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穿越重生

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一道宫墙,隔断了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各自供职的场所,却隔不断外臣对内臣的那种憋也憋不住的关注与打探。

    很快,有消息传来,陆贽陆大学士,那样一位在奉天之难中走红御前、被圣上视作心腹的“内相”,回到大明宫没两个月,就给圣上呈了一封请辞知制诰身份的奏疏。

    “翰林学士是私臣,本职只是待诏于皇家内廷,与天子应和诗赋文章而已。起草诏书,应当是外朝中书舍人的职份,无奈近年兵戎频繁,出现了一些无法预料的局面,一切从权,才出现翰林学士可以为圣主写诏书的情形。眼下朝野又安宁了些,王命制诏,还是应还给中书省。”

    舍人院中,几个起居舍人偷偷聚在一起,议论着小道消息中传播的陆贽奏疏的上述内容。

    “陆学士果然是高洁之士,战时与同袍攻克时艰,如今太平了,竟这般淡泊自持。”

    “你懂什么,这朝堂上下,哪有不想着能任清要之职的人贤弟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想么否则吾等寒窗苦读以期进士及第,难道就是为了陪着天子做两首诗”

    “那兄台说说,陆学士缘何要去上那么一封奏疏”

    “嗬嗬,现下日华门那头的学士院中,有权视草的,除了陆学士,还有韦学士、吴学士、吉学士三人。吴通玄学士乃当今圣上做太子时的近臣,吉中孚学士曾游于升平公主与郭驸马门下,至于韦执谊学士嘛,是普王殿下的人。依在下之见,定是这些也颇有来头的学士们,不把陆学士放在眼里,更说不准,墙那头的学士院里早已斗得鸡飞狗跳。所以陆学士干脆趁着圣上还能听得进他所进之言时,将白麻制诰之职,还给咱们中书省。至于他自己,有圣上的荣宠,有李公泌的举荐,又本就是进士出身,来到外朝做个侍郎,甚至坐到宰相之位,哪里又是难事了”

    “原来如此,兄台高见。”

    “对对对,高见!高见!”

    舍人院中这般议论纷纷之时,宫墙那头,延英殿以北的学士院内,陆贽正立于院中,看着枫树发呆。

    晚凉越来越浓重,一夜秋霜后,这些几日前还艳红如玛瑙的枫叶,被冻得蜷缩起来,即使翌日阳光普照、晒化了寒霜,那些叶子也无法回复到原有的盛美姿容了。

    陆贽已经连续数日不曾回家,而是宿在了学士院中。

    最近并无紧急制诰的情形,但他仍常常于放朝之后,留在大内。

    经历了奉天之难,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圣上离不开陆学士。各种请托之人纷至沓来,僚佐、家奴、甚至官员本人,在陆宅门外苦心孤诣地琢磨着,怎生扣开陆大学士的府门,将礼物送进去,最好能与陆学士再见上一面。

    三十岁的陆贽,珍惜自己的官声,遇上这类情形,统统是以冷冽拒绝的姿态对待,有时候干脆在宫中宿值,有客来、家人便也好打发些。

    小人往往是,近之则不恭,远之则怨。陆贽的清严激起了他们的怨忿。飞语传到德宗耳朵里,德宗反倒觉得自己这位内相太不近人情了些。

    “彼等若送些笔墨砚台、衣帽靴子之类,敬舆还是可以收收嘛,就算御史弹劾到朕这里,朕也会替你挡回去。水至清则无鱼,京中诸官经历了这好一场大难,那些个做了贰臣的,都叫李晟杀了,留下来的,都是大节不亏之人,小事来与你通融,你也莫冷遇了别个。”

    天子的话,令陆贽有些吃惊。

    在他印象中,朱泚之乱以前,圣上曾经是个极为严厉、厌恶这些宦场伎俩的君主,此番回銮后,越来越表现出对于吏治网开一面的倾向。

    所以,中书省舍人院里那些文官们,实是妄自揣测。至少目前,吴、吉、韦三位学士,对陆贽不说唯马首是瞻,也是恭敬谦逊的。陆贽决定上书交出制诰权,乃因为一种防微杜渐的敏感。

