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若昭闻言,又感激又欣喜,于是穿上郭媪从行囊中寻出的风袍,在困于陋室半月后,第一次走出屋门,来到鸟语花香的春光里。
算来时令已四月,此时无论是潞州还是长安,大约都已芳菲将尽。但刘扩等马贼占据的这秦岭余脉的小山头,却仍是桃花杏花始盛开。四下目力所及,浅粉淡红,明媚动人。
在柴扉小院外,须经过一片土屋瓦房,方能再寻到勉强可以通过人马的山间小径。若昭猜测这些土屋便是山贼刘扩等人的居所,但此刻却见一片寂静。
只听郑注道“刘二郎当是又出山寻食去了。”
这些时日,若昭听薛涛说过刘扩此人的来历。薛涛这小娘子倒是心胸旷达,并未因刘扩曾想强迫自己而对其全然贬斥,反倒直言,自己上山以来从未听说这些山贼害人性命,平素进出之纪,也确实和自己所熟悉的陇州军营里差不多。
若昭沉吟道“刘二郎既然本是军中好手,又因一腔忠义而不愿附逆叛贼,此次机缘巧合救得李公,不知可否由李公引荐给陇州韦节度。”
郑注缓步而行,听了若昭之议,也仍用了沉缓的口吻道“夫人,郑某本是方外之人,若言语有失,还请夫人见谅。某倒觉得,刘二郎不妨将这山贼之路,好好地走去。”
若昭讶异。从未听过,做贼的路,也是“好”路。
郑注继续道“如今这世道,为官则向黎庶商贾索要苛税,为兵则不得不一面征战一面劫掠,如此凶徒,和为匪为盗,又有何区别刘二郎每每出山,虽仗着刀刃之利、匪气之狠,吓得那些单独往来的官商不得不老老实实花钱消灾。但他们只谋小财,不害人命,若见到人间其他不义事,还会路见不平便出手,夫人难道不觉得刘二郎他们,比这天下多少苛税逼死人、刀枪搠死人的官兵,走的都更像是正道”
若昭一时噎住,左右细忖,这郑注说的,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本就随口一语,何况眼前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哪里会真的要与郑注争执,心气平和之下,竟觉得这位道医,见识颇不寻常,倒生出几分刮目相看来。
郑注忽然也感到自己的言语略有激越之相,忙带着一丝歉然道“夫人莫怪,郑某本自河东一路西行而来,关中景象颇教人不忍一睹,故而有上述之论。刘二郎他们盗亦有道,故而郑某云游至此,被他们掠上山来医治其中两三人所受的皮外刀伤,也不曾厌恶彼等,反倒打算小住一阵。”
如此言语往来,不知不觉,一行人已从山林的隐蔽绿茵中穿出,来到一处小小的山崖。
这里虽仍是荒野,却依山面水,遍地芳华,在蓝天下仿若世外仙境般。
郑注走到树丛掩映的石垒前,向若昭道“夫人,这是某家为小郎君选的地方。”
若昭上前几步,目光落在郑注手指之处。不得不承认,那日,郭媪出于淳朴本性也好,郑注出于医家经验也好,不让自己见一眼那苦命夭亡的孩儿,是对的。
这一刻,若昭见到这小小的坟茔,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服从宿命的感慨,而非痛之入骨的思念。
她不曾见过已长眠地下的这个小生命的面貌,她的哀痛便仿佛没了载体,不能够具体而绵长。这对于不幸的年轻母亲来讲,实在是堪称救赦。
一旁的薛涛,体会不到这份复杂的心思,只恐若昭悲伤又起、无法自已,忙防患于未然地上前扶助她。
若昭反过来对她报以宽慰的浅笑,继而遥望几眼远方蜿蜒的渭水,转头向郑注致谢“先生寻得这个所在,真是费心了。”
郑注俯身,将这无字孤坟上边的草叶抚得顺溜了些,方直起背来,也望着辽阔天地的景象,淡淡道“夫人自潞州来,应知河北仍是道教兴盛所在,不似长安以西、洛阳以南,已是佛家与摩尼等教的天下。”
若昭道“家父的主公乃泽潞节帅李公抱真,李节度近年来确是一心向道,军镇事务之外,常服丹药。”
郑注的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旋即恢复了平和之态。
“夫人,多少权尊贵胄,入我黄老门中,只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实则并未参透道家对于生死的态度。《道德经》有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生死轮回,那是佛门之语,亦可一观。不过,我们道家,生与死,此岸与彼岸之间,并无那承载了许多苦难哀痛的经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死生本是一体,”
