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若昭沉默片刻,终于冲郭媪点点头。
郭媪于是起身走到门外,应是吩咐了几句,郑郎中应喏,一阵脚步声远去。
郭媪进屋,见若昭稍稍平静了些,便端来药碗,令薛涛在背后顶着若昭,一勺勺地将药喂进这身心皆受重创的年轻母亲。
若昭双目空洞,但并没有抗拒地将汤药都喝了。薛涛取出帕子,为她揩去唇边药渍,又要去装满热水的陶盆中拧了帕子给她擦洗,只听那郭媪慈言道“薛小娘子,你是官家金闺,尚未出阁,此事还应由老妇我来,你只看护着皇甫夫人,替她捂严实些。若头三天进了邪风,怕要落下后病。”
薛涛懵懂地“唔”了一声。
若昭转头四顾。这委实是一间简陋到四壁徒然的草棚,只在角落堆着的柴火上,挑着两只包袱,挂着女子的上襦。而自己身下,也铺着一件女子的裙衫,柔软干燥,勉强将产妇与木榻上的稻草垫子隔开。
她的面色终于柔和了些,向薛涛轻声问道“腊月里,就再也不见你,上元节我问起韦节度,他说你父亲在出使南诏途中,不幸染了瘴痢过身,你去西川奔丧。怎地,你竟在此地”
宋若昭对薛涛,本就始终保有好感。这种来自女子间对彼此坚韧性子惺惺相惜的好感,在若昭与阿眉从共过几场大险到如今产生微妙敌意之后,于薛涛这里,显得又珍贵了几分。
她刚经历身心俱伤之事,又是面对薛涛,自己与韦皋本来也就是君子之交,因此她出语便无暇防备。
然而薛涛听闻“上元节”二字,心中兀自一怔,转而漫上几分疑思。可她见若昭言语坦然,泪水甫干的双眼关切地望着自己,不免又觉得一阵暖意上涌。
事到如今,对这长了自己几岁、人生中最为危险而不幸的模样都教自己瞧了去的宋家大娘子,薛涛也便不想再隐瞒什么。
她执起帕子,为若昭将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细细擦干了,一边缓缓道“韦节度早已知晓家父亡故的消息,却不知为何不说与我知。那日我偶然听得,又气又怨,一时发了狠,便去城中客邸经由那掌柜雇了车驾,偷逃出奉天。不想在渭水边遇到山贼。”
若昭吃惊,心道,瞧着韦皋对薛涛着实照顾得很,一些紧要之事也交她差办,如何这小娘子恁地容易赌气
因又见薛涛脸上突然涌上几许红赧之色,哪里知道她是因想起了韦皋。面对薛涛欲言又止的模样,若昭是已出阁的妇人,一时之间另作他想,低声试探道“那些汉子将你掳来……”
薛涛忙使劲摇头“不曾不曾,小妹未遭厄运。”
顿了顿,又老实相告“那头领叫刘二郎的,确实想我委身于她,我痛哭哀求,忽地那位郑先生闯进来,怒斥于他,还说若再使蛮逼迫,就不再为刘二郎治病。如此一闹,刘二郎也就作罢。我本疑心郑先生也有图谋,但几个月来,他的寝屋便在我安身的柴房附近,却从未有不轨之举,平日里还教我些医方医理。我也提出渡渭水继续南行,郑先生道,待气候再暖些,他本也要去益州拜见师尊王太仆,可携我一同去西川。”
若昭松了一口气,问道“这位郑先生确是心善之人,你可知他大名”
“应是姓郑名注。”
“唔。”若昭将这名字念了几遍。
她疲累已极,不过须臾便又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已和孩儿阴阳两隔,一时酸楚又起,颓然地缓缓躺下,闭上了双眼。
。
第一百零五章 双姝论情
接下来的日子,宋若昭就像一条睡在茧中的蚕,在不透风寒的小屋中,静静等待一碗又一碗的药能让自己的身体逐渐恢复,获得重生。
她是个懵懂的病人,所有异样或者好转的情形,都由生育经验丰富、又几乎能做她祖母的郭媪来帮助判断,传达给外头的那位郑郎中。