    他担心,倘若内廷制诰势力全侵夺中书省这一外朝的权力,宰相将无法抗衡天子身边的小人奸佞——无论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还是内侍阉奴。

    陆贽正沉思间,韦执谊走入学士院。

    “陆学士,韦某来换值。”韦执谊面色沉静淡然,还带了一份不见生疏的从容感。

    陆贽是上奏之后,才告诉其他三位同僚的。吴通玄和吉中孚的愕然与失望挂在了脸上。伴驾视草,这是帝国多少文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所谓“文士之极”,陆学士竟就这样自毁了

    吴、吉二人敢怒而不敢言,唯独韦执谊,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陆贽发现,回京再续同僚之缘后,韦执谊无论言行,还是看向自己的目光,都与叛乱之前大相径庭。

    那份觊觎和较量的意味,荡然无存了。他看陆贽,目光中无波无澜,就像在略感无聊地阅读制书那千篇一律的开头——“非尧舜不陈,安社稷为悦”云云。

    可是,在奉天构陷崔宁,帮李晟星夜追上翟文秀、在吐蕃国书上盖帅印,以及将安西军带进中原,这些事不都是韦执谊做的陆贽不信,韦执谊会是那种内心飘着闲云、住着野鹤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普王门下”

    陆贽向韦执谊告辞,走出学士院。他心中,隐隐觉得,韦执谊就像那枫叶上的秋霜,有些捉摸不定。

    韦执谊看着陆贽的身影消失于院外,陡然间,竟羡慕起这位从前的竞争者来。

    陆学士因贤见嫉,定也常有心力交瘁之时。

    但真正叫人整日如身负重压的,是怀有秘密。

    怀有秘密的韦执谊,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兴趣并不在知制诰上。

    他领受圣恩、回到学士院知制诰之际,普王李谊曾遣高振往韦府送礼祝贺。但此后,高振偶有登门饮酒,却再无暗中打听军国大事的意思。

    直到他将延光与太子詹事李升有私的阴闻透露给高振时,普王才终于又将他请到王府密谈。

    韦执谊于是进一步确信,起码目前,李谊这位朝野风评相当不错的王室贵胄,对于政令所出、税赋征收、行大赏罚、授大官爵之类的治国日常,其实根本不予挂怀。

    有的人,心思多窍,能力卓著,但他的本事,仿佛永远只体现在为己谋权上。

    他想着冒险,想着争功,想着设计,想着暗杀,想着结党,想着谋嫡,他永远将这种丛林中阴险凶残的猎食胜利,当作一个男儿的勋章。

    他往往还会为此找一些激荡心气的自我鼓励,比如“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为自己的终极目标找到精神道义上的支撑。

    倘若他终于杀死了所有的对手,终于登上人极之位,他必定不会因为这种胜利,而变得如诗赋文章赞美的那样胸怀宽广、仁济天下。

    他会更加残暴好斗,直至道路以目、民不聊生。

    韦执谊为那个人作着这样的描画和定论。由于在骨子里已经对那个人充满了无边的鄙夷,所以反而在拜见他时,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不露痕迹。

    只是,普王比他和王叔文想象得要能沉住气。

    韦执谊如今整日在延英殿、学士院这一块实为帝国讯息中枢的区域值守,但凡有些捅到圣上御前去的宗室或命官丑闻,他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然而李升还是风光无限地做着他的太子詹事。由于往来少阳院的东宫臣属,和学士院的学士们一样,进出禁中走的都是翰林门,偶尔一两次,韦执谊还能遇到李升,与这确实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不咸不淡地寒暄数句。

    就在韦执谊等着王叔文再次约他去慈恩寺深处的禅房暗会时,高振却突然到访,又将他请去了王府。

    “宗仁,本王有一事相求。”

