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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好!”

    德宗一拍御座的扶手“诸卿瞧瞧,什么叫纯臣良将。平时一个个都能说会道,恨不得将肚子里的墨水通通倒给朕,关键时候,不还得靠城武这样的营田好手,节帅贤婿,给朕弄来钱粮吗否则,朕就算有心遵了李散侍(德宗封李泌为散骑常侍)的意思,也掏不出一个子儿去安抚那粗疏轻狂的朔方军啊!”

    他话中之意,实有些与李泌置气。但李泌依然面色坚定而沉静地听天子将话说完,举起笏板由衷道“恭喜陛下得此良臣,韦节度堪为御前表率。”

    德宗一怔,吃的是李泌的噎,又有什么办法,只得道“罢了,今日计议至此,容朕细细斟酌两日。诸卿退朝。”

    众人出得行宫,韦皋的鹰目一扫,但见韦执谊往驿站方向踽踽而行。

    韦皋原本以为,韦执谊会又向自己询问查访其兄于西川遇害的往事,不料这今日在廷上的表现可谓一塌糊涂的年轻臣僚,出了议事堂也是这般无精打采,并无来寻自己的意思。

    不过,韦皋没有兴趣去进一步探察韦执谊的异样,他有更重要的话,要对更重要的人说。

    “李公留步。”韦皋有意滞留门庭,待李泌与陆贽也出来时,上前恭敬相请。

    因了崔宁的前事,陆贽心中对韦皋,始终存有芥蒂。然而这韦节度终究是数度在城墙上血战、拿性命换了奉天城不失,某种程度上,陆贽亦敬他确是一员身先士卒的忠勇骁将。此刻当着李泌的面,陆贽倒也未表露出丝毫霜冷之意,彬彬有礼道

    “韦节度有事与李公商议,陆某先行一步。”

    李泌眯着眼,望着陆贽远去的背影,转身冲着韦皋和静一笑“只怕又要劳动陆学士,往咸阳去作调停了。”

    韦皋却未立刻报以附和,而是低着头,似在斟酌言辞。

    今日是他第一回与李泌交谈,他要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

    “李公今日所言,正是晚辈所想,奈何晚辈人微言轻,而当初圣上向吐蕃借兵时,李公尚在舟车中……”

    李泌“哦”了一声,面上的和蔼神色并无丝毫变化“韦节度,老夫是杭州刺史,君是陇州刺史,君不必自谦晚辈。何况,君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言行,老夫看来倒颇有气势,想来韦节度必不是甘于人下、浑噩度日的怯懦之臣。”

    韦皋在长安为官是大历末、建中初,李泌已因元载、常衮等权臣的嫉恨,远离帝国的政治中心。因此二人此前并未打过交道。但韦皋明白,对于李泌这样的人物,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再虚虚实实地试探。

    “李公,今日晚辈有些堂堂正正的话,无须避讳,恰应在这行宫外光天化日下堂堂正正地说,请李公力挽狂澜,安西北庭万不可送与吐蕃人!”

    “李公,陇州素来贫瘠,如何比得过杭州润州那般江南膏腴之地,但方才在殿上,我韦皋立誓倾陇州全镇之力,为圣上筹措军粮,去慰劳咸阳的朔方军,绝非我拿陇州百姓的身家性命去换自己的仕途前程。而是,若朔方军仍不收复长安,待吐蕃军进到中原,如当年回纥兵那般趁机劫掠事小,朝廷不得不依约割让安西北庭,那才真是置大唐江山于无限后患中!”

    “李公,听闻安西都护郭昕郡王,得到圣上联蕃割地的诏令时,在府内痛哭三日,粒米未进。”

    “公在先帝与当今圣上心中的尊贤之位,天下皆知,晚辈请求先生您,务必再向圣上进言,皇甫中丞所率的吐蕃军,往东绝不可越过邠州至凤翔府至梁州一线!”