渐渐地,若昭虽然不懂医方,亦能从喝进口中的汤药里,感到添加的药材应有变化。
“这位郑先生,还真是颇为用心。”若昭暗道。
偶尔,薛涛会在给若昭喂药时,提一个两个的药材名字,比如川芎、蒲黄、白芍,又或者说些医理在产后用药的特点,比如温里、补血、化瘀。
若昭知她小小年纪,诗家造诣颇深,这几日瞧着,于这医方医理之事上,经了那郑郎中的指点,也似乎越来越能说得头头是道,真是个聪慧善学的小娘子。
当初薛涛自荐去韦皋营下安身时,阿眉与若昭闲闲谈起这小娘子时,赞赏的是薛涛的机灵敏锐和挣扎求生的天赋。
若昭倒不曾想得这许多,只怜薛涛少年丧母,与自己又何其相似,但愿她少受些风霜,因而对她能在陇州军中帮膳、得一口食,还颇为欣喜。连带着,若昭自然对施以援手的韦皋也高看了几分。
然而,如今听薛涛的言下之意,似对韦节度有所芥蒂。
随着最初几日悲痛欲绝的心绪稍稍平静,某个晌午,春日之光让这间简陋的柴屋也变得明媚温柔之际,若昭靠在斑驳的土墙上,问薛涛
“那日你说,徐四带着刘二郎拨出的几个精壮汉子,已护送李公(李泌)渡渭河,往梁州去追随圣上。你怎地没有同往此前郑郎中出面只能护你保住女儿家的贞节,但既然李公来了,你提出脱身,那刘二必不会拦你,岂不比随着郑郎中去益州,妥当些”
薛涛脸色一哂,继而又微微露出怫然,一边蹲在地上收捡大约是外头林中捡来的花瓣,一边淡淡道“夫人说的,自是更好,我竟未曾想到。”
已为人妻的若昭,于情事上,焉能不如薛涛敏感。她探着身子,仍是和缓的口气,意思却坦率起来“你可是,和韦节度闹别扭了”
薛涛拈着桃花瓣的手一颤,干脆起身,在若昭榻前跽坐下来,望着这位嘴唇仍是苍白、目光却如长姐般温柔的皇甫夫人,径直道“夫人,若妾有意而郎无情,女子便不愿再与那男子相见,可有错”
若昭一怔,很快莞尔,却不回答,仍看着她。若昭知道,薛涛后面还有话。
果然,薛涛继续道“我幼时,家父宴客,令我以庭中梧桐起诗。我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此诗传开后,有好事者说与家父,令爱将来于情事上,恐多风流,却往往被男子所负。”
若昭本还默默,闻得此言,一股义愤陡然涌上,肃然道“世间最是闲舌碎语能伤人,我听着不过寻常上口的一首五绝,好事之徒如何就能以此断得诗者一生命途,太也荒唐!”
她说得真心实意,并不仅仅因为对眼前的女郎分外怜惜,更因想起自己在潞州闺阁之时,因不愿糊里糊涂地从了媒妁之言的姻缘,也常成为周遭蜚语议论的话题。
薛涛一对妙目盯着若昭面上的表情变化,见这位阿姊这些时日伤神憔悴的面容中,重现出一股她从前探知到的刚毅孤高之态。
其实,在决然地离开奉天之后,尤其是半途遇险之时,薛涛不是没有茫然过,为何轻易舍弃了韦皋这样的大树。然而这份还未成型的悔意,很快便又被她心中一股倔强的刚强之气压了下去。
她长夜自省,即使在奉天城最艰苦的时日中,韦皋对自己也着实分外照顾些。甚至,那如今已经成了鬼的崔宁,堂堂二品大员崔仆射,调戏羞辱于她时,韦皋官阶比崔宁低,却丝毫没有宦海男子逢迎上官的猥琐之态,直接就将崔宁呵斥了回去。
她薛涛毕竟也已是十五六岁的情开年华,如何能看不出,这战事里挥斥方遒、人后却常自郁郁的韦节度,对自己不会止于长幼之情。
他见她出现在眼前时眉稍的一缕舒展之色,他听她吟诵新诗时双眸中的热切欣赏,他被她发现瞒着薛郧死讯时整个人表现出的紧张无措,此般种种,薛涛相信,韦皋内心定有波澜意动。
可她气恼的是,这位节将,还若有若无地表现出对她的控制,以及罔顾她的亲孝之心。甚至,明明父亲薛郧已死在出使南诏的途中,韦皋还作态说起为她在京城寻个如意郎君之事。