    出乎意料地,李谊的口气竟有些微赧。

    韦执谊虽知面前这人贯会口蜜腹剑,心弦已先绷紧了三两根,但他也好奇,是什么事,需要普王殿下演出这般神情

    。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五品孺人
    “殿下如此,下官不敢当。殿下有何号令,尽管吩咐下官去办便是。”

    韦执谊欠身拱手,语卑意谦,向普王李谊道。

    李谊倒也不再东拉西扯,直言道“上天赐佳缘,教本王遇到了一个女子,美人婉兮清扬,且腹有诗书气自华,本王想聘她入王府。”

    韦执谊赞美道“哦不知京中哪位公卿大夫家的千金,能得殿下如此青眼,成为羡煞众姝的普王妃”

    普王原本隐含柔情的双眼中平添了一丝难意,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宗仁莫妄语,崔妃香消玉殒,本王再续正妃,自然要由圣上赐婚。我说的这位女子,不能做正妃,但现下教本王犯愁的是,她因为身世有些寒舛,恐怕做孺人都不能。但本王又实在喜欢她,舍不得让她就做个媵妾。”

    大唐帝国,除了天子与太子,从王公贵胄到普通人家,阿郎们可以公开的女性伴侣,大致有妻、妾、姬侍三种。妻受到从帝国律令到公序良俗的相对严格的保护,而妾的地位就远远不如,也不能根据“夫荣妻贵、子荣母贵”的原则,获得各样封号爵位。

    与妾相比,姬侍,主要是一些官员文士家中蓄养的歌姬舞姬,更为低贱些,基本与马匹的地位相当,男主人之间若吟诗作赋、唱酬成了相见恨晚的知己,你赠我一匹良马,我送你四个姬侍,那真是再常见不过的礼尚往来。

    但同样是非正妻,王公府高官中的“妾”,身份又大不相同。那都是些能有品级的“妾”。

    礼律规定,凡亲王,除正妃外,设孺人二,正五品;媵人十,正六品。嗣王、郡王及一品官,无孺人,只设媵人十。二品官只设媵人八……以此类推。

    韦执谊暗暗琢磨普王李谊话里头的意思。

    这小王爷先头的正妃崔氏乃五姓女,听说孺人本就空着,两三个媵妾也是圣上着贵妃做媒、选的省部台寺哪个四品官身的嫡女。

    如此说来,他说的那个女子,莫非家中阿爷只是微末小官

    坐在上首的李谊,分明能读心一般,越发哂然苦笑“她连阿爷阿娘都没有了,孤苦可怜。唉,罢了罢了,本王既有求于宗仁你,便和盘托出吧。这女子,是李抱真幕府僚佐宋廷芬的从侄,她父母双亡后,宋廷芬就抚养这个侄女。然而,这宋廷芬不过是个检校御史,又是藩镇节帅的人,本王实在担心,要给她一个孺人的名分,圣上会不悦。所以……”

    李谊停了下来,扶了扶头上的金冠。

    韦执谊心中一凛,他在奉天陪伴这小王爷也时日不短,约略清楚,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扶完金冠,诡计就该出口了。

    同时,韦执谊深思飞转。宋廷芬的从侄女……那不就是皇甫珩的姨妹

    只听李谊的声音又响起来“宗仁,你岳父杜公,堪称汾阳王郭公子仪统帅朔方军时的左膀右臂,与郭公晞堪称莫逆之交。当年汾阳王入朝,杜公主持军务,识破了李怀光手中的矫诏,避免朔方军大将温儒雅等人死于李怀光之手,如今李怀光叛我大唐,圣上定是更记起令岳的大智大勇来。令岳又是京兆杜氏,身出名门。本王今日这般支支吾吾、难以相求,乃因本王想恳请杜公与杜夫人认小宋氏为义女,本王再央求郭夫人去贵妃处讨个恩赏,圣上若听闻小宋氏已正了出身,想来封她为本王的孺人,也就言顺了。”

