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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李晟笑道“老夫时而要忙于东渭桥的漕粮接收,时而要忙于和营将们商议攻打长安西门北门的计划,和元帅这朔方军一边的走动,确实少了些。”

    陆贽微微皱了皱眉。他是一个年轻的宦海老手,怎会被方才两位李帅的儿子迎接自己时的融洽表现所欺骗,李怀光开口不善,毫不给天家使者面子,他早已想到。

    但李晟的温和,倒略略出乎意料。

    陆贽于是转向李晟,直言道“李副帅既然一心收复长安,为何又为自己的女婿和裨将,向圣上讨要洋州利州、剑州的三州刺史之职副帅的心思,到底在京畿,还是在山南东西道”

    李晟依然笑容可掬“陆学士的锦绣文章,天下读书人未有不仰慕者,但若论这行军打仗,老夫还是敢在陆学士面前说出个门道来。眼下局势纷杂,奉天城往蜀地之路,不可壅塞,老夫的女婿张彧和两位裨将都是神策军中的常胜将军,三州交给他们统领,老夫敢拿项上人头担保圣驾的平安。”

    李晟话音刚落,李怀光就冷哼一声道“局势纷杂四个字听来好生刺耳,我朔方军在奉天城东边挡着叛军,副元帅却说圣上还有可能西幸,副元帅是觉得我朔方军不中用呢,还是有更重的指摘……”

    “元帅请慎言,”陆贽打断李怀光,又向李晟正色道,“圣上已驳回了副帅领三州刺史之请,李副帅的贤婿和爱将,还是继续为光复长安出力罢。至于元帅所提朔方军粮赐不均一事,圣上亦有旨意,副元帅开东渭桥粮仓,补给朔方军。”

    李晟闻言,特意起身,朗朗道“陆学士,上心仁厚,下必效之。老夫我素来率领神策亲军扈从圣上,圣上想到的,我李晟岂会拖延塞责。今日来元帅帐下前,老夫已吩咐军中粮官,从东渭桥开仓取粮,并一些钱帛,送来朔方军营外,只待元帅接收。世侄,你给老夫在天使跟前做个证,可有此事”

    他口中的“世侄”,自然指的是李怀光的儿子李琟。

    李琟本就有心缓和两军关系、共同收复长安,因而在迎到陆贽的车马前,看到李晟的儿子李愿领神策军送来物资,还颇为欣悦。

    “陆学士,元帅,副元帅粮粟钱帛相赠。”李琟恭敬道。

    李晟有此举,陆贽听了也是一怔,更莫说李怀光。但短暂的惊诧后,一股更为强烈的怒火在李怀光胸中燃烧起来。

    虚伪以极!

    天家使者一来,就如此装腔作势。这数月来给老夫穿的小鞋,姑且不论,那姚令言姚节度,难道就这么白死了

    想到此,李怀光狠狠地瞪了儿子李琟一眼。怎地不提前说与我知,竟显得老子比儿子还不明大体般。

    李怀光刀子般的目光转回来,落在陆贽脸上。

    “陆学士,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区区几车粮帛,难解粮赐不均之患。但老夫我也知道朝廷眼下捉襟见肘,拿不出厚赏给咱们朔方军。不如这样,既然朔方、神策两军合营,将士们的衣食用度不宜异同,就请李副帅给神策子弟们略减衣饷,与我朔方军一致。”

    。




第九十七章 分道扬镳
    李怀光的这个提议,很有些不近人情。哪有自己筹不到军饷、讨不来厚赐,便不许友军吃香喝辣、衣足衾暖的道理。莫说李晟和陆贽,便是李琟,都觉得父亲很有些故意刁难的意味,仿佛偏要当着天家使者的面,发泄自己的情绪。

