不能视之不理。应派陆贽前往神策军营中,以圣上名义训诫李晟,同时撤去他的平叛副元帅,可由另外两支神策军的首领,尚可孤或骆元光来领此职。
李泌当着韦执谊这神策军使者的面,毫无斟酌之色地,向德宗直陈上述建议,令在场从天子到诸臣,都深受震动。
陆贽敬服有加,反省一直以来虽不惧卢杞权焰、能直言进谏,很多时候却没有李泌这样的果决。
太子李诵听到李泌针砭普王李谊,这东宫主人纵然脾气温厚,心中也不免颇为畅快。
浑瑊与韦皋,面上不动声色,思绪却开始迅速地飞转,若这次的较量,朔方军占了上风,继而一举收复长安的话,其他勤王军队的实力,是否更无法与朔方军抗衡。
韦皋还立刻想到,长安一旦光复,朱泚叛军一旦剿灭,皇甫珩带的吐蕃军,也就失去了进驻中原的意义。吐蕃人出不了什么力,是否安西北庭的割让之议也会有所扭转
而韦执谊,本来已有些神游,陡然听得李泌振聋发聩的奏禀,人的精神气似又提了起来。他望着那白眉鹤发、面貌如画中仙人的四朝名臣,若有所思。
众臣中,只有李勉,这位在卢杞被贬新州后开始掌握相权的平章事,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波澜,脑中却在盘算,由于李泌的出现,自己与普王李谊和韩游環父子的计划,怕是要提前了。
。
第九十章 暗流涌动
李泌的灼灼之见,带来意料之中的寂静。
德宗有些懵。
他印象中,李泌虽一直是自己祖父和父亲都离不了的谋臣,但这位长者身上,并无如此不容置疑的悍勇气度。
德宗确实主动地、诚心地要将李泌从杭州诏来。
李泌和陆贽,一老一少,是这位焦头烂额的天子,在当今的文官序列里,真正信任的两位贤臣。他们不是卢杞和崔宁,也不是正在镶涂军功的韦皋和皇甫珩。他们不是棋子,是他大唐帝君从内心称之为“先生”的人。
然而李泌当众的这番言论,稍稍令德宗下不来台。
御前核心集团的人,心知肚明,天子登基后,削藩的斗志有多么昂扬。李怀光虽然在奉天之难中,立下堪称“再造唐廷”的大功,但朔方军终究仍是藩镇军队。杀崔宁,调神策,不惜以割让安西北庭为代价问吐蕃借兵,于扈从或解围上毫无建树的李晟也被封为“奉天定难功臣”,这桩桩件件,无不表明了圣上对于嫡系军队与藩镇军队迥然不同的态度。
并且,众人也察得,数月来,哪怕是陆贽,也并未对圣上亲神策而疏朔方,有那么强烈的反对。
眼下倒好,德高望重的李泌,来到奉天的第一次朝议,就和天家唱起反调。
德宗若轻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望向韦执谊。
教人气闷的是,这个在参与诛杀崔宁之事时有着无比积极亢奋情绪的年轻人,此刻垂袖而立,缄默不语,就像一尊木像,仿佛对李泌那般明显地贬抑普王与李晟之辞,浑没听见一般。
这哪有半点僚佐的样子,与昨日韩钦绪退下时、眼中仍想努力为李怀光进言的神情,简直是天渊之别。
德宗又瞟了一眼李勉。他心里清楚,李勉虽然和陆贽一样,一心要除掉卢杞,但有一点,他与卢杞的政见是一致的,那便是对李怀光不可放松警惕,须以神策军牵制李怀光的朔方军。因此,当去岁传来李晟杀了刘德信、兼并刘所部神策军时,病中的李勉,还挣扎着求见天子,称这是李晟的一招好棋,陛下千万不要治李晟之罪。毕竟,李、刘两支精锐之师合军后,监视李怀光的力量显然加强了。
然而此刻,李勉也低下双眼,盯着青砖地面,毫无发表见解的意思。
德宗无奈,只得问韦执谊“李晟在东渭桥的粮仓,收了多少从漕运而来的粮饷”
韦执谊身形一动,却支支吾吾,说不上个所以然。
“混账!”德宗突然怒叱道,“行军打仗,粮草何其重要,拾遗身为李晟的帐下僚佐,莫非只想着如何帮着上将与朔方军勾心斗角捻酸吃醋,脑子竟是半分也不放在正事上!”
韦执谊面色惨白,忙忙地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周遭诸臣心中,却都觉得他真是冤枉。偌大一支军,辎重后勤自应是神策军中宿将分管,韦执谊一个半路投奔的文士,谋臣信使而已,显然,天子是拿他撒气,顺便找个台阶下。
朝堂议政,不管是天子还是臣子搭的台阶,可以让人顺着下来,也可以让人借机上去。
厅上正是气氛僵冷之际,韦皋出列,向德宗侃侃道
“陛下息怒,若陛下担心浩浩五万朔方军的劳军资饷颇为棘手,臣今日便可令韦平回到陇州,将去岁营田所得速速运来奉天。又,臣的岳父张延赏,此前往奉天输送粮草财帛时,亦派人向臣知会,藩镇出兵勤王,若依每人两贯的出镇费计,五万朔方军就是十万贯,只要陛下开口,西川必倾全镇之力为陛下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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