    韦皋虽压着嗓子沉沉道来,但口吻之坚决、语义之明确,既有文士的潇洒论才,又有武将的兵戈悍气。

    李泌专注地听着。

    与许多位高持重的宦海老人不同,他并没有故意将目光投向远处,端起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这位比自己小上三十岁的大唐新星。

    他盯着韦皋,盯着那双仿佛伺机扑向猎物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以及那张因历经几年边关风霜而显得皮肤黝黑粗糙的脸。

    李氏、裴氏、韦氏、崔氏,这些煌煌高门,出过多少文臣武将呐!还有自大唐立国的百多年来,从中原闪耀到西域的胡人将领。

    然而如今,放眼整个帝国,武人如过江之鲫,真正的武“臣”却寥寥难寻。臣子,是要有臣子的骨相的。比如眼前这韦陇州,纵然他眼底仍有掩饰不住的好战与权欲,但他首先关注的,不是头衔,不是勋爵,不是粮饷财帛,不是封地美人,而是,大唐与吐蕃越走越近,极有可能陷入另一种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

    而这,也正是李泌视如洪水猛兽的将来。

    李泌暗暗地,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已经长眠地下的故人,皇甫惟明。那也是真正让他从心底欣赏的一代武臣。

    李泌记得,天宝元年,自己正是弱冠之年,边关传来捷讯。吐蕃人大举进犯陇右时,遇到了时任陇右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在青海被唐军迎头痛击。皇甫惟明进京献俘后,来东宫见太子李亨,二人纵酒高歌,何其快意豪迈。

    当时的李亨刚被立为太子没几年,皇甫惟明与太子李亨、太子妃兄韦坚过从甚密,确实不妥。但那般来自武臣特有的杀伐果决、长歌当剑的气度,令年轻的文士李泌,颇为心潮澎湃。

    造化弄人,当年重创吐蕃人的一代名将,他的后人皇甫珩,眼下却成了吐蕃军的首领。

    不知与这韦皋比,皇甫珩是怎生面貌气度李泌难免要微微揣度。

    韦皋见李泌虽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但眼眸中的赞赏之意却越来越明显。

    他并不指望李泌当下就有所表示。

    这位四朝老臣、宦海名宿,只要深深记得,他韦城武对吐蕃,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就可以了。

    泾师之变后,韦皋赌对了自己的第一次出击。但又不仅仅是赌,他认为自己更是靠夜夜戍守、拼出性命换来了天家的瞩目。但这远远不够。如今京师附近的勤王兵力已近十万,朱泚被剿灭是旦夕之事。韦皋所思谋的,是自己如何在朔方军、神策军,乃至皇甫珩带来的吐蕃军中,继续杀出一条血路,而不是成为被甩下来的池中之物。

    李泌,便是他的第二次机会。

    。




第九十一章 各寻知己
    不过,韦皋心头还是打鼓的。

    显而易见,陆贽乃文臣中最受李泌所青睐。李泌这次临危出山,来奉天伴驾,虽是堪称国师身份,但长安兵变后又发生了恁多大事,个中来龙去脉,应当还须由陆贽细述原委。

    而韦皋也知道,在崔宁的问题上,陆大学士对于自己的评价,未必比皇甫珩宽容几分。

    李泌今日在朝议中,毫不掩饰地站到朔方军一边,那么,闻知同为朔方军阵营的崔宁的遇害,他对于参与其间的臣子的印象,岂不是也……

    然而,迎着韦皋交织着血脉贲张和惴惴不安的复杂意味的目光,李泌却仍表现出沉静和蔼的长者模样。

    “韦节度所言,老夫自然知晓发自肺腑。韦节度领衔陇州,而崔宁自蜀地回翔西京后,坐镇西川的又是韦君的岳父(张延赏)。河陇与蜀地皆是我大唐与吐蕃对峙的紧要所在,朝廷有诸公这般股肱之将,幸甚至哉。”

    他淡然地提到崔宁,并且直呼其名,似是释放给韦皋一个信号。

    一个耐人寻味的信号。

    波诡云谲中,有些举动,实乃身不由己,或为一种更为稳妥的局面而牺牲某些人、某些利益,这番感慨,韦皋很想直抒胸臆地吐露,却又恐自己过于着相,冒犯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前辈。

