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韩钦绪进到帐内,面色却颇为凝重。
他跪坐在李怀光对面,身体前倾,带着一种显示出刻不容缓的紧张的姿态道“大帅,我朔方军真的不能再在咸阳拖下去了。”
他于是将李怀光两名假子斗殴之事简短道出,末了,忧心忡忡道“去岁拔师、离开河中时,这些汉子们都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他们离家快一年,打了多少此恶仗,圣上的赏赐才给了几个钱几寸帛这思乡之情在春天尤其浓重,末将怕今晚只是个开端,明晚,再明晚,互殴变成聚斗,聚斗又变成营啸……”
“住口!”李怀光严厉地喝止他。
这次,是“营啸”这两个令所有军中统帅都毛骨悚然的字,刺激了李怀光。
大军出行,将士们跋涉时艰苦异常,接战时命在旦夕,驻守时又起居困厄,哪会总如诗歌里写的那般高扬壮阔。往往越到后来,将士们的精神状态越是压抑痛苦。如此情形下,在某个深夜,万一哪个兵卒因噩梦而哭喊起来,全营都有可能震动骚乱,甚至互相残杀而发泄癫狂的情绪,最终造成大量伤亡的后果。
别说是那些低级军士,就是他这个大元帅,也压抑、憋屈透了。
没有钱粮财帛,没有牛酒赏赐,连个虚名,都远不如神策军响亮。奋力逃出长安、为朔方军在礼泉大胜叛军出谋划策的姚令言,算得自己的同袍老友,被李晟和那诡诈的王爷设计杀了,圣上也没个说法。
这打个甚么鸟仗,勤个甚么王!
李怀光的脸色,由惊转怒,再到一种终于褪去了烦躁的失望与无力,又渐渐地,隐隐地,显现出深思,仿佛有股力量在推他一下,再推他一下,一点点地,将他推到一个他以前再怎样怒火中烧,都不会去想象的境地。
“大帅,不要和李晟怄气了,咱们打长安吧”韩钦绪试探道。
“不!”李怀光决绝地回应。
他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
他朔方军已经和朝廷拉锯了三个月,讨要说法,讨要一份天家对于老牌边军的尊敬与认可,他怎可以就这样认输。
“那么,大帅,末将接下来有一建言,若大帅听后以为乃忤逆妄言,末将听凭大帅军法处置。”
韩钦绪解下腰间佩刀,恭敬地献于李怀光面前的案几之上。
李怀光目光如炬,仿佛暗夜里骤然亮起的营火。
他盯着眼前这位昔日副将的长子,森然道“说!”
“大帅,末将阿父,是奉天首战功臣,却也如同弃履。阿父本就是大帅一手提拔,如今,愿助大帅起事!”
……
咸阳军营的另一边,驻扎在渭水边的神策军中,普王李谊和李晟听说韩钦绪已回到朔方军,二人心头兴奋的情绪,仿佛最近几日的汤汤渭河水,又涨上来几分。
自从来到神策军营,普王总是不停地变出各种花样,令李晟对他从最初的轻视与不屑,到如今确实有些刮目相看。毕竟,这一步步地,竟真的,都在普王的谋算中。
而且,这个年纪不大的王爷,人脉之深,着实不可小觑。如果说此前张光晟的僚佐柳珣,投来入网,还是巧合,那么李勉与这普王的勾联,一定是拜普王在长安时就动了交游望臣的心思所致。
此前,李晟听说自己也被圣上封为“奉天定难功臣”时,还颇为诧异。自己虽也是在泾师兵变之后,毫无迟疑地就带着所部往京畿赶,无奈道阻且长,还是落在了李怀光的后面,教那朔方军去礼泉突袭朱泚,解了奉天之围,抢了头功。这样说来,自己所部神策军,实在还算不上功勋之师,自己和浑瑊、韦皋、李怀光等一同得了“奉天定难功臣”的帽子,真真,受之有愧。
他将困惑与普王李谊说起时,不料这小王爷却意味深长道“副帅得此荣衔,本王敢居一功。御前的平章事李勉,与本王实在有些忘年交谊。他既知我如今正与副帅戮力同心,怎会不在御前为副帅您说上几句紧要的话”
李晟闻言,一张老脸对着普王,眼中惊讶更浓。
李谊却云淡风轻地笑笑,施施然道“明公,本王自忖,素来不是无谋之人。泾师之变后,本王只在漠谷救险那日,方寸有失。不过既然投来明公这里,渐渐明白了,世上哪有万全之策,不过见机行事四个字。明公等着,后头的戏,更好看。”
眼下想到李谊当初这一席话,李晟有些叹服,但也有些担忧。