若昭静静地听着。儒、释、道三家,若以受父亲的影响来看,若昭至多算得与积极入世、君君臣臣的儒家沾一点边。甚至,因了李抱真服食丹药有入迷迹象而父亲常常直言相谏,若昭对于道教很有些抵触之意。
不料今日这道医郑注,侃侃而谈之语,竟教经历丧子之痛的若昭豁然开朗。
大约为了主动安抚若昭的情绪,郑注话音刚落,薛涛便柔声道“我明白了,其实小郎君仍在仙道的天地中,只是不能依偎于夫人身畔而已。”
若昭却淡然道“洪度此言,仍是执着于探寻生死之别。而本妇听郑先生的开解,无论生死,都是安善,既悦生,毋恶死,顺然待之就好,纵有隐痛,也不可使灵府受其控制,而失于人智。”
郑注浅浅一笑,面上显现出由衷赞赏的潇洒之气,一时间那丑陋的五官仿佛也顺眼了许多。
兴元元年这个仲春的晴日,郑注的一席谈,不仅令痛失爱子的年轻母亲,真正有了精神上的好转,并且给这个听者带来了对于道家潇洒无为的观念的认知。
这种认知自这日起,在若昭的头脑中萌芽、生长。她原本少女时代赖以骄傲的外柔内刚,在其后的岁月中渐渐让位给一种平和的安时处顺。
或许这种改变,会令她的魅力有所淡化,却能在更大的变故袭来时,鼓励她作出更有尊严的选择。
。
第一百零七章 梁州城内
岑参有诗云“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这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后人将“凉州”改成“梁州”,盖因人们自以为是地判断,地处边塞的凉州城,哪里来的七里十万家,若说是位于汉中的梁州城,倒还应有此繁华景象。
这实在是妄言。在大唐帝国最兴盛的时候,河西节度使治所之地的凉州,乃与江南扬州、蜀地益州一样,都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大州。
当然,这一篡改,也侧面说明,梁州,亦是人口多于四万的上州序列。
整个汉中平原,如果走陆路,仅能靠几条川陕之间的狭窄“蜀道”前往关中,这一方面是从西南向东北保护了关中平原的政治中心长安,另一方面,如果反过来,天家自长安出逃,汉中,乃至更南面的蜀郡,亦是上佳的避难之所。
身为山南西道治所的梁州,地处汉中,又扼据水运能力强劲的汉水上游,虽然自身的出产不够丰茂,但依靠水运,仍能在渭水和江淮漕运受阻的情况下,成为江淮物资的转运接收地。
于是,朔方军咸阳叛乱的消息刚由普王的亲信高振报到奉天,此前已在陆贽的提醒下有所准备的德宗,迅速地作出决定,浑瑊和令狐建开道,韦皋断后,天家宗室和御前核心成员迅速离开奉天,奔赴梁州。
而时任梁州刺史的严震,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严震,字遐闻,梓州盐亭人。他的祖上虽非仕宦人家,但务农颇为得法,资财世代累积,严家便动了捐官的脑筋。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一朝,严震多次以家中财帛资助大唐边军,因而得了朝廷所授官职,后来又成为同族的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
严震在幕府中迅速成长,因办事明敏又熟悉地方事务,即使严武去世后,剑南诸道(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的历任节度使仍向朝廷上奏,委严震以刺史、副节度使等职。
到了德宗登基的建中元年,朝廷派来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黜陟使韦桢,因严震的卓著善政,向天子荐其为山南道政绩考核第一名。紧接着,严震接任梁州刺史,兼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德宗南幸梁州,刺史严震得到消息后立即换上朝服,亲自率军在城外大清川迎接圣驾。入城一通忙碌安置后,手下又来报,陇州节度使韦皋,也率军扈从而来,扎营于城外。