    这是谁给父亲出的馊主意李琟暗道,不免看向立在帐下的韩钦绪。

    李琟脾性温和,但绝不混沌木讷,军中耳目又众多,这几日已发现,韩钦绪在深夜单独请见过李怀光两三次。

    还未等他从韩钦绪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李晟主动打破了一时陷入僵冷的气氛。

    “李公是元帅,两军又已合营,驰张号令,皆应由元帅专出。老夫我虽是神策军节度使,但如今这非常时期,依圣命,位在李公之下,怎好僭越出令。神策军将士的增损衣食之事,还请李公定夺,并前往蔽营亲自宣布。”

    李晟说得不紧不慢,实则将李怀光怼了回来,更显得他的要求多么无理。

    李怀光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似乎也并未准备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而是直接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叩问答案。

    “陆学士,泾师兵变后,姚节度虽身为泾原节度使有失察之责,但他并未附逆贼泚,在京时勉力营救皇孙,寄身于我朔方军营下后又在礼泉一役身先士卒,此等良将,被李副帅和……,和……,被李副帅设计冤杀,我的裨将韩钦绪次日便急奔奉天城陈情,陆学士此来咸阳,可带来圣上对此事的旨意”

    普王李谊诓骗张光晟将姚氏家眷送到渭水之事,李怀光虽尚未探查分明,但他认定单凭李晟的胆子和能力,决计不敢使、也使不出这样的手段。

    但李怀光终究也知这是天使面前,他“和”、“和”了半天,到底强忍住了直指普王的不敬言语。

    陆贽心想,最麻烦的时刻终于到了。

    启程来咸阳之前,无论是李泌,还是陆贽,都在内廷又向天子进言过,如果说当初刘德信死在李晟营中,朝廷尚可用神策军内斗来视之,那么如今姚令言这样的一镇节帅死在神策军手里,必定令四面八方的藩镇节度使甚为关注,因而,朝廷绝对不能对李晟没有贬罚之意。

    然而不管李泌和陆贽这一老一少两位谋臣,怎样费尽口舌,直到临行之际,德宗仍然没有任何说法。

    此刻,迎着李怀光于挑衅中实则仍带了最后一丝期待的目光,陆贽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措辞道“元帅,韩将军在奉天行在,确已将此事禀报圣上,但眼下国难当前,逆贼篡据京城,圣驾播迁在外,还请二位元帅暂时搁置罅隙,戮力迎敌。待凯旋之日,再议不迟。”

    李怀光的脸色,从愠怒转为失望,接着又变成一种说不清是疲惫还是轻松的放弃般的释然,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骑士终于抵达了终点。

    他没有直接回应陆贽,而是对韩钦绪做了个手势,一身铁甲的韩钦绪猛地站了起来,对帐外叫道“来人!”

    这可是在朔方军营内,普王李谊佯作骇意“元帅,你要做什么!”

    李怀光轻蔑地瞟了一眼这装腔作势、为了达到目的简直不择手段的宗室亲王,淡淡道“殿下放心,和副元帅不同,我李怀光向来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在我朔方军营中,绝不会出现神策军营中常有的刀光血影之灾。”

    说话间,只见两个朔方军士抬着一只箱子进到帐中,当着诸人开启后,赫然便是数月前陆贽奉旨送到礼泉的丹书铁券。

    “陆学士,”李怀光冷冷道,“方才老夫说过,军饷粮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君待臣之道,也是一样。若圣上秉公决断,我李怀光可以为圣上的江山社稷拼掉这条老命。然而圣上如今这般待我,这般待朔方军,实在令吾等心寒以极。这免死恕罪的一块铁牌子,老夫也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圣眷暖意。”

    李怀光站起来,一字一顿道“今日,请陆学士将这铁券,再带回奉天城去吧!”