薛涛怎会知晓韦皋心中最重份量的另有他人,她只不愿栖身于一个明明对自己有些情愫、却并不拿出十分心意的位高权重的男子。
她本性刚烈,此刻见问起私密隐情的皇甫夫人,脸上也几分自有主见的神色,登时更为信任于她。
薛涛道“夫人,闲人毁谤,本不必理睬。但如是我倾慕之人,对我若即若离,那分滋味着实不好受。韦节度瞒了家父过身的消息,只是令我终于下决心离去。我虽遭逢不幸,但亦是堂堂正正官身人家的女儿,求而不明,那我便罢休,天涯远阔,我自能谋一口食。”
宋若昭面色和静地听着,心下却很有些吃惊。她知薛涛并非等闲脂粉,但一来未料得她对韦皋动情颇深,二来更未想到她在深情之中仍未堕雾障、仍是清高而自尊。
就在四五个月前,若昭曾以为,萍水相逢又患难与共的胡女阿眉,勇气与坚毅,以及那过人的身手,乃至明艳难言的美貌,都令她喜爱与倾羡。眼下于少女薛涛身上,若昭才感到,女子真正教人佩服的头脑与品格。
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及潇洒地放手。
无欲则刚。
若昭觉得,最好的表示理解与认可的方式,便是不再主动追问薛涛对韦皋的意绪。
她于是话锋一转,道“你这般想法,竟是我从未能从其他妇人处听过的,真真敬你有一番男儿气概。只是,你父母双亡,朝廷纵有些给薛使的抚恤钱,也应寥寥,你将来以何谋生
薛涛闻言,愁容顿释,带了些小小兴奋的神情,回身兜起地上的那些桃花。
“夫人莫虑,我可依靠花草谋稻粱。”
薛涛津津乐道地说给若昭,那郎中郑先生不仅长于医术,且颇爱研习制笺之技。因草药中有一治疗痈疽毒疮之症的木芙蓉,郑先生每到秋季会采摘晒干不少木芙蓉花瓣。若备得多了,便将木芙蓉捣成细末,以山泉溪水混合树胶调成红色浆汁,涂刷于纸上,再间隔以麻毡吸水晾晒,摞压平整,即可得到色如胭脂的信笺。
“皇甫夫人,诗家中人,最喜唱酬往来,以诗会友增情。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所用信笺,尺幅无须巨费,狭小更显精致。我想,若能做得好看的芙蓉笺,货于市集商肆,依量取酬,岂非自立之法”
若昭一听,也来了兴致,又问道“但我瞧你这几日捣鼓的,是桃花瓣,纸笺可能吃得住颜色”
薛涛笑道“这桃花瓣并非用于染色,而是撕成碎片,混合在芙蓉汁中涂刷于纸上,待干透后,纸笺不仅有芙蓉嫣红,更是处处桃花,趣致又可多上几分。”
若昭伸手,将那浅粉清丽、新鲜宜人的桃花拈了几朵,凑到窗栅边,对着透窗而入的阳光细细地看着花瓣上的精巧脉络,心绪也仿佛因了这烂漫春花而舒畅不少。
“洪度,”若昭自然而然地叫着薛涛的字,“芙蓉笺固然灿若云霞,着实好看,但诗家圣手多为男子,于这绯色纸笺上提笔落诗,略显阴柔气,恐叫彼等不喜。不知可有草叶能染出雨过天青、漫漫黄沙、碧波荡漾、宝剑寒霜等诸般颜色,不妨再去请教请教郑先生。”
薛涛眼中一亮,星芒闪烁。她亦觉得若昭这个建议颇有启发,对自己这番盘算的信心,不禁也更强了些。
她正在兴头上,出门在廊下捡了一张前几日制得、晾晒干透的芙蓉笺。
她瞧着那窄瘦纤巧的纸笺,虽手中无笔,却觉得腹中的诗句已跃然笺上。
前几日,薛涛已从若昭口中得知皇甫中丞奉诏前往关塞收领吐蕃军,故而若昭才落了单。奉天保卫战最凶险的那日,薛涛见过身受箭伤的皇甫珩既盼望妻子出现、又恐她见到伤势骇怕的模样,知他夫妇二人情深。
她倚门而立,对若昭道“夫人,小妹想了四句新诗,便是说的你与皇甫中丞。”
“哦那我真要洗耳恭听。”若昭勉力探了探身,温蔼地望着那个在阳光下清丽窈窕的少女身影。