“殿下,老夫身为亲军首领,也知道些圣上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员的底子。李勉虽不如那李泌德高望重,却也不是卢杞那般的宵小之臣,他真的愿意按照殿下的计策去……要不要,等那韦执谊回来,吾等,看看他的消息”
李谊心道,李晟,你这老军汉是不是傻本王已经告诉过你,韩钦绪和他老子韩游環,也因有所图,才入了我们的伙。韦执谊不过是个小角色、小棋子,何必在意他的讯息。
不过,以李谊如今的脾性,掩饰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些武将的鄙夷,哪里是什么难事。
他甚至比以往的时日更为谦逊地,压低了声音向李晟分析道“明公毋虑,李平章能有什么顾虑他以为圣驾要东行咸阳,可推说只是在朝议中听岔了圣上的意思。他将本王的想法传给邠宁韩游環,一来是报答韩游環当年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协助本王察清李怀光是否有反心。至于剩下的事,自有咱们和韩游環来办,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普王对李勉的分析,李晟沉下心来一想,确是如此。
如今的御前老臣、平章事李勉,在当年唐肃宗于灵武登基时,任监察御史,因察举弹劾那些桀骜不驯的勋臣,得罪了人,有一回在放朝的路上,遭人劫持,要不是当时在郭子仪手下做裨将的韩游環正好路过,挺身施救,这李勉早就已是一缕亡魂了。
普王李谊向来在德宗跟前得宠,军国大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几年前朝廷拆分朔方军时,普王便知道,韩游環因为圣上没有给他单独的地盘,只是将他派给李怀光做副职,而心生不满。
这是个不甘碌碌的边镇勇将呐,否则,也不会和泾原的冯河清一直交好,又被皇甫珩说动、迅速地拔师奉天去勤王。
李谊坐在神策军大帐里,脑子日夜不停地转,想着想着,忽然就将韩游環和李勉牵到了一处。
普王李谊如何不知,自己那天家皇叔,大唐帝君,再怎样生性多疑,好歹有陆贽在御前,眼下又来了李泌,光靠自己和李晟耍些小手段、告李怀光的黑状,实在无法真正扳倒朔方军。
一击而中的法子,往往都是豁出去的狠法子。
那便是诈反李怀光!
帐中,李晟与李谊,这一老一小,一个异姓王,一个宗亲王,真是一对萍水相逢又旗鼓相当的合作者。
正如那些露水姻缘的苟合男女,总能在从天而降的遭遇中获得莫大的刺激般,普王最初狠戾的杀戮,也给李晟以漫漫军旅生涯中的全新的鼓励。
这种做法,倒比在沙场上排兵布阵,更为叫人上瘾。因此继刘德信之后,李晟眼睁睁看着姚令言被自己下令处死,看着那一股热血从姚令言脖颈中喷薄而出,看着他像当日的刘德信一般仰面倒去,抽搐着断了气,李晟并未产生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甚至还瞟了一眼姚令言身后作为背景存在的三具尸体,小姚夫人,和她的两个幼子。
古往今来,妇孺最是无足轻重。毋须挂碍唏嘘。
合川郡王、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招讨平叛副元帅,李晟,周身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兴奋中。
他起身,绕开普王,踱到门口,掀起帐帘。帐外守卫的牙兵忙上前作出待命的姿态。
李晟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他打量着自己这些亲信,壮实的身板裹着锦衣袍服,年轻的面庞因食饷充足而显得饱满刚毅。
平心而论,在朝廷捉襟见肘、不得不如恶狼般盘剥长安富商和京畿富户时,圣上对于神策军仍然从无亏待过。
当然,李晟不是那些嘴上毛还没长齐的生徒举子,真以为沐浴圣恩是来自喜爱、欣赏等纯美的情感。
亲军养得好,是关键时刻用来打压藩镇,甚至和藩镇拼命的!
