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由于一年来,朔方军的战线拉得太长,粮饷又始终不足,这些为了大唐出生入死了半生的中年、老年将领,虽保持着身为武将面庞坚毅、背脊挺拔的模样,一个个却也谈不上多么健硕。
李怀光沉默了半晌,又道“我朔方军立军快一百年,连我李怀光在内,一共四十四位总管或节度,今日我问问诸公,莫论本帅,你们最佩服谁”
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职级偏低者,自是不敢轻易出声。
韩钦绪率先道“大帅,末将最敬汾阳王郭公。”
李怀光点点头,转向自己的长子李琟。
李琟望着挂图上的青海方向,低声道“琟最敬重宝应元年仙去的王公。”
李琟所说的王公,乃一代儒将王忠嗣。王忠嗣幼年,因父亲战死疆场,而被玄宗收为假子、接入宫中抚养。他成年后,随上峰首领,西征吐蕃,北伐契丹,收降吐谷浑,军功赫赫,一度官至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
如此军旅功臣,难得的却是并不好大喜功。玄宗晚年时,下令王忠嗣攻打吐蕃人把守的石堡城,王忠嗣以其地势极险、吐蕃倾国守之,劝谏玄宗不要轻举妄动,忤逆了圣意,被李林甫构陷,险些被玄宗冤杀。多亏王忠嗣的副将哥舒翰正好受到玄宗赏识,在哥舒翰的极力恳求进言下,玄宗才留了王忠嗣一命,贬他去汉阳做了太守。
一年后,宝应元年,王忠嗣在任上郁郁而终。
父子连心,李怀光当然知道儿子一直以来的态度。自古将帅如帝王,对于李琟这个颇有出息的嫡长子,李怀光是无比器重的。然而随着局势的发展,他越来越不能认同李琟的始终不变的倾向朝廷的温和立场。
怎么在马上卖了一辈子命,要我李怀光最后如王忠嗣般,被猜疑,被算计,最后被削了兵权,扔到南方某个小州去等死吗!
惜战爱卒,至死仍忠,如此官声将誉,不过被后世史家溢美几句而已,放在自己这一生,就真得值得这般憋屈
李怀光心潮澎湃,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对众将沉声道“老夫回望朔方军各位前任统帅,唯想起仆固怀恩将军,唏嘘不已。仆固将军身为胡将,安史之乱中,在收复东西二京的战役中出生入死,家族之中,四十六人为国殉难,他自己为大唐嫁了三个亲生女儿去回纥和亲,真正可谓满门忠烈。”
“然而如此立下不世之功的一代名将,终是被猜疑、被诬告、被逼反!”
随着这声突然爆发的怒吼,李怀光忽然抽出腰刀,猛地回身一挥,将那幅宽阔的舆图劈出一个大窟窿。
闻及主帅此言,帐中诸将鸦雀无声。这些四处征战的西北边军老将,面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都不曾眨过眼睛,此刻,许多人的眼中,却泪光初现。
只有李琟,迅速地再次望向韩钦绪,只见父亲这个亲信假子,这个平时勇莽豪侠、与自己称兄道弟的人,眼神中的一丝喜悦不言而喻。
蛊惑父亲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琟急火攻心,却依然未慌乱无度。他针对父亲口中的仆固怀恩,说出了自己能在瞬间想到的针锋相对的说辞“大帅,父亲,先帝(代宗)也曾说过,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耳。目下一切都很是蹊跷不明,父亲能在春秋正盛之时得圣上青眼,统领朔方军、辖邠宁河中,殊为不易,父亲万万不要忘了朝廷这莫大的恩典哇!”
“住口!”
李怀光一脚将儿子踹倒在地上。
“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怎么养了你这般深宫猧子般的废物!韩钦绪……”
听到李怀光喊自己,韩钦绪兴奋地出列。
“尽向诸将道来!”
在接下来的半炷香时间里,李怀光的面沉如铁,韩钦绪的侃侃而谈,众将的惊诧愕然,以及帐中越来越弥漫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气氛,都让摊坐在一边的李琟觉得陌生。
陌生,而绝望。
众人计议终定时,李怀光拿起案几上的节钺看了看。
那并不是朔方军的,而是姚令言生前所持的泾原镇节钺。
在短暂的瞬间,李怀光忽然有些羡慕姚令言。
“姚泾州,你终是解脱了。”
兵贵神速。
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蛰伏咸阳已久、仿佛成了病猫的朔方军,被一种决绝的悖逆情绪点燃了。
“起兵反唐!”
“调头向西!杀向奉天!”
“奉天城只有千余陇州军和几百禁军,那浑瑊和韦皋再能耐,也架不住邠宁的韩留后将与我们会师、夹击攻城。吾朔方军势必一举拿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小小奉天,擒得大唐天子与宗室!”
这些鼓动,经由各营主将迅速地宣导给营中将士后,即使是最年轻的低级的兵卒,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振奋。
他娘的,原来做叛军,比傻乎乎地给朝廷卖命还捞不着好,带劲得多!