严震对韦皋并不陌生。
他久在汉中、剑南一带为官,和邻镇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很有些交谊。张延赏给严震最深刻的两个印象,一是颇善治理郡务,很能给朝廷供赋,二是有个出身京兆韦氏高门、能文能武的女婿韦皋。
仕海宦场,最不缺的就是飞语议论。严震自然也听闻,张延赏的嫡长女病亡时,女婿韦皋不过二十来岁,这多年来却憋着不续弦,哄得张延赏简直将他当作了生活中的半子、官场上的同袍,一个在蜀地,一个在陇州,南北相应,果然这次奉天之难里,翁婿两人出兵出钱,成了圣上给了封号的定难功臣。
翌日,严震在御前见到了进城朝议的韦皋。
梁州城到底是上州都府,行在的用度强过奉天行营不少,但德宗靠在宽敞的御座上,那面色瞧着,比在奉天时还不好看。
阶下臣子们,浑瑊,令狐建,韦皋,包括严震,都已习惯了天下纷乱、局势说变就变的日子,努力提振精气神,心志昂扬地望着德宗。
德宗环视一圈,“李散侍和陆学士呢”
众人心头有数,如果说自己这样手中握有兵卒的武将,有如护佑天家安危之城牒屏障的话,李泌和陆贽,则是圣上更为重要的精神支撑。
浑瑊和令狐建不语,都瞄向当日担当后路职责的韦皋。
韦皋上前奏道“陛下,臣拔师南行之际,已安排帐下精兵各十人,护卫李公和陆学士乘坐车驾,至多明日应可入城。”
“如果明日还没到呢”德宗问。
天子的这句问话,因为不甚严厉,并没有给人压迫感,反而听着,有些叫人心酸的凄惶。
韦皋一怔,正琢磨这可怎么哄,梁州刺史严震已然出列奏道“陛下莫虑,我山南西道虽不如京畿富庶,但民风淳朴,臣赴任三年,尚未发现有流寇出没。稍后臣再派出府中司马,率一队精兵出城北上,往谷道去迎李散侍和陆学士。”
严震既非进士出身,也非来自底层行伍,而是因家中阔气多财而走了仕途,寥寥数语反倒有着大商贾行走江湖、解决危机的实干作风,加之他毕竟也是年近花甲的老臣,自有一股镇得住场面的气派。
德宗的愁容略略舒展了些。他点点头,仍向韦皋道“城武,眼下李泌和陆贽不在朕的跟前,你呢,本和他们一样也是文臣,虽然戍边多年,前朝那些典故总还熟谙于心,你给朕出个主意,瞧着如今局势,朕是否再往你岳父张延赏那儿去避避”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还棘手。
韦皋脑中念头飞转。奉天城呆了四个多月,不知多少次御前奏对,他对面前这大唐第九任天子的神色口吻,已堪称熟稔,从一些细微的变化上,就能将圣心揣摩个不离十。他直觉,德宗刚入梁州就又想着继续跑,实在是……
实在是被折腾得有些意志溃退了!
可是,怎么能当着梁州刺史严震的面,问韦皋这个问题呢!
陇州军刚刚在梁州城外扎下大营,身为统帅的韦皋,就派堂兄韦平暗暗探察了一番。说来也巧,韦平和那梁州司马是老相识,应酬交谈间,韦平得知,梁州刺史严震,对于接驾早有准备。去岁泾师兵变后,朱泚在集结幽州亲兵和泾师猛攻奉天的同时,曾暗遣心腹前来汉中,试图引诱严震叛唐。严震毫不犹豫地杀了朱泚派来的说客穆庭光,在梁州城下誓师,整个山南西道都忠于朝廷,绝不与叛镇为伍。其后,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往奉天输送物资,严震也给予了极大的配合。
因而,韦皋心中明白,严震与自己一样,都是坚定的勤王力量,当然,也对成为勋臣有着毋庸置疑的渴求。严震张罗半天,若天子只是落了两天脚,就继续西幸,梁州刺史这功勋,还怎么立
韦皋于是拿出了果决的口吻,毫不犹疑地向德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臣虽敢用项上人头保证,家岳张节度与严刺史一样,皆是为护得圣驾周全而不辞万苦。然而,家岳所领的西川,与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又有大不同。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接壤京畿,陛下若驻跸梁州,那么在勤王各军和天下百姓看来,圣驾仍留在京畿,这是提升六军士气的哪!”