    陆贽闻言大惊。饶是他这几年见惯了棘手的大场面,霎时也是脑中一片空白。

    这位毕竟只有三十岁的御前文臣,真到了此际,确实有些被李怀光这样骨子里浸透了杀气的边将震慑住了。

    陆贽有些结舌地问李怀光“元帅,你,朔方军接下来意欲何为”

    李怀光抬起眼皮,讥诮道“陆学士,你是何身份也来管我朔方军军务”

    “元帅,副元帅,天使远道而来,末将已在别帐备下馔食,为陆学士与龙武军几位将军洗尘。”

    一旁的李琟本已心急如焚,听得父亲这句话时,终于挺身而出。

    孤掌难鸣。

    李琟这唯一而无力的圆场举动,在父亲眼里显得讨嫌,在普王和李晟眼里显得可笑,在陆贽眼里,则显得带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无奈。

    更重要的是,陆贽已无心逗留。他希望越早赶回奉天城面圣,越好。

    他要禀报圣上,当然还有李泌,他要告诉他们,李怀光的心志,与数月前被拒绝进入奉天城、在礼泉听到崔宁被缢杀时,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是一种痛心的见闻,但也是真实的见闻。陆贽不愿再多瞧一眼兀自洋洋得意的普王和李晟,宵小之辈再上蹿下跳,若无九五至尊的愚蠢态度去支持,局势又何至于弄到这般田地。

    陆贽本以为,驱逐了卢杞,御前总能清明一些。事到如今,他才感慨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真正难以驱逐的,是圣上的心魔呐!

    陆贽瞥了一眼因西斜而渐渐穿入帐内的日影,起身向李怀光拱手,对侍立左右的龙武军卫士道“将丹书铁券抬上,吾等离营回城。”

    他在最后,冲李琟微微颔首致谢。他相信,这是满营的两军武将中,唯一一个与自己一样,没有私心的人。

    李怀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陆贽从营将们让出的通道中走出大帐,看着自己的儿子李琟疾步追了出去,似还在试图与这天家使者解释着什么。

    他还看到护卫普王李谊和李晟而来的几位神策军老将,右手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把。

    李怀光在心底嗤笑一声。尔等太高看你们的合川郡王和督军王爷了,同时又太小看我李怀光了。我李怀光要杀对头,从来都会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之上。

    ……

    几日后,朔方军将士们在度过又一个思乡梦绵延的夜晚后,清晨醒来,便迎来了大变化。

    神策军跑了!

    八千人的神策军,一夜之间就从离朔方军不远的咸阳东郊,往去岁驻扎的东渭桥而去。

    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移军。

    对于朔方军中的低级兵士来讲,这消息乍听之下,还真叫人有些欢呼雀跃。那帮整日价仗着自己的亲军身份,耀武扬威、眼睛朝天的神策小子,滚得越远越好。须知,造饭的时辰,就算闻着彼等营中隔三岔五飘来的肉香,都够心烦气躁的了。

    然而在中军大帐内,却是一片肃寂。

    众将被召唤到元帅大帐中时,看到李怀光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案几前,盯着这些多年来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老伙伴们。

    李琟刚刚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父亲”,忽闻帐外有军士唱报“末将,韩将军营下,求见大帅与诸位主事将军。”

    韩钦绪一听,急切道“大帅,听声音,那是我安置在东渭桥附近的探侯。”

    探侯进到帐内,不敢耽搁,直陈要义“自前日晨间,陆续有神策军的辎重出现在东渭桥,及至夜里,更是大军源源不断而来。末将惊骇,黎明时分又确认了军情,忙着属下乔装打扮,向走在后头神策军中的工匠打听,据说是军中上官都在传,咱们朔方军要,要反……”

    他话音未落,帐外又有士卒求见。

    李琟一见,竟是自己布置在奉天城中的眼线。

    那士卒长途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前日那陆学士才回到奉天城,昨日圣上就又遣中使翟文秀,往东渭桥方向去了,小人想尽办法,也没打听到翟中使去宣何旨。”

    李琟怒道“你这蠢仆,未曾打听清楚,来禀报什么!岂非扰乱军心,拉出去,军中虞侯执纪,打二十军棍!”

    “李将军!”韩钦绪忙上前阻拦道,“李将军莫要被朝廷的举动气昏了头,你这探马如此机灵尽职,何错之有!”

    “韩钦绪!”