李怀光自领三万兵力留守咸阳,其余两万朔方军由韩钦绪任先锋大将军,一路洗劫驿馆和诸县后,径直往奉天城扑去。
为了鼓舞士气,李怀光命令李琟也与韩钦绪同行,率领步卒和辎重部队,跟在韩钦绪的精锐之后。
拔军之前,李琟进到父亲的帐中,向父亲磕了三个头。
李怀光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慈蔼之色。
“琟儿,当年李渊在晋阳起兵时,他的儿子李世民,可没有说什么为左右所误耳。不仅未曾阻拦,还身先士卒打了一场又一场硬仗。我的琟儿文武兼备,怎会输于那唐家李氏。”
李琟起身,淡淡道“儿子谢父亲教诲。”
。
第九十九章 大乱又起
京西,礼泉。
普王李谊带着高振,并两百名神策军精卒,等在旷野中。
春风沉醉,云霞涌动,天边残阳如血。这风云际会之美的感官刺激,与李谊心中的洋洋得意交合在一道,更令他周身燃烧起志在必得的熊熊火焰。
在探悉朔方军的最新动静后,他与属下,从东渭桥出发疾奔,绕开咸阳李怀光的大营,来到礼泉。
普王李谊望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回想四个月前,自己在奉天城外骤起异志,不告而别,实在是棋昏一招。不过好在接下来的时日,他越来越顺风顺水,每一步谋算都带给自己预期的结果。
他长夜思量,将之归功于自己随机应变的聪慧和毫无踟蹰的狠辣,以及,遥遥揣摩德宗圣意的能力。
就像赌徒赢了最开始的几盘后,押注的胆子便会肥起来。
普王在李怀光迁延不进、远望长安的百日静待中,嗅到了帝国的更大的危险,而这危险,也是他认定能为神策军李晟和邠宁留后韩游環获得巨大利益的机会。
夜幕终于如一团酽墨入水般,浸沁了大地。普王身边的高振有些惴惴道“殿下,韩游環、韩钦绪父子,靠得住吗”
普王讥诮地一笑“买卖做不做得成,从来不是看对方是不是君子,而是看这买卖在他们眼里,够不够大。邠宁与河中那么大的地盘,韩游環难道还能不动心”
他正说着,派往西北方向山谷的探骑疾驰来报“殿下,邠宁之师正往此地来,骑卒步卒、弩车辎重,瞧着颇为齐整,而且结阵而行,人数瞧着,怕不是倾全镇之力了。”
“好!”普王轻喝一声采,转向高振道“今夜就有劳高孔目报信了。”
高振干脆地应了一声。
他的嗓音之亮、语气之坚,令李谊再次确认,这原本不过是边镇一个小小孔目官、却在短短数月就成为亲王红人的高振,定是沉浸在将行大事的兴奋中。那踌躇满志的劲头,可不得如刚淬炼出来的刀剑一般,带着十足成色的凌厉寒威之光。
但夜色掩护了高振的眼神。
他望向奉天城方向,有些庆幸皇甫珩早已去了北边收领吐蕃兵。
他害怕面对姚令言那位视如己出的养子。
他又想起那日在渭水边,正在为姚令言烧纸钱时,忽然出现的韦执谊,更令自己如见鬼魅般地恐惧。
……
奉天城内,刘主簿夫妇的宅子里,宋若昭倚在东厢房的墙上,望着窗外的夜空。
时令确实又暖了三分,这土夯的墙,靠在上头也已经没有丝毫凉意。
与以往相比,这个夜晚忽然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黄昏时分,太子妃遣内侍给若昭送来了皇甫珩的信。根据德宗的旨意,他带着两万吐蕃人马,虽然进了关内,却仍驻扎在距离奉天城数百里的泾河上游。
家信非常短,除了告知自己的位置,皇甫珩只说自己在萧关大战中并未受伤,让妻子勿念。
即便如此,宋若昭仍觉得手中这薄薄一张纸笺,就像一盏芳香馥郁的好茶,足够品了又品。
她将这信读到第五六遍时,忽然感到腹中出现一阵奇妙的动静。
仿佛一尾小鱼在吐泡泡,一个,紧接着又是一个。那是一种轻巧的顽皮,如羽毛拂过眼睫,又如花瓣落于掌间。
若昭倏地坐正了身体。这下,或许游弋的空间受到限制,小鱼仿佛不乐意了,开始更为明确地扭拱起来。
于是,年轻的毫无经验的母亲,凭着天性,终于明白了这阵动静是什么。
过了片刻,若昭垂下手掌,小心翼翼地拍拍自己的肚子。小鱼却不再回应她了。
一滴来自宁馨幸福感的眼泪,落在若昭的裙上。她在这一刻真正开始真切地体会到做母亲的温情与欣喜,但也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自然堪称严慈并济的至亲,她从父亲那里习得的见识、坚韧与处世智慧,教她有别于寻常的懵懂脂粉。然而在她这般也还是豆蔻年华的女郎,仍然无法遏制地渴求来自母亲的呵护与引领,以及本该渗透在待字闺中或归宁时刻的那些密语指点。
直到如今,她在初此觉察到腹中胎儿的活动时,心底深处漫上的意绪,终于由对上一辈的切切思念,转为对将要降生的亲儿的浓浓期待。
她将丈夫皇甫珩的信笺,贴在自己的腹部。融融的暖意,不仅来自时令的善待,更来自这真切的对于丈夫与孩儿陪伴着自己的感怀。
若昭便这般从清醒到迷糊,再到沉沉睡去。
可叹,她的这仍然孤独却沉浸在美梦中的一夜,终也须迎来一个完全不同的黎明。
“皇甫夫人!皇甫夫人!”