闻听韦皋此言,一旁的严震,心中暗暗赞叹。这韦城武果然很有些气概,与那些为了给亲好之人争功而不顾大局的宵小之徒,有天壤之别。
严震于是亦趋步上前,冲韦皋先拱了拱手,又向德宗恭敬禀道“陛下,臣并非自夸,自臣沐浴圣恩、得领山南西道节度使后,每月巡查各谷通往关中之道,布防无漏。再说这梁州城,去岁春夏很是大修了一番,城外又有大清川等堡垒拱卫,莫说比之奉天行营,便是据有潼关天险的华州,也是不遑多让。”
韦、严二臣,一个说战略,一个讲战术,打了一次精妙的配合。更关键的是,他们在大乱当前的局面中,言语间仍表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坚定,也感动和鼓舞了御座之上原本很有些垂头丧气的帝君。
德宗很有些真心诚意道“诸卿所言,令朕羞愧。严卿,朕便先在你这城池坚固的梁州城里住下,号令京畿亲藩与神策军协力平叛。”
翌日,李泌和陆贽,果然未能安然出现。
但德宗已无暇过问。爱女唐安在逃亡途中因不慎落入渭水而复发旧疾,进入梁州城的两日内,便病得人事不知
韦皋营里的随军郎中不过是善治刀枪伤,而严震火速派来的梁州城中医官,就算被附马韦宥屈尊苦脸、执着袖子恳求,亦对唐安公主的伤寒重症无可奈何,只得趴在地上一叠声地向驸马爷告罪。
德宗闻讯驾临时,瞧着这副模样,心中大恸,身为九五至尊却也无力斗天。
太子李诵和太子妃萧氏已先于德宗守在皇妹榻前。
李诵最是疼爱这个性子又活泼又善良的妹妹,此刻虽一言不发,却满面泪痕。
唐安听到帝君父亲的呼唤,蓦地睁开眼睛,抓着丈夫韦宥的肩头,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这位幸运又不幸的公主,大约也意识到大限将至,目光中竟然没有恐惧和求救,而是带着恳切,投向德宗。
“唐安,你要对朕说什么”
唐安微笑地看了一眼太子李诵夫妇,才向德宗道“陛下,皇兄仁厚,皇嫂贤淑,有他们替臣尽人子之孝,臣可放心。”
。
第一百零八章 立场变化
德宗在贵妃和霍仙鸣的陪伴下回到行宫,却未入寝殿。
他叫贵妃先去休息,令霍仙鸣陪着自己,坐在院中石凳上。
刺史严震因早有迎驾准备,将这座原本是梁州最大的官驿的院落,整饬得气派又不失雅致。在后院中央,竟然还穿池堆山、栽树立石。
那日刚进得这个院子,霍仙鸣便讨好地向德宗道“陛下,老奴瞧着,这汪碧潭,有些像长安城曲江池。唷,陛下快看,这池边还造了楼台小景,紫云楼、彩霞亭,可不就是曲江池边的胜景。”
此时,德宗呆呆地看着那个木艺精美的微型紫云楼。
那年,春闱放榜,高中功名的进士们青衫磊落,骑马巡游长安城。大唐以武功立国,以文士治国,对于新科进士们,给予雁塔题名、曲江宴饮的荣光。还是太子的德宗,带着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唐安,陪着代宗皇帝亲临紫云楼。
“霍仙鸣,朕的唐安,打小就是先帝最喜欢的孙儿。朕犹记得,那一榜进士,个个年纪都大得很,形容又全无潇洒英气,那模样,莫说吾等天家,便是寻常黎庶,多半也瞧不上。先帝一边看,一边叹气,忽地对朕道,亏得我这如花似玉的孙儿是生在帝王家,要什么好模样好出身好德行的女婿,会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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