薛涛于是娓娓吟道“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待重逢日,同心莲叶间。”
若昭渐渐恢复血气的脸上,更起了一层又感激的颜色。
但旋即,一想到丈夫,若昭的心中隐隐的担忧泛将上来。
皇甫珩出征前,曾明确地提过要她回潞州父亲处,但若昭想着丈夫带兵征战之地,必在京畿,便仍执意留在奉天,好随时得了丈夫的消息。
这个决断,最终令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也是皇甫珩的第一个孩子。
若昭未免惶恐,不知丈夫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否会在痛心之余,责怪自己。
。
第一百零六章 道医郑注
是日晌午,若昭穿戴齐整,起身坐在破旧但洁净的案几边,由薛涛和老仆妇郭媪陪着,接受郑先生诊脉。
郑注,郑先生,跨进屋中时,若昭抬起双目朝他瞧去,不由微微一怔。
当日自己小产时,郑先生在屋外劝解,无论嗓音口吻还是言辞分寸,听来都颇为老道沉稳,不料今日乍观之下,竟是和弟弟宋若清差不多的二十左右年岁。
不过,眼前这位郑先生,远不及若清面容英俊,而是生得小眼塌鼻,尖嘴猴腮,说其貌不扬,都口下留情了。
但若昭除了惊讶郑先生的年轻外,对他的外貌浑不介意。她心中只有真挚的感激,感激他妙手,全心地救治、调理自己这萍水相逢的病人,更感激他仁心,超度了自己可怜的孩儿。
郑注作揖行礼后,摆上脉枕,在上头铺好丝帛盖巾,请若昭伸出手来。若昭见那脉枕,并非寻常的三彩色,而是洁白如雪,泛着淡淡一层柔和的银晕,教人瞧着心平气顺。
“郑先生,这脉枕,可是邢窑白瓷”
郑注颔首“正是。听口音,夫人也是来自河北”
“本妇未出阁时,家在潞州。”
郑注“唔”了一声,继续专心诊脉。
这些时日,一些产后体征方面的讯息,郭媪已通传给郑注,免去了郎中当面询问妇人的尴尬。此际又有女眷陪伴左右,郑、宋二人倒也松泛自然。
结束号脉后,郑注神情释然,温言道“夫人放心,您虽头胎不幸早产,但乃因胎叶受外力重创之故,并非母元不固导致胎漏。夫人年华正盛,好好将养,再得麟儿不是什么难事。”
若昭欠身致意。郑注虽容颜丑陋,但言辞一如当日那般斯文有礼,分寸恰当,所携医具又雅洁精致,令若昭颇有好感。
短暂的沉默后,若昭鼓起勇气开口道“郑先生,小儿得先生超度后,不知墓冢在何处,待过几日可以走动了,本妇想去看看。”
郑注道看了看窗外,诚然道“夫人脉已沉稳,现下即可由某家引路,去看看小郎君安歇之处。”
他说得这样爽快,倒令在场的三位妇人皆是一愣。
郑注瞧着她们,解释道“某是医家,病患的请求,某既不会刻意逢迎,亦不必执意反对,而是一切以病患安危为重。那日夫人正值临盆,若郑某与郭媪让夫人见了小公子的模样,只怕夫人伤恸攻心,万一产后血崩,莫说郑某,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而今日,不必诊脉,仅以气色观之,也可知夫人心性已静,某怎会对夫人的母子伦常之请予以拒绝寻常医家都论妇人产后坐褥须满一月,某是道医,讲求顺天从人,夫人既然身体已好转,外头又日暖无风,医家何必还囿于纸上医理。夫人稍加收拾,便可随郑某去令郎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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