正因为圣上对神策军不言自明的寄望,李晟才坚定了自己与普王逼反李怀光的念头。
范阳安禄山之后,是河北四镇,河北四镇之后是淮西李希烈,再之后是泾原姚濬与长安朱泚。
那么,收复长安之后呢,难道不会是朔方军吗这般群藩蜂拥,虎视朝廷的日子,何时他娘的是个头
李晟抬起头,遥遥望着西边朔方军军营的点点火把。身为一个自负颇高的军旅统帅,还有什么比击倒恁般气势汹汹的强大对手,而更令人心气激荡的呢!
就仿佛在群雄啸聚的山林里,一处,又一处地设下陷阱,看着那最为健壮又傲慢的猛兽,身边的帮手一个接着一个地落入陷阱。
而最后堕入深渊万劫不复的,就是那只头狼。
李谊也转头,望向帐外的酽酽夜色,心头升起一丝不再装腔作势的感慨。
这位东宫之位乃至人君之位的窥伺者,他敢于如此大刀阔斧,乃因为早就认定,关于自己身世的传闻,是真的。
。
第九十六章 天使调停
韦执谊回到咸阳神策军大营时,风尘未洗,便前往普王帐下禀报,自己在奉天御前所闻。
他还幻想着,李泌的出现,以及对于李晟和普王针锋相对的态度,能让这一老一少的心机伙伴,有所触动,回头是岸。
但出乎韦执谊意料的是,无论是李晟还是普王,听到李泌向圣上的进言时,面上均看不出恼意。
“郡王,果然,内有权臣,则未闻将能在外建功者。李怀光明明是仗着兵力要挟圣上,吾等急于攻克长安、迎銮回京的心意,反倒教那李泌说得那般不堪。罢了,诏本王回奉天也好,神策军行营节度使给尚可孤也好,郡王与我,都谨遵圣旨,莫叫圣上为难。”
李晟无奈地一笑,又和颜悦色地问韦执谊“你离开之际,可打听到,御前是谁来咸阳宣诏”
韦执谊道“应是陆学士。”
李晟和普王李谊均是暗暗又松了口气。果然仍是陆贽。幸好不是李泌,要不然,还真怕李泌重提当初在灵武时与朔方军的旧情,令那李怀光又被安抚下去。
“韦君这趟实在辛劳,想来在御前也是受了不少倚老卖老之人的冷眼,回帐好生歇息几日罢。若陆学士带来的旨意真如那李泌所进言,韦君随本王回奉天也好,继续随李公留在神策军也好,但凭韦君决断。”
李谊仍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明主模样,那双和天子箭直一模一样的狭长凤眼中,透着寻常臣子看来定会觉得感激涕零的交心目光,却教韦执谊不寒而栗。
但韦执谊既在奉天得了王叔文辗转几次传递的太子心意,他也似乎面对普王时有了一些镇定应对的底气,同时还多了几分将要游走于刀尖而不违风骨的士气,便露出恭敬而感激的神色揖礼道“多谢殿下,多谢李副帅。”
韦执谊回到帐中,吃了晡食,体力恢复了些。他想到方才与李晟和普王的对话,总觉得他们的表现令人生疑。如此醉心权力到不择手段的两个人,怎地忽然看淡功名起来。是简单的装腔作势,还是更深的另有所为
天色已暗,韦执谊出了帐门,在神策营中四处走走看看。
李晟所部的神策军,确是神策军的精锐,军纪极强,加之军士们的家眷皆在京畿附近、并未被困长安,因而和朔方军中眼下一到夜晚、气氛便颇不安宁相比,神策军营这边,沉静得很。
韦执谊瞧不出什么端倪,便往外营靠近渭水方向走去。
来到栅门边,守门的营卒一见是副元帅和普王殿下跟前的红人,忙陪笑道“韦拾遗也要出营”