    他正思绪翻飞间,蓦地听到身后一声恭敬的呼唤“李公,韦节度。”

    是宋若昭。

    自元夕一别后,宋若昭深居简出,韦皋忙于城防,二人实是再也没有见过。

    暌违近两个月,再次照面,韦皋脸上难以抑制地微微动容。他见她裹在宽松的缃色长襦下的身形,似乎依然清瘦,只面颊上,不知是否拜将为人母的喜悦所赐,红润了些,一双眸子更是仍如暗夜星辰,熠熠有神。

    因着刘宅杏树下一席畅谈,若昭已明白,那有四朝贤臣之誉的李泌,确与丈夫的先辈有故人之谊。今日,她本是来向李泌打听姚令言受戮一事。

    她虽因若清之死,始终对姚令言有些不近情理的芥蒂,但那毕竟是在军中始终培养、提携自己丈夫的长辈,是皇甫珩当作父亲的人。如今陡然闻得姚令言横死咸阳,若昭自然内心也有些惊惧,同时又黯然,不知皇甫珩得知此信,会怎生伤恸。

    若自己先探得些情形,总也好过懵懂茫昧。

    只是,她未曾想到,韦皋也在。

    极短的瞬间,她考虑过,是否回避。但不知为何,若昭心底总认定,韦皋是骄傲的,与自己一样骄傲。两个都自持自重的人,本无必要刻意地形同陌路。

    无论若昭在闺中受到父亲怎样的器重与教导,她始终不像进入权力殿堂的男子那样,对于宦场的明争暗斗有身临其境的体会。她作为妇人的视角,本就无法真正看到韦皋身为臣子的另一面。

    在她与韦皋打交道的数月中,她的印象片段,譬如山谷的清晨他与她谈论诗歌,譬如月夜的膳棚安排她与皇甫珩相见,譬如危城之下他无论怎样疲惫都不曾放弃坚守,譬如元夕之夜他已表露心迹却仍是止于君子之礼,这些片段串起了一个教她始终高看一眼的男子。

    何况他还救过她的父亲。

    若昭执拗地相信,自己对韦皋只是出于纯粹的欣赏,就仿佛崇敬自己的父亲,或者仿佛崇敬气度远阔的老者李泌。

    她见到他,浑无与丈夫皇甫珩时初见时那难以名状的悸动与惊情,那么又何必因对方或有或无的微妙心绪,故意敬而远之呢。

    若昭于是冲韦皋坦然颔首,分别向李、韦二人依礼福身。

    “李公,愚妇冒昧前来,乃探问姚节度之事。”

    李泌知她心思细密,因而如实相告“姚节度,并他的儿媳与两个孙儿,确是殒命于咸阳军中。此事蹊跷,圣上定会详查。只是眼下长安尚未光复,朱泚余孽仍篡据京城,事有轻重缓急,若圣上对神策军将帅未有调动,也在情在理。”

    若昭听罢,沉默半晌,叹口气道“愚妇明白。”

    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她只希望,消息能飞得慢一些,莫教皇甫珩在临战状态时知晓。

    想到丈夫已领上了吐蕃人,而身边又定由阿眉在。若昭心头颇不是滋味,脸上也现了几分愁意。

    李泌对韦皋并无恶感,不仅如此,他心中其实已在朦胧筹划,此人将来或堪帝国大任。只是今日二人点到即可,不必再于行宫之外多作探讨。

    若昭的出现,令李泌转了话题。

    “韦节度大概还不知道,老夫与皇甫中丞祖上乃故交,因而此番能在奉天城见到中丞的家眷,颇为欣然。听闻户部侍郎赵赞也和卢杞一样,被贬去边鄙州县,眼下城中物资用度皆由韦节度分派。老夫在此向节度讨个人情,在粮米瓜蔬上,多照应照应皇甫夫人。”

    韦皋一怔,原来皇甫珩与李泌还有这么一层渊源。他心道,这先友后敌的皇甫中丞,无论沙场还是情场,运气都能将我韦城武比下去,今后又有李泌在朝中撑腰,只怕乘风而上更为容易。