    饶是李琟素来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之人,但短短几日来越来越不祥的感觉,终于令他在今日向韩钦绪爆发了。

    “这是我所辖之卒,要你来护”李琟的眼中露出很少见的犀利之色,“自从姚节度不幸罹难,你便如打了鸡血般,事事冲在前头,嘴巴里吐出的都是离间朝廷与我朔方军之言,你是何居心莫非想着你那远在邠宁的阿爷,可以趁机来做这平叛大元帅”

    韩钦绪一脸吃噎又委屈的表情,心下却暗自好笑。

    李琟,你也忒小看我们父子了,区区一个平叛大元帅,也是我韩家稀罕的

    。



第九十八章 怀光叛唐
    李琟作为节帅的长子,又曾被质于长安,他在朔方军中的地位,有着一种特殊的份量。

    这个仲春,压抑焦虑的情绪在咸阳东郊积蓄到蒸腾鼎盛之时,李琟直斥韩钦绪的话,如石击层浪,电破长空,教满帐的朔方军将领惊愕愣怔,不知所措。

    然而和李琟罕见的情绪失控比,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见不到勃然怒意。

    这位数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常在半夜醒来自问何去何从的节帅,在今晨听到神策军跑了的消息时,比那日将丹书铁券原样奉还给天子后,还要感到一种即将迎来新局面的亢奋。

    东渭桥,不仅有粮仓,而且其方位,与东边的华州、西边的蓝田形成一个三角,李晟正好和驻守这两地的骆元光、尚可孤两支神策军互为支持。

    李晟这是公然地与朔方军决裂了,甚至不惜去与自己在神策军系统的老对头尚可孤示好。

    先前自东渭桥来报信的朔方军探侯,见主帅若有所思的模样,迅速地瞄了韩钦绪一眼,又补充道“神策军看起来早有准备,旦夕之间,已在东渭桥和漕渠之间扎起大营,一方面挡住了粮仓,另一方面也掐住了其他人从东面进入长安的要道。”

    韩钦绪立刻接上“大帅,眼下骆元光带领的另一支神策军,驻扎在华州。华州附近就是潼关,河东叛军别说已因圣上的罪己诏而重新归附唐廷,就算他们阳奉阴违地偷偷运兵,也难以进入潼关。李晟素来和骆元光交情还不错,有了骆元光的把门,李晟和尚可孤两支神策军加起来的万余人,已可攻打长安,何况还有河东马燧和泽潞李抱真的后援,所以……”

    他忽然之间作出了惊恐以极的表情“大帅,神策军当初过来合营,是圣上点了头的,他李晟再有普王做倚仗,也不敢说走就走。定是圣上所遣的中使,允其移营。圣上的打算,难道比李平章告诉咱们的还更进一步,既然收复长安已用不着咱们朔方军,那么御驾亲临咸阳,并非催促出兵长安,而是要褫夺大帅你的兵权大帅,当年汉高祖刘邦不就是以幸驾云梦泽为名,收了韩信的兵”

    “韩将军,此事尚未明朗,你怎可如此在我朔方军营中妄测圣意、扰乱军心!”

    李琟仍在竭力试图拉回父亲。

    “妄测圣意”李怀光终于开口,对着儿子冷笑了一声,“圣上的意思,那日陆学士都已带来了,还用揣测为父早就说过,那丹书铁券,是赦免罪臣用的,圣上,大约早就将我李怀光,划入罪臣之列了吧。既如此……”

    李琟急忙单膝跪下,字字如泣“父亲,咱们这一年间,魏县也打了,礼泉也打了,该吃的苦都吃了个遍。朔方军当年是何其功高威震的铁军,如今被拆分至此,存留不易,父亲万毋冲动!”

    李琟言辞恳切,李怀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听完后,缓缓站起来,返身看着背后那面挂在账上的巨幅素缣舆图。

    他的目光投在灵州,那是北周时就兴荣可观的塞北名城,也是大唐朔方军自建军以来就作为“屯所”(即军部)的地方,更是上演安史之乱中为世人瞩目的“肃宗灵武登基”的舞台。

    李怀光又将头转了回来,扫视一遍帐内乌压压的二十余名麾下中高级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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