这门卒是个嘴碎的,又补了一句“高孔目前脚刚出去。”
“唔,寒冬不再,吾等难得清闲几日,四处走走也是寻常。”韦执谊漫不经心道,又往门卒怀里塞了几个铜钱,“在下是个文士,喜欢山水,对营内的刀戈之气实在犯怵,总往营外跑,也是劳烦尊驾了。”
“韦拾遗哪里话,但凡须小人行个方便的,尽管吩咐,”营卒将钱揣进怀中,好心提醒道,“高孔目往渭水边去了。”
他恐怕两人撞面,都是私自出营,未免不妥。
韦执谊心中一动。
他蓦然想到,按日子算来,今天正好是姚令言的头七。
……
三日后,代表朝廷来调停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的天家使者,翰林学士、众所周知的“内相”,陆贽,到了咸阳。
陆贽深知,这次的出使,与上一次他和驸马韦宥去礼泉给李怀光送丹书铁券比,艰险得多。
李怀光是虎,李晟是狼。李晟这头老狼身边,还有普王这个狈。陆贽坐在车舆中,在沉思中毫不客气地这样评价,尤其是对普王。
由于兹事体大,在一些细节上,陆贽也尤为注意。前一夜,他和护卫自己的龙武军卫士,歇息在离咸阳尚有数十里的骆驿,然后辰时即出发,赶了三个时辰,途中不过吃了些糗粮,于午后赶到了咸阳两军的大营前。
这是离开奉天城时,李泌提醒他的,在介入调停前,避免宿于李怀光或李晟任何一方的营中。
此时,李怀光的儿子李琟,李晟的儿子李愿,早已在营前等候多时。
虽然父辈的矛盾已经公开闹到了圣上那里,别说四面八方的藩镇,便是长安城中的伪帝朱泚,怕是也知晓了个大概,但李琟和李愿这两位将门之子,在陆贽的队伍出现前,甚至还各自下马,抱拳施礼后,当着两军一些将士的面,进行了看上去一团和气的交谈。
尤其是李愿,连兜鍪也摘了,微微俯着脑袋,听李琟说话,姿态可谓恰到好处的谦逊。
当见到天家使臣的卤簿时,李琟立刻翻身上马,刚要驰前而迎,忽又掣缰,转身等着李愿。李愿心领,于马上做了一个恭敬的“请”的手势,示意李琟先行。
陆贽在这般两军相谐的气氛中,被迎入李怀光的中军大帐。
“陆学士!”先出声打招呼的,是普王李谊。
自云车大战前夕在漠谷战场上不告而别,陆贽算来已有四个月没见过这位天子的宠侄了。从来都一心维护太子李诵的陆大学士,这百二十天里又亲历了普王李谊的兴风作浪,对眼前这张脸可谓厌恶以极。但奇怪的感觉是,当李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时,陆贽又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无论是轮廓,还是眸色中那令人惴惴的犀利情态,真的,都和圣上太像了。
“见过殿下。”陆贽淡淡地还以下臣之礼。
陆贽的目光又立刻捕捉到了李怀光。物是人非,和当日礼泉会晤不同,李怀光的下首位置,不再坐着姚令言,而是名义上的友军领袖、平叛副元帅李晟。
李怀光不顾儿子李琟频频递来的眼色,毫不掩饰自己的冰冷和倨傲,欠身道声“学士请坐”,不待陆贽坐稳,又紧接着来了一句“若不是天家遣使到来,合川郡王怕是要忘了还有我这个平叛大元帅了吧。”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