    “李公毋虑,皇甫夫人乃命官家眷,奉天行营虽凡事粗疏了些,但李公开口,晚辈必定放在心上。夫人爱吃素食,吾令军中膳棚仆妇,每隔几日便为夫人宅中送些精挑细选的鲜蔬。”

    “唔,甚好,甚好。”李泌品咂着,忽然诧异,这韦皋,怎地连人家夫人的口味都知道。

    若昭脸色果然也是一变,不知所措。偏那韦皋似还未意识到言语异样。

    李泌暗有疑云,嘴上却道“哦原来皇甫夫人也和老夫一样,不喜荤腥。当年在灵武,有一回先帝与老夫计议军情直到三更,殿内寒冷异常,吾等又腹中饥饿,只得烧起铜鼎暖锅,抗饥御寒。先帝知道老夫戒断肉食,亲自煮了两颗梨,赐于老夫案前。”

    若昭听老人于淡然口吻中显露君臣情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般,看来对韦皋略失分寸之言,未作他想,终是稍稍释怀。

    三人别后,韦皋兴致颇高。李泌在听到自己关于安西北庭绝不可失于吐蕃之手的论调时,眼中分明闪过的惊喜,毋庸置疑。而有了这位长者开口在先,自己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或许又有了与若昭见面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今日,若昭与自己照面,目光与语气皆无躲闪之意。

    她仍当我是可交之人。韦皋心中欢喜,一时也不再去想今日朝议后,迷离局势之走向,而是在渐生暖意的春风中,信马由缰,望着道边虽然稀疏却也绿意不俗的细柳,浅浅享受这始终如绷紧的弓弦般紧迫的日子里,短暂的惬意。

    ……

    此刻,城中另一位韦姓臣子,心境与韦皋有天渊之别。

    韦执谊虽因目睹姚令言一家的惨祸而情绪郁郁,但他耳朵没有聋,眼睛没有瞎,李泌所言,以及圣上的反应,他也是记在脑子里的。

    回到客邸,他左思右想,越发意识到,李晟于牵制朔方军、排挤李怀光之事上再怎么精明多思,也不过是圣上的棋子,此公所为终有昭然的一天,御前有李泌在,神策军也许长久,李晟的得宠未必长久。

    至于普王,韦执谊想到这位仪表堂堂却阴鸷以极的王爷,就觉得背后一阵寒毛倒竖。如此狠辣之人,投在他门下,真的能有好前程

    窗外,时有柳絮飞过。春阳的光芒打在它们身上,教这些轻飘飘的絮团,因披上了一层金色而显得格外动人。

    韦执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案几上。

    一盘未下完的棋。大约是前一位主人留下的。

    韦执谊感慨。自己多么痴妄,曾以为在大明宫御前露脸的机会稍稍多了些,浑身便浸润了仕途宽阔的豪气。曾以为投了李晟,被他捧为帐下谋士,胸中便升腾起襄助功业的自信。其实自己不过如窗外柳絮,如盘中棋子,被位高权重者支来支去,甚至还要目睹他们毫无人性的杀戮。

    他继续盯着那盘棋。

    要不要去找王叔文他就在城内,毕竟这是离自己最近的知己。

    似乎也是虎狼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宦场中,自己唯一的知己。

    韦执谊起身,迈出屋门。

    奉天城如今是军事戒备状态,县令裴敬又跑了,往来使者的安排食宿,都由龙武军令狐建着人处置。

    要说令狐建确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他本为御前禁军,最早护卫天子来到奉天,但龙武军麾下区区四五百新兵娃子,怎能与随后赶来勤王救驾的浑瑊所部和韦皋陇州军相提并论。不过,反正圣上也给了“定难功臣”的封号,而最紧要的军粮物资分派,又断断不能去韦皋帐下插手,令狐建便甘于人后,对城内治安、迎来送往的杂事儿,做得津津有味。

    朔方军和神策军闹到各自派人跑到圣上跟前告御状,神策使臣韦执谊自然不能和朔方大将韩钦绪安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韩钦绪先到一步,占了官驿,令狐建只得派了精干的牙兵,领韦执谊住到这间虽然不大、尚算得清雅幽静的客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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