    韦执乍闻之下,觉得哪里不对,再一想,更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朝官大员,认义子义女,那都是要摆席宴请的,礼成之际,便是整个京城都当真了。那这小宋氏岂不也成了他韦执谊的姨妹普王纳了小宋氏做孺人,岂不是和他韦执谊又多了一层裙带联袂

    看起来,普王李谊是给了他韦执谊好大一个面子,实则还真是在抱得美人归的同时,将他韦执谊和岳父杜黄裳,都和普王府绑在了一处。

    “宗仁,宗仁”普王彬彬有礼地唤道。

    韦执谊忙做了醒悟状“殿下恕罪,下官一时有些惘然,但这细细思来,殿下的法子,当真妥帖,教那些御史谏官,无处说去。”

    普王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又像个后生小子般搓搓手,开怀道“宗仁见笑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本王虽不敢忝称英雄,但也是个肉胎凡身呐。如今还赋了闲,唔,也好,反倒心平气顺了许多,想过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韦执谊道“承蒙殿下信任,下官这就回府与内子商量此事,是否明日便去拜访家岳。好在重阳前,家岳正巧送她与犬子回京。”

    普王暗道,我可不就是知道杜黄裳从西北回来了,才将你找来说叨此事。那杜黄裳,回了长安,屁股还没坐热,就一边又去御前罗织些李怀光的罪名,一边也向圣上禀报邠宁、灵盐这些老朔方地盘的动向。杜黄裳名门大家出身,早早地就进士及第,还曾做过朔度使留后,但到底阴差阳错、连个小藩镇的节帅也未捞着,使相之路遥遥无期,只怕还是想调回长安来,毕竟天子脚下好升迁。

    韦执谊自王府告辞出来,也不骑马,只让家仆牵着爱驹在后头跟着,自己心事重重地慢慢往永嘉坊的坊门外走。

    今日确实意外。

    他原以为,普王终于要与他商议如何告发延光与太子詹事李升,未料得李谊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而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

    什么佳缘难得,金风雨露,韦执谊虽不知宋若昭那从妹是怎生模样,但就算长得跟天仙一般,还是个文曲星下凡,普王也未必对她有几两真情。

    定是因为她姊夫,做了神策军招募使,且渐渐往手握天子亲军兵权的路子上走。

    韦执谊想起方才与普王对谈的间隙,自己不动声色地瞟过几眼高振。

    那原本有些边关土气的高孔目,表面上看来,就如一个入了高门大府的姬妾,出落得越发有些长安文士的派头了。

    姚令言死后的头七之夜,高振在水声哗哗的渭河边,为自己的老上司烧纸钱。韦执谊见过他将头埋在鹅卵石间,狠力压着嗓子呜呜痛哭的模样。韦执谊惊动了他,也安慰了他。高振的感激溢于言表,却仍是守口如瓶,以为韦执谊不知普王李谊这位主人的另一番面目,反正推说是李晟出的主意便可。

    此后,他与高振共侍普王,再未从高振处听得一句不该由臣奴所说的话。但韦执谊分明能感受到,高振在骨子里,并没有变得越来越意气风发、仗势扬威。

    这个小小孔目官,有些茫然,甚至可以说,郁郁寡欢。

    为人臣属,命途的竹简上没有容易二字。

    韦执谊叹口气,觉得自己比高振强些,好歹心中清楚,明主另有其人,那明主,也愿意收他。

    韦执谊走过东市,走到平康坊附近,见到莺燕往来,络绎不绝。

    声妓晚景从良,则一生烟花无碍。

    所幸他韦执谊未到晚景,便懂得投向嫡长正统。

    普王喜欢养“士”,又罗织郭家、皇甫家等京中人脉,这是要效仿秦王当年吗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可表现出对他的不驯服。这小王爷何等诡诈,焉知今日所言,不是在试探他韦执谊到底是不是忠仆

    至于岳父杜黄裳,蒙在鼓里亦无妨吧。毕竟连太子妃萧氏,不是也并不清楚自己的丈夫正与近臣王叔文,在商议着何事。

    蒙在鼓里,才能演得真实。
1...9394959697...138
猜你喜欢