天色将明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宋若昭。
她懵懂地睁开眼,在刘宅老妇带着微微哭腔的呼唤外,又恍惚听清了城中隐约传来那曾经熟悉的人马喧嚣与兵戈碰撞之声。
若昭的心,骤然紧缩。
太平了三个多月的小小奉天,这又是要遭遇兵祸了吗
若昭回应一声,茫乱地扎好外裳,打开房门。只见刘主簿已站在院中,一脸惊惶,又显露急躁,只因男女大防,才保持着与厢房的距离,由老妻来敲门。
刘主簿见这寄宿的官眷已穿戴齐整,忙上前道“皇甫夫人,朔方军在咸阳举兵叛唐了,兵锋已向西而来。普王殿下正带着神策军将士,和邠宁赶来的韩将军一道,堵在礼泉,准备拦截李怀光。”
他说得倒是言简意赅,但若昭一脸疑云“陆学士不是前几日刚出发去朔方军宣慰吗怎地事态忽然如此不可收拾”
刘主簿有些烦躁。饶是他老黄牛般的性子,因了奉天去岁被围、上官裴县令临阵脱逃,他好不容易度过了劳碌奔波与命悬一线的四十天,刚过上能喘口气的日子,噩梦又卷土重来,叫他如何还能有兴致去思量若昭抛出的问题。
他心中,实则觉得这中丞的妻氏寄住自己的宅子内,若在平时可算对自己老夫妻二人是个福气,常能得些太子妃或韦皋送来的吃食。然而又逢大乱将至,这官眷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偏偏还是个怀着身子的,倘若有个闪失,且不论那骁悍的皇甫中丞是不是来寻他的麻烦,只怕太子妃那里也不好交待。
若昭何等明敏之人,她见刘主簿脸色变幻,自然省得缘由。
若在平素,她定会即刻地筹划,如何自救,如何不给旁人添麻烦。但目下情境多么特殊,她满脑子想的只有,不可草率,肚中孩儿虽已成形,尚未坐稳,须求助能护得自己周全的力量。
她能想到的,当然只有太子妃,以及韦皋。
“刘主簿,趁现下城中尚未乱甚,可否劳主簿送本妇前往东宫,本妇毕竟是小殿下的姨母,太子与萧妃又仁厚体恤,对本妇始终照拂有加。”
刘主簿正盼着她有如此决断,即刻一叠声地说好。
老夫妇二人,瞅了瞅若昭的肚子,都道这夫人岂能坐得毛驴,四顾一望,院中角落正好有一装运柴禾的独轮小车。
“皇甫夫人,我夫妇二人,一前一后,推着夫人走。”
宋若昭胸口一热,福礼道“情势紧急,不多言谢,来日定与夫君同来谢恩。”
若昭当下回屋,利索地捡了些细软,又将皇甫珩的信叠好揣入中衣,便坐上独轮小车,由刘主簿夫妇二人护佑着,一面避让街上坊间匆匆来去的军士,一面往东宫方向走。
此时天光已大亮,道路倒也看得分明。可敬这刘主簿老夫妇,都是快六旬的年纪,大约平日里也操劳惯了,又心意急迫,推起小车来竟无丝毫迟滞,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东宫门外。
然而,他们三人定睛打量,顿时又惊又骇。
眼前邸舍,大门洞开,隐隐看到里头一片狼藉,却似空无一人。
正不知所措间,忽然打院落深处跑出一个半大小郎,怀中抱着一堆凌乱的锦帛,腰间还拴着几件鎏金盘盏。
紧接着,又跑出来几个年纪相仿的小郎,也是两只手皆不见空着,有一个甚至还拿锦绦穿着一架鸾鸟铜灯,悬在脖间。
刘主簿识得这几个皆是奉天城中的寻常课户子弟,立时断然喝出一人的名字“杨五郎,汝等作甚!”
那被唤作杨五郎的小子,见是刘主簿,知他平素是个和气的衣冠户,也不露怯,只急促道“主簿莫怪,太子夫妇和宫人们们早已出了城,殿中这些物什,想来也不要了,吾等路过,看着可惜,捡一些走。”
说着摘下那精美的鸾鸟铜灯,献到刘主簿面前“刘公,小人好容易从那几个泼皮处夺来的贵重物件,给刘公玩赏。”
刘主簿哭笑不得,忽又想到更紧要的事,问道“汝等可知圣上行宫那边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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